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株荄連。
《吁嗟篇》乃曹植擬樂府舊題《苦寒行》之作,取句首“吁嗟”二字命篇,實際上是一首歌詠“轉(zhuǎn)蓬”的詠物詩。“轉(zhuǎn)蓬”屬菊科植物,秋日花朵干枯,“遇風輒拔而旋(轉(zhuǎn))”(《埤雅》),與人們離鄉(xiāng)飄泊的景況很相像,因此常被詩人所歌詠。曹操《卻東西門行》,就曾以它的“隨風遠飄揚”,抒寫過“何時返故鄉(xiāng)”的感情。但曹植之矚目于轉(zhuǎn)蓬,卻與他政治上的坎坷遭際有關(guān)。
曹植在文帝、明帝二朝,備受猜忌。他不僅累遭貶逐,而且還不斷地被遷移封地:先是從鄄城“徙封雍丘(今河南杞縣)”,接著從雍丘“徙封浚儀(今河南開封市西北),后來又“復還雍丘”、“徙封東阿”。史家因之有“十一年中而三遷都”之嘆。曹丕唯恐他交結(jié)諸王、威脅朝廷,還明令禁止他與諸侯兄弟來往,甚至不準到京師朝覲。詩人由此陷入了“永無朝覲之望”、“婚媾不通,兄弟永絕”的痛苦境地。這樣一種“禽息鳥視”、如同“圈牢之養(yǎng)物(牲口)”的生活,豈是志欲“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詩人所能忍受!《吁嗟篇》作于明帝太和三年(229年),他對轉(zhuǎn)蓬的歌詠,正是這種痛苦政治生涯的悲憤寫照。
也許因為痛苦太深,詩人吟詠轉(zhuǎn)蓬,開口便作長聲嗟嘆之音:“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蓬之生于世上,當然也有葉綠花開的美好時光。詩人卻獨取其花朵干枯、隨風飄轉(zhuǎn)之時入詠,正是為了引出它那與眾不同的遭際——“長與本根逝,宿夜無休閑”。草木雖說無知,畢竟還能“葉落歸根”。轉(zhuǎn)蓮卻不然,秋風一起,便被卷入無休止的飄泊之中。這兩句寫得極為沉痛,字間如有幽幽咽泣之聲。自“東西經(jīng)七陌”以下十二句,詩人即著力描述轉(zhuǎn)蓬流徙、浮沉的飄蕩生涯:它開初還在田野上飄浮,忽而“東西”、忽而“南北”,越過許多阡陌(田間小徑)。這是一種無所適從的徬徨,它所帶給轉(zhuǎn)蓬的,只能是難以排遣的苦悶。突然,“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拔地而起的旋風,一下將它吹向了高高的天空。苦悶的徬徨為突遇的驚恐所代替,它似乎從此將在“天路”上顫顫飄行了。然而,旋風靜息,它又從高處跌落,墜入深泉。這又是一場意料不到的劫難,眼看是綿綿無盡頭的黑暗了。但是,狂飚忽然掀起水浪,又把它“接”出深泉,吹回了荒原曠野:驚恐、戰(zhàn)栗過去,苦悶的徬徨又周而復始:“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它的命運完全操于他人之手,處處與自身的愿望背馳!詩中因此發(fā)出凄愴的嘆息:“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飄蕩蕩,何處才是歸依之所?倘若突然死去,倒也罷了,命運卻偏偏讓我死而復生!這一節(jié)抒寫,運筆忽徐忽疾,思致跌宕起伏,正與轉(zhuǎn)蓬的流轉(zhuǎn)、沉浮之勢相應。將其“宕宕”無依的景況,描述得歷歷如畫、驚心動魄。“飄颻周八澤”以下四句,則是對這一景況的收束和概括:轉(zhuǎn)蓬就這樣飄過“八澤”、飛歷“五山”,就這樣流徙無常,歷盡苦艱。因為它是緊承上文的描述而來,讀者自可想象:這其間更有多少次“吹入云間”的戰(zhàn)栗,多少次墮入沉泉的痛苦,多少次突遇“驚飇”的恐懼!這樣的痛苦,又有誰能知曉呢?值得注意的是,此詩開頭詠轉(zhuǎn)蓬,用的還是旁敘者的口吻;待到“卒遇回風起”以下,突然轉(zhuǎn)為第一人稱“我”,轉(zhuǎn)蓬與詩人由此合二為一。讀者所聽到的,簡直就是詩人在為轉(zhuǎn)蓬,向著人們泣訴它飄泊中的孤苦、驚恐和憂傷了。而反過來說,轉(zhuǎn)蓬的這種飄泊和浮沉,不正又是詩人“婚媾不通,兄弟永絕”、“十一年中而三遷都”的坎坷生涯的形象表現(xiàn)嗎?那么,對于這個“我”,又何嘗不可以認作,是轉(zhuǎn)蓬在為詩人痛訴他骨肉分離、“宕宕”無依的悲憤和不平呢?詩人的構(gòu)思正有如此巧妙,物我之情因此如水乳之交融,變得更其凄楚動人了。
詩之結(jié)尾,痛苦的轉(zhuǎn)蓬忽然發(fā)一奇愿:“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這真是不可思議。轉(zhuǎn)蓬盡管隨風飄蕩,畢竟“忽亡而復存”,它怎么羨慕起林中之草,甚至甘愿在秋天被野火燃為灰燼呢?轉(zhuǎn)蓬似乎猜到了人們的疑叢,接著便回答:“糜滅豈不痛,愿與株荄(根)連”!林中之草遭受野火燒灼,當然是痛苦的,但它畢竟還能與根株相連呵!這無疑是說,像轉(zhuǎn)蓬這樣離根飄蕩,就是活著,也要比受野火的燒灼痛苦萬倍。與根株相連,也就是與親生的骨肉同胞相連,一起過那人道的生活!這愿望實在是微薄的,因為其它草木、一般常人都可輕易獲得。但它又如此珍貴,以至須詩人為之竭力盡瘁去追求呼號!這兩句結(jié)語,反射全詩,使詩中的每一行字句,全都發(fā)出悲愴的回應。
這首《吁嗟篇》,運用比擬手法,將對轉(zhuǎn)蓬飄泊生涯的描述,化成了詩人自身痛苦遭際的再現(xiàn);又通過轉(zhuǎn)蓬之口,發(fā)出了對于一手制造詩人孤獨飄泊悲劇的執(zhí)政者的憤切控訴。轉(zhuǎn)蓬與詩人兩者之間,交融、映照得如此精妙,在前代與同代眾多詩人的詠物之作中,恐怕只有屈原的《橘頌》、劉楨的《贈從弟》,才能與之媲美。
上一篇:《雙聲詩·王融》原文|賞析
下一篇:《同柳吳興何山集送劉余杭·吳均》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