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是一個杰出的人類范本,他令人喜愛又含某些毒素。所以,欣賞尼克松是一次小小的精神探險。
——尼克松去世前的工作助手莫尼卡·克羅利說,差不多整整20年,每年的6月17日,有一個人都要經(jīng)歷一場精神折磨。他就是因1972年6月17日“水門事件”而最終在1974年8月8日辭職的美國前總統(tǒng)理查德·尼克松(1913~1994年)。
1974年,尼克松在被迫辭職后的一段時間里可謂一蹶不振。突然大面積降臨的失落與憂憤,媒體的窮追猛打和冷嘲熱諷,熟人朋友們的避之不及,使62歲的尼克松患上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和血栓性靜脈炎。醫(yī)生說他基本上是一個廢人,能茍延殘喘就不錯了。
這以后的尼克松陸續(xù)撰寫并出版了《尼克松回憶錄》、《真正的戰(zhàn)爭》、《領導者》、《不再有越戰(zhàn)》、《1999:不戰(zhàn)而勝》和《超越和平》(遺著)等一系列暢銷全球的著作,又活了20年,以在野身份繼續(xù)關心和介入美國內(nèi)政外交,直到生命的終點。
1994年4月,尼克松因病逝世。白宮宣布葬禮的當天為全國致哀日,聯(lián)邦政府停止辦公,郵局停止投郵一天。克林頓總統(tǒng)代表整個國家對黯然去世的前總統(tǒng)尼克松表示敬意,美國各界兩千多人以及88個國家的四百多名代表參加了葬禮。尼克松為恢復名譽的頑強努力終于有了回報。
作為政治學公共話題的“尼克松”,尼克松在去世前就已成為政治學家和心理學家爭相研究的對象。義憤填膺的政治學家在各自的大作中質(zhì)問:“這個騙子是怎么當上總統(tǒng)的?”嘴角掛著冷酷微笑的心理學家則把尼克松當做一個病例來加以研究。受尼克松提攜并與之親密共事的基辛格博士在回憶錄中,把尼克松描寫成一個膽怯、自尊心過強、猶疑不定、言行可笑的人。
當年尼克松與肯尼迪競選總統(tǒng)時,以0.2%的得票率差距敗給對方,這倒罷了;肯尼迪在總統(tǒng)任上沒干多久,就獲得了持久的居高不下的聲望,而39歲成了副總統(tǒng)(干了兩屆)和兩次當選總統(tǒng)(1968——1972年)的尼克松,在“水門事件”之后就作為肯尼迪的反面而存在,罪行“發(fā)人深省”、“永遠不許翻案”。可以想象當下臺后的尼克松偶爾路過這里時,心中是多么苦澀。如果沒有堅強的信念和毅力,尼克松大概難以走完“水門事件”后的20年痛苦而漫長的人生旅程。
不知是懷恨在心還是歷來清醒,尼克松對美國媒體的某些做派持強烈的批評態(tài)度。他在《領導者》一書中寫道:“電視像洗腦劑,使事實和幻想的界限已經(jīng)被混淆到不易被人們察覺的地步……電視是家庭化了的好萊塢,它像一塊夢幻的土地,人們越是習慣于通過電視屏幕去觀察世界,他們的思想就越會被夢幻世界所左右。”不知是感同身受還是打抱不平,尼克松還強烈抗議:“新聞媒介用顯微鏡審視一位知名人士是無可非議的,用直腸鏡則太過分了!”
