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涵義及特征
關于散文的概念及特征,古今中外的很多文學家、評論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表述,有的側重于形式,有的側重于題材,有的側重于表現手法,還有的從諸多方面綜合闡釋了自己的見解,各抒己見,在此我們不作一一引述,僅在歸納總結前人觀點的基礎上談談以下看法。
一、散文的涵義
我國的散文源遠流長,其產生與成形雖然晚于詩歌,但它與詩歌同樣在中國文學史上創造了輝煌。當小說還未成形時,散文就早已進入了它的成熟時代。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一些文章,已經是具有較強文學性的散文。而在宋代以前,散文并不被人稱為“散文”,它的概念比較廣泛。曹丕《典論·論文》中所論的“奏議”“書論”被后人視為無韻之文,這當屬散文。劉勰在《文心雕龍·總術》里將無韻之文稱為“筆”,他指出:“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這里的“文”指詩、詞、賦等作品,“筆”指各種散體文章。
“散文”作為與韻文相對的文體稱謂,在南宋王應麟的《辭學指南》里已明確出現,他將文體分為“散文”和“四六”。可見,南宋已開始使用“散文”這一稱謂。到了清代,“散文”概念更為廣泛,如孔廣森、袁枚、劉開等均在論述駢散文性質的文章中使用“散文”,袁枚在《胡稚威駢體文序》中說:“散文可踏空,駢文必證實。”這些所謂的“散文”主要是指那種不押韻、不重排偶的散體文章,以區別韻文、駢文。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以來,在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下,現代散文在概念、定義等方面與古代散文有了很大的差別,外延明顯縮小、變窄,最重要的是排除了非文學性的、實用性很強的其他類文章,進而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類別。朱自清在《什么是散文》中認為:“與詩、小說、戲劇并舉,而為新文學的一個獨立部門的東西,或稱白話散文,或稱抒情散文,或稱小品文。”徐遲在《說散文》中明確提出了當代“狹義散文”“廣義散文”的說法,他認為抒情散文“實際上是一種狹義的散文。另外,還存在著廣義的散文,種類甚多”,“看起來,我們必須具有狹義的與廣義的散文的兩種概念,才能正確地、全面地對待散文。”巴金從現代散文的內容、形式及表現手法來談,認為“只要不是詩歌,又沒有故事,也不曾寫出什么人物,更不是專門發議論講道理,卻又不太枯燥,而且還有一點點感情,像這樣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
這些看法不少還是與古代的散文概念比較相似,但就當代與當下散文創作的實踐和理論總結來看,主要還是在于狹義的散文,文學性是它最突出的特征,故稱文學散文。我們認為文學散文是一種重在寫實、情文并茂、寫法自由、形體靈動的文學體裁。
二、散文的藝術特征
(一)真實的藝術
真實,是散文的基本特征。小說、戲劇、電影的真實可以稱之為藝術的真實,而散文的真實則應稱之為真實的藝術。散文與小說、詩歌、戲劇等其他文體的真實性要求差別很明顯,小說、戲劇的真實屬于生活本質的真實,而不是追求某些細節的完全真實。凡是生活中已經發生、可能發生、必然發生的人和事,以及某一瞬間的靈感閃現,都可以經過高度概括、夸張藝術性地虛構出來,這種真實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真實,只要符合生活本質的真實,就可以視為真實,并且對生活的本質揭示得越深,其真實性就越強。然而,散文寫作反對虛構,強調寫實,即對真實的人物、事件、景物及真情實感進行敘述描寫。吳伯簫認為:“說真話,敘事實,寫實物、實情,這仿佛是散文的傳統。古代散文是這樣,現代散文也是這樣。”可見,寫實正是散文與以虛構為主的小說、戲劇等文體的重要區別。也正因為寫實,散文所產生的真實藝術與小說、戲劇等產生的藝術真實有著不同的魅力。現代散文中的很多名家名作都是寫自己的人生片段或心路歷程,正如郁達夫所說:“現代的散文,卻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了。我們只消把現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則是這個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習慣等,無不活潑潑地顯現在我們的眼前”。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如郁達夫的《達夫散文集》、魯迅的《朝花夕拾》、周作人的《過去的生命》、朱自清的《蹤跡》、葉圣陶的《腳步集》、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巴金的《我底自傳》《隨想錄》等大量散文作品都表現出“自敘傳”色彩。正是這種寫實的“自敘傳”特色,給散文增添了真實的藝術魅力,給讀者帶來了信服感和親切感。
散文要真切感人,就應寫實忌虛,更不能虛情假意、裝模作樣,“假人假事,假山假水,假情假義,這種假情之文,縱然其詞艷麗,長于巧思,仍不能掩蓋其蒼白的情感,只能給人以矯揉造作之感,因此,散文要在反對作假的前提下,通過‘我’來表達真情”。當然,散文的寫實只是排除虛構,并不排除“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聯想及想象,相反,在保證真人真事真景真情的前提下,多樣的聯想和想象會讓散文的內容、辭采、情韻更加豐富。
(二)筆調靈活
