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余懷

《周禮》^②一書，本言王道，乃上自井田軍國之大，下至酒漿屝屨之細(xì)，無不纖悉具備，位置得宜，故曰：王道本乎人情。蘇明允^③曰：“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古今表大勛業(yè)，真文章，總不出人情之外;其在人情之外者，非鬼神荒忽虛誕之事，則詩張^④偽幻獪獝之辭，其切于男女飲食日用平常者，蓋已希矣。余讀李笠翁《閑情偶寄》而深有感也。昔陶元亮《閑情賦》^⑤，其間為領(lǐng)、為帶、為席、為履、為黛、為澤、為影、為燭、為扇、為桐，纏綿婉孌，聊一寄其閑情，而萬慮之存，八表之憩，即于此可以類推焉。

今李子《偶記》一書，事在耳目之內(nèi)，思出風(fēng)云之表，前人之所欲發(fā)而未竟發(fā)

者，李子盡發(fā)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盡言之;其言近，其旨遠(yuǎn)，其取情多而用物閎。漻漻乎、纚纚乎^⑥，汶者^⑦讀之曠，僿者^⑧讀之通，悲者讀之愉，拙者讀之巧，愁者讀之忭^⑨且舞，病者讀之霍然興。此非李子“偶寄”之書，而天下雅人韻士家弦戶誦之書也。吾知此書出將不脛而走，百濟(jì)之使維舟^⑩而求，雞林之賈輦金而購矣^⑾。而世之腐儒，猶謂李子不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而為破道之小言者。余應(yīng)之曰：唯不否否。昔謝文靖^⑿高臥東山，系無下蒼生之望，而游必?cái)y妓，墅則圍棋。謝玄^⒀破賊，桓沖^⒁初憂之，郗超^⒂曰：“玄必能破賊。吾嘗共事恒公府，履屐間皆得其用，是以知之。”白香山^⒃道風(fēng)雅量，為世所欽，而謝好、陳結(jié)、紫綃、菱角^⒄，驚破霓裳羽衣之曲^⒅;罷刑部侍郎時(shí)，得臧獲之習(xí)管磬弦歌者指百以歸。蘇文忠⒆秉心剛正，不立異，不詭隨，而琴操、朝云、螭頭、鵲尾^⒇，有聞清歌輒喚奈何之致。韓昌黎⁽²¹⁾開云驅(qū)鱷，師表朝廷，而每當(dāng)賓客之會，輒出二侍女合談琵琶箏。故古來能建大勛業(yè)，作真文章者，必有超世絕俗之情，磊落嵚崎⁽²²⁾之韻，如文靖諸公是也。今李子以雅淡之才，巧妙之思，經(jīng)營慘淡，締造周祥，即經(jīng)國之大業(yè)，何遽不在是?而豈破道之小言也哉!

(《閑情偶記》)

注釋①李漁(號笠翁)的《閑情偶寄》又名《笠翁偶集》，包括詞曲、演習(xí)、聲容、居室、器玩、飲撰、種植、頤養(yǎng)8部，共234個(gè)小題，論及戲劇創(chuàng)作和表演、妝飾打扮、園林建筑、家具古玩、飲食烹調(diào)、弄花種樹、醫(yī)療養(yǎng)生等許多方面，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其中不少篇目是精彩的隨筆或小品。《閑情偶記》反映了作者的生活情趣，無疑是一部寄情之作。這篇序?qū)Υ擞枰猿浞挚隙ā＂凇吨芏Y》——亦稱《周官》或《周官經(jīng)》，戰(zhàn)國時(shí)代的作品，作者不詳，系儒家經(jīng)典之一。③蘇明允——北宋散文家蘇洵字明允，唐宋八大家之一，與二子蘇軾、蘇轍合稱“三蘇”。④诪(zhou)張——欺狂。⑤陶元亮作《閑情賦》——陶淵明，字元亮，他的《閑情賦》是一篇描寫愛情的作品，據(jù)說“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陶淵明《閑情賦序》。)⑥漻漻乎、纚纚乎——漻漻(liaoliao)，清澈的樣子。纚纚(shishi)，屈原《離騷》：“索胡繩之纚纚”。王逸注：“胡繩，香草也;纚纚，索好貌。⑦汶(men)者——昏暗不明的人。⑧僿(sai)者——不誠懇的人。⑨忭(bian)——喜樂。⑩“百濟(jì)”句——百濟(jì)，朝鮮古國，傳說朱蒙子溫祚創(chuàng)立。約公元一世紀(jì)興起于漢江流域，都漢江南岸慰禮城。百濟(jì)之使，這里代指外國使者，維舟，船連接著船，形容船只之多。(11)“雞林”句——雞林，古國名，即新羅。見《舊唐書·新羅國傳》。賈，商賈。輦金而購，用車輛載著金銀來購買。(12)謝文靖——謝安，字安石，謚“文靖”。寓居會稽，放情丘壑，每游必以妓女自隨，時(shí)人每言：“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13)謝玄——東晉將領(lǐng)。公元383年，苻堅(jiān)大舉南下，兵臨淝水，他任前鋒，都督徐、兗、青三州軍事，與謝石、謝琰共拒秦軍。他先遣劉牢之襲擊洛澗，首戰(zhàn)告捷;繼而渡淝水決戰(zhàn)，乘隙搗虛，獲得全勝。(14)桓沖——東晉將領(lǐng)，多次從軍征討，頗受愛重。前秦大舉伐晉，嘆謝安不諳將略，所遣諸將多“不經(jīng)事少年”，以為必?cái)　Ｎ磶祝剷x軍獲大勝，于臥病中慚恚而死。(15)郗超——東晉官吏。喜交游，長于談?wù)摗３鯙榛笢厮H信。溫死，謝安入掌機(jī)要，未受重用，心懷愁憤，不久病卒。(16)白香山——唐詩人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陽香山，自號香山居士，以詩酒詠佛為事。(17)謝好、陳結(jié)、紫綃、菱角——均系唐時(shí)名妓。陳結(jié)，白居易《盛石上舊字》詩作“陳結(jié)之”，即歌妓桃葉。(18)霓裳羽衣之曲——即唐大曲《霓裳羽衣曲》。(19)蘇文忠——宋文學(xué)家蘇軾卒謚文忠。(20)琴操、朝云、螭頭、鵲尾——琴操，蘇軾的愛妾。(21)韓昌黎——唐文學(xué)家韓愈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著有《昌黎先生集》。(22)磊落嵚崎——磊落，形容儀態(tài)俊偉，嵚崎(qinqi)，形容品格特異，不同于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