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明鈞 【本書體例】
祝允明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號枝山,因右手生枝指,又自號枝指生,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明代書法家、文學(xué)家。弘治五年(1492)舉人,后應(yīng)進士不第。官廣東興寧知縣,遷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邱)通判。與唐寅、文征明、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能詩文、工書法。他的筆記小說《九朝野記》主要記載了一些軼聞趣事、歷史掌故等,反映了當時的風(fēng)俗習(xí)尚,有一定的社會認識意義。
吳邑朱生,宣德中商湖湘,泊舟官河下。其旁四方客云集,娼船蟻附焉。一日,傳有名娼新王二者至。眾競出觀,果艷姬也。一優(yōu)偕來,其船密比生舟。
既數(shù)日,凡生言笑動靜,娼罔不密察,有眷眷意。數(shù)以言挑生,生漫應(yīng)之。或日,生登岸,獨留一仆在。娼移船就仆,密問生之年里、性行、及其家族、生計以及妻之恕悍,子之多寡極悉。仆一一語之,乃去。生還,仆以告。生亦不為意。
明日晚,娼視生在舟,使優(yōu)邀之飲。又潛告生曰:“君但言延我入舟則可,我欲有言于君耳。”生從之。娼入生舟,飲間戚戚無歡容。生數(shù)殷勤之,亦漠不領(lǐng);倩其歌,亦不肯。俄去眠榻上。生曰:“小娘子既辱臨近,何不開意為歡乎?”娼曰:“我自不耐煩,君勿纏滯也!”生有新衫在榻,娼取碎裂之。生亦無慍容,惟心念風(fēng)塵驕賤,不足介意。酒罷就寢。
中夜,問之。娼顧旁舟無覺者,乃低語生曰:“我有冤,欲圖之人久不獲。日者察君久,似見君有心人,故輒自求近。凡君身家事,我固悉知矣,獨不見性度。適裂衫,乃試君度耳。我用意精如此,不知君有此量力否?若果能擔(dān)負,則我事乃濟,而君亦不為無益也。”生曰:“吾頗負義略,豈不能庇一婦女乎?”娼潸(shān山)然曰:“我非娼,淮安蔡指揮女也。我父以公錯調(diào)湖廣之襄陽衛(wèi),挈家以行。舟人王賊,乘父醉,擠之水,并母死焉。僮婢悉盡。以我色,獨留,犯之,呼為妻。吾父資素豐,賊厚載,欲商于他。不幾日,復(fù)為盜劫,吾與賊僅免。吾家資仍罄焉。賊欲歸,以有我不可,進退維谷。遂以余資買小舟,俾我學(xué)歌舞為京娼,而來此。君能復(fù)吾仇于官,我終身事君為妾侍耳。”因出父文牘示生。生慷慨許諾。
翌日,優(yōu)來,曰:“二姐未起乎?”生大罵曰:“賊不知死所,尚覓二姐乎?”優(yōu)知事泄,隨生語投于水。生遂持娼歸家,而卒老焉。
(選自《九朝野記》)
朱生是吳縣人,宣德年間,在湖湘一帶做生意。把商船停在官河中。船的四周客船云集,妓女的小船也很多。有一天,傳說一個叫新王二的名妓來了,眾人爭著出來觀看,果然長得很漂亮。一個藝人和她一塊來,她的船緊挨著朱生的船。
幾天以后,凡朱生的舉止言談,新王二都認真仔細地觀察,很有眷戀之意。并多次用語言挑逗朱生,朱生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酬。有一天,朱生上岸,船中只留一個仆人。新王二把船劃到緊靠仆人的地方,偷偷地詢問朱生的年齡、籍貫、性格、品行以及家族、生活,還有朱妻的脾氣好壞,孩子的多少等,問得非常詳細。仆人都一一地告訴她,她才離開。朱生回來后,仆人把這些情況都說給他,他也毫不介意。
第二天晚上,新王二看到朱生在船上,便讓藝人去邀請朱生飲酒。朱生來后,她悄悄地告訴朱生說:“你只說想請我到你船上去,我想給您說句話。”朱生應(yīng)允。新王二便來到朱生的船中。酒席上,顯出滿臉悲傷的樣子。請她唱歌,她也不肯唱。一會兒,去床上睡覺。朱生說:“小娘子既已到了我這里,為什么不盡情為樂呢?”新王二說:“我很不耐煩,請您不要糾纏我!”朱生的床上有一件新衣,她拿過來撕得粉碎。朱生也不生氣,心里想,風(fēng)塵女子地位下賤,個性倒挺倔強,這些都不足介意。酒罷就上床睡覺了。
