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問,逢五鬼的為何是寶玉、鳳姐,而非別人。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逢五鬼始作俑者是趙姨娘,她與馬道婆合謀構陷,欲置寶玉、鳳姐于死地的一出鬧劇。
一個人若想對另一個人下手,必然恨極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鳳姐和寶玉與趙姨娘到底有何過節(jié),以至招來殺身之禍呢?
我們先看下何為逢五鬼。逢,遇到,五鬼即五位瘟神,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鐘士季、中瘟史文業(yè)。瘟與疾病與死相連,我國民間一直流行祭拜他們,以保家畜平安。現(xiàn)今北方人還說某某像個瘟神之類的話。
《紅樓夢》是部很含蓄的書,看似寫得漫不經(jīng)心,情緒上沒多大起伏。作者不會先入為主,牽著讀者鼻子走,加入太多個人因素。讀者能讀到哪便到哪,絕不強求。二十五回分上下兩闕,潑燈油為上半部分,打底用,屬前奏;逢五鬼是其延續(xù),高潮部分,屬遞進。兩者不可分割,前為賈環(huán),后為趙姨娘,是作者單為他們母子立傳的回目,意在凸顯賈政這邊的矛盾。
賈政的家庭并不復雜,一妻兩妾,王夫人和周趙兩位姨娘。周姨娘無子,平日寡言,不多事,是個可有可無之人。王夫人生三個孩子,長子賈珠早逝,長女元春進了宮,身邊只有一個心肝肉的寶玉。趙姨娘有兩個孩子,探春和賈環(huán),均在府內(nèi)。非常簡單,別看賈府號稱多少多少人,真正的主子沒幾個。賈母隨賈政度日,確切點說是賈政留在了賈母身邊;賈赦另有黑油大門,即另立門戶。
一
這里沒王熙鳳什么事,她的生活和趙姨娘并不搭界,各在各的屋檐下,至于趙姨娘為何要恨她,得慢慢講。
王熙鳳是賈赦那邊的人,賈璉的夫人,賈赦的兒媳婦。只是她嫁的這個丈夫,除了言談人情世路機變些,并沒多大出息,捐了個官,也是空掛著,類似于現(xiàn)在滿天飛的空銜。當然也可以等待機會謀個實缺或外放類,但我們看完前八十回,好像這樣的事情并沒發(fā)生。清朝捐官成風,官多缺少,秦可卿死時,賈珍給賈蓉也捐了個官,只不過賈蓉為五品龍禁尉,賈璉五品同知,均沒俸祿。在清朝即便有俸祿也沒幾個錢。
賈璉當時還屬于待業(yè)青年,和王熙鳳一樣只拿幾個散碎月例過日子。到了七十二回,王熙鳳仍說:“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帳破落戶的名兒。”
即他們一直屬于啃老族,并沒有單獨進項。
閑著也是閑著,兩口子遂借調到賈政這邊,給叔叔家?guī)兔Γ乙搽S之遷了過來。這個家不可小覷,絕非我們現(xiàn)今通常意義上的家,單單賈璉兩口子和巧姐,而是包括仆從、丫頭、奶娘、嬤嬤、王熙鳳的陪嫁丫頭平兒、王熙鳳的陪房旺兒一家等大批人馬,蔚為壯觀。賈政是個不理俗務之人,王夫人吃齋念佛圖清凈,權利全部下放,由賈璉、王熙鳳夫妻操控。王熙鳳在內(nèi),賈璉在外,各得其所。大觀園的籌建安插布置,原材料購買,整體開銷、人員調配以及平日涉外事物,田畝地租類均由賈璉負責;內(nèi)帷的工資發(fā)放,銀錢支出,人事調動,各房的吃喝拉撒睡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以至對外的人情來往,皆鳳姐之事。賈政這邊的財政和人事權皆歸他們兩口子調配把持。
