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二 俶真訓
〔題解〕 俶,始也。真,實也。道之實,始于無有,化育于有,故曰“俶真”,因以題篇。
〔要略〕 《俶真》者,窮逐終始之化,嬴垀有無之精①,離別萬物之變,合同死生之形,使人遺物反己,審仁義之間,通同異之理,觀至德之統,知變化之紀,說符玄妙之中,通回造化之母也②。
〔一〕 有始者③,有未始有有始者④,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⑤。有有者⑥,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⑦,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⑧。
所謂“有始者”,繁憤未發⑨,萌兆牙蘗⑩,未有形埒垠堮⑪,無無蠕蠕⑫,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
“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⑬,相與優游競暢于宇宙之間⑭,被德含和⑮,繽紛蘢蓯⑯,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⑰。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寞,蕭條霄雿⑱,無有仿佛⑲,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⑳。
“有有者”,言萬物摻落㉑,根莖枝葉,青蔥苓蘢㉒,萑蔰炫煌㉓,蠉飛蠕動,蚑行噲息㉔,可切循把握而有數量。
“有無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捫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極也,儲與扈冶㉕,浩浩瀚瀚,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㉖。
“有未始有有無者”,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大通混冥;深閎廣大,不可為外,析豪剖芒,不可為內;無環堵之宇㉗,而生有無之根。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㉘,寂然清澄,莫見其形。
若光耀之間于無有㉙,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無,而未能無無也。及其為無無,至妙何從及此哉!”
〔二〕 夫大塊載我以形㉚,勞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人謂之固矣。雖然,夜半有力者負而趨,寐者不知,猶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則無所遁其形矣。物豈可謂無大揚攉乎㉛?一范人之形而猶喜㉜,若人者,千變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弊而復新,其為樂也,可勝計邪?譬若夢為鳥而飛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覺而后知其夢也。今將有大覺,然后知今此之為大夢也。始吾未生之時,焉知生之樂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樂也?
夫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終始,是故其寐不夢,其覺不憂。
〔三〕 圣人托其神于靈府,而歸于萬物之初。視于冥冥,聽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寂漠之中獨有照焉㉝。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無所載;地不定,草木無所植;所立于身者不寧,是非無所形㉞。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其所持者不明,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㉟?
〔四〕 今夫積惠重厚,累愛襲恩㊱,以聲華嘔苻嫗掩萬民百姓㊲,使知之欣欣然,人樂其性者,仁也;舉大功,立顯名,體君臣,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存危國,繼絕世,決挐治煩㊳,興毀宗,立無后者,義也;閉九竅㊴,藏心志,棄聰明,反無識,芒然仿佯于塵埃之外㊵,而消搖于無事之業,含陰吐陽,而萬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
〔五〕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澖之域㊶,而徙倚于汗漫之宇㊷,提挈天地而委萬物,以鴻濛為景柱㊸,而浮揚乎無畛崖之際㊹。是故圣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順㊺。當此之時,莫之領理決離㊻,隱密而自成㊼,渾渾蒼蒼,純樸未散,旁薄為一㊽,而萬物大優。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㊾,吟德懷和,被施頗烈㊿,而知乃始昧昧晽晽〔51〕,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于天地之間。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
乃至神農、黃帝,剖判大宗〔52〕,竅領天地〔53〕,襲九窾〔54〕,重九〔55〕,提挈陰陽,嫥捖剛柔〔56〕,枝解葉貫〔57〕,萬物百族使各有經紀條貫。于此萬民睢睢盱盱然〔58〕,莫不竦身而載聽視〔59〕。是故治而不能和下。
棲遲至于昆吾、夏后之世〔60〕,嗜欲連于物,聰明誘于外,而性命失其得〔61〕。
施及周室之衰,澆淳散樸〔62〕,雜道以偽,儉德以行〔63〕,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廢,儒墨乃始列道而議,分徒而訟。于是博學以疑圣〔64〕,華誣以脅眾〔65〕;弦歌鼓舞,緣飾《詩》、《書》,以買名譽于天下;繁登降之禮〔66〕,飾紱冕之服〔67〕;聚眾不足以極其變,積財不足以贍其費。于是萬民乃始慲觟離跂〔68〕,各欲行其知偽,以求鑿枘于世而錯擇名利〔69〕。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70〕,而失其大宗之本。
夫世之所以喪性命,有衰漸以然,所由來者久矣。
〔六〕 是故圣人之學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虛也;達人之學也〔71〕,欲以通性于遼廓而覺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擢德搴性〔72〕,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豪芒〔73〕,搖消掉捎仁義禮樂〔74〕,暴行越智于天下〔75〕,以招號名聲于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是故與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說也〔76〕;與其有說也,不若尚羊物之終始也〔77〕,而條達有無之際。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78〕,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榮辱之理,雖有炎火洪水彌靡于天下,神無虧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79〕!