政治家與媒體,真?zhèn)€是愛恨交織。然而就一般狀況而言,媒體的自由報道是能夠接近事實和真相的。現(xiàn)在美國輿論普遍認為,就“水門事件”本身,尼克松可能并不知情,更沒有參與策劃,只不過領頭犯案的是尼克松的手下,尼克松當然負有連帶責任。國會對尼克松的三點彈劾理由是:1.阻撓司法;2.濫用職權;3.抗拒國會傳訊。這是美國憲政體系對尼克松在權力優(yōu)越感之下的傲慢與不誠實的嚴厲懲罰,這也是美國政治制度自動起修復作用的結果。當年為“老朋友”尼克松打抱不平的毛澤東熟讀充滿宮廷陰謀和傾軋的《二十四史》,實在不能理解尼克松為什么不是因為“陰謀”而被搞下去的。
就事實而言,尼克松可以說是在媒體和法律的合力下,為維護憲法尊嚴和個人尊嚴而不得不引咎辭職的。
作為心理學研究課題的“尼克松”,作為加利福尼亞南部某位柑橘種植者的兒子,尼克松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劣勢。也正是這種家庭出身給了尼克松自強不息的品質(zhì),也使“尼克松”這個公眾話題產(chǎn)生了更為深廣的吸引力。在加州的“尼克松圖書館及出生地”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訪客,他們試圖來這里了解一個平凡的農(nóng)家少年如何在塵世的波谷浪尖中奮力前行、克服心魔、戰(zhàn)勝自我的“宏大歷程”。
筆者對這位被權力優(yōu)越感慣壞了或被搞糊涂了的政治家始終好感多于惡感。飽經(jīng)風霜的人生經(jīng)歷使尼克松有一種內(nèi)在的吸引力。這倒不是同情弱者的心態(tài)使然,如果站在被剝奪一切官職和名譽的佝僂著的那個老年尼克松面前,你仍會透過他的眼神發(fā)覺他的內(nèi)心強大得令你只能仰視。尼克松在政治上的率直、原則性(如與赫魯曉夫的“廚房辯論”)和在國際政治方面縱橫捭闔的雄才大略固然令人欽敬,他一生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不拔和對國家的強烈忠誠,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從權力和榮譽的巔峰跌落到地平線以下后,尼克松迅速擺脫了挫折的追襲,戰(zhàn)勝了人性中的弱點,重新攀上了人生的巔峰。
“批判我的人不斷地提醒我,說我做得不夠完美,沒錯,可我盡力了。”尼克松如是說。他不怕失敗,因為他知道還有未來。他說:“失敗固然令人悲哀,然而,最大的悲哀是在生命的征途中既沒有勝利,也沒有失敗。”
尼克松最早傳入中國的著作是他中年時寫的《六次危機》。被尼克松評論為“具有巫師氣質(zhì)”的毛澤東曾在尼克松來訪時贊揚過這本書。毛澤東的這句稱許令尼克松后半輩子一直心存感念,因為《六次危機》中寫了許多逆境,尼克松后來說道:“從長征過來的人最懂得什么是逆境。”政治并不是天堂,有時它是地獄,而勇往直前一身創(chuàng)傷地“comeback”(歸來,尼克松最喜歡的詞之一),是只有身臨其境者才能充分體味的巔峰境界。
1945年9月,除了年輕一無所有的退役軍官尼克松宣布角逐國會議員席位,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政治生涯。他租的廉價辦公室的隔壁是養(yǎng)貂的房間,夜半尼克松寫演講稿時,常聽到貂的尖厲叫聲。這些尖厲叫聲,讓尼克松很快就熟悉了政治,并讓他具有絕不臨陣退縮的勇氣。
尼克松不僅不懼怕社會的壓力,而且也不懼怕自然規(guī)律的襲壓。20世紀90年代,退休后的里根來探訪尼克松,當尼克松發(fā)現(xiàn)來訪者患有大腦退化的癥狀時,他的第一個想法和行動就是開始閱讀更多的書,記更多的事,他要把打敗里根的那自然力量堵在門外。
盡管每年的6月17日都是一個令尼克松難堪的日子,但他并不回避,他以坦誠的悔恨和努力為國服務來尋求國民的原諒,他希望不用等到他去世,一個“新尼克松”重新從泥水中站立起來。
對于“水門事件”前后的尼克松,有必要繼續(xù)做“病態(tài)心理研究”,但1974年以后的尼克松,基本上是處在一種積極、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中。
回顧紛紜的世事,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尼克松晚年的工作秘書莫尼卡·克羅利,以犀利的目光分析了國人對“尼克松”的“不正常心理”。
“3其他人犯下了同樣深重的罪孽,都可以安然無恙,唯獨對他發(fā)動了無情的抨擊,最后演變?yōu)橐环N全國性的心理活動,以讓我們相信:我們的近代史不像表面上那樣遭受嚴重破壞,縱然有破壞那也全部是尼克松一手造成的。他自己為自己包扎傷口,我們卻拿著從他那里剝下來的政治頭皮,把它當做戰(zhàn)利品,以此證明那動蕩不堪的年代至少產(chǎn)生了一個表面上公正的結果。
“我們把他當做一個容器,在他頭上發(fā)泄我們所有的自怨自艾和被誤導的騷動不安的情緒。”
美國當代的馬基雅維里,這里所說的馬基雅維里,不是那個主張政治陰謀,主張“獅子般雄心、狐貍般狡猾”的“馬基雅維里主義者”的馬基雅維里,而是那個歷史中的真實的愛國者馬基雅維里。