當然得匯報,鳳姐幾乎天天匯報,天擦黑,便到王夫人房里事無巨細說上兩句,這是功課。去寧府,也得言語一聲。賈璉也是,會常常請示賈政,賈政也會喚他去。書里多次渲染,尤其修大觀園回,作者特意書上幾筆,以醒讀者目。但賈政、王夫人平日并不大過問,所以賈芹賈蕓他們想謀個差事,得先找璉、鳳兩口子。另外王熙鳳是個權力欲極強的女人,不該插手之事也管。大觀園種樹、管理小道士、小沙彌的事情均染指,賈璉那時尚愛她,也就依著她。
鳳姐夫婦在賈政這邊權力愈來愈大,根基越扎越深,辦事之人可以繞過賈政,和王夫人,他們也可以背地里做些手腳。比如鮑二家的死時,賈璉賠的二百兩銀子,讓林之孝入了陳年的流水,即公賬。二百兩不是個小數(shù)目,王夫人近一年的月例,劉姥姥家十年的生活費,相當于現(xiàn)在的十多萬元錢。他的風流債,入了叔叔家的賬,就這么簡單,熟門熟路,絕非一次,慣常而已。王熙鳳放高利貸,收受賄賂,做些扯篷拉纖的事,也很有手段。她膽子大,又不信邪,鬼神不懼,愈發(fā)恣意。
所以趙姨娘才有那么一句話:“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這句話,非空穴來風,也不可全作嫉妒之想。鳳姐狹隘,唯娘家是尊,一天王家、王家的不離口,很有賣弄之嫌。最后恰恰是她的娘家賣了巧姐,此人看似聰明,實蠢笨。另外,貪并非來自貧,而是越有越貪,一個止境問題。
王熙鳳的身份是雙重的。既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姑娘,哥哥家的孩子;也是王夫人夫家的侄媳婦,兩邊都屬至親。王夫人既是鳳姐的親姑媽,也是夫家嬸娘。故王夫人特別信賴她,屬一條線上的。這也是她能坐穩(wěn)當家交椅的主要原因,辦事能力和手段尚在其次。所以二十五回,回目的上半句是:魘魔法姊弟逢五鬼。這里的姐弟,指王熙鳳和寶玉,從王夫人娘家那頭算起,而非賈政這邊。若從賈政這邊論,鳳姐應該是寶玉的堂嫂,而非姐姐,這便是基調。
日月漸深后,王熙鳳成了賈政這邊重要的一份子,賈政夫婦相當依賴他們。王熙鳳又是個說一不二殺伐果斷之人,有須眉氣,能干。她一病,王夫人就開始抓瞎,總問鳳哥好了沒有,不得已才選出探春、李紈、寶釵打理事物。賈府是個大工廠,幾百號人,人際關系相當復雜,各有來路,互相牽扯。故探春走馬上任時,困難重重,書里出現(xiàn)了“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的字樣,這個幼主便是探春。
在大家庭里,妻妾矛盾屬內(nèi)帷常事,家家不可避免。王夫人和趙姨娘早有抵牾,只沒明顯發(fā)作。趙姨娘不忿寶玉,覺得寶玉受寵,一直壓賈環(huán)一頭。這種落差讓趙姨娘心生怨恨,賈環(huán)亦有如墜冰窟之感。
王夫人是個出了名的大善人,又是個大家閨秀,犯不著降低身份和趙姨娘糾纏,打壓趙姨娘的任務,自然落到鳳姐頭上。按常理,王熙鳳是晚輩,和寶玉平級,趙姨娘多少是個長輩。寶玉見到趙姨娘還是客客氣氣的,賈府三艷也是,均要站起來。王熙鳳表現(xiàn)得卻很露骨,正眼都不瞧上一眼,該說說,該笑笑。不高興還站在園門洞或窗根底下指桑罵槐一番,趙姨娘得干聽著,并不敢言語。但心里愈恨,把對王夫人的不滿也一股腦地轉嫁到了王熙鳳頭上。