〔注釋〕 ① 嬴: 原注為“嬴,繞匝也”。垀: 原注為“靡煩”。這里的“嬴垀”有“周密細致”的意思(按許匡一說)。于省吾認為“嬴”通“盈”,“盈”又通“形”;“嬴垀”即“形埒”,“形埒有無之精”,猶言“兆朕有無之精”。錄下供參考。 ② 回: 王念孫認為是“迵”,與“通”義同;“通迵造化之母”,謂通乎造化之原也。造化之母: 造化之本原。 ③ 有: 作名詞,指物類。 ④ 這句前兩個“有”作動詞。未始: 未嘗,未曾。 ⑤ 這句是說天地開始之前更前的時候。 ⑥ 有有: 前一個“有”作動詞,后一個“有”指物類。 ⑦ 有無者: 指“有者”、“無者”。 ⑧ 這句是說天地剖判之前的混沌清寂狀態。 ⑨ 繁憤: 多而聚集。 ⑩ 蘗: 樹枝被砍后長出的枝芽。 ⑪ 形埒: 清晰形體。垠堮: 邊際、界限。 ⑫ 無無蠕蠕: 即蠢蠢蠕動之意。 ⑬ 錯合: 交錯混合。 ⑭ 競暢: 通達、游暢。 ⑮ 被: 承受。 ⑯ 蘢蓯: 郁結,聚集。 ⑰ 兆朕: 征兆。 ⑱ 霄雿: 幽深。 ⑲ 仿佛: 模糊。 ⑳ 冥冥: 混沌幽深。 ㉑ 摻: 眾多樹木。 ㉒ 苓蘢: 茂盛。 ㉓ 萑蔰: 草木榮華。炫煌: 明亮、鮮明。 ㉔ 噲: 通“喙”,指鳥獸的嘴。 ㉕ 儲與扈冶: 廣大無邊。 ㉖ 隱: 憑、依、靠。 ㉗ 環堵: 四周土墻。 ㉘ 汪然: 水平靜不動。 ㉙ 光耀、無有: 《莊子·知北游》中的假托人名。間: 應作“問”。 ㉚ 大塊: 天地。 ㉛ 揚攉: 大體、基本。 ㉜ 一: 偶爾。范: 模具。這里是指“生成”、“鑄造”。 ㉝ 曉: 明。照: 假借為“曉”,指聽到看到的意思。 ㉞ 形: 顯現。 ㉟ 庸詎: 怎么。 ㊱ 襲: 重(chóng)。 ㊲ 聲華: 聲譽榮耀。嘔苻: 嘔咐,撫育、培育的意思。嫗掩: 愛撫。 ㊳ 挐: 紛亂、雜亂。 ㊴ 九竅: 口、鼻、耳、眼及前后陰。 ㊵ 芒: 茫。 ㊶ 瞑: 通眠。溷澖: 無垠、無邊。 ㊷ 汗漫: 無邊、無際。 ㊸ 鴻濛: 日出處。景柱: 影表,測日影用的圭表。 ㊹ 浮揚: 漂浮。畛: 界限。 ㊺ 颙颙: 仰慕的樣子。 ㊻ 領理: 治理。 ㊼ 隱密: 無痕跡、自然而然。 ㊽ 旁薄: 通“磅礴”。 ㊾ 昧昧: 渾厚。 ㊿ 烈: 鴻大、廣大。 〔51〕 晽晽: 欲所知之貌。 〔52〕 宗: 本源、道。 〔53〕 竅: 通。 〔54〕 襲: 依循。窾: 法則。 〔55〕 : 垠,通“形”。 〔56〕 嫥捖: 調和。 〔57〕 枝解: 分解。貫: 連貫、聯貫。 〔58〕 睢睢盱盱: 視聽的樣子。 〔59〕 載: 接受。 〔60〕 棲遲: 漸漸延續。昆吾: 夏朝部落名稱。 〔61〕 得: 德。 〔62〕 澆: 變薄。 〔63〕 儉: 通“險”,有偏離的意思。 〔64〕 疑: 通“擬”,見《莊子·天地》。 〔65〕 誣: 欺騙的意思。 〔66〕 登降之禮: 賓主相見的禮節。 〔67〕 紱: 古代系印章的絲繩。冕: 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戴的帽子。 〔68〕 慲: 不明事理。觟: 偏僻小道。離跂: 自負,做作。 〔69〕 鑿枘: 鑿、枘必須契合,即榫卯、榫頭必須契合,比喻迎合。 〔70〕 陂: 山坡,指邪道。 〔71〕 達人: 通達的人。 〔72〕 擢、搴: 均是“拔”的意思。 〔73〕 招蟯、振繾: 均有“糾纏”的意思。 〔74〕 搖消掉捎: 即“搖掉”,有搖擺、振奮的意思。這里指為推行仁義禮樂奔走忙碌。 〔75〕 暴: 暴露、顯露。 〔76〕 說: 通“稅”,又通“脫”。這里作“脫”解。 〔77〕 尚羊: 即“徜徉”。 〔78〕 勸: 勉力。 〔79〕 分分: 同“紛紛”。
