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的作品中到處是歌,他也是一個會唱歌的人。聽過龍仁青唱歌的人,大約會對民歌產生新的印象,他不是用我們習慣的那種如民族服飾般千人一面、甜亮脆柔供人玩賞的民族唱法,而是作為一個具體的、打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在唱歌。在嘈雜的酒席上,他立起來唱歌,或許因為喝了酒的關系,他眼睛半閉,聲音低啞、含混、斷斷續續,仿佛是在草原的大風中,那歌聲并不企圖將我們摁在原地,裹挾我們,而只是暗自吁請一種或許存在的簡單共鳴。
他的一些令人動心的小說,如《光榮的草原》《情歌手》,還有《唐僧肉》,都如是訴諸一種短歌般單純肅穆的情感,父與子的,祖與孫的,騎手和草原的。這種情感既熾熱又內斂,因此時常并非投向他人,而是投向周圍不說話的萬物,投向青海湖、亂海子、水晶晶花,投向花園里的蜂蝶、小鎮上的店鋪,甚至投向太陽。然而龍仁青又并非民族風情的兜售者,相反,他似乎倒是秉承了過去唯在京派小說家那里時常得見的所謂“抒情現實主義”的傳統——一種善于捕捉事物某一獨特方面的本質,并用人類心情的某方面同它關聯起來,再形諸語言文字,以便在讀者心中激起那種所需要感情的才能。
京派小說家面對鄉土社會不可避免的衰落,或哀婉或振拔,但對于自小游走在漢藏兩域的龍仁青而言,他所面對的,不單是新和舊的更新代謝,還有兩種完全異質文化之間的對峙。因為對這兩種文化都有同等程度的熟悉,他遂不會簡單地站在某一面反對另一面,而是試圖同時從兩面來觀看,而由此形成的沉靜自制,以及如走鋼絲藝人般對于某種微妙平衡感的把握,也是他一些小說給我的基本印象。
在《咖啡和酸奶》中,同時向兩位少女示愛的扎度遭遇穿幫。他既喜歡已經融入現代生活習慣喝咖啡的吉吉,又還貪戀在草原生活只喝過酸奶的旺措。他坐在為游客服務的雪域藏餐吧里企圖點一杯咖啡而未得,這里只有酸奶,因為來自都市的游客都更喜歡酸奶。他不太客氣地打電話喚旺措前來約會,要給她看水晶晶花心形的照片,而同時,他又把這照片討好地發給了自以為遠在外地的吉吉。結果,旺措帶著吉吉一起前來了,她們嘲笑扎度的不專,把酸奶淋在他頭發上,揚長而去,這竟還遭到旁邊一對男女游客彼此淋酸奶的模仿,以為是某種習俗。
在這出精巧的喜劇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兩種文化顯而易見的沖突,而是這種沖突被小心翼翼地加以限制,如一杯在表面張力下滿而不溢的水,映射出日常生活里每個人的尷尬、矛盾和委屈。這不單是一個小說技巧的問題,也關乎對人世的認識。
與很多只會用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法去粗暴認識現實的寫作者不同,對龍仁青而言,同時接受兩種彼此沖突的觀念,停留在某種模棱兩可的雙重感知上,幾乎已成為一種本能。而這恰恰是和現代小說的教義相吻合。“你只是一個凡人,所以,你的心靈必定同時懷有兩種思想”,布朗肖曾引用過一段古希臘的頌詩,以此為言語的復多性申辯。而感受到這種復多性的人,其實反倒不太需要一些外在的戲劇性行為,他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也并非體現為一個激烈斗爭的人,相反,他時常只是顯得軟弱,無奈,就像被淋了滿頭酸奶的扎度并沒有發怒,也沒有釀成什么事件,他只是無奈地坐在那兒,旁邊還有兩個錯誤的效仿者,而餐吧老板鄧巴正拿著餐巾紙向他們走來。
無論是單純的情感,還是文化的沖突,龍仁青擅長的,是將其轉化成某種具有象征性的靜態場景,如同一個浸淫于故土的風俗畫家。他的小說中時常并沒有什么激烈的故事發生,而在當代小說一大片講述中國故事的熱鬧中,這種非戲劇性其實倒是彌足珍貴的特色。讀他的有些小說,容易想到汪曾祺在《晚翠文談》里說過的話,“寫小說就是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世界上哪有許多驚心動魄的事呢)……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
也正因此,當他嘗試增強一點小說戲劇性沖突,或者企圖將某個社會事件引入小說的時候,往往會不自覺地依賴死亡、巧合等突發因素,并在結尾處略顯不自信地點出主題,這多少拉低了他小說本來可能抵達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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