說白了,王熙鳳無非王夫人的槍手,風頭浪尖的人物。不僅幫她處理雜事,還幫她平衡感情戰(zhàn)場,可謂一箭雙雕。王夫人卻好人坐定。我們看到王夫人破口大罵趙姨娘只一次。逢五鬼回,賈環(huán)算計寶玉,想用辣辣的燈油燙瞎寶玉的眼睛。那一年寶玉也就十三歲,癩頭和尚有言:“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即寶玉降臨人世十三年了。賈環(huán)是弟,比寶玉至少要小兩歲,賈環(huán)還有個親姐姐探春,夾在寶玉和他中間。探春比寶玉小,賈環(huán)至少比自己的姐姐小一歲,那年他最多也就十一歲。然而恨已養(yǎng)成多年,一心想把寶玉弄瞎。這樣的心態(tài)足夠惡劣,也足夠扭曲,屬內(nèi)心常年不見陽光所致。
事情起因很簡單。賈環(huán)嫉妒寶玉和王夫人的丫頭彩霞調鬧,手邊將將有盞熱燈油,寶玉又將將躺在桌邊,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看似一次,背后卻隱藏著無數(shù)次,文里說賈環(huán)素日憎恨寶玉,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由此帶出以往情景。王夫人也罵:“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每每不理論你們,越發(fā)上來了。”甲戌側批:補出素日來。可見這樣的事情并非孤立,作者只是擇其緊要代表性述上一述。
所以二十五回,特意為他們母子畫像,一老一小齊上陣,揭開賈府平靜生活下隱藏的驚濤駭浪。
一直相信紅樓夢是本自傳體小說,脂批也多次透露,寶玉即曹雪芹的化身,孩童時期縮影。作者生命里肯定有過這么個姨娘和弟弟,絕非完全虛構,且深受其害。若干年后平靜下來,依舊難以釋懷,書其他人尚留幾分余溫。寫薛蟠霸尚有幾分熱;賈珍濫卻有幾分真,但到了趙姨娘這怎么都過不去,厭惡之情,不覺溢于筆端。賈環(huán),賈壞也!但不是完全不顧客觀。鳳姐做壽回,也借尤氏之口說趙、周兩位姨娘是兩個苦瓠子。苦,對甜,不容易之意。但人是復雜的,以趙姨娘和賈環(huán)的個性,在探春身上也能看出,都有不服輸?shù)囊幻妫袡C會便要冒一冒。只是探春的作風和他們有天壤之別,不能相提并論。
踩下去的任務就落在了王熙鳳頭上,她替她的姑媽打壓制裁他們。誰的月例銀子都不減,偏減姨娘房里丫頭的,還有林林總總的大事小情,所以趙姨娘對鳳姐恨之入骨。剪掉王熙鳳,無疑王夫人少了一只臂膀,王夫人自己不可能赤膊上陣。賈政常宿趙姨娘房中,對趙姨娘的感情要略厚于正妻,是趙姨娘在府里唯一的靠山。
沒有王熙鳳,趙姨娘的日子會好過些,至少不會太受氣。王夫人不可能事事挑揀她,多少能揚眉吐氣點,即夏婆子嘴里說的“立下威”。在一個大家族里,很多人都是墻頭草,王熙鳳一再踩,很多人也就跟著踩,連唱戲的芳官都說,“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并且藕官、蕊官、葵官、豆官皆來“幫忙”踩上一腳。
這是賈政的府,趙姨娘再不著調,也是賈政的女人,大小還生了兩個孩子。孩子都是正經(jīng)的主子,她們也太沒把趙姨娘放在眼里,這些都有賴鳳姐。趙姨娘不恨她才怪,且鳳姐還不是這府里的正經(jīng)主子,這點平兒也說過,早晚得回去。
在趙姨娘眼里,鳳姐這個外來戶不僅占了權,占了錢,還在精神上替她姑媽欺壓折磨他們母子。所以趙姨娘想害她,不足為奇。逢五鬼屬妻妾矛盾的衍生物,由王夫人那頭轉嫁過來,真正恨的還是王夫人。
二
再來看看寶玉與趙姨娘的關系。
