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不同非一事,養疴丘園中。中園屏氛雜,清曠招遠風。卜室倚北阜,啟扉面南江。激澗代汲井,插槿當列墉。群木既羅戶,眾山亦當窗。靡迤趨下田,迢遞瞰高峰。寡欲不期勞,即事罕人功。唯開蔣生徑,永懷求羊蹤。賞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
謝靈運的田莊在始寧墅,他辭去永嘉太守歸來后,又在這座莊園南邊另起新宅,這就是詩題所說的“田南樹園”(“樹”為建立之意)。繼而他又整治水土,在河中筑堰攔水,以便灌溉,在房宅周圍種植灌木,以當籬垣,這就是詩題所說的“激流植楥”(“激”,攔水。“楥”,籬笆。按《宋書》本傳有“穿池植楥”句)。沈德潛說此詩“命題簡古”(《古詩源》),因而題意有點費解,弄清它的意思,對理解、欣賞這篇作品很是要緊。
這首詩一開始就標明他歸田的高情遠致:“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是說他隱居在山野不是為了謀生,而是別有追求。這是用了別人的話,臧榮緒《晉書》載何琦引胡孔明言:“隱者在山,樵者亦在山。在山則同,所以在山則異。”(《文選》注引)都住在山間是相同的,而為什么住山、住山的用意則不相同。下面又說:“不同非一事,養疴丘園中。”不相同的不是一個方面,我現在是在山間田園里養病。說“養疴”是頤養情性的一種高雅說法,隱者在丘園中“養疴”自然不同于樵者的口腹之役。以上四句用樵者作對照,以見出自己養疴丘園的不同凡俗。
中間寫田南園的環境及徜徉其間的快適。“中園屏氛雜,清曠招遠風。”“中園”即園中。“氛雜”,塵雜。中園無氛雜,遠風送爽,這本是客觀存在的情況,這里用了“屏”、“招”兩個動詞,說塵雜是他屏除的,遠風是他招來的,真是揮之即去,招之即來,他就是江山風月之主了。“卜室倚北阜,啟扉面南江。”他在北山之陽建造新居,一打開窗戶就對著南江。背山面江,他選擇的地方既清幽、又開闊,是個多么好的所在。“激澗代汲井,插槿當列墉。”引來溪澗里的水就可以灌溉,可以省卻汲井之勞了,插上槿木圍成籬笆,就可以當作圍墻了。面前是南江,引水很方便,槿木極易成活,不高不矮,作籬笆當圍墻再好不過了。這既寫他對環境的整治,又見出生活的簡樸、自在。以上四句所寫也就是詩題所標示的情事。經過整治之后,這里的環境更優美了:“群木既羅戶,眾山亦當窗。靡迤趨下田,迢遞瞰高峰。”“羅戶”,羅列門戶。“當窗”,對窗。“靡迤”,斜斜向下延伸。“迢遞”,高聳的樣子。栽種的樹木都長起來了,與眾山交互映襯,打開門窗林秀山色撲面而來,“當窗”的“當”情態可味。詩人向下走去是廣闊的田野,向上又望見高聳的山峰。上下周圍,目接之處無往而不開懷愜意。這個環境有點類似陶淵明詩里描寫的情形:“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飲酒》)。陶詩的描寫是分散的,這里則很集中。
最后寫隱居中的情趣。“寡欲不期勞,即事罕人功。”“寡欲”就是少有欲望,“勞”,勞擾,“人功”,人力。這兩句說,修建田莊不想勞人動眾,只是順應自然、因勢就便,如上面寫的“卜室”、“激澗”、“插槿”就是。“唯開蔣生徑,永懷求羊蹤。”這兩句是用典。蔣生指漢代隱士蔣詡,他在自己莊園里開辟了三條道路,只與志同道合的羊仲、求仲相往還。作者這樣寫是表示:他時時都在準備接待那些高人逸士,而杜絕了世俗之交。“賞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賞心”,心情歡暢,這里指會面的賞心。“妙善”,暗用《莊子》中顏成子游稱贊東郭子綦言論的事,妙善,謂至妙至善的言論,“同”,聚會。這兩句意思是說:希望朋友們常來歡會,聆聽你們的高論妙語。按作者在始寧時,隱士王弘之、孔淳之常來聚會,又有謝惠連、何長瑜、荀雍、羊璿之,常與作者作山澤之游,這些人就是詩中提到的求、羊之徒。作者隱居中的情趣可以用劉禹錫《陋室銘》中下面的句子來表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他在這片天地中暫時解除了官務的紛擾、得失之念的刺激,心情得以放松了。寫到這里,我們就清楚了他在開頭說的那幾句話的實在含義了。
這是謝靈運寫的一首田居詩,接近于陶淵明的田園詩。詩里描寫了優美的田園環境,反映了自己徜徉其中的恬適心情。景物描寫很精致,層次感極強,有些動詞用得恰到好處,見出了作者的情致。像這樣的作品在謝集中也只有一二首。但是,它終究不同于陶淵明的田園詩,詩里流露了門閥士族那種輕視勞動者、鄙棄世俗生活的思想情調,詩里涉及到田園風光,但還不能稱之為田園生活。如果將勞動生活、勞動者叫做“俗”的話,陶淵明是隱不絕俗,而謝靈運則差不多是絕俗,所以生于陶淵明之后、也有長期田居經歷的他,到底沒有寫出一首真正的田園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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