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槍》
【本書體例】
老舍著。5千字。收入開明書店1936年11月第1版短篇小說集《蛤藻集》,現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第1版《老舍文集》第8卷。
以出神入化的“五虎斷魂槍”,花二十年功夫在西北揚名立身的“神槍沙子龍”,卻把鑣局改成了客棧,自己則只是在后小院占三間北房,把大槍立在墻角,在院里養只樓鴿。至于那套槍法,他也只是在夜間,把小院的門關好之后,才擺開架式熟習熟習。這原因,是“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他知道走鑣已沒有飯吃,時代已經不同了,而國術尚沒有被提倡。
只有一班在他身邊創煉起來的青年人還不識時務,總想以自己的三招兩式在外面露露臉,也闖個字號。雖然沙子龍并不承認,但他們卻總是自稱是沙子龍的徒弟,在外面胡吹,目的不外—是想借沙子龍威名替自己招搖,二是想借不服氣的來邀斗沙師傅的人之手,來逼沙氏露兩手真功夫。
沙子龍的大伙計王三勝便是這種人中的一個。一天,他在土地廟拉開場子賣藝,雖忙活一陣,但“和者蓋寡”,收入也寥寥,故他很不滿,卻不防西北角上一個干巴老頭戲謔地夸贊了一句。于是二人話不投機,王三勝又欺他年老,邀其一見高低。老人也不推辭。結果老人輕而易舉地兩次打掉他的大槍。王三勝并不甘心,抬出沙師傅壓人,而老人則表示正是為會他才來。這老頭姓孫。
于是,王三勝又帶著這位孫老者去見沙子龍。不料沙子龍以禮相見,先使王三勝去沏茶,然后又號令到飯館子預約請老者吃飯。這不但令王三勝大大吃驚,而且也讓孫老者失望。無奈,不論老者言比武也好,談學藝也好,甚至滿院子打了趟查拳,讓沙子龍考較一下是否夠格拜師學他的五虎斷魂槍,結果都不能令沙氏心動。他只是下定決心,決不再將這出神入化的槍法傳下去。
后來,王三勝他們不再為沙師傅吹勝,相反,卻認為他是個孬種,栽了跟頭。從此,“神槍沙子龍”便慢慢似乎被人們遺忘了。只有沙氏自己才能在夜靜人稀之時、小門深院之內,遙望群星,憑槍想起自己當年的威風。
老舍先生是一位大作家,但是,他從來便不曾輕視過小題材、小題目。老舍先生又是一位人民藝術家,但是他又從不排斥那些不恥于某種某些“藝術家”口味的“旁門左道”式的創作。他的心中想著人民,因此凡人民所喜聞樂見的東西他都盡力去熟悉、去掌握。他從不認為人民是下里巴人而去嘲笑他們、教訓他們,甚至不屑于去為他們服務,而僅僅是自己去欣賞、雕飾自己的那些所謂的“藝術”。
《斷魂槍》就是這樣產生的,它寫的是武林人物,題材也可算是武俠題材。而就在他創作這篇小說的時候,文壇上卻正有一些藝術家一方面把武俠小說統統歸為封建的小市民的文藝,而另一方面卻正在摹寫著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男歡女愛。
我們僅就這一點也應該感謝老舍先生,并衷心地為他叫好。
《斷魂槍》雖為“武俠小說”,但它并不以寫武、寫俠見長。幾乎所有的武俠作家與武俠迷們都在陶醉于武俠本身的力量,而在極富理想主義色彩的暢想中,完善著自己在現實中的失意和生活的殘損。唯有老舍是清醒的,甚至冷靜得近乎殘酷,他看到了許多人都已看到但卻不忍也不敢承認的現實,并且敢于把這些用輕松的筆調訴說出來,盡管在他那努力微笑的嘴角間掩飾不住由衷的苦澀——他的幽默輕松的筆第一次實際上顯得沉重。
由此可見,老舍先生比我們更現實、更認真,他不但有如我們一樣無限戀念著叱咤縱橫、所向披靡又行俠仗義的武俠們的業績,而且他最重要的是能夠適時地從理解中跳出,返回現實。因此,他寫到了武俠的悲劇命運。
沙子龍不是無名小輩,二十年前他便已在武林中揚名立身,聲震西北;“五虎斷魂槍”也不是銀樣蠟槍頭,徒有虛名,而竟是幾十年在江湖上沒有敵手。照理,這樣的貨色不應該如此迅速地便走向末路,然而,事實卻比情理要嚴峻得多,沙子龍不但因為走鑣已經沒飯吃而把鑣局改成了客棧,而且他還甚至不惜毀了自己在江湖上的響當當的名頭,而對來比武學藝的人以禮相待,卻把自己的藝業深藏不露,立志“不傳”,僅僅自己暗地里偶加溫習、以為慰安。這一切都是因為現在已變成了火車與快槍的時代,只靠一雙肉掌、七尺鋼槍妄想立命護身、揚眉吐氣,已顯得那樣蠢笨可笑,而又可卑之極。
對這一切,沙子龍最了解、最清楚,因此他的痛苦也最深、最重、最不可解,因此他也便再也打不起精神、鼓不起勇氣而來以自己的身手爭強好勝、盲目夸耀了。他實際上已經看到了“神槍沙子龍”的末日,看到了“五虎斷魂槍”的末日,為此,他如何能不心灰意懶、能不隨遇而安呢?以槍為命的沙子龍,此時神槍魂已斷,自己之魂何能不斷?!
但是,他并不是甘心于目前的現狀,他對現實只能是屈服了。他對現實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所以,他還時常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自己關在小院里,重溫英雄舊夢。他只能這樣獲得對英雄雖未末路、但卻生不逢時的痛苦的一點可憐的慰藉。
還有一點,沙子龍是明智的:他立志不傳“五虎斷魂槍”。既然早晚是“斷魂”,那么讓它斷在自己手里,斷在一代宗師的手里豈不是不幸中的大幸。一免得被二三流坯子糟塌,二卻能保留住這路槍的聲譽——這可以告訴人,不是槍法不行,而是世道變了。沙子龍愛槍實在勝過愛己。
老舍心中的武俠,竟是這般日暮途窮。他告訴給了我們什么呢?
老舍
本名舒慶春,字舍予。1899年生。北京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早年曾在北京師范學校學習,畢業后任中、小學教師。1924年赴英國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中文講師,同時開始文學創作。1930年回國后,歷任濟南齊魯大學、青島山東大學等校教授。抗戰爆發后,輾轉武漢重慶等地,進行抗戰宣傳工作。1946年赴美講學寫作。1949年應邀回國,任中國文聯、中國作協副主席等職。著有《老張的哲學》、《趙子日》、《二馬》、《小坡的生日》、《駱駝祥子》、《牛天賜傳》、《離婚》、《四世同堂》、《龍須溝》、《茶館》等。三十年代中期,他創作了短篇武俠小說《斷魂槍》。1966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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