寶玉是個自顧自的人,內(nèi)心較單純,除了那點魚鳥之思,和林黛玉纏綿外,別的并不太上心。即便親姐姐當了皇妃,回家省親,全府歡天喜地的,獨他置若罔聞。他善,沒利祿之心,也無爭奪之念,看似偎紅倚翠的,卻很出塵。賈環(huán)對他使壞,以他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計較,不責怪,有悌弟之情;對趙姨娘也相當客氣,保持著禮儀上的尊重。與探春較厚密,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心里卻明鏡似的。故二十八回對黛玉說:“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即便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和我是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和你的心是一樣。”可見與賈環(huán)、探春怎么都親不起來,但也只是心靈疏遠,并無害人之想。對他來說有吃有喝,有心意相通的人就行了,遠大之事尚可不慮,也可回避忽略不計。
但人家不這樣想,老太太的寵愛,大家的跟風,本就扎心刺目。何況躲在冰窟之人,總想出來曬下太陽。這樣的狀態(tài),導致仇恨滋生,且愈演愈烈。寶玉的優(yōu)越性是有目共睹的,連丫鬟秋紋、芳官都不可一世。秋紋冬夜管婆子要水,芳官用糕擲雀,都可窺一斑。作者毫不隱晦,一一寫來,很客觀。賈府敢對寶玉不好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賈政。賈政是親爹,望子成龍心切,可以理解。但絕不會幼稚到因為寶玉抓周抓到脂粉釵環(huán),就開始厭惡他,拘定他的一生。寶玉不愛讀書,賈環(huán)又何嘗愛讀?還不是抽空逃課。所以這是個笑話,但論起讀書,寶玉是極有天分的,只是不喜歡八股科舉類。不科舉,對一個家族就無希望,賈政的不喜歡有恨鐵不成鋼的成分,也有趙姨娘的挑唆,后者才是主要原因。
第十九回,寶玉臉上蹭了點胭脂,黛玉就說:“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庚辰雙行夾批:補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線脈。即為此類事情,賈政沒少教訓寶玉,也伏下后文挨打事件。吹到舅舅耳朵里,一個“吹”字,便知道是誰的作為,枕邊風而已。第五十二回,趙姨娘順路去看黛玉,恰巧寶玉也在。林黛玉一邊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一面使眼色給寶玉,讓他快走,免得趙姨娘做文章。可見趙姨娘上簽子,眾所周知,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常事。
七十三回開篇,趙姨娘服侍賈政安寢。她房里的小鵲深更半夜跑到怡紅院對寶玉說:“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這是通風報信,那邊剛落音的話,這邊便知道了。所以她叫小鵲,唧唧喳喳,沒秘密;又是反義詞,非喜訊。害得寶玉又是夜讀,又是裝病。寶玉這樣小的孩子,不會有啥大錯,尚屬宅男,想詆毀他,沒啥大名目。手段無非不愛讀書,內(nèi)帷廝混。這也不是什么秘密,賈府共知,確有其事。但說多了,就走了樣,賈政深以為信,要不金釧死那回,賈政不會下死手打寶玉。挨打的原因不是為了不讀書,而是為了情,男男之情、男女之情。就像現(xiàn)今整人,找不出別的毛病,總可以制造點作風問題。
