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哥爾夫球,我以為它是諷刺著人生的。
那個布滿著鱗鱗釘頭的球臺,它是一個縮小了的典型的社會。而那些,在小甬道里擁擠著的每個球,它們是象征著將要出發的人生戰士。
在未出發前,他們每一個都抱著無盡的希望,含蓄著生的力量,正如一群年輕的人,展開在眼前的只是寬闊翠綠的世界。
而那些釘頭,那些鐵鑄成的大問號,那些群釘包圍著的小穴——分數的等第,在森嚴地、倨傲地擺布著。
看,每一個球都是充滿著生命力,熱情地從甬道里狂奔出來,準備著走進“社會”里去。
但,第一個迎上這熱情的,是一個鐵的冷酷的釘子,似乎要把它一掌推回原處。
于是,它傾斜了原來的力,改變了生活的切線,迅速地被使它發昏的力從鐵問號里擲出來,這樣,它雖然前進著,但已經踉踉蹌蹌,不能走他原來走的道路,也不能用他原來走路的速度了。
但他的磨難決不只此而足。
它是受到碰,再受到碰,再受到碰,從東碰到西,從南碰到北,使他愈走愈亂,愈走愈沒有個人的意志,愈走愈加遲緩……
然后,乘著一個不可名狀的機會,在他的生命跌撞將完的時候,它倒入四面全是釘的小穴里,而人把這小穴標記做分數,用這評論他們的價值……
這真是極殘酷的游戲。
而人也是這樣被裝置在這世界的啊!
同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出發,逢著第一個鐵釘子,滾出第一個鐵問號,踉踉蹌蹌地走下來,連續不斷地碰下去。于是,有些十步倒下了,有些五步倒下了,風化完了追求真理的心,順順依依地蹲入一個生活范疇里,插入現行法規里,這樣被人稱量著“出息”,標記著從社會里取得的“分數”。
似乎是誰給的鐵的規定,倒在一個小穴里是必然的,也是應該的。
人是那樣的鄙棄著碰夠釘子仍不倒向小穴里占分數的球,同時也是鄙棄著不“入”世,換不到功名富貴的人的。
我卻喜歡那些走一生碰一生永不倒下的球,那些有“出息”的球只能使我發嘔。
然而大家都是那樣計算著“分數”,人也是這樣被裝置著在這世界里的啊!
(1936年11月23日)
賞析這是一篇隨感式的小品,通篇采取譬事喻理、托物言志的表現方法。作者一開篇便說明了它的寓意:“桌上哥爾夫球(今譯作‘高爾夫球’),我以為它是諷刺著人生的。”那么,作品所諷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呢?
本文寫于30年代中期。當時的中國正處在一個大動蕩、大分化的時期。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自選集>自序》)比如20年代以魯迅、周作人為代表的“語絲派”,曾在文壇上活躍于一時,但到了30年代,周作人、林語堂等人在白色恐怖下,卻走上了一條“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的遁世之途,蛻變成“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的“論語派”。這情形很有點像桌上的高爾夫球:“在未出發前,它們每一個都抱著無盡的希望,含蓄著生的力量,正如一群年輕的人,展開在眼前的只是寬闊翠綠的世界”,但它“受到碰,再受到碰,再受到碰,從東碰到西,從南碰到北,使它愈走愈亂,愈走愈沒有個人的意志,愈走愈加遲緩……”當然,《桌上哥爾夫球》作為一篇文學作品,我們是不必把它和現實生活中的某個人、某個“派”去生硬對號的;它所表現的是作者對現實社會的一種憂憤深廣的思想情緒。
作品在寫作上的突出特色,是想象詭奇,而又肖似生活。全文包含著兩個相互關聯的層次的想象:第一個層次的想象,是將桌上的哥爾夫球的運行軌跡,想象為某些人的人生道路;第二個層次的想象,是將玩哥爾夫球的規則,“打分”的方法,想象為現實社會中的道德規范和人生準則。這兩個層次的想象是那么奇絕,又那么貼切。正因為這樣,才使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富贍著深刻的哲理和綿長的意蘊。
作品的語言,徐和老到,而又精警短俏,冷峻中不乏機敏,深沉中屢見幽默,說是“字字珠璣”,并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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