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三根扁挑,一根桑木的,一根竹子的,一根荔枝木的。竹子和荔枝木的扁挑直直的,無論挑怎樣重的東西,都是一副平直的身板。但是桑木扁挑有些特別,它一副彎曲的樣子。挑貨物時,彎弓向上,擔子放在兩頭的卡子上,擔子過重,扁挑兩頭就向下垂。擔子過輕,兩頭翹起,也不好挑擔。但是父親喜歡這樣一根扁挑。這根扁挑懂得退縮忍讓,進退收縮,而且平時始終保持著樂觀昂揚的姿態。挑在肩上,扁挑會隨著人的步子上下跳動,隨著壓力的大小或高或低的起伏。人跟著扁挑的跳動掌握著節奏,擔子和人保持協調了,就會舉重若輕,身輕如燕。一個人挑著這樣的扁挑,走在村子的巷陌煙戶,油菜麥地的土埂上,就像張開著翅膀在村巷人家的田壟間走來走去,再重的擔子就變得歡快輕盈。
父親喜歡這根桑木扁挑,挑糞水,擔糧食都用它。我問父親為什么總用這根扁挑,父親說,這根扁挑挑擔子最合適。無論擔子輕重,都能恰到好處的在肩上四平八穩的安之如泰。這根扁挑跟著父親,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已經由原來的梨白變成陳白蒼樸之色。但是桑樹的經脈紋絡卻更加清晰,就像一圈一圈的橢圓形的水紋連接不暇的向著四周蕩漾。父親說這是桑樹的樹紋,我想這大概隨著歲月的增長它也像父親一樣歷練出了風吹雨打的痕跡。只剩一身腱子肉,孔武有力,凸顯著它強壯的筋骨。這是它的年輪和生命閃爍光芒的時刻,一根扁挑最精力充沛的時候。父親又說,桑樹扁挑日子越老,彌久越堅越不容易折斷,韌性越好,彈性越好,能夠承受的極限能力越強。相反剛做的扁挑還沒有韌性,鍛煉出一副好筋,易脆易裂,挑擔子容易折斷。父親的這個道理挑擔子的人,人人都懂,經受過風霜雪雨的鍛打筋骨彌堅,承受重壓的能力越強。就是完全變成了一張廋弓,卸下了擔子,也能立馬恢復回去,斗志昂揚的形成一張拉開的滿月。
這根扁挑在父親的肩上總是顯得愜意,很容易找到平衡重量的平衡點,讓一副壓在肩頭沉甸甸的擔子,舒緩寬松。一袋煙叼在嘴里,一挑糞水在父親肩上晃悠悠的只顫。父親悠然穩健,遇到上坡,扁挑平行上行。遇到下坡,扶著前后桶繩,一步一搖。遇到平路,則雙手張開,搭在扁挑之上,雙手和扁挑合二為一。有時橫放于后背肩,有時左肩右肩互換,糞水在桶里晃來蕩去,天上的日頭也在糞桶里晃來蕩去,卻又恰到好處不四處飛濺,緊緊的收著一桶陽光,顯得十分輕松悠閑自在。讓這一副擔子更顯出它的從容和亮色。
父親和這根扁挑的歲月就像他的婚姻那樣牢固緊密。父親為了找到一根好扁挑的料,費盡了心機。直到發現這一樹野桑樹時,眼前一亮。那根野桑彎曲著,起滿大小不一的樹疙瘩。但父親卻看出了這是一根做扁挑的好料,立即用鎬挖回去,請木匠把它削出來,滿意的嘿嘿直笑。自此父親就把這根扁挑拿在手里,再沒丟過。扁挑和父親形影不離,大小的擔子,輕重不同的農活,扁挑都是父親的肩。父親他把自己和扁挑捆在一起,父親的肩上有扁挑壓磨出的痕跡,扁挑上有父親捏出來的影子。父親和扁挑十分的默契,父親前傾,扁挑就向后收著。父親上坡,扁挑就向前拽著。擔子重了,扁挑就在父親肩上垂下來又立即向上舉著,給父親留出緩氣輕松的空隙。父親憑著和扁挑的這種肝膽相照,把日子的春播秋收緊緊地捏在手里,把家挑在了肩上。扁挑將它的影子烙印在父親的肩上,和父親一起分享著生產的喜悅豐收的香甜。扁挑和父親形影不離,看見了扁挑就看見了父親的影子,看見了父親就聽到了扁挑顫悠悠上山下坡的吆喝。
農村的扁挑經?;ハ嘟鑱斫枞?。特別是農忙播種季節,大家都搶著墑情,這一根扁挑也被大家搶著挑在肩上。那次金樹哥請活,唯獨少計劃了一根扁挑,來到我家。我家三根扁挑已經被鄰家借了一根,還有一根竹子的和父親經常使用的桑樹扁挑。金樹哥看來看去,看見了父親那根經常挑擔子的桑木扁挑立即拿在手里眼饞著說:“二叔,我拿這根桑木扁挑?!苯饦涓缫驗槌3?锤赣H拿著這根扁挑,就私下里認為這根扁挑好用。父親猶豫著把桑樹扁挑遞給金樹哥告誡道:“不習慣挑擔子,最好改用別的扁挑?!苯饦涓邕B連答應,心里并不以為意。夜色時分,就聽金樹哥在我家屋外氣憤憤的大聲說道,“這是根什么扁挑,一挑糞剛挑在肩上,一點照顧不到桶就掉在地上,把桶底摔壞了不說,還耽誤了一天活路。”這根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扁挑,看樣子也是會發脾氣的呢!不順著它的脾氣,它就和你耍著性子。父親笑瞇瞇的說:“金樹,剛學著挑擔子,得順著它的性,和扁挑形成默契,扁挑在肩上才會聽話,成為你的好幫手。”
