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題壁次周伯恬原韻·龔自珍
名場閱歷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
秋氣不驚堂內燕,夕陽還戀路旁鴉。
東鄰嫠老難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
何日冥鴻蹤跡遂,美人經卷葬年華。
十九世紀初期的中國,危機四伏,內有農民起義此伏彼起,外有列強環伺虎視耽耽。幾千年的封建大帝國,就像根基動搖的老屋,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浩浩秋風,漫天暮氣,四面八方向它襲來。可是,屋子里面的人卻自認為安穩得很,朝廷上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官僚們也多做著泱泱大國、皇基鞏固的美夢……。只有極少數頭腦清醒、目光遠大的人,才能夠感受到這“秋風”、“暮氣”,指出所謂“盛世”的實質乃是“衰世”!龔自珍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個,而且,是較早指出這“暮世”實質的一個。
龔氏一生困守場屋十一年,先后六次參加會試,方得三甲第十九名進士。這首詩作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這一年,他二十九歲,第二次參加恩科會試,再次失利,南返時,已是秋天,途經富莊驛,與周儀(字伯恬)唱和,題詩于驛壁,表達他的心情,以及對國事時勢的憂郁。
“名場閱歷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回顧親身經歷的兩次科舉考試的失敗,詩人禁不住發出一聲浩嘆,這浩嘆正如杜安世所謂“勸君看取名利場,今古夢茫茫”(《喜遷鶯》)的悵惘失望。但是,他并沒有因失敗而一并失去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學問、見識都是獨步一時、自成一家的。而也許正因為是“自一家”,他才屢次落第。“莽無涯”三字把時間延伸到無限遙遠的未來,含有極大的感慨,沉痛低徊;“縱橫”則又把時間向歷史深處推溯再向未來延伸,同時又把現在的一段拓寬,大有縱觀古往今來、橫視天下當代的氣概,充滿無限的自信,深沉堅定。這兩句一果一因,一嘆一轉,已經蘊含了全詩的大意。
“秋氣”二句是全詩的警句,表面是描寫彼時彼地所見之景與物:秋天來了,堂內的燕子還安臥不動;暮色蒼茫了,路旁的烏鴉依然癡戀夕陽而不歸巢。實際上,只要稍微聯系一下當時的社會背景,我們就不難發現這兩句詩所隱含的深層意義,那時的清王朝正是處在這樣一種秋風衰颯、暮色濃重的局勢中,眼看著就有被吞沒被覆亡的危險,詩人一路上或許就有許多這樣的見聞。而全國上下,仍像堂內燕、路旁鴉一樣,都還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燕是候鳥,秋冬之際必須南遷,否則,北方的冬天將凍結它的生命;鴉也得在天黑之前歸巢,否則將遭遇“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曹操《短歌行》)的難堪。而詩人筆下的燕和鴉,居然感受不到秋風、暮氣的侵襲,感受不到冬天黑暗死亡覆沒的氣息,他怎能不為之哀嘆、焦慮!“夕陽”、“暮鴉”意象,常見于古詩詞中,如溫庭筠《春日野行》詩:“鴉背夕陽多”,又如呂本中《浪淘沙》詞:“夕陽又送棲鴉”,確有實寫景物之義,但這里的“夕陽”該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一類,與“秋氣”一起,成為王朝漸趨衰落的象征。這是詩人的深憂,也是他政治家的敏銳,先覺者的悲哀,“自一家”的具體表現。
“東鄰嫠老難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這兩句意思比較晦澀、模糊,大意是說:天生麗質而不愿以姿容媚俗的絕色女子,是得不到人的寵愛的;根底深厚而不能綻開鮮花笑臉迎人的參天古木,也不會得到眾眼的賞睞。“東鄰”“嫠老”似合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天下之佳人……莫若臣東家之子”及《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等典故,卻又難以指實。這樣就導致對詩句的理解產生一定的分歧。“東鄰嫠老”、“古木根深”作感慨解可,作自負解也可;“難為妾”、“不似花”作傷心語可,作矜持語也可;就主體言,作詩人的自道看可,作為對方設看也可。聯系全詩及其創作背景,應該說,這種種理解都是可以成立的,而只有同時并存才是較為合理的解釋。詩人才華出眾,思想敏銳,“常為大國憂”,但因為不愿趨時媚俗,得不到世人的理解和賞識,一再落第,現在面對周這個理解他的人,其內心活動的豐富、復雜是可以想見的,自傷自負、自憐憐人,種種情感交結一起,難分先后主次。這兩句照應首二句,是全詩所有情結的綰合。
“何日冥鴻蹤跡遂,美人經卷葬年華”是說他想望著有朝一日像飛鴻那樣高翔遠翥,退出名利場的追逐,伴著美人和佛經,度過自己的一生。“何日”是一種期盼的口吻,而“葬”則語含酸痛。冥鴻遂跡,美人經卷,似帶著一定的哲理和玄義,予人某種啟迪,但同樣撲朔迷離,難以指實。
這兩句自是憤激話。其實,由唐至清一千余年有關科舉的詩中,最不能當真的就是落第詩的結尾兩句。不管它是怎樣的激昂慷慨,還是怎樣的意志消沉,都只是一時沖動。拿龔自珍來說,雖然從這一年開始他“收狂向禪”,但并未真的一生禮佛成為高僧,況美人與經卷也是難以同時捧置在手的;這一次失敗后他又多次赴舉,直至一第,也并未真的“鴻飛冥冥”成為世外高人。這是他的矛盾和不幸,也是時代的悲劇。在“秋氣”、“夕陽”中,他空有救時扶世而“自一家”的心與才,卻沒有施展懷抱的時與世;他預感到“堂內燕”、“路旁鴉”的危險,卻只能希望像“冥鴻”那樣獨自離開,這不也正是那個時代所有的“先覺者”的寫照?
這首詩抒發了詩人落第后的復雜心情和感慨,但由于凝聚了他自身在“名場”中的閱歷和感受,也反映了當時充滿遲暮衰颯氛圍的社會環境,“秋氣不驚堂內燕,夕陽還戀路旁鴉”二句十分精警形象地勾勒了當時人醉生夢死、愚昧遲鈍的精神面貌,“秋氣”“夕陽”二詞遂成為鴉片戰爭前后中國社會現實的象征和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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