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黃同甫 【本書體例】
巨鹿某公,官總憲,有權勢。公子某,好蓄姬妾,干仆四出覓佳麗,恒晝見而宵劫。人畏其勢,不敢訟,訟亦不直。于是人咸相戒:“凡婦女勿倚閭?!甭劰映?,雖中年婦女亦必掩扉避。
嘗有外來卜者賃居尼庵,攜一女,年未笄,有殊色。一日,公子涉蘭若,見女悅之。謂尼曰:“卜者女可使入府,當予以金。不然,毀汝庵,鞭汝死!”尼唯唯。
公子去,尼以告卜者。卜者曰:“我女豈為人婢妾哉?”尼曰:“汝女得侍公子,即貴矣!”卜者不答。尼又曰:“汝身無羽翼,既來此,雖欲不從,其能脫乎?”卜者厲聲曰:“伊父為官,當知律法,敢強奪民間女子耶?”尼曰:“必不欲,無遺后悔?!奔词谷税坠?。
公子命健仆二十,驟來劫女。卜者出阻,群仆鞭棰交下,風卷云馳,霎時劫去。卜者蹶然從地起,頓足詈曰:“莫謂而公無力也,必與我為仇,定有以報!”遂去。
明年春,公子初度日,賓客云集。筵宴方張,閽者進報:“有髯丈夫,自稱河海客,探知公子誕辰,特來祝嘏(gǔ古)?!惫蛹疵???蛢x容甚偉,皂衣,廣袖,青絹蒙首,大步至庭。后隨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負一劍。最后一垂髫女,姿容絕麗,衣棗花緊袖碧羅衫,淺紅吳綾褲,微露紫絹履,細小若菱角,腰圍繡帶,下垂過膝,手提一筐,內盛絳桃已滿??拖蛏祥L揖曰:“適從海外來,采得此桃,特為公子上壽。”時在二月初旬,桃尚未花,眾皆稱異。分食之,味甚甘美,真異種也。
而公子見進桃女艷,又不禁神移心蕩。私念:“江湖女耳,餌以金諒無不諾。否則,俟其去而要于途,亦幾上肉也?!币騿柨驮唬骸按伺c汝何稱?”曰:“小女子也?!眴枺骸昂蚊?”曰:“女子名,何必上聞貴客!”問:“年幾何?”客亦不答,顧左右曰:“來有時矣,何不賜飲饌?”公子遂命設宴于庭??湍舷蜃?,二童子東西,女下坐。恣意飲啖,旁若無人。食畢,復請曰:“醉飽矣,并乞一席地,宵宿于此,旦即行也。”公子令設臥榻于中門內。
頃之,賓朋盡散。公子入室,將寢矣。忽焉有聲如風,門環(huán)響處,扉已洞辟。二童瞥然若驚燕入室,挾公子疾行。有二侍女欲隨,一童以指按其肩曰:“止?!眲t皆呆立不動。公子至外廳,見燭光下,髯客高坐,目懾公子,言曰:“余本越人,幼學劍于泰華山。術既成,即遨游海內,專理人間不平事。今聞汝父子惡稔已極,特來除之!”公子震恐,伏地乞命,不敢仰視。一童前請曰:“殺耶?抑刳(kū枯)諸?”客曰:“伊父貪虐,不久當伏法。渠雖淫,罪猶不至是。去其淫具可矣?!睉晸]劍,褲破,血濺滿地。公子既悶絕,遂不省以后事。
厥明,日已高,府內外猶寂。里鄰跡見其異,以聞于官。驗時,除救治公子外,而闔(hé合)府男女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臥,皆瞠目不語,如木偶然。方駭異間,一吏見廳案上有字,大書曰:“公子不法,本當殺卻。今姑從寬,去勢留命。”另行書:“婢仆肢廢,飲木瓜酒可療。”乃如所言治之,則皆愈。檢點府中,不少一人、一物,唯卜者女不知下落矣。公子臥病年余,始能步履。未幾,總憲坐行賄免,田園皆籍沒,愧憤而死。公子至無立錐地,棲僧寺以終云。
(選自《墨余錄》卷二)
巨鹿某公,官居總憲之職,有權勢。他的兒子某公子,喜好蓄養(yǎng)姬妾,精干的仆人四出尋找漂亮女人,經常是白天見了而晚上就把人劫走了。大家都畏懼總憲的權勢,不敢告官,就是告了,官府也不會替你做主。于是大家都相互告誡:“凡婦女都不要在大門口站立?!甭犝f公子外出,雖是中年婦女也必定關上大門躲避起來。
曾有個外來占卜算卦的先生,在尼姑庵租賃了房屋住下,帶著一個女孩子,還未成年,長得特別漂亮。一天,公子到寺廟來,見了女孩,非常喜歡她,就對尼姑說:“卜者的女兒,可讓她到我府中來,我給你賞錢。不然的話,我就毀了你的庵子,用鞭子把你活活抽死!”尼姑連連答應。
