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賦的人喜歡模仿前人作品,所謂“踵事增華”,也算文學史上一個明顯的創作現象,尤其唐宋以后科舉考賦,闈場同題情形尤為突出,于是由模仿以補續并超勝前人,也成為賦壇斗技的常態。早在漢人作賦時,這種現象已有所呈示,最典型的作家是揚雄。據《漢書·揚雄傳》存錄雄自敘謂:“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嘗擬之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名曰《反離騷》。”又本傳“贊曰”稱:“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可見揚雄仿相如為“四賦”(《甘泉》《長楊》《河東》《校獵》)與仿屈原作《反離騷》,既仿其本,又馳騁其意與詞。同樣,陶淵明寫《閑情賦》,于賦序亦謂“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檢逸賦》……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染翰為之”,是補續,也是自為。這種以模仿前人寫賦并補益其詞意者甚多,茲舉兩則紀事為例。
一則是南朝張融寫《海賦》故事。《南齊書·張融傳》記載:融“浮海至交州,于海中作《海賦》……文辭詭激,獨與眾異。后還京師,以示鎮國將軍顧愷之,愷之曰:‘卿此賦實超玄虛,但恨不道鹽耳。’融即求筆注之曰:‘漉沙構白,熬波出素。積雪中春,飛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點是,“此賦實超玄虛”語指西晉時木華(字玄虛)曾作史上第一篇狀寫大海的完整賦章,所言的“超”指超過前者,但前提是對前賦的模仿。比較兩篇《海賦》,木賦首述大海之形成,并廣大其象,謙卑其意,以層層比喻,夸張形容,借助神話傳說,虛構異國幻境,后世評說“文甚雋麗,足繼前良”(《文選》李善注引傅亮《文章志》)、“奧博詳實,極賦家之能事”(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張賦層次清整,先繪飾大海聲勢,繼描述海中奇魚,又形容海上美景,再束以想象與玄理,以海上神山之景,狀神奇之象以喻流心物外而“化靜自清”的境界。這也牽涉到第二點,即兩賦皆以“奧博詳實”為賦,自隸于魏晉時代征實之文風,然何以顧愷之謂其“超玄虛”的同時,又責其“不道鹽”之失,而張氏復補足“漉沙構白”四句以應對,這又說明賦家模仿前賢又欲超越的寫作心態,落實到物態描寫方面,也常是具體而微的。
另一則是南宋人孫因模仿柳宗元《晉問》而成賦體文《越問》的本事。孫因是浙江慈溪人,《宋元學案補遺》有傳。據其《越問序》所載,一是“借楚辭體而去其羌誶蹇咤之聲,仿《晉問》意而削其佶屈聱牙之制”,這說明此賦模仿《晉問》卻能變其體而更其制。一是言此賦在“王公(十朋)作賦后五十七,自句章徙余姚”時作,并指出王十朋“會稽三賦”之《會稽風俗賦》(另兩篇是《蓬萊閣賦》《民事堂賦》)有三遺恨,即“止及(會稽)境內山川”,未能旁及古之越境;“雜舉夫秔秫桑蠶”,而未及越地特產的“金錫”“竹箭”等;又對魚鹽之利未能詳述,有舉小而遺大的弊病。所以對照王賦,孫賦辟有“駐蹕”(敘宋高宗逃難駐紹興)、“良牧”(歌頌“帥憲新安汪公”即汪綱的政績)、“封疆”“金錫”“竹箭”“魚鹽”“舟楫”“越釀”“越茶”等專章描述,多增地方事物風俗,以補王賦之闕。有趣的是,王十朋的《會稽風俗賦》是仿柳宗元《晉問》而作,孫因的《越問》是仿柳、王兩篇而為,堪稱再仿之作,所以他強調的于柳賦“更其制”與于王賦“補其遺”,是再仿后的“超前”創作,盡管馬積高先生《賦史》認為“孫賦則鋪述各種互不連續的事物,散漫無歸,故雖頗有文采,就命意、謀篇說,則遠遜于《晉問》與《會稽風俗賦》”,然其主創意圖的超越,則顯而易見。