【鑒賞】在《原道訓》中,我們已經看到,《淮南子》之所謂“道”,并非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實體性概念,而是意指包括人類在內的宇宙萬物所應當行走的道路,其中含有強烈的“應當”、也即規范性的意蘊,因此包涵著一種“善”的理想與追求。既然“道”內涵著“應當”與“善”的意蘊,那么,它也就自然不僅是關乎理論的,而且是關乎實踐的。而宇宙間一切存在之歷史,正構成了一切實踐之基本情境,大概正是由此,《淮南子》第二卷由“道”論及“歷史”,又由“歷史”回歸于“道”,圍繞“歷史哲學”的主題,對吾人及宇宙萬物所應循之道作了更為具體而深入的探究。
本卷之卷名“俶真”,正如高誘及《要略》所解:“俶,始也。真,實也。道之實,始于無有,化育于有”,是為了使人“窮逐終始之化,離別萬物之變”,從而“知變化之紀,通回造化之母也”。通過對于一切存在之種種歷史情境的追尋,以發現我們應當回歸與遵循之“道”,正是《俶真訓》的寫作宗旨。而正如上文所述,這里的“歷史”乃是指宇宙間一切存在之歷史,因此《俶真訓》并未局限于對人類社會歷史之考察,而是在此之前首先探究了宇宙之歷史,這也正與《淮南子》“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要略》)的宏闊眼光相符節。
關于宇宙存在之歷史,《俶真訓》首先引用了《莊子·齊物論》中的一段文字:“有始者(1),有未始有有始者(2),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3),有有者(4),有無者(5),有未始有有無者(6),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7)。”與莊子不同的是,在接下來的論述中,《俶真訓》又在上述七個層次之上分別加入了一段詮釋性的文字,從而構成了一種對于宇宙之歷史過程的完整理解。按照胡適先生的解讀,《俶真訓》所描述的宇宙歷史之次第應為: (7)、(3)、(6)、(2)、(1)、(4)、(5)。在(7)的時代一切都未發生;在(3)、(6)的時代都還只有氣;在(2)的時代天地、陰陽已分,但萬物還未生;在(1)的時代雖未成物類,但已有征兆了;在(4)、(5)的時代萬物已生,其中(5)是指萬物所存在的場所,即那浩浩瀚瀚、不可計量的空間(胡適《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
通過上述對于宇宙之歷史的描述,《俶真訓》絕非是想告訴我們一種關于宇宙史的客觀知識,而是期望我們有一種“智識”,一種對于自身存在之原始處境的洞見;因為只有深刻地了解了我們自己的原始處境,我們才不至于迷失自我,才能找到我們的那個“應當”,也即我們當行之大道。具體來說,《俶真訓》期望我們在洞見了宇宙存在之歷史以后,能夠有“光耀”的那種“退而自失”:“予能有無,而未能無無也。及其為無無,至妙何從及此哉!”“光”雖然有“無”之特性,然由于其“耀”,因而還能使人感受到其對于自身存在的執著與彰顯,殊不知宇宙本“無無”。“光”尚且如此,何況“人”呢?在生死之間,人常常執著于生;在生之進行之時,人又常常執著于利欲之樂、功名之顯、貴賤之分,以至于終身為外物所牽引、為自己的習心所役,而未嘗體察生之何為,更遑論宇宙之歷史。