公子走了以后,尼姑把公子的話告訴了卜者。卜者說:“我的女兒豈是為人當婢做妾的嗎?”尼姑說:“你的女兒真能夠侍奉公子,馬上就變成了貴人!”卜者不回答。尼姑又說:“你身上沒長翅膀,既然來到這地方,雖然想不答應,還能逃脫嗎?”卜者大聲說:“他的父親是做官的,應當懂得法律,敢強奪民間女子嗎?”尼姑說:“倘若不愿意,就不要回悔?!绷⒖膛扇讼蚬訄蟾媪饲闆r。
公子命令二十名強壯的仆人,驟然來劫掠女孩。卜者出來阻攔,仆人們揮起鞭子、掄起棍子紛紛亂打,象風卷云馳一般,霎那間就把女孩子搶走了。卜者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跺著腳罵道:“不要以為老子是沒有力量的,如果與我為仇,我是一定要報復的!”說完就走了。
第二年春,公子生日那天,來了很多賓客。酒席宴會剛設置好,守門人進來稟報:“有一多須男子,自稱是浪跡四方的人,打聽到公子誕辰,特來祝福?!惫玉R上命他進來??腿巳菝?、儀表非常壯美,身穿寬袖黑衣,頭蒙麥青色絹子,大步來到堂前。后面跟隨兩個童子,都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各背一口寶劍。最后是一個垂發(fā)的女孩子,姿色、容貌極其美麗。穿一件棗花緊袖碧羅衫,淺紅的吳綾褲,下面微露著用紫絹做的鞋子,細小得象菱角一樣,腰圍一條繡花的帶子,一直垂到膝蓋以下,手里提著一只筐,里面盛滿了深紅色的桃子??腿讼蚬幼髁藗€長揖道:“剛從海外歸來,采摘來這些桃子,特地為公子祝壽?!碑敃r正是二月初旬,桃樹還沒有開花,眾人都夸贊這桃子真是奇特!分著吃了,味道非常甘美,真是珍奇的品種啊!
而公子見進獻桃子的女孩子艷麗,又禁不住神思搖動,心旌放蕩。暗想:江湖女子而已,用錢財引誘她,料想沒有不答應的。否則等她去的時候在路上要挾她,也是象小桌上的肉一樣手到拿來。于是問客人說:“這女子與你怎么稱呼?”客人說:“是我的小女兒?!惫訂枺骸敖惺裁疵?”客人說:“女子的名字,何必讓貴客知道!”公子問:“多大年紀了?”客人也不回答??粗笥业娜苏f:“來的時候不小了,怎么不賞賜些吃喝的東西?”公子于是吩咐在堂前擺設宴席。客人面朝南坐下,兩個童子分坐在東西兩邊,女子坐在下首。他們任意吃喝,好象旁邊沒人一樣。吃罷飯,客人又請求說:“酒足飯飽了,再求一席之地,夜里住在這里,天明馬上就走了。”公子吩咐把床鋪在中門里邊。
過了一會兒,賓客、親朋都散盡了。公子來到內室,就要就寢了。忽然,有一種聲音象風一樣,但聽門環(huán)響了一下,兩扇門已經被打開了。兩個童子一閃,象驚雁一般沖入室內,雙雙用胳膊挾持起公子,飛快地走了。有兩個侍女想跟隨在后面,一個童子用指頭按了一下她們的肩膀說:“停住!”便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能動彈了。公子被挾持到外廳,只見燭光底下,那多須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目光威懾公子,說道:“我本是越人,自幼在泰華山上學劍。劍術學成以后,就邀游天下,專門治理人世間不平之事?,F(xiàn)在聽說你父子兩個已經惡貫滿盈,特來把你除掉!”公子震驚而恐懼,俯伏在地請求饒命,不敢抬起頭來看一眼。一童子向前詢問道:“是殺掉呀,還是將他剖開?”客人說:“他的父親貪財暴虐,過不了多久要被判處死刑。他雖然好色縱欲,但罪行還不到處死的地步,把他的淫具割掉就可以啦!”話音未落,童子揮動利劍砍去,褲子已被砍破了,濺得滿地是血。公子既然已經暈倒,于是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天明,太陽已經升高,府內外還寂無人聲。鄰里們尋跡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因此報告了官府。