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風光(節選)
[印度]泰戈爾/著 冰心/譯
作者簡介
泰戈爾(1861~1941),印度著名詩人、文學家、作家、藝術家、社會活動家、哲學家和印度民族主義者。1913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泰戈爾一生的著述非常豐富,有詩集五十余冊,中長篇小說十二部,短篇小說百余篇,劇本二十余種,還有文學、哲學、政治論文和回憶錄、游記、書簡等著作。主要作品有詩集《吉檀迦利》《新月集》《園丁集》《飛鳥集》,長篇小說《沉船》《戈拉》,劇本《紅夾竹桃》《郵局》等。
沙乍浦,1891年2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賽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蓋著竹席和布片的竹架子。這樣的結構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來。他們生活在空曠中,只在夜里才爬進這隱蔽所去,擁擠著睡在一起。
吉卜賽人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哪里都沒有家,沒有收租的房東;帶著孩子和豬和一兩只狗,到處流浪;警察們總以提防的目光跟著他們。
我常常注意看靠近我們的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們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軀健美,像西北農民一樣。他們的婦女很豐碩;那自如隨便的動作和自然獨立的氣派,在我看來很像黧黑的英國婦女。
那個男人剛把飯鍋放在爐火上,現在正在劈竹編筐。那個女人先把一面鏡子舉到面前,然后用濕手巾再三地仔細地擦著臉;又把她上衣的褶子整理妥帖,干干凈凈地,走到男人身邊坐下,不時地幫他干活。
他們真是土地的兒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個地方,在到處任何地方的路邊長大,在隨便什么地方死去。日夜在遼闊的天空之下,開朗的空氣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們過著一種獨特的生活;他們勞動,戀愛,生兒育女和處理家務——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進行。
他們一刻也不閑著,總在做些什么。一個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撲通地坐在另一個女人的身后,解開她的發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許就談著這三個竹篷人家的家事,從遠處我不能確定,但是我大膽地這樣猜想著。
今天早晨,一個很大的騷亂侵進了這塊吉卜賽人寧靜的住地里。差不多八點半或是九點鐘的時候,他們正在竹席頂上攤開那當做床鋪用的破爛被窩和各種各樣的毯子,為的曬曬太陽見見風。母豬領著豬仔一堆堆地躺在濕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們被這家的兩只狗趕了起來,咬它們,讓它們出去尋找早餐。經過一個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陽光的這群豬,被驚吵起來就哇哇地叫出它們的厭煩。
我正在寫著信,又不時心不在焉地往外看,這場吵鬧就在此時開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發現一大群人圍住這吉卜賽人的住處。一個很神氣的人物,在揮舞著棍子,信口罵出最難聽的話語。吉卜賽的頭人,驚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釋些什么。我推測是當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問。
那一個女人直到那時仍在坐著,忙著刮那劈開的竹條,那種鎮靜的樣子,就像是周圍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任何吵鬧發生似的。然而,突然跳著站起,向警官沖去,在他面前使勁地揮舞著手臂,用尖粗的聲音責罵他。霎時間,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動消失了,他想提出一兩句溫和的抗議也沒有機會,因此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后,他回過頭來喊:“我只要說,你們全得從這兒搬走!”
我以為我對面的鄰居會即刻卷起席篷,帶著包袱、豬和孩子一起走掉。但是至今還沒有一點動靜,他們還在若無其事地劈竹子,做飯或者梳妝。
西來達,1892年1月9日
這幾天,天氣總在冬春之間搖擺。在早晨,也許,在北風掃掠之下,山和海都會發抖;在夜晚,又會和從月光里吹來的南風一同喜顫。
無疑地春天已經來臨了。在長久中斷之后,喚春從對岸的樹林里又發出鳴聲,人們的心也被喚醒了;夜色來臨以后,可以聽到村里的歌聲;表示他們不再連忙地關起門窗,緊嚴地蓋起被窩睡覺了。
今晚月亮正圓,她的圓大的臉從我左邊的洞開的窗外向我凝視,仿佛在窺伺我的信中有沒有批評她的話,——她也許疑惑我們世人對于她的黑跡比她的光線更為關心。
一只鳥在河岸上“啼啼”地哀喚。河水似乎不再流動。河上沒有一只船。岸上凝立的樹林把不動的影子投在水面。天上的薄霧使得月亮看去像一只勉強睜開的倦眼。
從今起,夜晚會越來越黑暗了;而且當明天我從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這個月亮,我客中的良伴,將離我更遠一些,她疑惑她昨夜是否聰明,這樣地對我完全袒露出她的心,因此她又逐漸地把它掩蓋起來。
在陌生和孤寂的地方,自然真正地變得親切了。我確實憂慮了好幾天,一想起月亮的圓時過去了,我將會每天更覺得寂寞了;覺得離家更遠了。當我回到河邊的時候,美和寧靜將不再在那里等著我了,我必須在黑暗中回去。
無論如何,我要記載下來,今夜是個滿月——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次月圓。在此后的歲月里,我也許會回憶到這一晚上,回憶到河岸上“啼啼”的鳥叫,對岸船上閃爍的燈光,發亮的遠伸的河水,河邊樹林的邊緣所投下的模糊的陰影,和燦白的天空在我頭上冷冷地發光。
西來達,1892年12月9日
在痛苦的病后,我還覺得軟弱,正在休養著,在這種情況之下,自然的調護真是甜柔的。我感到我和萬物一樣,懶洋洋地在陽光下閃耀出我的喜樂,我只不過心不在焉地在寫著信。
世界對于我永遠是新鮮的;像一個今生前世都曾愛過的老朋友,我們之間的友誼是深長的。
我很能體會到,許多世紀以前,大地怎樣在她原始的青春里,從海浴中上來,在祈禱中敬禮太陽,我一定是樹林中的一棵樹,從她新形成的土壤里,以最初沖動的全部新鮮的生意,展開我的密葉。
大海在搖晃,在動蕩,在掩蓋,像一個溺愛的母親,不斷地愛撫著她的頭生嬰兒——陸地;而我用整個心身在陽光中吮吸,以新生嬰兒的說不出道理的狂歡在碧空下震顫,用我所有的根須緊緊地拉住我的大地母親,快快地吮吸著。在盲目的喜樂中,我的葉子怒生,我的花兒盛放;當陰云聚集的時候,它們爽暢的涼蔭,將以溫柔的撫摩來安慰我。
此后,從世紀到世紀,我曾變化無定地重生在這大地上。所以,當現在我們獨對的時候,種種古老的記憶,慢慢一個一個地回到我心上來。
我的大地母親今天穿著陽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邊的玉米地上;我在她腳邊、膝下、懷中翻滾游戲。做了無數孩子的母親,她只心不在焉地,一面用極大的耐心,一面用相應的淡漠,來對付他們的不住的叫喚。她坐在那里,用遐思的眼光盯著過午的天邊,同時我無盡無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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