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性議論
文學作品尤其是哲理散文、雜文、寓言等常常運用哲理性議論深化作品主旨或表達作者的某些見解。文學作品的哲理性議論,不像科研論文通過嚴密的形式邏輯的推衍得出結論,而是充分借助想象與聯想、象征與類比等方式實現的。影響中國人文化性格和生活旨趣的《莊子》,在講述高深的人生哲理和處世要義時,就是借助哲理性議論來實現的,但其哲理不是僵死的教條,而是通過將“寓言”“重言”“卮言”巧妙結合來實現的,如他所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痹⒀跃褪峭形镅灾?。
莊子為了說明“什么是逍遙”“小大之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些命題,就借助了鯤鵬、學鳩、彭祖、大椿等富有象征意味的形象,融議論于哲理性的寓言中,并在寓言故事結尾準確、精煉地點出要義。如《莊子·逍遙游》: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在散文詩中,哲理性議論就像沙灘上美麗的珍珠,不時閃現,惹人注目。例如,泰戈爾《飛鳥集》中,“讓目中但見玫瑰花絢爛的人,且看玫瑰的刺”。用花與刺分別象征美好的方面和有害的方面,提醒人們不要只看到事物片面的優點就盲目樂觀?!傍B兒的翅膀上裝飾了黃金,鳥兒就永遠不再在天空里翱翔了?!庇命S金代表財富等功利追求,鳥兒難以承受黃金的重量,同樣的,人也在向往功名富貴的同時被牢牢地套上欲望的枷鎖和利益的繩索而難以自拔,失去自由。“我們家鄉那種蓮花,盛開在陌生的水面上,一樣的芬芳馥郁,兩樣的名稱。”表達了詩人一種四海為家、隨遇而安的博大、灑脫的情懷。
哲理性議論往往借助于對比分析。高爾基的散文詩《鷹之歌》,對比蛇與鷹各自不同的生活追求和生存狀態,尖銳地諷刺了現實中自欺欺人、安于現狀的人,進而歌頌了如同鷹一樣敢于追求自由、光明的勇士們。散文中的哲理性議論常常適于對比分析人性、人格和情緒等抽象問題。例如《人與永恒》,通過比較無聊(者)、寂寞(者)、孤獨(者)的差異,周國平得出“庸人無聊,天才孤獨,人人都有寂寞的時光”的精辟見解。在《思想的星空》中,周國平不僅分別比較了邏輯與道德這兩種人類“最深根蒂固的習慣”,還進一步批判性地反思了這兩種習慣使人們誤解“存在”,從而容易計較于一些并無價值的方面。
無聊是把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欲望,它尋求的是消遣。寂寞是自我與他人共在的欲望,它尋求的是普通的人間溫暖。孤獨是把他人接納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尋求的是理解。無聊者自厭,寂寞者自憐,孤獨者自足。庸人無聊,天才孤獨,人人都有寂寞的時光。無聊是喜劇性的,孤獨是悲劇性的,寂寞是中性的。無聊屬于生物性的人,寂寞屬于社會性的人,孤獨屬于形而上的人。
——周國平《人與永恒》
人類有兩種最深根蒂固的習慣,一是邏輯,二是道德。從邏輯出發,我們習慣于在事物中尋找因果關系,而對在因果性之外的廣闊現實視而不見。從道德出發,我們習慣于對人和事作善惡的判斷,而對在善惡彼岸的真實生活懵然無知。這兩種習慣都妨礙著我們研究存在,使我們把生活簡單化,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我們平時斤斤計較于事情的對錯,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這種認真必定是很可笑的。
——周國平《思想的星空》
在記敘類作品中的議論,常常是作者在必要時或關鍵處的“點睛”之筆。要“點睛”,一般的議論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的。這就決定了記敘類作品中的一些議論需要表現出一定的哲理性。也就是說,在記人敘事的基礎上,用三言兩語揭示出人生真諦,使讀者直接認識你所記敘的人和事的本質。不少優秀的文學作品中富有哲理的議論甚至成為人們傳誦的格言、警句和座右銘,如以下這些例子:
苦難是人生的老師。
——巴爾扎克《幻滅》
要不犯錯誤除非一事不做。
——巴爾扎克《攪水女人》
恩賜的東西是不牢靠的,凡是恩賜的東西,它也就可能隨時被恩賜者收回。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這些格言、警句式的議論雖然是只言片語,但言簡意賅,發人深省。它們看起來是結論式的、抽象的,但實際上并不抽象,因為這類議論并不是獨立的、空泛的,而是依附在對具體的人物和事物的敘述和描寫中,是作者依據實況而升華的理性認識。讀者不需要再尋找論據和論證,就會相信和接受這樣的結論性議論。再因為這類哲理性的議論不僅對作品中某種生活現象有精辟的認識,同時還對生活本質規律有深刻的認識和極強的概括性,讀者是能一目了然的。
