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從府役,五稔去京華。遽逐春流返,歸帆得望家。天末靜波浪,日際斂煙霞。岸薺生寒葉,村梅落早花。游魚上急水,獨鳥赴行楂。目想平陵柏,心憶青門瓜。曲陌背通垣,長墟抵狹斜。善鄰談谷稼,故老述桑麻。寢興從閑逸,視聽絕喧嘩。夫君日高興,為樂坐驕奢。室墮傾城佩,門交接幰車。入塞長云雨,出國暫泥沙。握手分岐路,臨川何怨嗟?
兩位名震當世的詩人,相遇在春日江行途中;在短暫的暢談之后,又揚帆揖別、各奔西東——這就是天監(jiān)十三年(514)春,何遜、劉孝綽“握手岐路”、賦詩贈答的動人一幕。
雖說是匆匆相聚、各奔前路,兩人的心境卻頗不相同:劉孝綽于上一年由荊州返京,因事免官;而今又得遠赴郢州(治所在今武漢),任安成王蕭秀記室。在拜別友人之際,難免有一種“游子倦飄蓬,瞻途杳未窮”(《答何記室》)的蒼涼之感。
何遜則恰恰相反:自天監(jiān)九年得罪梁武帝,外放江州任建安王蕭偉記室,已近五年。現(xiàn)在卻是快浪輕帆、“南還”京都,心境之愉悅自不待說。故本詩雖為別友之作,開筆卻一無哀慨傷懷之語:“一官從府役,五稔去京華”——在興奮之中,就是憶及坎坷的往事,也是愉快的。這五年的府役生涯,曾帶給他多少“籠禽恨局促”的苦悶。在一個個落霞低沉的黃昏,他曾多么久久地徘徊于潯陽江岸,發(fā)出過“無由下征帆,獨與暮潮歸”的興嘆;每逢有人返京,他就禁不住思情激蕩,以至吟出“安得生羽毛,從君入宛許”的企羨奇句。而今,五年的幻思終于變?yōu)楝F(xiàn)實:一葉飛駛的船帆,載著他追過湍急的春流;舉目遠眺,朝夕思念的家園,似亦隱隱可“望”。讀者從“遽逐春流返,歸帆得望家”的舒快節(jié)奏中感受到的,不正是詩人那一顆無法按抑的、喜悅之心的跳蕩么?
而況江上的景色又如此美好:清澄澄的江水,不著一點風色,靜靜地淌向碧瑩瑩的遠天。朝日噴薄,剛才還映得江花如火;轉眼間已躍上高天,徐徐聚斂起繽紛的霞彩。當詩人的目光,從遼遠、絢爛的江天轉向近岸,撲入眼簾的,又別是一種生機蓬勃的景象:遍岸的野薺,竟毫不畏怯早春的寒意,紛紛綻生出嫩綠的新葉;村頭的老梅(?),在料峭的風中迎來了春日,便又欣慰地向大地,飄墜一片紅麗的“落花”——這是生命之歡快呼吸?還是春天之嫣然微笑?再俯看水中,正有歡樂的魚群逆流而進,難道它們也急著返回上游的故居?水面的浮木(楂)上,忽然有鳥兒飛來停息,這可愛的鳥兒,是否也厭倦了孤單的遠行?清人王夫之指出:“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天末靜波浪”六句,展示煙霞、岸薺、落花、游魚之美,固然清麗、靈動,顯示了何遜寫景善為巧似之言的妙處。但它又不盡是景語:在清瑩瑩、紅火火的波光霞彩映照之中,讀者分明還“看”到了一位獨佇船頭、衣衫飄飄的詩人身影——他那仰觀俯覽、微笑不語的欣喜之情,似乎正伴著“岸薺”延伸,隨同落花紛揚,而與“游魚”、“獨鳥”一起浮漾:這大概正是“景”中蘊“情”的好處吧!
江景之美好,給歸途中的詩人帶來了如許清新的快意。但詩人此刻最向往的,畢竟還是即將抵達的京都故園。何遜在建康的寓居之地,大約是在城西,故詩中借漢代的“平陵”(昭帝之陵,在咸陽西北)為喻;詩人家居期間,無疑栽植過菜蔬瓜果,正與漢初邵平種瓜“青門”(長安東門)的隱居生活相似——那故園的柏影,栽瓜澆灌的晨光暮靄,還有連墻接垣背對的曲曲田徑,長長村墟緊挨的狹窄街巷:這就是詩人夢魂牽縈的家園風光呵!此刻,它們竟全都歷歷如畫地浮現(xiàn)在了詩人眼前,顯得多么親切。恍惚之際,這歸途中的濤聲、帆影,也全幻作了家園的墟煙、犬吠;而詩人也似已置身在和藹的村鄰父老之間,正興致濃濃地板談著“谷稼”的長勢、“桑麻”的采績……讀者當然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詩人歸途中企領懸想的“虛境”。唯其如此,才更動人地表現(xiàn)出,此刻詩人已怎樣沉浸在“寢興從閑逸,視聽絕喧嘩”的如夢如幻的美好展望之中。明人胡應麟稱,何遜“攄寫情素,沖淡處往往顏、謝遺韻”(《詩藪》)。其實,何遜之“沖淡”有時更接近于陶淵明。上述八句對家園生活的懷想,正隱隱有陶淵明《歸園田居》詩的韻致。
當詩人為歸家在即情意激蕩之際,友人卻正滿懷去京遠宦的愁思。在此分手的時刻,該怎樣寬慰這位友人呢?讀過何遜“以我辭鄉(xiāng)淚,沾君相送衣”的人們,會猜想詩人之落筆,定將異常凄切的吧?誰知此詩之轉入敘別,竟充滿了戲謔、詼諧之趣。從何遜另一首《嘲劉郎》可知,劉孝綽不僅家境闊綽,而且頗好“玉釧”、“姹女”之樂。那么,他前一段的免官家居,豈不正提供了“夫君日高興,為樂坐驕奢”的機會?室中時有傾國傾城的美人墜佩,門外更多達官顯宦的車轍相接——在“五稔去京華”的詩人看來,孝綽“入塞”后這種云蒸雨注式的享樂生活,過得已夠長久的了;正可找一點外差,去透透新鮮空氣。所以此次離京,只不過暫時外出趟一點“泥沙”,又何須在“臨川”握別之際,快快咨嗟?
對友人的寬慰,采用這般戲謔、調(diào)侃的方式,似乎有背贈別詩之正格。倘若考慮到何遜與友人相知之深,且孝綽又是一位“仗氣負才”的倜儻之士;離別之際,以樂己憫人之語相贈,往往反而會傷了友人高傲的心。讀者便可理解:詩人之將寬慰之情,借戲謔、調(diào)侃之語發(fā)之,不僅因了自身正沉浸在歸鄉(xiāng)的喜悅之中,更還表現(xiàn)了對友人心境的真誠理解和尊重。此種寫法,在何遜《答高博士》詩中,亦有運用之例。
何遜的贈別之作,大多清麗婉切、“不盡纏綿之致”。像本詩這樣風華明爽、親切歡悅的,實為少見。原因大抵在于:此詩作于坎坷宦程的歸家途中,觸發(fā)了詩人心底對家鄉(xiāng)故園最美好的憶念和深情——這正是深藏在人們心頭的最親切的情愫,一旦激蕩起來,便無限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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