寶玉的生活,看起來風和日麗,花團錦簇,活龍一般(趙姨娘原話),卻暗藏危機。到了二十五回,作者告訴你,有人想害他,一個要燙瞎他的眼睛,一個想要他的小命,形勢非常嚴峻。紅樓是部巨著,涉及面廣,不可能圍繞一件事情糾纏不休。但能在八十回里,挑出一回,單獨處理這個問題,已足夠重視,也見兄弟間、妻妾間的矛盾已趨白熱化。雖然寶玉沒動作,但該發(fā)生的事還是要發(fā)生,此乃好人與壞人的區(qū)別。
誰都知道這個府,若沒寶玉,便是賈環(huán)的天下。賈蘭尚小,且是晚輩。所以趙姨娘對馬道婆說:“你若果真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這里說的是錢,還有一個潛在的爵位問題,那便是權,權錢相連。寶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障礙,趙姨娘得想辦法挪開這塊絆腳石。
寶玉遭夢魘,不醒人世時,趙姨娘不該沒眼色,深淺不知,說,“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這等于火上澆油,也暴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急切。
賈母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這是在罵趙姨娘,里面有調唆二字,趙姨娘背地里做的事,賈母都知道。還有“你們”二字,也捎帶上王夫人,知道是兩廂爭斗的結果,寶玉不過是個犧牲品。里面并沒賈政的事,賈母護子,對自己的兒子并無責怪之意。
三
再回頭看下趙姨娘這個人。趙姨娘是個妾,妾可以買也可以娶,尤二姐就是娶來的。還有個渠道便是丫鬟晉級,趙姨娘屬后者。丫鬟晉級不是件簡單事,襲人那么兢兢業(yè)業(yè),也只是個隱姨娘,還沒過明路,尚瞞著賈政和賈母。外面的賬房也不知道,屬王夫人個人手腳,離真正的姨娘還遙遙無期。平兒也只是平姑娘,屬通房大丫頭,最終能不能成妾還是個謎。趙姨娘能一步步走過來是不簡單的,由丫鬟變妾,如果太不堪,是不可能的,得一路披荊斬棘。
像五兒想進怡紅都大費周折,即便進來了,想靠近寶玉又是一層困難,尚有那些伶牙俐爪的大丫頭擋著。大丫頭之間亦互相傾軋,襲人晴雯便是。所以一個丫鬟要突破層層重圍才能晉升為姨娘,還得主子喜歡,這是最重要一點。趙姨娘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當然也有賈赦那樣,把秋桐直接賞給賈璉,贈予的。
趙姨娘是家生子,探春當家回,多次點明。家生子,父母本身即賈府舊仆,鴛鴦、司琪、小紅、五兒皆是,奴才生下的孩子依舊是賈府的奴才。奴才,買斷之意,沒有人身自由,只能在府中聽命,除非被主子賣掉或贖走。奴才生的女兒只能配給府里的小廝,再生奴才。最好的結果便是主子開恩放出去,另擇夫婿,獲得人身自由。成妾的鳳毛麟角,得足夠優(yōu)秀,有造化有機遇還得自身努力。所以當初趙姨娘能成為賈政的妾,不可能太丑或性格太惡劣。趙姨娘之所以現(xiàn)在這樣,是心靈變態(tài),長期壓抑所致。有王夫人和王熙鳳的功勞,也是當時婚姻制度的產(chǎn)物。七十四回,邢夫人有句話,“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這是她對迎春說的,這里就有“如今”二字。
妻妾之爭是內(nèi)帷最大的矛盾,牽扯頗多,絕非單純的得寵問題。而是利益,下一代的財產(chǎn)和權力分配。得寵只是其中的一個砝碼,且母憑子貴,笑到最后的還不知道是誰!