當然,哲理性的議論并不都是格言、警句似的。有的議論雖然包含著哲理,但卻不是直截了當地說明作者的意圖,而讓讀者從已敘述和描寫的內容中找到答案。阿富汗作家烏爾法特《為人效勞的人》結尾的議論就是如此:
一個瞎子在路上走,另一個人過來,把他引上正路??墒窍棺訁s不知道他的指路人是誰。
一個人正在酣睡,忽然一條毒蛇昂著頭向他爬了過來。另一個人趕過來,一刀把毒蛇殺死??墒呛ㄋ咭廊辉趬糁?。
當半夜時分,躺在清真寺里的旅行者發出沉重的呻吟時候,有一個人一直在服侍他到天明。清晨,旅行者死了,他到底也沒認清這位幫助他的人是誰。
他走在路上,把水果分給孩子們。在沙漠中把水送給一個渴得要死的人。把自己的干糧分給饑餓者??墒钦l也不與他相識。
他把荊棘和碎石從大路上除掉,可是早晨人們在這條路上行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這是他干的,誰也不認識他。
真的,我們不認得那些為我們服務的人們,可是,我們對于那些達官貴人卻認識得那么清楚!
人們往往對那些達官顯貴的名望地位及權利不勝仰慕,對他們的言談舉止不勝關注,而對那些默默地為社會做了好事的平凡人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種現象在現實社會中是常見的。作品通過所敘的生活現象,諷刺了那些心眼里只有達官顯貴而忘掉默默為人民效勞的平凡者的人。作者將他想要啟發讀者深思的道理寄寓在所敘的現象中,并用一段議論做了作品的結尾。這段議論蘊含著意味深長的哲理,啟迪讀者去認識現象背后的本質。但這段議論并沒有像前面列舉的那些格言、警句式的議論那樣鮮明地說出作者直接的意圖,而是將深刻的人生道理總結在敘事完結后的議論中,讓讀者自己聯想、深思和省悟。
再如,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將苦難體驗升華成為一種人生哲學?!笆堑?,他是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為了幾個錢而受盡折磨;但他不僅僅將此看作是謀生活命——職業的高低與貴賤,不能說明一個人生活的價值。恰恰相反,他現在倒很‘熱愛’自己的苦難。通過這一段血火般的洗禮,他相信,自己歷經千辛萬苦而釀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這種認識叫做‘關于苦難的學說’……”孫少平對苦難的認識也是作者對苦難的認識,這種哲理性議論因為緊密結合小說主人公的生活體驗所以并不顯得故作高深,相反,激起了無數讀者的共鳴,并激勵著生活在底層的年輕人在苦難中找到樂趣和希望。著名知青作家張賢亮,在他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有一段精彩的哲理性議論,透徹地闡釋了永恒與瞬間的關系。“稍縱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覺,無可名狀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達的感覺,在時間的流程中,終于會沉淀下來,凝成一個化不開的內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卻無法去解釋它,因為人不能認識自己,不能認識的東西,就有了永恒的意義;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剎那間的感覺之中,壓縮了人類亙古以來的經驗。”
綜上所述,哲理性議論在寓言、哲理散文、敘事文學的心理描寫和過渡部分、結尾部分使用較為廣泛,因為其直接點出主旨和思想傾向,往往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同時,與科研論文中邏輯推論的議論不同,文學作品中,哲理性議論往往需要充分借助想象與聯想、象征與類比等方式來完成,如高爾基的《鷹之歌》:
蛇,高高地爬到山里去,躺在潮濕的山谷里,盤成一圈,望著海。太陽高高的在天空中照耀著,群山向天空中噴出熱氣,波浪在下面沖擊著石頭。沿著山谷,在黑暗中、在飛沫里,山泉轟隆隆地沖擊著石頭,迎著大海奔騰而去。雪白的、激烈的山泉,完全浸在泡沫里,它切開山嶺,怒吼著倒入海去。
忽然,在蛇所待的那個山谷里,天空中墜下一只胸膛受傷、羽毛上染著血跡的鷹。他短促地叫了一聲,墜在地上,懷著無可奈何的憤怒,胸膛撞在堅硬的石頭上。
蛇嚇了一大跳,敏捷地爬開。但是,馬上看出這鳥兒的生命只能維持兩三分鐘了。他爬到那受傷的鳥兒跟前,面對著他輕聲地說:“怎么啦,你要死了么?”
