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在練字。有一天,寒山寫:“稻亦有道。”又一天,寒山寫:“讀書隨處凈土,出門即是稻田。”
寒山是中國水稻研究所的主任,掌管著廣袤的稻田——水稻科學家們培育出來的新品種,要在大地上栽種培育,需要寒山主任逐項安排出去。那是一項細碎繁瑣的工作。一位科學家,手上需要種植的水稻材料(也就是一種水稻)達數(shù)千種之多。一般來說,一種材料三行三列,一共九株,倒是不多;然而幾千種材料,要分門別類栽種到位,分別插上對應的標簽,而且完全不能搞錯,實在是一項考驗。整個研究所,又有那么多的科學家——所以我十分敬佩寒山兄。他樸素的樣子,圓圓黑黑的臉龐,寫滿風里來雨里去的故事,又像計算器一樣精確地記載、安排著水稻的種植以及生長發(fā)育,令人驚訝。寒山兄很謙虛,總是擺手:“我不是科學家,我是為科學家們做好服務工作的。”而實際上,我所了解,水稻科學家們發(fā)表在國際英文雜志上的論文,每一篇背后幾乎都有寒山灑下的汗水。
寒山手底下,還有幾百個“科研農民”,或者叫“科學助手”。他們分散在廣袤的稻田深處。早春時節(jié),我曾在海南陵水縣的南繁基地,見到很多婦女在田間勞作。她們把田間的水稻材料整株地挖取出來,然后坐在椰子樹陰下剪花。剪花,其實專業(yè)的說法是“剪穎”,在水稻自然開花時,把稻穗上的穎花剪去頂端三分之一的穎殼。這樣一剪,也就是“母本”,可以把“父本”的水稻材料花粉抖進去,實現(xiàn)雜交的目的。這工作細致而繁瑣,卻是水稻科研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再比如,插秧時節(jié),水稻研究所科研基地里,一排排的插秧工人嫻熟快速地插秧。他們?yōu)榱送瓿煽蒲泄ぷ髌鹪缲澓凇I倭怂麄儯忻矗看鸢革@而易見,是不行的。
然而現(xiàn)在,這樣的工人卻一年比一年難找,有一天寒山就在微信上感嘆:種田人都找不到了——他正為插秧發(fā)愁呢。而這幾乎已是鄉(xiāng)村里的普遍狀況,農人離開了土地,去工廠上班,他們曾經熟稔的手藝被拋下了,因為無法憑借種田這門手藝過上好日子。
寒山的工作場所,就在田間地頭。杭州富陽的稻田基地,海南陵水的稻田基地,都是他的場域。田里的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我第一次去海南采訪沈博士,就是寒山騎了一個電瓶車,把我送到田里去的。就這樣,我們建立了一種革命友情。當然,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寒山還會吹口琴。直到有一年春天,我們舉辦的“父親的水稻田”的插秧活動,寒山兄和沈博士、許詩人一起參加了。插完了秧,我們又在水庫邊吃魚,晚上則在水庫對岸的溪東村住宿。那一晚,我們還在村民的禮堂里搞了一場燭光詩會。
長條桌子拼起來,燭光亮起來,白天把秧插得歪歪扭扭的那些來自都市的大人和小孩,排排坐起來。畫卷上的水墨山水,悄悄地圍攏來。然后,讀詩的聲音在寧靜的夜里飄揚起來,搖曳的燭光如一棵棵根植于心靈的禾苗,歡喜地搖擺……
那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夜晚。我記得,西藏回來的詩人余風朗誦了他的詩句:
“摘一朵白云戴在胸口 / 我便是天堂里的新郎 / 以陽光為胭脂 / 涂上高原紅 / 這一輩子便不舍拭去……”
詩人禾子,朗誦了他新作的下田詩:
“哦,那么多白嫩的腳 / 突然看見泥土 / 羞愧得像一群新娘……”
沈博士則朗誦波蘭詩人米沃什的《禮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
后來,夜深之后,寒山在某個房間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只口琴。我們從屋子里走到了村口,靜夜里飄起了微雨,寒山就在那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吹起了曲子《籬笆墻的影子》。四個人,在山路上走得搖搖晃晃,吹得踉踉蹌蹌,唱得零零亂亂。我則舉了一個手機,把吹的、唱的聲音以及山水間的風聲雨聲蟲鳴聲,都錄了進去。在這歌聲琴聲蟲聲雨聲之外,就是一座山、一條江,以及一片剛剛插滿了青秧的廣闊的稻田。
后來,我送了一只口琴給寒山。我第一次知道寒山不僅會種田,而且也那么文藝。當然,一個人的有意思之處在于,他總是能給人以驚喜,讓人不斷發(fā)現(xiàn)他的好玩之處。寒山不僅會吹口琴,別的什么樂器據(jù)說也會來一點,只是我們沒有見到。后來我知道的是,聽說寒山在悄悄地練習書法。他從水稻田里拔腿回去,勞作之余,在辦公桌上鋪開一張宣紙來,平心靜氣地臨帖寫字。
田種得很好之外,寒山身上的確又有一種塵世間的脫俗之感,真正是肉也吃得,酒也喝得,俗也能來,雅也能來。所以,一群稻友之中,大家漸漸尊他為長,都叫他寒山兄。他寫字也謙虛得很,很少曬出來,只是偷偷地練習。“稻亦有道”和“出門即是稻田”幾個字,他也只是在稻友群里發(fā)過一回,簡單的字里充滿了禪意;那意思也并不在于他的字寫得怎么樣,而能使人一瞬間想到他在田間的勞作,然后又從田間回來,片葉不沾身,卻已是沾染了一身的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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