再說下馬道婆。道婆是指僧廟寺院的女執(zhí)事,奔走各府之間,收點香火錢。馬道婆是寶玉的寄名干媽。寄名,古代人家為求孩子長命,認他人為義父母的一種行為,或拜僧尼為師,但不出家。寄名有一定的儀式,通常都是焚香禱祝之類的。寄名時,出家人要給孩子一些東西,比如僧衣、道衣、寄名符、寄名鎖等。寶玉初會黛玉時,我們看到他戴的寄名鎖、寄名符,便是馬道婆所贈之物,亦為此回做鋪墊。
寄名干媽,只是名義上的干媽,并沒實質情感。馬道婆對寶玉下手,不足為奇,她也不見得就寶玉一個干兒子。馬道婆是賈府的常客,入賈府像走大馬路,與各房皆熟。一進府便看見寶玉臉上的傷,還持誦了番。現(xiàn)在看來,皆是騙人行徑。馬道婆心里明白,事出有因,業(yè)務來了,老的最疼小的,先騙了賈母一筆。說得滴水不漏,進退自如,打了很多比方,這個誥命那個王妃的。馬道婆也絕非普通道婆,她所在的寺廟也非普通寺廟,王侯誥命常顧之所,可見她的級別。
這節(jié)情節(jié)較緊湊,看似風平浪靜,卻把馬道婆的路數(shù)抖落得一干二凈,一個個人物往里鉆。馬道婆離開賈母那,到各房轉了一圈。一是為了發(fā)展業(yè)務,二是打探寶玉臉上的傷,然后才轉入趙姨娘房中,查看動靜,伺機誘蛇出洞。兩人三言兩語,果真一拍即合,一個有賊心,一個想要錢,嚴絲合套。趙姨娘并沒什么錢,一個月就二兩銀子,月例和賈母的大丫頭一樣多。為了除掉寶玉鳳姐,她孤注一擲,除金銀首飾,外帶寫了一張五百兩的欠契,可謂傾家蕩產(chǎn),下了血本。馬道婆也利索,當即從腰里掏摸出十幾個青面獠牙紙鉸的鬼祟和兩個紙人來,即作案工具。看樣子是常備之物,不然不可能隨身攜帶。出入豪門,驅災是假,害人是真,為錢啥事都能干,和嘴里的阿彌托佛沒啥關系。此乃高門大戶常有之事,她只是伺機而動。所以善惡相連,惡往往披著善的外衣。
暫不說此事的科學性,只說按書里寫的,若沒那塊通靈寶玉、和尚道士的及時出現(xiàn),寶玉和鳳姐的小命也就真沒了。至于現(xiàn)實中有沒有此事,都在其次。作者旨在表明矛盾,揭露用心,捎帶毀僧謗道。
有朋友說不喜歡《紅樓夢》,《紅樓夢》誤人,不如某某著作。還有的說不關心里面的人際,是本相書。其實都屬淺閱讀。一本書能被這么多人真心喜歡實屬不易,也非因其殘,才感興趣,而是它的合理性、周全性、藝術性、深度性。看似平淡,吃喝拉撒睡的背后,卻暗含波濤,是經(jīng)得起琢磨推敲的一部書。白開水一眼見底的文字誰都不愛,看的書愈多,愈知道它的好。《紅樓夢》是個整體,封建社會的樓盤,不單為某人而設。若只看到幾個美人,幾句詩詞或那點愛情,沒窺見幕后情形,不知道人物的性格言語行為的由來,尚屬盲人。又怎會理解一些事物的發(fā)生發(fā)展,定位他們的作風與品格!你的經(jīng)歷絕非他的,你的父母也不是他的。《紅樓夢》千絲萬縷,每個人物都不是孤單的風箏。
人際是一部作品的命脈,家庭社會的呈現(xiàn)形式,誰都躲不開。尤其恢弘巨著,那是背景。否則人物便是水草,搖曳在水面,好看罷了,尚屬無根之書,無根閱讀。二十五回,遭夢魘逢五鬼說的便是矛盾、爭奪、人心的險惡。《紅樓夢》不可能永遠是大觀園里的花光柳影,那只是美好精神世界里的一部分,現(xiàn)實多半是丑陋的。所以黛玉要葬花,要干凈;寶玉要焚書,要反對科舉。因為外面的世界更不堪,更多的遭夢魘逢五鬼。
趙姨娘害鳳姐是因為恨,絕寶玉是為了得到繼承權,就這么簡單。行為的背后是目的,書寫的背后是揭示,揭示現(xiàn)象成因,引發(fā)思考,而不是為現(xiàn)象而現(xiàn)象。
藝術,軟化了生活,真正的現(xiàn)實更不堪、更殘忍,大多被時間遮蔽或沖淡。能被揭示出來的,極其有限。這點,一定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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