我與文學的緣分很淺,但也可以說很深。從很小以來,我便對它懷抱著興趣,但常常因了別的緣由,不能不與它疏遠,甚至于把它拋棄。
起初為了革命,我曾經拋棄過它;后來為了流浪,也曾經拋棄過它;現在為了生活,又不能不拋棄它——因為“此道不可以安身立命”,這句話里面所含的意義,我是體會過來的,雖然在精神上我依然對它保持著十分的親切,廿年來有如一日。
說句老實話,我向來有一種偏見,以為文學是沒出息的人干的玩意兒。世界上最勇敢最實際的是行動,最聰明最深刻的是沉默——積極和消極都有同樣的偉大性,而文學卻只能“說話”!
但倘若連說話都不能隨便說了的時候,我便會覺得聰明而深刻的沉默只是恥辱,而說話也便成為勇敢實際的行動之一,非要說幾句不可。然而我竟沒有說。文學呀文學,莫非我終究要與你絕緣了嗎?
倘若真能如此,倒也未嘗不是好事,然而這在我明明是不可能的,我從心的底里深深地愛戀著它。那么,我難道將披著長發,銜著煙卷,對于自己感傷著,對于世事憤慨著,唱唱詩歌,說說風涼話,寂寞而無聊地過這一生嗎?我希望不是這樣——女神Verdandi將給我以光明的啟示。
(1934年生活書店《我與文學》)
賞析這是一篇談文學與生活的小品文。寫本文時作者還不到30歲,但已在詩歌、小說、散文創作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著作在新文壇已占有一席之地。由于國民黨政府對進步文藝的摧殘,許多革命作家先后被殺被關,自己生活也極不安定。這就引發了他對文學與生活關系問題深深的思考:文學的功能倒底是什么?作家們能否借此道以“安身立命”?作家的神圣使命應當是什么?
關于文學的作用問題,當時存在著兩種看法。一種認為文學可以救國,奉之若圣,作家們自作多情,乃至把文學抬到無比的高度,卻不知“文學不能安身立命”的實際情況和局限性。另一種則認為文學救不了國,當不了飯,是毫無用處的東西,有的竟認為可以取消。
作為小品隨筆,本文對文學的功能問題沒有進行全面詳細的論述,而是從小處切入,管窺一斑,娓娓道來,意在言中。文章第一層從日常生活談起,自己從小深愛文學,興趣很濃,只是由于一些“別的緣由”,不能不疏遠它乃至拋棄它。這“別的原因”,也就是第二層所述,文學家不能像實際戰斗者一樣,可以用“最勇敢最實際”的行動表達愛憎,而只能靠筆墨表達愛憎。因此,進步作家不能“沉默”,必須“說話”。但一“說話”就免不了產生糾葛,沖撞時政,得罪權貴。因此,敢不敢說話就成了大問題。第三層意思進一步講“別的原因”,特別指出當時的情況,是“連說話都不能隨便說了的時候”,也就是毫無言論自由的專制黑暗時代。作為革命作家更不應沉默,而必須敢想敢說敢怒敢罵敢寫;仗義執言,敢于“說話”,正是“勇敢實際的行動”的標志。作者自感在“非要說幾句不可”的時候,“竟沒有說”,既是自謙自責之辭,又足以透露當時反動高壓的嚴酷。“莫非我終究要與你絕緣了嗎?”一句,既照應了前文,又深透出不甘寂寞,斗志猶存,仍要“說話”的心聲,——事實上,寫作本文不就是在“說話”嗎?
這篇小品文的結尾,采用雜文筆法,幾經曲折,迂回反復后吞吐真言。倘若真不“說話”是“未嘗不是好事”,當系反語;“明明是不可能的”誠屬核心之筆;而從“對它懷抱著興趣”,到“精神上我依然對它保持著十分的親切”,再到“從心的底里深深地愛戀著它”,層層深入,無疑是發自內心的真切感受。怎么辦?作為作家及戰士,作者自然不希望過碌碌無為的日子,而是希望“女神Verdandi將給我以光明的啟示”。這一句真是傳神之筆,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含蓄而巧妙地解答了疑竇。作者明知“此道不可以安身立命”,破除了文學高于一切的神圣觀點,讓文學從象牙塔中走了出來;又表達了自己將一如既往,以文學為武器堅持戰斗的信念。
本文內容豐富、深刻,顯示對時代憂患和作家前途命運的深切關注,以及自己與文學事業心心相連的思想情感。文章俊俏雋永,感情真實,對文學的作用既不夸大,又不否定,談論時,放得開收得攏。文中既有含蓄的深沉之筆,又有輕快形容的俏皮之言;結尾更以等待女神啟示作結,避開了一般化的結論,顯得聰明過人。文章還采用對比、假設、形容、反語、諷諭等多種修辭手法,顯得敏捷而不輕浮,自由而又切題。本文不愧為一篇不可多得的隨意揮灑卻又入題入味的優秀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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