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樞應進士,客居汴②半歲,與海賈③同止④。其人得疾既篤⑤,謂崔曰:“荷君見顧,不以外夷⑥見忽。今疾勢不起,番人⑦重土殯⑧,脫歿⑨,君能終始之否⑩?”崔許之。曰:“某有一珠價萬緡⑾,得之能蹈火赴水,實至寶也。敢⑿以奉君。”崔受之,曰⒀:“吾一進士⒁,巡州邑⒂以自給,奈何忽蓄異寶?”伺無人,置于柩中,瘞⒃于阡陌⒄。后一年,崔游丐毫州⒅,聞番人有自南來尋故夫,并勘⒆珠所在,陳于公府,且言珠必崔秀才所有也。乃于毫來追捕,崔曰:“儻窀穸⒇不為盜所發,珠必無他(21)。”遂剖棺得其珠。沛帥(22)王彥謨奇其節(23),欲命為幕(24),崔不肯。明年登第,竟主文柄(25),有清名。
(《唐語林》)
注釋①崔樞——唐順宗時任中書舍人(中書省負責取旨,舍人是中書省屬官),因品學兼優被舉為太子侍讀官。②汴——汴州,今開封。③海賈(gu)——到海上經商的人。④同止——同住。⑤篤——在此指病勢沉重。⑥外夷——在此指非漢族的少數民族。⑦番人——在此指西北、西南一帶的少數民族。⑧重土殯——重視土葬。即要把尸體裝在棺材里,再把棺材埋在地里,有別于“火葬”、“水葬”。⑨脫歿(mo)——倘若死了。⑩“君能”句——你能始終對我保持友好,為我辦理好后事嗎?⑾萬緡(min)——萬貫錢。一千文銅錢串在一起為一緡。⑿敢——表尊敬的副詞,冒昧地。⒀曰——此是指海賈死后,崔樞自言自語。⒁進士——在此是指應進士考試的人。⒂巡州邑——來往于各州縣之間。⒃瘞(yi)——埋葬。⒄阡陌——田間小路。此指路邊。⒅游丐亳(bo)州——到亳州(今安徽毫縣一帶)謀生。⒆勘——尋查。⒇窀穸(zhunxi)——墓穴。(21)無他——無恙。在此指珠當完好無損。(22)沛帥——一本作“汴帥”,當是。汴,唐代藩鎮名,領有汴、宋、毫、潁四州。藩鎮設節度使,通稱藩帥。(23)奇其節——稱道他的節操出眾。(24)幕——幕僚。乃文書或參謀之類的職務。(25)主文柄——主持文權,指崔樞曾任秘書監。秘書監是秘書省長官,掌管圖書著作等事。
賞析題云“崔樞清名”。崔樞清高的名聲便是全文要述說的中心。因此,作者集中筆力突出崔樞清白自守是在極為特殊的條件下實現的:一是海賈主動相贈,并非他去貪求強要;二是所贈與者乃是價值萬緡的寶珠,并非區區不足道者;三是在海賈臨終之際單獨相贈,此事真可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是無人知曉了;四是崔樞此時還是一個窮秀才,常為謀生而辛苦奔波,如此寶物,對解決生計問題大有補益。有了這幾個條件,崔樞取之何礙?既不損傷人格,又對改善自己的生活大有好處,何樂而不為之!然而崔樞偏偏不要。他正是覺得自己窮秀才的身份、處境與據有這樣的珍寶不相稱。這表明他從來不想利用別人的財富來改善自己的境況,哪怕是主動送上門來的,也毫不動心。作者認為只有這樣才夠得上是真不貪財,真有品行,真清高。
作者記敘這樣一個清白人的逸事,其行文也頗具特色,即是用詞遣字、敘述行動、描繪心理都極為簡潔。如此用筆正是為了表現崔樞的性格特征。當海賈將異寶相贈時,崔樞僅僅是“受之”,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感謝。何以能如此行事?因為這是一個萍水相逢又病在垂危的友人的贈與,既包含著半年相處甚厚的情意,更寄托著希望他為自己認真處理后事的期望。如果拒絕,豈不令將死者不愉快,不放心?崔樞是體諒朋友的。至于不感謝,是因為對此異寶并不看重,并不因此慶幸自己得此意外之財突然暴富,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有無皆無所謂。同樣,當他決定把寶珠給友人隨葬時,他也很平靜,沒有什么得失的思想斗爭。想得也很簡單:“吾一進士,巡州邑以自給,奈何忽蓄異寶?”似乎有了這個珍寶,反而增加了他的負擔。他做得更簡單:“伺無人,置于柩中。”沒有任何的遲疑與張揚。后來海賈之婦來尋夫并尋查寶珠的下落,告到官府,認定“珠必崔秀才所有”,官府派人追捕他,眼看就要遭受不白之冤,他仍然很冷靜,既不憤怒,也不辯白,只是如實講明:“儻窀穸不為盜所發,珠必無他。”因為他心地坦然,無愧于人,也無愧于心。最后沛帥贊賞他的節操,想用他為幕賓,他“不肯”,也沒有什么拒絕的言辭。但他的心意是不難明白的。他做這件事,就是按照自己不貪財、不求名的道德原則行事,自然而實在。如因此而為帥府幕賓,不是憑此得來的名聲而求得進升之階么?這豈不有違一貫的操守?所以,他還是憑自己的才學,于次年通過進士考試而得官。那是多么的心安理得!這是不是可以說,語言簡潔,行為簡潔,正是思想單純,心懷坦蕩的一種表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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