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野趣》之二十年沒去烏鎮(zhèn)
烏鎮(zhèn)是茅盾的故鄉(xiāng),在浙江省,我在二十年前的一段時間倒是常常有機會到烏鎮(zhèn)去看看。那時候我們?nèi)蚁路诺牡胤剑x烏鎮(zhèn)不遠,在農(nóng)閑的時候,如果我們想到小鎮(zhèn)上看看,那就是烏鎮(zhèn)了。在方圓幾十里地之內(nèi)離我們最近的就是烏鎮(zhèn),雖然我們和烏鎮(zhèn)屬于兩個省份。其實烏鎮(zhèn)離我們也不能算是很近,至少不能站在家門就望得見,我們沿著大運河走,一路上少說也要走個把小時呢。但那時候走個把小時的路在我們說起來真是沒有什么,也不會覺得累,也不會覺得單調(diào)。我們走在兩個省交界的地方,也不知哪一腳就跨到了浙江省去,也不知哪一塊田就是江蘇省的,反正兩省交界處也沒有設關卡,也不要辦護照什么的,倒是很方便。在鄉(xiāng)下地方,一腳跨兩省,一橋通兩縣的事情是很多很正常的,地方與地方的關系有時候也和人與人的關系一樣,是不能分得很清的。
我們在早上出門開始往烏鎮(zhèn)去,桑樹葉上的露水還沒有消,如果是有桑棗的季節(jié),我們必是要鉆進桑地搞些紫紫的桑棗來吃,也有桑棗還不很熟,紅紅的,也忍不住就吃了,弄得滿嘴大紅大紫,身上濕漉漉的。再走一段,哥哥就不肯太太平平的了,他在過橋的時候,不走橋面,卻爬到橋欄上去走,像女子體操走平衡木,在窄窄的橋欄上還做出種種驚險的動作。看橋下卻不是軟軟厚厚的海綿墊子,而是湍湍急流,母親每每嚇得不敢睜眼看他。這時候橋下有船過去,船上的人大聲說,喂,看你兒子掉下河了。母親趕緊睜眼,哥哥則平平穩(wěn)穩(wěn)在繼續(xù)做著他的動作。若是在夏天,我們在岸上走著,哥哥就在河里游著去烏鎮(zhèn),或者吊在一艘輪船后面,母親為他不知擔過多少驚,受了多少怕呢。
在這一小時的路程中,武有武的走法,文也有文的走法,文的走法就是大人講故事,或者講講什么新聞,說得最多,也是我們那一帶鄉(xiāng)下流傳最廣的,就是鬼和背娘舅。背娘舅不是鬼,是人,也就是從前在書里寫的那種剪徑的強盜,在兩省交界處,一直是這些強人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即使在解放過后好多年,也還是沒有斷絕。其實那時候的背娘舅,干一回也弄不到多少錢的,那時候誰的身上也不能帶著許多錢,也不知道錢都到哪里去了,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在一小孩子身上也能找到不少的錢呢,這錢又不知怎么一下多了起來。殺人越貨,這就是強盜的行徑,殺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既然要干,那么好歹也該多弄些錢財,可是那時候的背娘舅,常常為了幾個小錢,一個不知什么內(nèi)容的包袱就背了娘舅,這絕不是傳說故事,而是真人真事,我雖不可能親眼所見,但是確實親耳所聞過好多次。在我們那里,人煙比較稀少,又是交界的地盤,過幾天就說前村的某某人被背了,身上只有幾塊錢,再過幾天又聽說后村的某某人被背了,包袱里只有一段花布,這背娘舅的事情,一直像一團陰影似的籠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一路走一路提心吊膽,生怕從路兩邊的桑樹地里突然躥出一個背娘舅來,背娘舅肯定不只是一個人,那些人的形象也肯定是各不相同的,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背娘舅卻是始終只有一種形象,這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卻又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一直到今天還沒有完全消失。
同背娘舅制造的恐怖有異曲同工效果的就是鬼故事了,在我們?nèi)蹑?zhèn)這一路,真是走到哪一段就有哪一段的鬼。我們過大通橋,知道大通橋下有五個鬼。每天夜里坐在橋頭上乘涼,并且有嘰里嘰里的聲音,有人過他們就撲通撲通往河里跳,有月光的時候能見到水花,這樣說起來倒不是弄慫人的惡鬼,見了人就跑的鬼還能有什么厲害,可是不管是惡鬼還是善鬼,我在過大通橋的時候,身上總是寒嗖嗖的,從心里往外寒出來,女孩子天生膽小,那也是沒有辦法,不是裝出來的。再走一段就到了小紅孩的地段,那是一戶下放戶家的女兒,掉到河里淹死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而奇怪的是在女孩淹死的前一天,女孩的父親走到哪里就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在他面前走著,待他走近,就不見那紅衣服女孩,再走,又見了,再過去,又不見,如此折騰了一天,弄得他心神不定,第二天他的小女兒就掉到河里淹死了,這事情說起來真叫人難以相信,但卻是那悲痛欲絕的父親親口說的,并不是別人杜撰。
在往烏鎮(zhèn)去的路上,我們就是這樣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害怕地往前走著,和我們一起走向前的是大運河的河水。
