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琴聲遍屋里,書卷滿床頭。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樂天乃知命,何時能不憂?
庾信后半生雖然經常因屈仕北朝而痛悔自責,但并非沒有功名事業之想。當他回憶起早年在梁朝“乘舟能上月,飛幰欲捫天”的豪氣時,總不免為今生壯志成灰而深深嘆惋。這種熾烈的身世之感在夜深人靜時涌上心頭,常攪得他徹夜難寐。不過,此詩開頭說:“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還不止是因為故國覆滅,使自己的封侯之想變成中宵之夢。詩人的愁悶中更有不能為國建立功勛的自嘲。《擬詠懷》之三說:“俎豆非所習,帷幄復無謀。不言班定遠,應為萬里侯。”謂自己不習俎豆禮樂之事,又無軍旅帷幄之謀,出使他國也不能像班超那樣使三十六國與漢通好,定邊封侯,反而被迫留仕。于是,對早年功業未就的遺憾,又變成了對當初使魏被辱的羞慚。這就是詩人忽發中夜之愁的復雜心理。
中夜愁思難解,欲操琴自我排遣。琴聲響遍屋里,不覺其心靜,反更見其煩躁。欲讀書以開懷釋悶,床頭書卷翻遍,非但不能解憂,反而越覺心緒繚亂:徒有教養學識,只能供自己消遣,而無益于救國。因此“遍屋里”、“滿床頭”二句從詞情上就能體會出詩人撥弦和翻書時煩亂的神情和動作。“雖言”二句說自己已經過莊周夢蝶一般的人生變故,然而卻沒有莊周那樣豁達適志。也可以理解為:回想此生變故,身世如夢,卻又偏偏是真,非如莊周僅是一夢而已。莊生夢蝶是一個熟典,用在這里,卻顯得意蘊豐富,并與“中夜”相照應,勾連成中夜夢醒的字面印象,從而又強調了琴書均不能使自己解脫的精神苦悶。
下面幾句,由“中夜”暗渡到殘月在天,秋氣襲人。殘月雖是從新月變化而來,但一彎玉弓卻看上去與新月無別;秋氣雖是今年剛剛感覺到的,但那新到的秋氣與去年的、往年的也全然相似。“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二句映襯出時光流逝、而詩人卻年年如故的悲哀。“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由“新秋”來,是寫景,但又使人想象到詩人淚下如珠的悲咽,想象到他往昔火一般熱烈的功名事業之心,到今已如螢火一般破碎而四處飄流。這兩句富于意象,一個“碎”字道出了詩人此刻的心境。于是,詩在哀嘆中結束:古人說樂天知命,便可不憂,然而自己又何時才能不憂呢?意思上承莊生夢蝶之典,謂此生永遠不能達到樂天知命的精神境界,一結悲涼無限。
這首詩前半篇寫中夜操琴、詩書滿架的情景,后半篇寫白露明月、螢火飄流的秋色,構成清雅優美的意境,詞氣聲調中卻溢出難以抑止的煩躁和憂悶,與身世如夢的迷惘之感奇特地交織在一起,表現極為別致,而又全出于自然之聲情,從而含蓄而又深細地展示了詩人內心苦悶的另一個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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