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猶瓶矣①。觀瓶之居,居井之眉②。處高臨深,動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藏水滿懷。不得左右,牽于纆徽③。一旦漎礙④,為瓽所轠⑤,身提黃泉⑥,骨肉為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⑦。
鴟夷滑稽⑧,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借酤。常為國器,托于屬車⑨。出入兩宮⑩,經營公家⑾。由是言之,酒何過乎?
(《全漢文》)
注釋①瓶——汲水器。②眉——湄,水邊。③纆徽——井上專用之繩索。④(zhuan)——縣。礙,繩子被掛住。⑤瓽(dang)——井壁上砌的磚。轠(lei),碰擊。⑥提——在此作被擲棄解。⑦鴟夷——皮制裝酒袋。古人以皮革制成鴟鳥狀的袋子貯酒。⑧滑(gu)稽——古代注酒器,圓形,能轉動注酒終日不竭而得名;此處有圓滑之義。⑨屬車——皇帝外出時的侍從車輛。⑩兩宮——指太后與皇帝,亦可指皇帝與皇后。⑾公家——本指諸侯王國的家室政權,在此作豪門貴族之家解。
賞析凡以“箴”命名的文章,都是用來規勸他人或戒勉自己的,屬古文體中的“箴銘”類。揚雄的《酒箴》,始見《漢書·游俠傳》的“陳遵傳”內,箴文前有“黃門郎揚雄作《酒箴》以諷諫成帝”云。無怪乎作者要采用幽默手法、委曲宛轉地寓莊于諧了。
該文在結構上別具特色。開篇首句“子猶瓶矣”凌空推出令人有不及接應的突兀之感,但它卻十分重要,公開標明作者是在借容器以喻人事,所以箴文的主題更含深意,絕不僅僅是用以諷諫嗜酒的漢成帝。首句之下分前后兩段。前段主要寫井臺上轆轤架下懸掛的汲水瓶“處高臨深,動常近危”的厄運;后段寫“常為國器”、“出入兩宮”的酒器的尊貴。以“酒”命題的文章,卻不直接寫酒而是寫盛酒之器;再就其篇幅而言,寫汲水瓶的文字卻又遠遠多于寫容酒器,這是不是有所偏離?這就需要我們去探索作者在文中深藏的奧秘。
從“觀瓶之居”至“骨肉為泥”這十二句是前段,它集中寫汲水之瓶。作者運用擬人手法,并無只字外形描繪,句句卻都深入底里揭示本質。先寫汲水瓶的處境“處高臨深,動常近危”,點出了它的無畏和勇敢;再寫它的待遇“酒醪不入口,藏水滿懷”,顯示了它的清正與廉潔;接下去寫它的行動“不得左右,牽于纆徽”,是述說它終朝受制于一根井索只能直上直下,不得向左向右,顯然失去了可貴的自由;最后四句寫它的結局“一旦漎礙,為瓽所轠,身提黃泉,骨肉為泥”,就是說:如果懸掛時出現障礙,碰撞了井壁,它就會被擲入黃泉,尸骨粉碎化為爛泥。至此為止,汲水瓶一生無私奉獻、鞠躬盡瘁至死方休的品德,便被活脫脫地揭示出來了。而段尾處“自用如此,不如鴟夷”之句,則顯然在起轉折承啟的作用,使文字自然地過渡到下一段。后段開始兩句“鴟夷滑稽,腹大如壺”寫皮制盛酒袋的外形,如鴟鳥之狀圓轉自如;又寫它“盡日盛酒,人復借酤”,裝滿美酒終日不竭,供人痛飲;接下去“常為國器,托于屬車。出入兩宮,經營公家”便點出了它因居于高位的嗜飲者的離不開,居然便成了“國器”,出入皇宮內院,甚而至于奔走在官府朝堂之間參與政事,儼然一副幸臣、政客的嘴臉!最妙的是結尾兩句“由是言之,酒何過乎”耐人尋味:從進諫的觀點來說,作者揭示出酒本無罪,分明是嗜酒人受不了酒的誘惑,才沾染成習,應該戒止;從作者寓嘲諷于其中的角度看,他將“腹大如壺”的“鴟夷”皮袋居然登上大雅之堂成為國之重器,比喻朝中專事逢迎的奸佞之臣播亂綱紀,全然是人主、權勢者的私欲鑄成,罪之魁禍之首在縱容者,酒器與幸臣又算什么?這真是是非分明,針針見血。
綜合上面對行文結構與內容的分析,便可發掘出該文深化了的主題,揭示出他對那些巧言令色、趨炎附勢以邀名利的小人的鄙薄和對于滿腹經綸、有治國安邦之能的勇敢而高潔的君子的謳歌,從而也譴責了這種是非倒置的現象的制造者,吐出了積貯在胸中的不平之氣。足見該文寄寓之深遠。
值得再追補一筆的是,古之箴、銘屬于韻文,要求字句整齊押韻。這篇小箴,共二十五句,除不以形式害義“酒醪不入口”一句為五言外,其它都是四言句;如首句不計入,其余凡雙句者,尾字全是韻腳,十分工巧。
無論從形式到內容,這篇《酒箴》確都是一篇絕妙好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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