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亭(其一)·張之洞
余戊辰提學湖北,來游西山,見亭已圮,出錢造之,今二十八年矣。
華顛文武兩無成,羞見江山照旆旌。
只合巖棲陪老衲,石樓橫榻聽松聲。
張之洞《九曲亭》詩共三首,這兒選了第一首。據詩前小序,張之洞1868年(戊辰)任湖北學政時游武昌西山,見古亭傾圮,遂出資重修,二十八年后(即1896年丙申)他故地重游,心懷棖觸,乃寫下三詩。在他寫詩的前二年,是中日甲午戰爭;后二年,則是康梁戊戌變法,這一段時間,是中國近代史上頗為關鍵的幾年。
據蘇轍《武昌九曲亭記》,九曲亭為蘇軾謫黃州團練副使時游武昌西山,因廢亭遺址營之而成,以登此亭須穿行于羊腸九曲之山徑而得名,“游者至此……俯視大江,仰瞻陵阜,旁矚溪谷,風云變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登高望遠,懷古念今,每令人詩情不能自已,廣雅亦是如此。
詩的前二句,詩人慨嘆自己頭發已白卻文武事業兩無成就,只能含羞面對江上山中飄動著的旌旗。其實張之洞生于1837年,卒于1909年,此時方60歲耳順之年,不算很老,在任湖廣總督創辦漢陽煉鐵廠、湖北織布局等,致力于洋務運動也并非事業無成,“華顛”、“無成”云云,主要是著重表現他身為封疆大吏,空對歲月蹉跎,不能為國內起衰、外御侮的忠憤之情。“照旆旌”語出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但與杜詩慷慨豪壯的意趣殊別,予人一種日暮途窮的悲愴感。“旆旌”一層明意是標志張之洞身份的大旗,一層暗意則是作為軍旗象征戰火。“羞見”句,既說出了愧對朝廷的高官厚祿,也說出了愧對外國的侵略壓迫。
詩的后二句,詩人道:我既年老無成,看來只該隱居深山陪陪老僧談禪,在簡陋的石樓中橫張一榻臥聽松風之聲了。語氣故作瀟灑,卻讓人讀了始終輕松不起來。這種效果,有類于現當代人們所說的“黑色幽默”,語句之風趣,適增悲愴。林庚白《麗白樓詩話》云:“同光詩人什九無真感,惟二張為能自道其艱苦與懷抱。二張者,之洞與謇也。之洞負盛名,領重鎮,出將入相,……處新舊變革之際,危疑絕續之交,其身世之感,一見于詩,……如《九曲亭》……諸作,皆沉郁蒼涼,其感嘆之深,溢于言表。……蓋之洞……丁滿清末造,知國事之不可為、其主張之無補于危亡,而身為封疆大吏,又不得不鞠躬盡瘁以赴之。”這段話,評論張詩,可謂鞭辟入里,讀者不妨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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