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大人講,鄉下田里的所有莊稼和植物,比如稻秧、油菜、棉花,玉米、芝麻、蓖麻、蘆粟,還有蘆筍、竹筍,包括野草、野花,它們生長的日子里,一定經歷一個叫作拔節的環節。拔節是它們長高、長粗、長大、長熟的一個過程。逃不過也省不掉。這些莊稼和植物拔節時會發出聲響,這個聲響就叫拔節聲。
我相信莊稼和植物是有拔節的生長現象的,但我不相信拔節會發出某一種聲音——我看見菜園里的芝麻長成了一尺高,玉米長成了半人高,蘆粟長成了一人高,狗尾巴草也在田壟上翹著尾巴。我走過它們身邊,特地彎膝蹲地,屏住呼吸,耳朵豎起,聽了一分鐘,兩分鐘,大約有五分鐘,始終沒有聽見什么拔節的聲音。我對母親說,這個拔節聲,可能是大家想出來的。
母親一臉不滿,埋怨我對萬物不敬。她堅定地認為拔節聲肯定存在。
清晨,東方的地平線微紅浮起,我就去了菜園,想摘幾只落蘇。菜園的最西面是一長溜的玉米,有四排,每排十幾米,一直通到河岸邊。每株玉米都規整地立在我面前。我數了一下,從地面到玉米樹的頂,玉米稈有五六節,每一節的節結處長出一片稈葉,稈葉像一彎月亮。我看了半天,自認為玉米的拔節就是長節,長節就是玉米樹的梢頭不斷地長出節結,長出的節結再往上生長。玉米樹長高,靠的就是節結的不斷出現和節結的不斷拉長。這個過程安靜且奇妙。
想拔腿回家了,還未轉身,卻聽見身旁“咯噔”一聲,快速、短促、干脆、堅定。循音望去,看見發聲處玉米樹的干枝像是狠命地抖動了一下。我撲了過去,一眼就看見玉米樹的苞葉處,玉米的稈莖突然向上冒出了一丁點的新綠,顏色鮮嫩,青翠,有點濕潤。再朝上朝下看看其他稈莖,也都是這個樣子。這可能就是玉米樹拔節的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節結,而是來自包住節結的玉米葉子,因為稈莖長高,苞葉與稈莖突然拉開距離而發出的聲音。也就是說,玉米稈向上躥,而玉米葉不讓其躥上去,玉米稈只好掙脫苞葉。掙脫而躥上去的一剎那,聲響就出來了。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她也說不清楚。
后來的日子,早晚兩頭,我經常性地去菜園里走走,也確實聽到了幾次玉米樹的拔節聲音,看到了玉米樹“咯噔”以后瞬間的晃動樣子。拔節確實有聲響的,但聽到是要候機會的。因為,拔節的聲響很小、很短,像是線針刺茄子表皮的聲音。而且,拔節一般都在太陽剛出來時,或傍晚太陽落地的幾分鐘里。而最多的是雨后的辰光,這是大人說的,我沒有親見。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只覺得玉米很實誠、很呆板,像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一是聽候時令,遵循天道。二是喜歡寧靜、不事張揚是它的本性。所以對玉米樹的長大,我們都有一個它像一夜長大的誤判。
后來我又發現,植物拔節聲音最響亮的當數蘆粟。蘆粟長到比人高的時候,比較容易聽到拔節聲。蘆粟長高與玉米長高一樣,白天很難看得出的,你感覺蘆粟也是夜里偷偷長大的。其實這也是錯覺,蘆粟的每一分鐘都在長高、長粗,只是你沒有時間、沒有心境,去看蘆粟慢慢長大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且這蘆粟拔節的聲音,一般在天將黑或者全黑之間發出,這個時候,人往往是蹲在家里的。
小時候的夏夜,我跟著父親去釣甲魚。天色稍暗,父子倆匆匆扒口飯,背著釣甲魚用的壇壇罐罐,開始夜行,目標是村外的河浜。寂靜的田野,父子倆一前一后,篤篤地走在河浜邊彎曲的小路上。小路的內側是稻田,稻田連著稻田,看不見邊際;外側是浜灘,浜灘上種滿了蘆粟,蘆粟的外面才是河面,河面倒映著蘆粟的影子。浜灘上的蘆粟,靠近路的高,靠近河的矮,組成一道綠屏。撩開蘆粟,摸到河邊,開始放釣。放鉤時,會突然聽見“噗嗤”一聲,有時是連續幾聲。一抬眼望去,幽深的天空下面,蘆粟的梢頭朝河里、朝岸上晃動了幾下。父親對我說,是蘆粟在拔節,是拔節聲,別怕。我定了定神,說嗯,說不怕,但心里七上八下,一直想象在蘆粟的下面有落水鬼在游動、在攀蘆粟,也在伺機嚇唬我。
晚上下鉤,東方魚肚未白,我和父親就去下鉤的地方收鉤了。總會收獲大大小小的甲魚,從來不空手。清晨看蘆粟,蘆粟濕漉漉的,葉上有閃亮的小水珠;蘆粟都是昂首挺胸的,連稈葉也是朝上仰著。如果再仔細看的話,還會發現,在蘆粟的苞葉與稈莖處都露出了一段極為新鮮的表皮,每一節都如此,有一寸長,比玉米的拔節要高。
后來的日子,我去過稻田和麥田,我只看見稻秧、麥苗的長高,長密,長得青翠欲滴的樣子,但從頭至尾,我沒有聽到拔節聲。我那時想,有些植物拔節是有聲音的,有些植物拔節是沒有聲音的。但有沒有聲音都不影響它們長大,因為它們都按照規矩老老實實地拔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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