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怎樣忽然想到“血洗”!
小時候看過“洗窩”。捉的小偷供某某曾買過他的贓物,于是一大群人揚旗吹號,殺奔某某的家,先把家中的所有洗了,然后放一把火。我看見被洗光的婦女小孩向洗者磕頭,留下的爛被服破碗缽,坐在竹山里啼哭。心想,為什么人們一點不可憐她?
然而這里只有“洗”,沒有“血”。
二
月光下,大人們坐著談故事。談到劉松山“血洗”金積堡。——即寧夏地方,湖南人當兵到過這里的多——一村村洗去,男女老幼,一個不留。那些被洗的臨死時,都跪在地下念經。——念什么經,談者當然無從知道——心想,真有這事嗎?多么可怕!然又為著什么?
三
大概是民國十七八年吧,我初次看到“血洗”的文告。這是某將軍在某縣出的告示,登在報上。不久某將軍又在報上公布他“血洗”的成績,說只“洗得”兩萬七八千人。自是以后,血洗的事雖常有。血洗的報告卻很少看見。
四
民國二十一年秋九月,我被俘了。俘我者把我帶到一個墩子——湖中的險地——這墩子我住過,有不少人家。但是,當我做俘虜重來的時候,屋子燒了,屋地掘了(大概以為土里埋有東西),樹林里篩下的陽光,仍然溫暖;仰視天空,白云仍悠閑地走著。可是寂靜得可怕,連一只鳥聲都沒有。忽然吱吱地沖破了沉寂,一個兵在竹叢里趕出一只母雞,又忽然草叢中發出呻吟,原來被洗的尸,有一具未完全斷氣,還在掙扎望救。朋友!我怎能救你,我也是洗的候補者。只好忍著淚站開。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血洗情況。
五
日本強盜的文件上說:要征服中國,除非把中國人殺光。像蒙古征服者說的,把它“夷為牧場”。真的,日本強盜在山西、河北、山東等地的“掃蕩”,逢人必殺,逢屋必燒。
我想,廣大的血洗場:那“樹林里篩下的日光仍是溫暖;天空的風云,仍是悠閑地走著。可是寂靜得可怕,連一只鳥聲都沒有”。也許還有一只未被“征伐”盡的雞在吱吱,也許還有未完全斷氣的人在呻吟。
六
不能想下去了。天快破曉了吧!世界上不再有“兇神魔鬼”存在,也不再有這血腥的事跡玷污我們人類的歷史。
(1941年《中國文化》第2卷第5期)
賞析在這篇隨筆中,作者從小時候聽大人講“血洗”的故事開始寫起,到自己親眼看到“血洗”文告,再到后來自己目睹“血洗”的殘酷暴行為止,逐步寫來,文字一次比一次加深,加重。使人讀后,不寒而栗。
“血洗”是極端殘忍的,也是極端愚蠢的。但暴君和武夫們總是迷信血腥鎮壓能征服民心。他們以殺人為業,以殺人為樂,居然還把“血洗”的暴行當作“英雄”業績,堂而皇之地寫入文告中,無恥地進行炫耀和恫嚇,實在也是愚昧可悲的事。
當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時,也曾妄想用“血洗”的手段征服中國,居然在文件中,說什么要征服中國,除非把中國人殺光。實際上他們也是這么干的,在“掃蕩”中逢人必殺,見屋即燒,推行極端殘酷的“三光政策”。
但是事物的邏輯,歷史的法則,總是和侵略者們的愿望相反,無論你怎樣殺,怎樣燒,總是殺不盡,燒不絕的,到頭來還會有人起來討還血債。歷史上所有嗜殺成性的暴君,沒有一個是靠血腥鎮壓能夠維持其統治的,到頭來一個一個都土崩瓦解,被人民推翻。這就是一條千古不易的歷史法則。
文章結尾,“天快破曉了吧!”一語雙關,寓指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就要到來。“世界上不再有‘兇神魔鬼’存在,也不再有這血腥的事跡玷污我們人類的歷史”。
文章的主旨,是在鞭撻滅絕人性的血腥鎮壓,矛頭所指當是舊中國的統治者,但敘述委婉,不作明言,多用喻意,點到即收。這是由于作者當時身處法西斯黑暗統治區,文字只能如此表達。文字簡潔而分量重,充分顯示了這篇隨筆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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