檢查時,除了救治公子以外,而全府男女一百多人,有的立著,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躺著,都是瞪著眼睛不說話,象木偶一樣。正驚駭詫異的時候,一個吏役看見幾案上有字,大書道:“公子違法,本應當殺掉,今姑且從寬,去其淫具,留其性命。”另一行寫道:“婢仆四肢癱廢的,喝木瓜酒可以治療?!庇谑前此f的辦法治療,便都痊愈了。查點府中,不少一人,不少一物,只有卜者的女兒不知到哪里去了。公子躺在床上病了一年多,方才能下地走路。沒多久,總憲因犯行賄罪被免官,田地園林都被查抄沒收,在羞愧、慚恨中死去。公子以至窮得無立錐之地,一直到死都是居住在寺院里。
《某公子》以明白曉暢的語言,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記述了一個江湖大俠髯丈夫除暴安良的傳奇故事,讀來令人精神一振。全篇似乎可以用一個“奇”字概括。
時當封建社會末世,政治黑暗,吏治腐敗。巨鹿某公就是封建黑暗勢力的代表。他的兒子某公子逞情漁色,橫行不法,搶劫民女,以縱私欲?!叭宋菲鋭?,不敢訟,訟亦不直?!闭钱敃r黑暗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呢?實在只有“聞公子出”“必掩扉避”這么一條路子。當此之時,百姓寧不冀盼一個英雄豪杰從天而降,為他們除掉此害耶?
“嘗有外來卜者”突兀而至,攜一殊色小女子。一個窮算卦的,有什么“奇”的嗎?當他得知公子要他送女入府時,竟傲然說道:“我女豈為人婢妾哉!”當尼姑再逼時,他竟厲聲道:“伊父為官,當知律法,敢強奪民間女子耶?”當公子命健仆劫去女子,并把他打翻在地時,他卻“蹶然從地起”,跺著腳罵道:“莫謂而公無力也!必與我為仇,定有以報?!闭f罷就走了,而且一去杳如黃鶴,再沒有下文。他是“大言”而去呢?還是去后“定有以報”呢?
“其蹤亦殊矯詭”,難道不使人覺得“奇”嗎?
然而更令人覺得突兀而至的,是那位髯丈夫以及他攜帶的二童子和一垂髫女。髯客與某公子素不相識,是“探知公子誕辰,特來祝嘏”的,這已令人感到訝然;而獻桃時又說:“適從海外來,采得此桃,特為公子上壽?!本透恿钊嗣恢^腦。而髯客數(shù)人“恣意飲啖,旁若無人”,醉飽后借宿不亢不卑,特別是在某公子對垂髫女不懷好意,不住地問名字、年歲的時候,髯客頗覺不耐煩,或答以“女子名何必上聞貴客”,或者干脆“不答”。所有這些,都使人產生一種預感,即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果然,當賓朋散盡,公子將寢之時,在公子家里突然發(fā)生了非常事變:“二童瞥然若驚燕入室”,將公子挾持到外廳——這里儼然已變成一座公堂,但見髯客高坐,歷數(shù)總憲父子罪惡之后,命將公子“去其淫具”,使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然后,髯客數(shù)人神奇地離去。是怎樣離去的?誰也不知道,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來有影,去無蹤啊!
卜者何人?髯客又何人?若說他們彼此無干,何以“檢點府中,不少一人一物,唯卜者女不知下落”?若說他們彼此相關,然則證據(jù)又何在?“而闔府男女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臥,皆瞠目不語,如木偶然。”此等景象,怎不令人駭異驚奇?“廳案上有字大書曰:‘公子不法,本當殺卻,今姑從寬,去勢留命?!备?;“另行書:‘婢仆肢廢,飲木瓜酒可療?!币嗥?真所謂人奇,事奇,驗者以為奇,讀者亦以為奇。通觀全篇,真?zhèn)€是一個“奇”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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