散文的表現手法是十分靈活的,這是散文的突出特征和優勢。就抒情來說,同樣的題材,不管是對河流山川自然風物的描繪,還是對人生世態百相的揭示,抒情散文就可以對所表現的對象和內容更加形象、細致地鋪展開來,可以將記敘、描寫、抒情、議論、說明等多種表現手法集于一體,而抒情詩所表現的內容則是高度概括的意象,具有簡潔性、凝練性,不是能夠展開敘述描寫的具體事物。與小說相比,抒情散文可以將風雨雷電、山川河流、花草樹木和城市風光、鄉村景象、民俗風情、世態百相等作為獨立成篇的內容,并可自由發揮,隨意而寫,但小說只能將那些自然景物及社會面貌作為塑造人物、構造情節的背景,而不能獨立成篇。即便是以寫人寫事為主的記敘散文,與小說相比,既不追求情節的完整,也不必對人物、事件和環境作典型的加工,而是如實地取舍,選擇有表現力的片段即可,其筆調自然為之。若是隨筆,所寫內容更為自由,所用手法更加靈活,如古往今來的滄桑巨變,日常生活中的幾人瑣事、自然界的萬千氣象等均可自由采擷,或敘事或議論或抒情,隨意揮灑。無論是哪一種文學性的散文,其表現手法都可以自然、靈活地運用。如周作人的散文往往取材廣泛,信手拈來,《北京的茶食》《故鄉的野菜》《苦雨》《喝茶》《鳥聲》《烏篷船》《蒼蠅》《談酒》《虱子》《賦得貓》《蚯蚓》《梅蘭竹菊》等,所見之景、所感之物皆可入文。徐志摩曾把自己的筆比作“最不受羈絆的一匹野馬”,而這種“跑野馬”的風格更多地體現在他的散文中,跳躍的思維、瑰麗的想象、詩化的語言如不羈的野馬般自由馳騁,率性而為,如《我所知道的康橋》《巴黎的鱗爪》《曼殊斐兒》等。
因此,寫散文如行云流水,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蘇軾在談到他的散文寫作體會時就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此話很精辟,既道出了散文內容和表現手段的隨意靈活性,同時也指出了“隨意靈活”并不是無遮無攔散漫無止境的,也需要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梁實秋的散文可謂這方面的典范,風趣幽默、優雅從容,富有紳士風度與文化貴族氣質,如寫抗戰時期在重慶的居住情況的《雅舍》(節選):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墻,墻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墻,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并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嘆,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棹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于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其實我的對付鼠子并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只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發,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但是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只茶幾。我以為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選自梁實秋《梁實秋散文》(第一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版)
“雅舍”實際上并不“雅”,他只是作者避難時暫居的陋室,在功能上不能蔽風雨,在外觀上毫無審美意義,兼有老鼠、蚊蟲的騷擾,更有各種生活起居上的不便,但梁實秋卻以閑適、曠達的心境于“陋”中發現了“雅”、寫出了“雅”。樂居于此,會友、賞月,有著李漁《閑情偶寄》的情調,甚至劉禹錫《陋室銘》的風味,行文間筆調活潑、氣韻流暢,不拘于所寫之雅舍,多處由此及彼地聯想、想象,且能收放自如,旁征博引地用典而又能不著痕跡地融入在文中,毫無“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的堆砌之感,其筆調的靈活、自由以及駕馭全篇的功底、能力可窺一斑。
(三)情文并茂
情文并茂,是散文的又一重要特征。散文首先是美文,它的藝術魅力主要體現在情文并茂的美感上。尤其是抒情散文,它與抒情詩是近親,都以抒情為主,抒情詩的抒情比抒情散文更為明顯、集中和濃烈,而抒情散文的抒情則相對的散漫,但往往更具有寬厚、深遠的情韻。石英認為,寫散文“情不真則文偽,情不深則文貧,情不酣則文滯,情低俗則文無高格。文采雖說可以使情致傳神,卻無法使無情變有情。”有文采而無情韻的散文不能以情動人,而有情韻有文采的散文卻是令人愉悅、動人心弦的。這里所說的文采,不能狹義地理解為文辭絢麗華美,它既可以表現為絢麗華美,也可以表現為樸實平和、自然清新。文采的濃麗與清新是兩種不同的風格,對于散文來講都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我們在看待這個問題上應當像蘇軾詩里的西湖一樣,“淡妝濃抹總相宜”。徐志摩的不少散文便具有濃麗與清新兼融的特色,如《我所知道的康橋》(節選):
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選自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來鳳儀《徐志摩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這是徐志摩回憶康橋生活的一篇美文,情感真摯細膩。他是真正熱愛康橋的,認為在康橋所過的那一春是他生命中最為自由、真正愉快的,他把以康河為中心的大自然景觀看作是療治心靈創傷的良藥,心靈的家園,因為那時候他正苦戀林徽因。在文采上,毋庸置疑當屬一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作者以天才詩人的語言描繪出康橋春天的各種美,不禁令人嘆為觀止、悠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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