“是的,要死了?!柄椛钌畹貒@了一口氣回答說?!鞍。颐篮玫厣钸^了,我懂得什么是幸福。我英勇地戰斗過了,我見過天!哦,你是不會那么近的看到天的。唉,你這可憐蟲。”
“那有什么了不起。天么?空空洞洞的,我怎么能在天上爬呢?我在這里很好,又溫暖又滋潤?!鄙邔δ亲杂傻镍B兒這樣回答。他聽了那鳥兒的胡言亂語,心中暗暗好笑。而且,蛇還這樣想:“哼,飛也好、爬也好,結果還不是一樣,大家都要埋入黃土,都要化為灰塵的?”但是,那勇敢的鷹忽然抖擻精神,微微地挺起身來,向山谷里看了一眼。水穿過灰色的石頭滴下來,陰暗的山谷里氣悶不堪,散發這腐臭的氣味。鷹使出全身精力,悲哀而痛苦地喊叫起來:“啊,要是能夠再飛到天上去一次,那該多好呀!我要把敵人緊壓在胸膛的傷口上,讓我的血嗆死他。哦,戰斗是多么幸福??!”
但是,蛇卻想到:“天上的生活嗎,哦,大概的確是很愉快的吧。要不然為什么他要呻吟呢?”他給那自由的鳥兒出了個主意。“哎,那么,你挪到山谷邊,跳下去。也許翅膀會把你托起來,你就可以在你的世界里再活一些時候啦。”
鷹顫抖了一下,高傲地叫了一聲,順著石頭上的黏液滑到懸崖邊上。到了邊上,他伸開翅膀,胸中吸足了氣,眼睛里閃著光輝,向下面滾去。他像石頭似的順著山崖滑下去,迅速地下墜。啊,翅膀折斷,羽毛也掉下了。山泉的波浪把他卷入,泡沫里映著血,沖到海里去。海浪發出悲傷的吼聲撞擊著石頭,那鳥兒連尸體都看不見了。
蛇躺在山谷里,對于那鳥兒的死亡,對于那向往天空的熱情,想了很久。他注視著那令人看了總要產生幸福的幻想的遠方:“那死去的鷹,他在這沒有底、沒有邊的天上,究竟看見了什么呢?像他這樣,為什么在臨死的時候,要為了熱愛飛到天空中去而心里苦惱呢?嗨,我只要飛到天空中去一次,不久就可以把這一切看清楚了。”說了就做。他盤成一圈兒,向天空中跳去,像一條窄長的帶子似的,在太陽光下閃耀了一下。
天生要爬的是飛不起來的,這他忘記了。結果掉在石頭上,嗯,不過沒有摔死。他哈哈大笑起來:“哈哈,你們瞧哇,飛到天空中去有什么好呀?好就好在掉下來了嗎?嘿嘿,可笑的鳥兒呀,他們不懂得地上的好處,待在地上就發愁,拼命想飛到天空中去,到炎熱的天空中去追求生活。天上不過空空洞洞,那里光明倒是很光明的。但是沒有吃的東西,沒有支持活的東西的立腳點。嗨,為什么要高傲呢?為什么埋怨呢?為什么要拿高傲來掩飾自己的狂熱的愿望呢?自己不能生活下去,為什么要埋怨呢?哼,可笑的鳥兒呀。不過,現在我再也不會受他們的騙了,我什么都懂得了,我見過了天。我已經飛到天空中去過,而且把天空打量了一下,認識到了掉下來的滋味兒。但是沒有摔死,自信心倒是更強了。哦,讓那些不喜歡地上的,靠欺騙去生活吧。我是懂得真理的,他們的口號,我不會相信了。我是大地的造物,我還是靠大地生活吧。”于是,他就在石頭上自豪地盤成一團。
海還在燦爛的光輝中閃耀,浪濤威嚴地沖擊著海岸。在浪濤的吼聲中,轟隆隆地響著頌贊那高傲的鳥兒的歌聲。山巖被浪濤沖擊得發抖,天空被那威嚴得歌聲震撼得戰栗了。我們歌頌勇士們的狂熱的精神。勇士們的狂熱的精神,就是生活的真理。啊,勇敢的鷹,在和敵人的戰斗中,你流盡了血。但是,將來總有一天,你那一點一滴的熱血將像火花似的,在黑暗的生活中發光。許多勇敢的心,將被自由、光明的狂熱的渴望燃燒起來。你就死去吧。但是,在精神剛強的勇士們的歌曲里,你將是生動的模范,是追求自由、光明的號召。我們歌頌勇士們的狂熱的精神!
(選自高爾基《鷹之歌:高爾基散文經典》,巴金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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