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要培養完全的人格
(1916年)
蔡元培
事件背景
蔡元培(1868—1940),中國民主主義革命家、教育家。浙江紹興人。清光緒進士,翰林院編修。1902年發起組織中國教育會,創辦愛國團體,宣傳民主革命思想。1905年參加同盟會。1907年留學德國。歸國后首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
本篇是蔡元培1916年在上海女子學校的演講,表現了他進步的愛國主義教育觀。他認為,愛國首先要培養完全的人格。演講者深明教育的重要以及它與體育智育的辯證關系。今天我們的學校教育仍是強調“德育、智育和體育”,強調三者的全面發展,強調德育的統帥作用。全篇首尾呼應,渾然一體。而另一突出特色,則是具有強烈的針對性。蔡元培是教育家,他是在女子學校講演,講演的背景是“五四”運動爆發的前幾年。這一切使蔡元培“三句話不離本行”。以后他專講愛國問題,學校教育問題、女子獨立問題。這些問題,正是人們關心的問題,因此也就是很有針對性的問題。
本校初辦時,在滿清季年,含有革命性質。蓋當時一般志士,鑒于滿清政治之不良,國勢日蹙,有如人之罹重病,恐其淹久而不可救藥,必覓良方以治之,故群起而謀革命。革命者,即治病之方藥也。上海之革命團體,名中國教育會,革命精神所在;無論其為男為婦,均應提倡,而以教育為根本。故女校有愛國女學,男校有愛國學社,以教育會會員擔任辦理之責,此本校校名之所由來也。其后幾經變遷,男校因蘇報案而解散;中國教育會,亦不數年而同志星散;惟女校存立至今。辛亥革命時,本校學生,多有從事于南京之役者,不可謂非教育之成效也。當滿清政府未推倒時,自以革命為精神,然于普通之課程,仍力求完備,此猶家人一面為病者求醫,一面于日常家事,仍不能不顧也。至民國成立,改革之目的已達,如病已醫愈,不再有死亡之憂,則欲以愛國之名稱,其精神在提倡革命,而在養成完全之人格。蓋國民無完全人格,欲國家之隆盛,非但不可得,且有衰亡之慮焉。造成完全人格,使國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謂愛國矣。完全人格,男女一也,茲特就女子方面講述之。
夫完全人格,首在體育,體育最要之事為運動。凡吾人身體與精神,均含一種潛勢力,隨外圍之環境而發達。故欲其發達至何地位,即能至何地位。若有障礙而阻其發達,則萎縮矣。舊俗每為女子纏足,不許擅自出門行走,終日幽后,不便運動,久之性質自變為懦弱。光陰日消磨于裝飾中,且養成依賴性,凡事非依賴男子不可。敬無男子可依賴,雖小事亦望而生畏,倘不幸地有戰爭之事,敵兵尚未至,畏而自盡者比比矣,又安望其抵抗哉!是皆不運動不發達其身體之故,卒養成懦弱性質,以減殺其自衛能力與膽量也。歐美各國女子,尚不能免此,況乎中國。聞本校有體育專修科,不但各科完備,且于拳術尤為注意,此最足為自衛之具,望諸生努力,切勿間斷。即畢業之后,身任體操教員者,固應時時練習,即擔任別種事業者,亦當時時練習。蓋此等技術,不練則荒,久練益熟,獲益匪淺也。
次在智育,智育則屬精神方面。精神愈用愈發達,吾前已言及矣;蓋人之心思細密,萬能處事精詳。而練習此心思使之細密,則有賴于科學。就其易于證明者言之;如習算既可以增加知識,又可以使腦力反復運用,大于精細詳審一途。研究之功夫既深,則于處世時,亦須將前一事與后一事比較一番,孰優孰劣,了然于胸。而知識亦從比較而日廣亦。故精究科學者,必有特別之智慧,勝于恒人,亦由其腦艋之靈敏也。
更言德育,德育實為完全人格之本,若無德,則雖體魄智力發達,適足助其為惡,無益也。今先言吾國女子之缺點。女子因有依賴男子之性質,不求自立,故心中思慮毫無他途,唯有衣服必求鮮艷,裝飾必求麗,何也?以其無可自恃也。而虛榮心于女子為尤甚,喜聞家中人做官,喜與有勢力人往還皆是。故高尚之品行,未可求諸尋常女界中也。今欲養成女子高尚之品行,非使真除依賴性質有自立性質不可。然自立不可誤解,非傲慢自負,輕視他人之謂,乃自己有一定之職業,以自謀生活之謂。夫人果自謀生活,不仰食于人,則亦無暇裝飾,無取虛榮矣。尚有一端,女子之處家庭者,大凡姑媳妯娌間,總是不和,甚至詬誶,其故何在?蓋舊時習慣,女子死守家庭,不出門一步,不知社會情狀,更不知世界情狀,所通聲息者,家中姑媳妯娌間而已。耳目心思之范圍,既限于極小家庭,自然只知瑣細之事,而所爭者,亦只此瑣細之事。若是兩望女子之品行日就高尚,難乎其難,蓋其所處之勢使然也。女子之缺點固多,而優點亦不少。今舉一端,如慈善事業。惻隱之心,女子勝于男子。不過昔時專在布施,反足養成他人傲惰之習,令則推廣愛人以德,與人為善之道。凡有善舉,宜使愛之者亦出勞力有益于社會,則仁慈之心,尤為懇摯矣。女子講自由,在脫除無理之束縛而已,若必侈大無忌,在為無理之自由,則為反對女學者所藉口,為父兄者必不送女子入學。蓋不信女學為培養女德之所,而謂大學乃損壞艾德之地,非文學之幸也。又今日女子入學讀書后,對于家政,往往不能操勞,亦為所垢病。必也入學后,家庭間之舊習慣,有益于女德者,保持勿失。而益以學校中之新知識,則治理家庭各事,比較諸未受教育者,覺井井有條。譬如裁縫,舊時只知憑尺寸裁剪而已,若加以算學知識,則必益能精。如烹飪,舊時亦只知當然,若加以化學知識,則必合乎衛生。其他各事,莫皆不然。倘女學生能如此,則為父兄者,有不樂其文若妹之入學者乎!
夫女子大校求學,固非脫離家庭間固有之天職也,求其實用,固可相輔而行者也。美國有師范學校,教授各科,俱用實習,不用書籍。假如授裁縫時,為之講解自上古至現在衣服之變更,有野蠻時代之衣服與文明時代之衣服,是即歷史科也;為之講解衣服之原料,如經之產地、棉之產地等,則地理科也;衣服之裁剪,有算法焉,其染色之顏料,有理化之法則焉,是即數理化科也;推之熟飪等料,亦復如是。寓學問于操作中,可見文學固養成女子完全之人格,非使女子入學后,即放棄其固有之天職也。即如體操科之種種運動,近亦有人主張徒事運動而無生產,為不經濟,有欲以工作代之者,庶不消耗金錢與體力,便歸實用,此法以后必當盛行。益可徒知讀書,放棄家事,為不合于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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