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昂①作畫,初不經意,對客取紙墨游戲點染,欲樹即樹,欲石即石,然才得少許便足。未嘗見從容宛轉如此卷十余尺者。昔有送長縑于郭恕先②,恕先意所不樂而不得已,為作小手輪牽一絲,勁直終幅,系以紙鳶還之。其人慍不敢言,然不害為奇筆。子昂才氣不減恕先,乃能為求者委曲至此,殆其人有以得之耶?
(《剡源戴先生文集》
)注釋①子昂——趙孟頫,字子昂,元代著名書畫家。②郭恕先——宋代著名畫家,名忠恕,字恕先。
賞析戴表元這篇《題畫》,對趙子昂的畫,實際只說了一句,或者半句話:“未嘗見從容宛轉如此卷十余尺者”。連畫的是什么也沒交待,更無論有關此畫的風格特點,高妙技法了。顯然,這篇文章不在評論這幅畫本身,而在于評論一種社會現象,并強調一種藝術趣味。
寫字作畫,是一種雅事,在文人心目中,書畫并不具備商品價值,與沽名釣譽沒有干涉。藝術創作需要沉浸于“意匠慘淡經營中”,是一種既艱苦而又其樂無窮的高尚活動。正如宋代著名墨竹派畫家文與可作畫,強調“必得先成竹于胸,執筆熟視,乃見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這樣才能創作出:“數尺而有萬尺之勢”的墨竹,藝術家也從中得到極大的藝術享受。然而,畫家一出名,魚龍混雜的社會人士,趨之若鶩,不懂藝術的權貴者,也附庸風雅,索要硬逼;沽名釣譽的勢利之徒,借以沾名帶利,摩肩接踵,踏破門檻。于是,閑適情趣被破壞了,優雅靜謐的環境被擾亂了,藝術靈感也被驅散,喪失殆盡了。結果陶情適性的藝術活動,變成了世俗的應酬;藝術家也變成了藝術工匠。錢鐘書先生說:“大家異于常人,非由于技巧熟練,能達常人所不能達;直為想象高妙,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像這樣紛至沓來,窮于應付,被人硬逼著干,再豐富的藝術想象力也必枯竭殆盡,只有流于賣弄技法的工匠。這是真正藝術家所十分苦惱的事。所以,元代著名畫家趙孟頫“頗厭人求索”。宋代的文與可竟將求索者的素縑“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此篇所述宋代另一位畫家郭恕先更奇絕,對求索者“意所不樂而不得已”,忽發奇想,“為作小手輪牽一絲,勁直終幅,系以紙鳶還之”。文中稱其“不害為奇筆”,奇則奇矣,然不是精心刻意之作,只能算是被逼無奈的游戲之品。
趙孟頫以宋宗室后裔入仕元朝,他的特殊身世使他在社會交往中比較謹慎,然而,由于苦于應付,也常游戲筆墨:“子昂作畫,初不經意,對客取紙墨游戲點染,欲樹即樹,欲石即石,然才得少許便足”。那么,對這幅“十余尺”之畫,為什么竟畫得如此“宛轉”“委曲”呢?顯然,這次贈畫的對象與蕓蕓眾生不同。如何不同,篇中沒有詳述,僅僅指出四字:“有以得之”。他與趙孟頫在哪些方面“得之”?根據前文所述,細研此句,大概此人與趙孟頫在興趣、脾味、藝術愛好方面“得之”,所以,子昂才欣然命筆,愿意作畫,樂于相贈,有充分的時間釀醞構思,才創作出“從容宛轉如此卷十余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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