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倪元璐
謔庵之謔,似俳②似史,其中于人,忽醴忽酖③。醉其諧而飲其毒,岳岳者④折角之墮,期期者⑤彎弓計窮。于是笑撤為嗔,嗔積為釁⑥,此謔庵所謂禍之胎而悔爾。雖然,謔庵既悔,謔禍將定,須莊語乞福。夫向所流傳,按義選辭,摛葩敲韻⑦,要是謔庵所為莊語者矣。而其中于人,不變其顏,則透其汗,莫不家題影國⑧,人號衙官⑨;南榮棄書,君苗焚硯⑩,《暑賦》不出(11),靈光罷吟;在余尹邢(12),尤嗟瑜亮(13)。蜂?之怨(14),著體即知。遂有性火上騰,妒河四決,德祖可殺(15),譚峭宜沉(16),岌乎危哉,亦謔庵之禍機矣。
謔庵不悔莊而悔謔,則何也?且夫致有詼而非謾也,不可以刃殺士,而詭以桃殺之(17);不可以經斷獄,而引非經之經斷之。《春秋》斬然嚴史,而造語興寒,有如盜竊,公孫天王狩、毛伯來求之類(18),研文練字,已極針錐。正以《春秋》一書使宣尼騰乎輔頰(19)豈容后世復有淳于隱語,東方雄辯(20)者乎!史遷序贊滑稽,其發言乃曰:“《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21)。是其意欲使滑稽諸人宗祀孔子耳。滑稽之道無端似神化,有激似義。神化與義,推謔庵之謔皆有之。謔庵史才,其心豈不曰:“世多錯事,《春秋》亡而《史記》補。吾謔也乎哉!”如此即宜公稱,竊取正告吾徒。而書既,國門逢人道悔,是則謔庵謔矣。孔子曰:“罪我者,其唯《春秋》乎?(22)”斯言也,謔庵讀之而悚然也。
(《倪文貞公文集》)
注釋①晚明文學家王思任(字謔庵)所著《悔謔鈔》,以恢諧的筆調抒寫了他對社會生活中“滑稽”事物的感觸。本文旨在探尋謔庵所以為“謔”而“悔”。在探尋中,他將“謔”所引起的反響做了生動描摹,肯定其“謔”含有某種寄寓和諷刺。對于謔庵之所以“悔”,倪氏說得并不暢快。其實,王氏明亡后絕食而終,是最明確的回答。倪氏為文以“莊”著稱,卻欣賞王氏的“謔”,表明他贊成小品的多樣化。②俳(pai)——滑稽。③忽醴忽酖——醴(li),甘甜的白酒。酖(dang),毒酒。④岳岳者——鋒芒畢露的人。⑤期期者——說話口吃的人。這里指懦弱的人。⑥釁——爭端。⑦摛(chi)葩敲韻——指鋪陳文墨,推敲音韻。⑧家題影國——各家題署為影國。影國,名存實亡或已消失的文明古國。⑨人號衙官——人人自稱屬官。衙官,即屬官,非正職。以上二句贊譽王思任的文章高人一籌,他人文章不堪與之相比。⑩君苗焚硯——《藝文類聚》卷五十八:“陸云與兄機書曰:‘君苗能作文,見兄文,輒云欲燃筆硯。’”按:君苗,即晉人崔君苗。(11)《暑賦》不出——齊陸厥《與沈約書問聲韻》有“楊修敏捷,《暑賦》彌日不出”之語。(12)尹、邢——尹、邢二夫人為漢武帝二寵,然帝不使二人相見。尹氏某日見邢氏,自痛不如其妍,低首而泣。后因以“尹邢”喻嫉妒。(13)瑜、亮——指三國時的周瑜與諸葛亮。周瑜因嫉妒諸葛亮而死。(14)(mang)——同“虻”,蟲名。(15)德祖可殺——東漢楊修字德祖,有俊才,為曹操主簿,后遭誣殺。(16)譚峭宜沉——南唐譚峭好仙術,入南岳煉丹,入水不濡,入火不灼。(17)“不可”二句——傳說春秋時齊景公當政,有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勇士,居功自傲。晏嬰設計為景公除去三人,讓景公送去兩個桃子,對三人說以功勞大小領取此桃。三人互不相讓,爭論起來,皆自殺。此即“二桃殺三士”的典故出處。(18)“毛伯”句——《春秋》文公九年,經曰:“春,毛伯來求金。”《正義》注:“求金以供葬事。雖逾年而未葬,故不稱王使。”(19)輔頰——頰骨,此指面顏。(20)淳于隱語,東方雄辯——淳于髡,春秋時齊人,好作隱語諫齊王。東方朔,漢武帝時人,能言善辯。二人本傳見《史記·滑稽列傳》。(21)“《易》以神化”二句——語出司馬遷《滑稽列傳》:“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22)“罪我者”二句——語出《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罪,譴責,歸罪。
上一篇:《閑情偶寄序(節錄)》原文|賞析
下一篇:《文娛序》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