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孟鄰 【本書體例】
余又聞之某公言:西陲蕩定后,有軍將秩且四品,部其眾往戍回疆。兵弁百余人,臨溪配渡,軍將與其目長約十數,獨乘一舟。
有回人年且耄(mào冒),為之操楫。偶聞軍將鄉音,忽操漢語咨詢曰:“公等俱自華土來,風景近復何似?”闔舟聞而駭,竟詰之。乃泫然曰:“予雖居于此,種類實異,身本中州世族也。少年入伍,隨征殊方,一時偶失利,遂陷于準噶爾部中。渠役之為奴隸,嚙雪吞氈,苛延殘喘。渠又售我于回部,遂習其俗,不能復變,今又數十年。竊幸皇威遠震,復睹大邦人物,不禁感而失言,萬勿見過。”眾既悉其顛末,不覺惻然,有至泣下者。
軍將忽動念,復以里族叩之,則姓氏鄉邦實與軍將若合符節。及自言其名,軍將瞿然甚驚,起立以詢曰:“若去鄉之日,曾授室否?”則曰:“娶某氏,琴瑟甚調”。又問:“抱子也未?”則曰:“年周歲,棗梨未覓”。再咨以其子之名,則言未及終,軍將早嗷然大慟,膝行而前矣。其人始愕然,亦釋棹而跪,堅不敢承。同舟多有知者,又鑿鑿言之。更質以祖禰(nǐ你)名諱,無不吻合,其人亦哭而失聲,與軍將相抱而泣。
時已抵岸,軍將白父,棄其所操之舟,出笥(sì四)中衣冠,更易之,奉之同至戍所。具牒于上官,縷陳其實,兼繳官誥贖父罪。上官憐其情,喜其遇,亟為具奏。奉旨宥而弗問,兼聽還其鄰里,軍將始命人送其父歸。太夫人猶在堂,夫婦握手涕零,則皆年逾七十矣。
外史氏曰:“遇之奇者,惟在倫紀之地,益令人可泣、可歌、可哀、可喜,一時而七情具焉,誠莫知其所以然。夫以天涯之遠,而聚天性之親,其至樂乃出于至苦,其至若愈有其至樂。異方之伯道,幸遇斑衣;失怙之本蘭,徒刻香木,蒼蒼者何巧耶?不然,秦越同舟,又何人迫之自言耶?”
(選自《螢窗異草》)
我又從某個先生那里聽說,西部邊疆平定后,有一個將升為四品的將領,率領他的部下到新疆天山南路守防。官兵一百多人,到河邊調度分配后分別渡河,將領與他的十幾個軍官,乘坐一只小船。
有個回族人年齡將近八十了,為他們搖槳,偶然聽將領的家鄉口音,忽然用漢話詢問說:“老爺們都是從中原地方來的,那里的風土景致現在怎么樣了?”全船的人聽了很吃驚,爭著問他。老人流著淚說:“我雖然住在這里,并不是這個部族的人,我本來出身于中原的大家族,年青時參軍入伍,隨軍征戰于邊疆,一次偶然被打敗了,就被俘于準噶爾部落之中。他們役使我如同奴隸,渴了吃雪,餓了啃毛氈,茍延殘喘。后來他們又把我賣給南疆回族部落,于是漸漸習慣了他們的習俗,變不過來了。現在又過了幾十年,暗自慶幸皇上的武威震動四方,使我能再一次看到中原地方的人,忍不住激動而說了不該說的話,千萬不要見怪。”大家都知道了老人的經歷,不覺都同情于他,甚至還有人為他哭泣流淚。
將領忽然動了一個念頭,又問老人家鄉和姓氏,結果其家鄉姓氏與將領恰巧完全符合。等到老人說出自己的名字,將領大為震驚,站起來又問道:“您離開家鄉的時候,娶了妻室沒有?”老人回答說:“娶了某氏做妻,夫妻感情和諧。”將領又問:“生養了兒子嗎?”回答說:“才一周歲,還不會抓梨棗”。再問那孩子的名字,老人的話還沒說完,將領早已經嗷嗷大哭,跪著上前去。這老人開始感到吃驚,也放下船槳跪下,堅決不敢領受跪拜。同船的有許多知道將領家庭情況的人,又確切地告訴老人。再把祖父、父親的名字說來加以對照,沒有不吻合的,老人也痛哭失聲,與將領互相擁抱看哭泣流淚。
這時船已經抵達對岸,將領請求父親丟掉所劃的那支船,從箱中拿出衣服帽子,給他換上,恭恭敬敬地接他到了軍營。將領寫好申請呈給上級官員,很詳細地訴說了事實,并情愿自己免官以求,赦免父親的罪過。上級官員同情他們的遭遇,為他們的重逢感到高興,趕快為他上奏朝廷。奉了皇上的旨意,朝廷寬恕了老人,不再追究他的過去,并任他回到家鄉。將領就派人送他的父親回去。家中老太夫人仍然健在,夫婦倆握著手相對流淚,兩人年齡都已經過了七十了。
外史氏說:“這次相遇的奇特之處,只因涉及入倫綱紀,越發令人為之哭泣、為之謳歌,為之悲哀、為之喜悅,一時間百感交織,實在不知它為什么會這樣。親人父子,相聚在遙遠的天涯。他們最大的快樂來自至深的痛苦,而痛苦越是深刻也就越是顯出快樂的無比。流落異民族而失去兒子的老人,意外遇到了自己孝順的兒子;早年失去父親而替父從軍的軍將,認為父親已死,白白地以木像供養父親的靈魂了。天底下的事是多么巧合呀,不然,中原內地與西部邊疆的人同乘一條船,又有誰強迫他們自己開口說話呢?”