上舉兩事,僅舉隅之見,類似情況在賦創作或賦家自述中常見。比如李白創制《大鵬》與《大獵》二賦,明明效仿漢人,卻偏要在自己的賦序中對漢晉前賢或“鄙心陋之”,或謂“齷齪之甚”,雖有偏頗,卻內涵了賦家“超”的意識。于是在文學史上出現了一種常見現象,詩人好追慕前賢,比如視詩、騷(或“風騷”)為終極追求,即如陶淵明的詩作,后代詩論評述唐宋名家,也只說王維學陶如何,韋應物得陶幾許,孟浩然習陶所成,蘇東坡仿陶最肖云云,鮮有超越的期許,杜甫詩在宋以后的地位亦然。賦家則不然,其仿前而超勝的創作現象之普遍,宜有賦“體”的因素,試舉其要,聊述三端:
一曰“物”,即前人如陸機《文賦》所言“賦體物而瀏亮”,換言之,就是賦體書寫多物態的呈現。我曾在《從京都賦到田園詩——對詩賦文學創作傳統的思考》(《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一文中對以漢代出現的京都賦與晉宋興起的田園詩進行比較研究,在試圖說明公元初近五個世紀文學變遷之主流時,也分析了詩與賦“體”的差異,其中如與田園詩表現于田野之景、農耕之樂、隱逸之趣、景候之序、自適之情不相同者,在于京都賦更多地描寫城市建設、宗教禮儀、商業貿易、物產風俗、游藝表演等。其中“物態”書寫,更接近于賦體的特征。由于物質文明的進化,使“物以賦宣”(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的創作也就天生地具備了進化與超勝的質性。略述其要,又包括事物的發展,如劉邵《趙都賦》敘述“珍玩服物,則昆山美玉,玄珠曲環,輕綃啟繒,織纊綈紈。其器用良馬,則六弓四弩,綠沉黃間,堂嵠魚腸,丁零角端”,寫一都之物產,意在超越前人的觀物視閾。這種事物的發展,又常通過兩方面在賦中呈示。一是外物的引進,尤其表現于古代王庭朝貢體系的貢物描寫。如班固《西都賦》寫外邦貢物:“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昆侖,越巨海,殊方異類,至于三萬里。”對此,《文選》李善注:“《漢書》宣帝詔:九真獻奇獸。晉灼《漢書注》曰:駒形、麟色、牛角。又《武帝紀》曰:貳師將軍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又曰:黃支自三萬里貢生犀。又曰:條支國臨西海,有大鳥卵如甕。”又據《后漢書·西域傳》載,漢和帝時甘英出行西域,經安息、條支直抵波斯灣,所見“皆前世所不至,山經所未詳,莫不備其風土,使具珍怪”。可知賦中所寫,皆有史可證的新鮮事物。二是技術的發展,促進賦中物象的趨新。例如明清時代對外貿易的擴大,一些新事物、新素材進入賦家筆下,出現了一大批諸如“眼鏡”“自鳴鐘”“電報”等新題材的詠物賦。如晚清學者章桂馨(光緒三十年進士)的《電報賦》描述與贊美電報科技之“關山咫尺”的“奪天工之巧”,以及“一刻千程,縱聲萬里”之妙,也是前人賦寫物態不可能及的。
二曰“京”,即以京都賦為中心的體物大篇之創制,也內涵了賦體適宜城市文學表現的特征。《四庫全書總目》于“地理類”提要云“首宮殿疏,尊宸居也”,而宮殿所在乃京都,或稱“京師”,班固《白虎通》釋“京師”謂“京,大也;師,眾也。天子所居,故以大眾言之”。聯系到蕭統編《文選》擇“體裁”與“題材”時采取“首賦”與“首京都”(以班固《兩都賦》居首),既是對以京都為中心的大一統文化的認同,也是與賦體切合城市文學之描寫,尤其是擅長京都書寫的特色。