二哥成年后,開始學著挑擔子做農活。父親讓二哥自己挑一根扁挑。二哥左挑右揀,也看中了父親那根桑木扁挑。二哥想這根扁挑輕巧,用起來肯定順手。父親用起來十分省力,自己使用大概也能乘手。這根看似好用的扁挑在父親手里十分馴服聽話,但是到了二哥手上立馬變得暴烈,第一次就給了二哥一個狠狠地下馬威。二哥一挑糞水挑在肩上,剛剛起身沒幾步,扁挑立即翻過身來,淋得二哥一身糞水。糞桶掉在地上,也摔掉了桶底。父親看著二哥狼狽的樣子說,剛學挑擔子,最好用平直的扁挑。有經驗了,才能用好這根桑木扁挑。否則挑不好擔子。剛開始用水平的扁挑,穩當一點。肩磨習慣了,能吐氣換氣,輕松的左右換肩了,再用這根扁挑。你現在剛學著挑擔子,力道火候都還欠缺,用這根扁挑,就顯得力不從心。父親的話簡單,但是鄉里的每一根扁挑都是鄉里人挑擔子的經驗和總結。二哥只有肩磨出了繭層,才能拿著那把桑木扁挑,從父親手里接過擔子,輕松地挑起這副擔子。
父親和桑木扁挑心領神會的默契是日積月累一天天搭在一起磨出來的?!靶Q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比嵘F蒲浚~孢雀口。葉片長到銅錢大小,蛋黃新嫩,就到了一年最為繁忙的蠶桑季了。這個時候,父親就不分晝夜的開始搶著時間,挑著擔子把肥料送到地里,先給玉米搶施一道肥。然后再騰出時間,把蠶箔竹筐蠶架挑到河邊清洗消毒。蠶子睡一眠的時候,又挑著擔子提前到親戚家尋找編蠶蔟的稻谷草。蠶子三齡期,還不需要多少人手,父親就挑著擔子去水田里取谷秧分田。到了蠶子四齡,就放下一切農活,白日晝夜,都操心著桑葉,把桑葉用扁挑從地里一挑一挑的挑回來,把蠶沙一挑一挑的運到院壩里儲存。遇著桑葉欠缺了,挑著空擔子,到方圓十里左右的周邊人家,訪問桑葉剩余情況。遇到成塊的,就先給錢定下來。遇到少的,就立即采摘。父親的擔子從沒空過,每次出去,都能挑著冒稍稍的桑葉回來。這個時候,也正是包谷洋芋爭相恐后爭著長個兒的時候,父親一天就像一陣溜煙,被莊稼攆著在跑。到了五齡蠶的時候,吃飯就得囫圇吞咽。蠶子放大食時,父親的擔子更重了,遇著雨天,連著雨水也一起放在擔子里挑回來。更無形的加大了擔子的重量,扁挑也隨時向下低垂佝僂著身子。父親出去也有空擔的時候,那一年正是蠶子煉葉的時候,一陣倒春寒,地里的桑葉都蔫了。父親出去一整天,挑著一副空擔子回來了。那夜父親的擔子里只有倒春寒的冷雨,擔子看上去顯得十分焦愁沉重,挑繩在扁挑上擰成一團,濕漉漉的桑木扁挑顯得瘦骨伶仃。父親又連夜去了江邊的一個養蠶大鎮,說盡了好話,才勻回來了一擔救急的葉子。又白又胖的蠶繭下架后,父親的擔子除去了雨水潮氣,會輕巧下來,身體跟著會輕松下來,桑木扁挑就更顯得精神飽滿,佝僂的身子也立即昂眉吐氣的抬起了頭。
蠶季忙完后,地里的莊稼就蔥蘢蓊郁了,枝枝葉葉間日漸稠密。父親可以把這根扁挑擱在地壟之間用來坐著休息。一邊叼著煙斗,一邊有滋有味的喝著母親送來的釅茶,十分愜意的看著抽穗拔節的莊稼,咕咕的吸吮著剛淋的糞水,十分的輕松舒爽。歇下來的桑木扁挑因為日月的打磨就更顯得光潔白潤,躺在父親的身邊,吸著地氣,像有一條小溪在里面汩汩的流動,身子骨漲著精神。洋芋玉米碗胡豆小麥搶收時這根扁挑才會又跟著父親在地里忙進忙出。有時一根扁挑不夠了,父親會用兩根扁挑搭成一個四方架子,前邊和左右兩邊都掛上麥子,像加長的掛車將父親湮沒在麥穗的波浪之下,遠遠的看去,父親像一輛小型的火車在金黃的秋天里奔突。日積月累,父親頸項肩膀四周經常長滿紅色的疹子。父親在忙,扁挑跟著在忙。父親早晨出去挑著希望,傍晚挑回來充實和收獲。不但有陽光還有雨水,有充盈還有虧損。但是父親并不在意,只要這根扁挑沒有擱下,擔子就不會擱下,就一直能挑著擔子迎送春夏秋冬,寒來暑往。
上學后我很少再注意那根角落里的扁挑,但是心里一直落有一道影子,那根桑木扁挑的影子。
再后來,有幾次從單位回家,看見角落里總覺得少了一樣什么,但是又無法想起。突然有一天才發現,那根桑木扁挑好久沒看見了。我問兩鬢斑白的父親,父親說,那根扁挑你二哥拿去給人挑泥塊,已經壞了。我的內心突然間覺得失去了什么,良久的看著父親。父親依然在忙這忙那,扛著年邁的腰身。那根桑木扁挑終因有了一些年代,再無法承受過重的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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