小說寫父子至情,堪稱杰作。
首先,小說把父子親情同社會的動蕩、世事的滄桑結合起來,使親情含有豐厚的社會文化內容。奇遇是發生在老翁為軍官擺渡的片刻中的,卻有六七十年的歷史作底墊,而這歷史也并非僅僅是個人生活史,而是包含了國家的動蕩與安寧、民族間的戰爭與和平等社會歷史內容。老翁青年時的從軍新婚別,之后又為外族所虜,淪為奴隸,甚至七八十歲還要出外操槳謀生,最后又與從軍戍守邊疆的兒子相聚,都是整個清初社會歷史的一部分,具有某種社會的普遍性。因此,這場奇遇不是詭奇怪異的海外奇譚,而是活生生的人間社會悲喜劇。
作品以情感人,父子相聚后進發的情感,能夠觸動讀者對于社會的、家庭的、人生的多方面情感波瀾。作者說,由于在西域發生父子奇遇“益令人可泣、可歌、可哀、可喜,一時而七情具焉”,恰道出個中三味。可泣者,征戰四方的戰士,身陷異族,忍饑號寒,又如牲口般被買賣;可哀者,新婚而別,妻子獨撫幼兒成人,中原百姓艱辛隱忍的程度可想而知了;可歌者,戰士雖陷敵數十年,對祖國與家鄉的拳拳愛心始終不改,而且思之彌篤,而且一家之內,兩代人同赴西陲,為國效力。由此看來,奇遇之發生絕非偶然,沒有幾代人的愛國愛鄉之心,奇遇便不會出現。作者深知社會原因與父子親情之間的關系,極力以老翁數十年身在天涯、骨肉分離的“至苦”對比襯托在“奇遇”中不期而遇、一朝歡聚的“至樂”。除了特意在開頭點出老翁“年且耋”,在結尾處強調夫婦團聚時“皆年逾七十矣”外,還十分強調老翁在異邦所經歷的痛苦生活,以期造成“其至樂乃出于至苦,其至苦愈有其至樂”的效果,使父子親情成為一種至情。
其次,作者為了充分表現出父子至情,十分重視“團聚”一場中雙方尤其是將領的感情發展。老翁的情感發展顯得感傷而謹慎,這與他幾十年的痛苦生活不無關系。他先是“操漢語咨詢”,而當眾人相問時,“泫然”作答。當將領跪下時,老翁不敢相信幸福已在眼前,“釋棹而跪,堅不敢承”。只是在最后一切被證實后,才“哭而失聲,與軍將相抱而泣”。軍將的情感發展更值得讀者玩味。起初,他與眾軍官一樣,對老翁經歷表示同情,“不覺惻然”,但并沒有特別的舉動。只是后來對自己與老翁之間關系的一點猜測,使他“動念,復以里族叩之”。等知道老翁的姓氏與籍貫后大為吃驚,“瞿然甚驚,起立以詢”。一切弄清楚后,將領的情感如決堤之水,進涌而出,甚至來不及向老翁解釋什么,便“嗷然大慟,膝行而前”,最后又與老翁“相抱而泣”。描寫完全合乎主人公的感情發展過程與性格特點,縝密合度,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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