以漢代為例,漢賦就是“眾大之詞”,是對國家整體形象的文學化寫照,其宗旨在班固、張衡京都賦中所說的“強干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西都賦》)、“惠風廣被,澤洎幽荒……重舌之人九譯,僉稽首而來王”(《東京賦》)的華夏中心論與萬邦協和觀。這其中的“物態”與“德教”,奠定了后世辭賦(尤其是體物大賦)創作由“觀物”到“觀德”的書寫模式。這也構成了歷代京殿賦的不斷摹寫與仿制。但是在模仿過程中,賦家又無不表現出一種“一代勝過一代”的超勝思想。這又主要呈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賦中人物的超勝。比如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假托人物,“子虛”“烏有”“亡是公”代表楚、齊之地與天子之都,并以“亡是公”壓倒“子虛”“烏有”,影寫的是漢初由藩國盛到宮廷強的政治變遷,也奠定了大賦崇當世圣王的思想基礎。又如揚雄《長楊賦》寫天子游獵,也采用先述“漢三帝”(高祖、文帝、武帝)再寫“今上”(成帝),即“今朝廷純仁”一節描寫,如果說揚雄賦還寄有一定的諷意,則其創作模式到東漢京都賦(班固與張衡的作品),頌當世圣王之意,已非常明顯。二是賦家摹寫的主觀超勝意圖,也成為歷代京都賦書寫的一大思想傳統。這一點在左思寫《三都賦》以漢代京都賦為鵠的之批評已肇其端:“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茲。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于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三都賦序》)繼此,如唐人李華作《含元殿賦》,序稱“陋百王之制度,出群子之胸臆。非敢厚自夸耀,以希名譽。欲使后之觀者,知圣代有頌德之臣”;宋人楊侃作《皇畿賦》,序稱“大宋畿甸之美,政化之始”;元人黃文仲作《大都賦》,開篇即云“竊惟大元之盛,兩漢萬不及也”,掩壓前朝,一脈相承。這種創作心態落實到“體”,實與賦文擅長描繪都市文明并喻示社會進步切切相關。
三曰“反”,這又包括賦作的模仿性以及賦家的逆向思維。賦的賡續也有類詩的,如“和賦”與“和詩”。和賦有“和圣制”,如唐太宗作《小山賦》徐充容賡和,有“儕友自相和”,如高適和李邕《鶻賦》、蘇轍和兄軾《沈香山子賦》等,還有后代同題賡和且次韻的,如“宋呂綱《濁醪有妙理賦》次東坡韻;明祈順、舒芬、唐龍諸人《白鹿洞賦》次朱子韻”(王芑孫《讀賦卮言·和賦例》)。這類賡續只有模仿,沒有強烈的超勝意圖,故在賦創作中有類似“和賦”的一種體裁“反”,則著意持續而超越。賦之“反”體,肇自揚雄《反離騷》,繼續者有皮日休《反招魂》、趙秉文《反小山賦》、徐禎卿《反反騷》、尤侗《反招魂》、汪琬《反招隱》等。讀揚雄《反騷》,一則讀騷感于史事,表現出對屈原尊崇、同情以至哀怨的心理,一則借史事與舊文以抒發牢愁,貌似擬作,實多創思。也正因此中寄寓了“反”(以反彰正)的逆向思維,所以后世評價亦迥異。如朱熹評揚雄謂“屈原之罪人”、“《離騷》之讒賊”(《楚辭集注》),李贄則認為“《離騷》,離憂也;《反騷》,反其辭,亦其憂也,正為屈子翻愁結耳”,其作“痛原轉加,而哭世轉劇”(《焚書》卷五《讀史·反騷》)。“反”體在賦域的創作實踐,自與賦體的補續與超越潛符默契。
觀歷代賦家創作(尤其是體物大賦),其超勝的主觀意圖,常建立在貶抑前人創作的基礎上,這是骨子里的“文人相輕”,還是反映時代的進步?個中理趣,亦可商榷。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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