馬基雅維里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巨人之一。馬克思稱贊馬基雅維里能夠“用人的眼光”來觀察國家和政治。馬基雅維里雖然沒有在政治上攀上巔峰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他在遠離政治中心后反而更加關注政治和國家命運,在逆境和寂寞之路上,馬基雅維里是尼克松的先行者和楷模。事實上尼克松也多次和身邊的人談起馬基雅維里其書其人。
1513年,經(jīng)罷官和牢獄之災后,馬基雅維里以一介村夫的身份,在鄉(xiāng)下過著貧困的勞動生活,但他位卑不敢忘憂國,發(fā)憤寫作,成為近代西方政治學的奠基人。馬基雅維里把生活分為兩部分:白天在農(nóng)民當中勞動和生活,夜晚單獨與古人晤對,探索治國之道。“黃昏時分,我就回家,回到我的書齋。在房門口,我脫下了沾滿塵土的工作服,換上朝服,整我威儀,進入古人所在的往昔的宮廷……在四小時里,我毫不感到疲倦,我忘記了一切煩惱,我不怕窮,也不怕死,我完全被古人迷住了。”
作為一位不怕羞辱、不懼逆境的偉大的愛國者,馬基雅維里撰寫了一系列關于富國強兵、民族獨立的韜略,盡管被后人以偏概全地總結為“陰謀術”和“反道德”,但馬基雅維里本人卻是一個品格方正之人,他的兒子也為保衛(wèi)國家而英勇戰(zhàn)死。現(xiàn)在馬基雅維里沒有后代,墓地也無從考證。
就尼克松而言,他的個人品格并非無懈可擊,至少他站在權力巔峰的那種傲慢和欺瞞就令人不齒。但兩人在失官后以策論報國、發(fā)奮著述的心境實在是太相似了。
尼克松和馬基雅維里一樣深諳現(xiàn)實政治的規(guī)律和熱愛自己的祖國。效忠美國,是尼克松著作中的主旋律。正是為了效忠美國,他稱贊說:“馬基雅維里了解事實的真相。他寫作《君主論》的時間是16世紀初,但從那時以來,政治一丁點兒都沒有改變。一丁點兒都沒有。運動員當然都換了,游戲規(guī)則卻一模一樣。”
黑格爾非常推崇近代政治中的兩個英雄人物,一個是馬基雅維里,一個是法國統(tǒng)一的捍衛(wèi)者黎塞留——都是為國鞠躬盡瘁的“陰謀家”。如果現(xiàn)在黑格爾在墳墓里嘆口氣要說話,他沒準會說: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中國三國時代的諸葛亮,一個是1974年之后美國的尼克松,他們都夠“壞”的。
尼克松提出了打破堅冰與紅色中國建立關系的戰(zhàn)略構思,在當時的“蘇聯(lián)霸權主義者”看來,這是最最陰損歹毒的計謀。尼克松又是蘇聯(lián)解體后最強烈要求援助俄羅斯的戰(zhàn)略家(他的這一觀點連他的老對手《華盛頓郵報》也稱贊有加),同時也是最早論述北約東擴擠壓俄羅斯的戰(zhàn)略家,所有這些變化多端的伎倆,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美國的國家利益。尼克松在臨終前不到一個月,還出訪莫斯科,對俄羅斯各派政治力量進行接觸與評估,為美國調(diào)整對俄羅斯的政策提供了第一手材料,真是可謂“老臣之心”。
下野對于尼克松來說也是一種解放,他遍覽古圣今賢之書,并像教授為學生上課一樣向工作助手發(fā)表他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洛克、盧梭、托克維爾、穆勒、黑格爾、馬克思、托爾斯泰等人思想的看法。挫折、憂憤使尼克松成為一個深懷智慧的人。他不斷地閱讀和寫作,和古人對話,并反思自己的過去,評論當前美國政治家的所為,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繼續(xù)為國家服務。
“生活的目標應該是比生活更重要的東西。如果不投入到比你自身更偉大的事業(yè)中,你就看不到生命的意義。那是找到自我的唯一途徑。”這段保爾·柯察金式的言論出自尼克松之口并不奇怪,這是當生命中最重要的某個部分失去之后積極的而非消極的大徹大悟。
政治家是渺小的。尼克松在他的遺著《超越和平》中,也終于認識到政治家的渺小。他說:“我們必須牢記,美國今天之所以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并不是因為政府為人民所做的事,而是因為人民為他們自己以及人民相互之間所做的事。”
尼克松以政治家的身份下臺,以思想家的身份辭世。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逆境,而尼克松的“comeback”軌跡,卻是少見的堅忍和漂亮。
尼克松靠著堅強的信念和毅力、不屈不撓的精神,從逆境中掙脫出來,而在他最危難的時候,他仍憂國憂民。文章所警示我們的是:逆境能打敗弱者而造就強者!尼克松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靈魂是偉大的,他的信念是偉大的,他的精神更是讓人們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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