立于宇宙史的高度,人之生無非就是一場大夢,“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死生本無分別。“光”比起人來說,要永恒得多,但尚且能夠自覺其“耀”而悔悟,人為什么就不能夠反身自思呢?于是,《俶真訓》又考察了人類社會之歷史,希望從人類社會之歷史中尋找到人之執著于功名利欲,而不能虛然待物的原因。
從“至德之世”到“伏羲氏”、“神農、黃帝”,再到“昆吾、夏后之世”,以及“周室之衰”,實際上即反映了“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的歷史過程。在“至德之世”,人們能夠閉收九竅之貪欲,斂藏心機之妄動,因而淳厚樸質,與宇宙萬化渾然一體;人之心靈也便能夠超越死生之執著、物我之分判,從而虛己以待人、以處事、以應物;這樣,人們自然能夠有一種非常和樂安詳的心境,社會也自然一片和諧氣象。而到了后世,君王逐漸發展出一套復雜的治理手段,以寬厚的恩惠來愛撫百姓,以功名利祿來調節社會的秩序;于是,人們的貪欲之門被開啟,心機被發動,所謂“嗜欲連于物,聰明誘于外”;而這種“有為”的治理方式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澆淳散樸,雜道以偽,儉德以行,而巧故萌生”,敦厚淳樸的風氣被沖淡散失,奸巧狡詐也隨之產生,本來坦蕩的大道之上布滿荊棘。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人之所以過分執著于自我、執著于利欲,而不能返歸于“無無”之與宇宙萬物為一體之精神境界,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心智的開啟,以及心智與欲望的相互推動。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說:“欲望藉知識而伸長,知識也常以欲望為動機,兩者是互相推長的關系……忘知,是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識活動,剩下的便是虛而待物。”(《中國藝術精神》)也正是因此,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老子·六十五章》)與其通過仁義來樹立某種固定的規范和秩序,不如使人們放棄種種私智的分判,而秉持一種宇宙本生于“無無”的智識,有一種“藏天下于天下”的胸懷,這樣民風自然會淳厚,社會自然會和樂和諧。反之,如果孜孜以仁義相標榜,而忘記了社會衰敗的真正病根——機心與私欲,則仁義最終只會淪落為機心與私欲的工具,淪落為偽君子的口頭禪。
總而言之,通過窮逐宇宙萬物終始之衍化,《俶真訓》揭示了宇宙本始于“無無”,萬物有無之變皆可相通而為一,人之生死之界限本亦無所謂有;因之,人須立于宇宙史的高度,而有一種大智識,停息執著于私我的機心、貪欲,“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莊子·天下》);這樣,人之心境自然會歸于和樂,人之精神自然會返于淳樸。也只有使人們秉持這樣的一種宇宙史之洞見,人人不執著于私我而與萬物為一,人類社會之歷史才能擺脫逐漸墮落之命運;否則,私智愈多而為害愈大,人之私智私欲的過度膨脹,必然導致人類的自我毀滅。知始而返本,通性于遼廓,虛心以待物,殆為《俶真訓》通過其獨特的歷史哲學而為我們揭明的一條坦蕩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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