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涼氣發,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朝云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疇隴,農夫安所獲。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子其寧爾心,親交義不薄。
丁儀,字正禮,沛郡(今安徽濉溪北)人,他曾為曹操的屬官,頗有才學,深得曹操的器重,有一度還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然受到太子曹丕的阻撓而未能付諸實際,于是丁儀對曹丕心懷芥蒂。丁儀與其弟丁廙都很愛慕曹植的才情,曹操也很寵愛曹植,曾想立曹植為太子,丁氏兄弟也曾力贊其事,故遭到曹丕的忌恨。曹操去世后,曹丕即位,不久就借故將丁氏兄弟殺害,他們成了曹氏兄弟爭奪帝位的殉葬品。曹植的這首詩作于曹丕初即位時,丁儀自知形勢嚴峻,常常郁郁寡歡,因而曹植作此詩以示安慰。
詩以寫景起調,是曹植詩常用的手法,然這種寫景已不同于《詩經》中起句寫景的比興象征意義,而曹植詩起調的寫景往往既有刻畫真實景物的作用,同時又渲染出一種悲壯的氣氛,令詩意高昂慷慨,前人說曹植的詩“工于起調”,就是指這種句子。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幹》),“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雜詩六首》),“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野田黃雀行》),“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七哀》),就都是這樣的名句。本詩的前四句也正是如此,寫初秋天氣轉涼,木葉漸落,寒霜凝階,清風吹閣,一片秋氣蕭殺的景象。雖然從“玉除”、“飛閣”等字眼中可以看出詩人身居豪華的宮室,然這四句中一種冷峻肅穆的氣勢咄咄逼人,給全詩定下了一種沉郁感慨的基調。“依”與“飄”兩字令一幅靜態的畫面中有了動感,“凝霜”與“清風”也就似乎變得可耳聞目見了。
“朝云”四句寫久雨成災,農夫一年之辛苦都化為烏有,古人以為云是從山里生出來的,所以后來陶淵明說“云無心以出岫”(《歸去來辭》),曹植這里說早上從山間出來的陰云密布在空中,凝然不動,似乎不愿再回到山中去了。而連日的大雨將田垅變成了一片汪洋,《左傳》注中稱連續下了三天的雨為霖雨,這里就指連綿不斷的秋雨。因大雨淹沒了農田,莊稼只能在地里委棄腐爛,那么農夫還有什么可指望的呢?這四句順著描繪秋景而來,也許是當時真實景象的記錄,也許是詩人以自然災害來比喻政治空氣的陰沉,然無論其真實的用意何在,這里曹植表現了他關心民瘼,以黎民百姓之憂為憂的情懷。在漢末至三國的戰亂頻仍、天災人禍疊起的年代,作為統治者集團中的一員,曹植有這點同情人民之心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在貴多忘賤”以下轉入正題,既是順上文對農夫的憐憫而來,以為當權者高高在上不能體恤下民,因其自身安樂已足,故不再顧及掙扎于饑寒與死亡中的人們。同時也借此安慰丁儀,言下之意是說,身處尊位的人向來不知貧賤者之苦,施恩之人也往往不能廣博周遍。正如身穿狐皮袍子的貴人難以想象衣不蔽體者的寒冷。這里曹植用了《晏子春秋》中的一則故事:有一年冬天,一連下了三天大雪,齊景公披著白狐裘坐在堂上對晏子說:“奇怪得很,怎么下了三天雪還不冷啊?”晏子說:“臣聞古之賢君,飽而知人之饑,溫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今君不如也。”齊景公實在可算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典型了。曹植以此說明樂而忘憂,貴而忘賤乃是人之常情,寬慰丁儀不必多計較當政者對他的輕慢。
最后四句是表明自己對丁儀的情誼,以延陵季子的事來喻自己不忘故人,勸勉對方不必擔心和抱怨。據《新序》上說,吳國的延陵季子(季札)將出訪晉國,他佩帶著一把寶劍途經徐國,徐國的國君看到那寶劍,口中不說,臉上卻露出十分羨慕的神色,延陵季子既為國家使節,所以不便將寶劍贈人,然心中卻暗暗地許下了一個諾言,及至由晉返國,再次經過徐國時,徐君已去世,于是季子將自己的佩劍掛在徐君墓邊的樹上,揚長而去。這個故事后來傳為千古佳話,延陵季子成了不忘前諾而重義輕物的典型。曹植以此來表明自己的心跡,說自己傾慕延陵季子的為人,重在朋友之間的交誼,而寶劍在所不惜。最后勸丁儀放寬胸懷,安定心意,自己不是那種薄情絕義之人。
此詩的格調悲愴慷慨,感情誠摯,甚合鐘嶸評曹植詩所說的“情兼雅怨,體被質文”的話,全詩的上八句與下八句似分為兩層意思:一寫自然景觀,一為抒情議論。然仔細尋繹,可見其中脈絡,形似散而神實一,由寫景而及天災,由天災而引出貴而忘賤的世情,最后安慰朋友,點明題義,這種章法上的自然流衍也是漢魏詩歌特有的風格,其中似無明確的布局與綰合,卻于散逸中見章法,于天然中不失匠心。
此詩前半的寫景,頗能抓住初秋的景物特征,沒有過于纖細的描摹,而從大處落墨。一句一景,不像后來寫景的詩歌數句才構成一幅畫面,而曹植的寫景確是難以用圖畫來表現的,它充分體現了語言藝術的優勢與詩歌的高度濃縮能力,如寫雨說:“朝云不歸山,霖雨成川澤”,即通過詩人的想像力和文字的概括力來展現千里苦雨,農田受災的景象,這也是漢魏詩中寫景氣象闊大、自然流美,而不同于后代的特征之體現。
此詩表達了曹植對朋友的一片真情,其實,在曹丕執政以后,他自己也時時感到政治形勢的嚴峻,而這里他強作曠達以寬慰摯友。及至丁氏兄弟被殺,他悲痛之余而作《野田黃雀行》,用以悲悼二丁的遇害,同時憤恨自己無力解救,可以說是本篇所表現的思想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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