印象中的烏鎮(zhèn)好像只有一條街,街上有什么已經(jīng)記不很清了。還記得是烏鎮(zhèn)的輪船碼頭,我們曾經(jīng)在這里上船到別的地方去,比如到杭州去,就是從這里起航的。烏鎮(zhèn)還有一個地名也是久久不忘的,是烏鎮(zhèn)的北柵頭,因為我們家的方向是在烏鎮(zhèn)的北面,我們進烏鎮(zhèn)是由北柵頭而入,回家去則是從北柵頭而出,所以印象比較深一些。其實記住北柵頭還有一個原因,有一次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去杭州,回來時船到烏鎮(zhèn)已是半夜,我們隨身多多少少攜帶著些東西,雖然不值什么大錢,但在那時候卻是很寶貴,我們在塘西買了兩大捆甘蔗,也沒有舍得吃,要帶回家和母親外婆一起吃的呢。一下船,出了碼頭,就有一個漢子看著我們,后來他過來問,你們?nèi)ツ睦铮绺珉S口答道,去桃源,我聽到父親連忙接口說,就在北柵頭,就在北柵頭。父親的話,以后竟一直記在了我的心上,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姜還是老的辣,雖然父親那時候還不老。
我們那時候還常常在夜里到烏鎮(zhèn)去,跑幾十里地就是為了看一場電影。我們一群半大的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路歡天喜地而去,到了烏鎮(zhèn),因為是露天電影,是沒有座位的,站著看一兩小時的電影,再踏著夜色往回去,從來不知道腰疼腿酸的。記得有一天,我們?nèi)タ戳宋鑴 都t色娘子軍》,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一個人,是個男的,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帶著一個包,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著我們走,我們中間有出趟的就去問他:“你是做什么的?為什么老是跟在我們后面?”他只是朝我們笑,始終也不說明是為什么。我們叫他走開,不許他跟著也好,我們說話間把他當成壞人也好,他還是不走開。后來我們快到家了,他終于開了口,說,我想借你們那里住一個晚上,行不行?口氣中全是懇求的意思,看上去真有點可憐,倒使我們一個個地動了惻隱之心了。可是我們這群孩子誰也不能做家里大人的主,只有一個叫作水榮的,他的父親早去世了,只有母親和他們兄弟三人一起過,他是老大,多少能做一點主的,于是他答應了那人,讓他住到他家去。就這樣,我們把一個全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帶回了自己的村子。他就跟著水榮回去,水榮的母親過了一會兒跑到我家來,說,怎么回事,怎么帶了個人回來?一問一說,一會兒村里的干部也都知道了,于是那一夜可是熱鬧,水榮家人來人往不斷。一會兒隊長去查問,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的?到我們這村里來做什么?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么。隊長走了,過一會兒,政治隊長又來問,還是那幾句老話。再過一會兒副隊長又來,小隊會計又來,反正隊里的干部一一來過,再三問過,最終也問不出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大半夜倒已經(jīng)過去,最后也只好讓他在水榮家睡了一夜,倒是害得水榮的母親一夜沒敢合眼。那一夜我們都很興奮,好像期待著發(fā)生些什么事情才好,可是最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早上那人在水榮家吃過早飯,要向水榮母親付些房錢和早飯錢。水榮母親倒不好意思收,再三推辭才收下了。那人就告辭走了。走過我們家門口,他還朝我們笑了。于是一切都結束了,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個人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從烏鎮(zhèn)遠遠地跟著我們過來,難道就是為了住一個晚上,要住的話,他在烏鎮(zhèn)也可以住,完全不必走那么遠的路到鄉(xiāng)下來住。那么他難道是一個壞人,因為我們大家都提高了警惕,沒有機會下手么,或者他只是一個一般的過客,初到我們江浙交界的地方,兩眼一抹黑,怕碰上壞人,知道我們孩子家不會壞事,才跟了我們來么?對這一切的猜測,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了,就讓這件事情和那遙遠的烏鎮(zhèn)一樣永遠地留在我的心中也很好。
我還記得我們一家人,父親、母親、哥哥和我一起搖船去烏鎮(zhèn),父親搖櫓,哥哥繃纖,我和母親坐在船頭,生活雖然艱苦,前途也是未知,但這一切卻是那么歡快,那么寧靜。二十年過去了,我和哥哥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和自己的事業(yè),我雖然和父親住在一起,可是母親卻已經(jīng)不在,再也喚不回那一種溫馨,那一種和諧。
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到烏鎮(zhèn)去了,真是想象不出烏鎮(zhèn)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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