半夜朱生問新王二。她見周圍船上的人都睡著了,便低聲告訴朱生說:“我有冤枉,長期找不到報仇的人。我觀察你很長一段時間了,你好象是個有心的人,所以,我才自己主動要求接近您。凡您的一切情況我全知道了,單單不了解您的性格和氣度,剛才撕新衫,就是試一試您的氣度呀。我用心如此精細,不知您是否有為我伸冤的能力,如果能承擔(dān),我冤仇就能報了,對您也是有好處的。”朱生說:“我很講義氣,難道不能保全一個女子嗎?”新王二潸然淚下,說:“我不是妓女,我是淮安蔡指揮的女兒,我父親因公調(diào)往湖廣襄陽衛(wèi),帶領(lǐng)全家赴任。船家王賊,乘父親喝醉了酒,把他擠到了水里,母親也一塊死了。仆人、侍女也都被害。因為我長相美,把我留下了。王賊奸淫了我,對外說我是他妻子。我父親的資產(chǎn)很多,王賊都裝在了船上,想到外地經(jīng)商。沒多久,又被強盜搶劫,我和王賊幸免。我家的資產(chǎn)全完了,王賊想回去,又覺得帶著我不方便,進退兩難。于是他用剩下的一點錢買了條小船,讓我學(xué)歌舞當京妓,我便來到了這個地方。您如果能把此事報告官府,為我復(fù)仇,我愿終身給您作小妾侍奉您。”說著便把父親的文告、證件拿出來讓朱生看。朱生很慷慨地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第二天早晨,藝人來,問道:“二姐還沒起床嗎?”朱生大罵藝人:“賊人不知死期臨近,還在找二姐嗎?”藝人知道事情已經(jīng)暴露,隨著朱生的喝罵,他跳入水中自殺了。朱生帶著新王二回家,一起生活到老。
這篇小說所描寫的故事發(fā)生在明宣宗宣德年間(1426——1436),蔡指揮是堂堂的朝遷命官,帶著全家人,前往襄陽任職,行至途中,“舟人王賊,乘父醉,擠之水,并母死焉。”然后王賊載著豐厚的資產(chǎn)逃跑。可沒料到,他“復(fù)為盜劫”,真正是“賊偷賊”。光天化日之下,官河之中,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殺人搶劫的案件,可見當時的社會秩序是多么混亂。上至官,下至民,人的生命財產(chǎn)都得不到保證,這是政治的黑暗和統(tǒng)治階級的腐敗所造成的。王賊正如元雜劇《竇娥冤》中的賽盧醫(yī)、張驢兒父子。地痞無賴橫行無忌,白日行兇無人過問。作者通過這篇筆記小說,深刻地揭露了明代社會的弊端。不管作者主觀上是否如此,但客觀上是起了這樣的作用。
蔡女是小說中的主人公,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人物畫廊中又一獨具色彩的人物。她不同于《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也不同于《紅樓夢》中的尤三姐,她沒有跳江自殺,也沒有一把鋼刀結(jié)果了性命,而是忍辱含垢,以屈求伸。
作者對蔡女的描寫采取了“先抑后揚”的筆法。一開始蔡女對吳邑朱生“有眷眷意,數(shù)以言挑生,生慢應(yīng)之”,這完全是一個輕佻的妓女的形象,她的舉止動靜令人生厭。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感到蔡女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人物,尤其是“密問生之年里、性行、及其家族、生計,以及妻子之恕悍,子女之多寡極悉。”讀者難免暗自發(fā)問,蔡女究竟要干什么?這就給人造成懸念,逼著你不得不繼續(xù)讀下去。等到蔡女到朱生的船上,“請其歌,亦不肯。”“生有新衫在榻,娼取碎裂之。”這真是把讀者的心“懸”到了空中。讀至此,讀者禁不住要設(shè)想種種的結(jié)局了,但都不一定對,只有讀完“乃低語生曰”一段文字后,才渙然冰釋,頓消疑團,不得不佩服蔡女的心計,至此,人物形象更鮮明了。
蔡女為父報仇,隱忍茍活。王賊“犯之,呼為妻”,后又“俾我學(xué)歌舞為京娼”,這對蔡女的打擊是多么沉重。蔡女的心眼又是挺細的,她不肯輕易地給人訴說冤枉,她對朱生多日觀察、詳細了解,又故意“裂衫”,“不肯歌”,試朱生胸襟。當她覺得朱生是可以依賴的時侯,她便把冤屈一古腦兒說給他。馮夢龍改編成話本小說時,定名為“蔡女忍辱報仇”。
這篇小說內(nèi)容曲折,情節(jié)緊湊,故事性強,讀過后給人的印象深刻。
上一篇:葛秀才強記
下一篇:蔡松坡拒鑄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