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七八天不知何許的一個處女死在湘水下游三十里的地方。她的死體是被一個往來江上的漁人偶然一網(wǎng)撈出了水面拋棄在岸旁污泥中的。聽說那江村邊的幾個舟子將她裝在一口薄薄的棺內(nèi),就在附近的荒野,為她草草筑了一個小小的墳?zāi)埂B犝f她的棉衣,綢裙和襪履,不知被什么人剝了去,只留下一層褻服裹住這昔日曾是處女的尊嚴(yán)的身體,而今只是浮腫并且涂滿了濁泥的青黑色的死尸。
我耳邊聽到的仿佛是她的凄然的悲嘆,眼前卻又瞧見一個行路蹣跚的少婦,在昏漠的夜雨中,脅間挾著一包衣物之類的東西,正在前頭緩緩走到一處兩旁是爛泥土堆而中間卻是行人和車輛往來匆匆的街中。三輛人力車一線兒直沖將來,把她逼得躲到側(cè)邊深沒踝骨的泥濘中搖搖地站立不穩(wěn);頭一個沖來的車夫曾在剛才剎那間喝她讓路的,此時一面拉著車兒跑過去,一面扭轉(zhuǎn)那野獸般的面目,乜斜著一只眼睛,用污穢的話去侮辱她,而她只勉強(qiáng)地回轉(zhuǎn)頭來低聲說:
“你們這些人呵!”
我料不到那個死的處女,和這個生的少婦,卻在今夜風(fēng)雨敲窗而又是萬家舉杯相祝的時候,做了我的兩個不相識的朋友。
嘆生之可悲嗎?而她死了;惡死之為卑怯么?而她饒恕了人間了!
獨(dú)這彷徨岐路之人呵,而將焉歸?!
(1926年長沙北門書店《牽牛花》)
賞析羅黑芷的小品善于運(yùn)用曲折想象創(chuàng)造意境,把現(xiàn)實(shí)的描寫同作者的情緒相結(jié)合,語言表現(xiàn)為詞彩繁復(fù)、文氣滯重,句子總喜歡寫得很長。這篇五六百字的短文便充分表現(xiàn)出上述這些特點(diǎn)。
文章題為《甲子年終之夜》,當(dāng)然指的是1924年年末夜晚。但文章開頭并不記述夜晚之所見,而先寫所想到的七八天前的事:湘水下游發(fā)現(xiàn)一無名處女尸體。然后寫眼前又見一行路的少婦蹣跚在夜雨?duì)€泥中。過路的人污辱、嬉笑她,她只輕聲回話“你們這些人呵!”看來,文中寫的兩個女人互不相干,與作者也不相識。但作者卻心情頗不寧靜地覺得,她們是自己“不相識的朋友”。這種跨越時空的想象,給我們一種詩的啟發(fā):一位處女無聲無息地死了。是難以應(yīng)付生之苦自殺的?還是被野獸們凌辱之后以死相抗的?從她死后被剝?nèi)チ艘挛镞@現(xiàn)象可以判斷,大概是后者吧?倘若讀者不相信這種猜測,再看眼前現(xiàn)實(shí)。在年終之夜,萬家團(tuán)圓的時刻,為什么孤零零出現(xiàn)這一位蹣跚行路的婦女?她為何出門?向何處去?是去乞討,還是躲債?還是其它?
如果我們能像作者一樣,把整個舊中國社會看作無邊暗夜,充滿凌辱戕害,充滿死亡和各種演不完的人生慘劇的世界,那么,我們會認(rèn)為:這兩個女人的命運(yùn)是共同的。如果我們又像作者一樣,是有愛心、會同情的人,那么怎么會不以她們?yōu)椤安幌嘧R的朋友”呢?
羅黑芷寫社會黑暗,是用詩的筆法具象化,創(chuàng)造意境,讓讀者去想象發(fā)揮。但是在對社會黑暗的揭露中,他并不含悲觀情緒。他不但看到受苦人的受難,也看到世界上有同情和希望。處女慘死后,江邊的舟子把她裝進(jìn)棺材埋葬了;他們不忍睹這樣的慘相。而在街上蹣跚的女人雖遭路人侮辱,畢竟有作者投以深沉的同情。從這篇小品中,我們不僅看到社會,也看到了作者的人格、人情所在。日本美學(xué)家廚川白村說:“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xiàn)出來。”(《苦悶的象征》)這篇小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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