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
我不太清楚大妹的確切年齡,從來沒有問過,但想起來她總有五十出頭了,因為大妹的兒子、女兒都已經結婚。大妹先抱了外孫,又抱了孫子,大妹的外孫,今年已經上學。我們都說,大妹,你真有福氣。大妹咧著嘴笑,說,我有什么福氣,我有什么福氣。
大妹其實是一個很苦的農村婦女。年紀很輕的時候,丈夫就死了,拖著兩個很小的孩子,又得了血吸蟲病,常常要住院治療,又要干農活養活自己和孩子。不知在那些年,她是怎么過來的。
我們和大妹結識,是在醫院里。大妹和我母親住一個病房,算是病友。大妹是血吸蟲病,我母親是癌癥,因為醫院小,不分什么科什么科,病人都混住在一個病房里,就這么認識了。印象中最先母親告訴我,說大妹家很窮,住院期間從來舍不得買菜吃,都是蘿卜干就飯。有一回饞不過,去買了些豬尾巴來,吃得非常節省,一直吃到豬尾巴發膩、長毛,仍然每天咬一點每天咬一點。那時候我們家也不富,所以也不可能給大妹什么關照。
大妹的病經過許多次的治療,漸漸地好轉了。我母親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最后生活也不能自理了。我們都忙著工作、學習,沒有很多時間每天照顧母親。我們和大妹商量,請她照料我母親,大妹便答應了。從此以后,大妹一直住在醫院里,陪著我母親,一直到我母親去世。
我母親去世前的那個冬天,因為病痛,每天晚上都要折騰許多次。起床、躺下,再起來、再躺下,我母親叫大妹起來,大妹就從被窩里爬出來,凍得直抖,幫我母親拿藥、倒水、上廁所。大妹說,真冷,真冷,那一年的冬天,真是特別的冷。
在大妹住院的日子里,大妹的兩個孩子,有時候也到城里來看看母親,吃一頓飯,下午再回家去。大妹的孩子,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又生病,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現在孩子大了,大妹開始為他們發愁,她希望孩子們的生活比她好,不要步她的后塵貧窮一輩子,但這只是大妹的心愿,大妹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心愿變成事實。
但是命運卻把大妹的心愿變成了事實。大妹所在的村,被一個大電廠征用土地,村里每戶攤上一個人作為征用土地的對象進電廠做工人。分配給大妹這個村的名額,除每戶攤一個外,還多了幾個。村上的人家,家家都在為這幾個多余的名額奮斗。大妹求我父親幫幫忙,我父親在縣委工作,果然給大妹幫上了忙。結果,大妹的兩個孩子,一轉眼,都成了國家的人,進電廠工作,每月領工資,吃皇糧。
我母親去世以后,大妹就回去了。以后,每年到年底的時候,大妹都從鄉下過來,帶一只豬腿給我們。大妹背著沉重的豬腿,下了火車,再上公共汽車,然后下公共汽車,到我們家,還得走二十分鐘。大妹就這么每年來一次,和我們談談鄉下的事情,談談她的兒子女兒的事情。我們呢,送大妹幾本掛歷和其他的一些年貨。到下午的時候,大妹看看時間,說,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大妹就走了。
除了在年底的時候,平時大妹也到我們家來,那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要托我們替她辦的。比如媳婦的工作太辛苦,想換個崗位;也或者不是她自己的什么事情,是村上哪家的事情,知道大妹認得我們這家人,便由大妹帶著他們一起過來,找到我家,把事情說了。我們答應替他們想辦法,有的時候,事情能夠辦成,也有的時候,事情辦不成。
在這許多年間,我們家如果有什么困難,需要大妹幫忙的,我們就給鄉里或者村里打個電話,叫他們通知大妹。大妹接到通知,會馬上趕過來,來幫助我們。有一陣我哥哥的孩子沒有人帶,大妹還專門到南京去替我哥哥帶孩子。可惜后來大妹身體又不好,回來了。大妹直嘆息,說,哎,我沒有福氣,南京的日子多好呀。
很快,大妹的女兒有了婆家,婆家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比較富有,但是他們家的兒子是農村戶口,事情就平衡了。大妹女兒出嫁后,大妹的兒子也開始談對象,開始擔心電廠沒有房子分。大妹考慮要給兒子造房子,但是她沒有造房子的經濟實力,雖然兒女都做了工人,但是他們的工資都得要自己準備著結婚生子用的。大妹在村里的一個廠看浴室,收入不多,后來廠辦不下去,浴室也停了,大妹就沒有了收入。大妹沒有錢給兒子造房子結婚,后來還是電廠給大妹的兒子分了房子。大妹的兒子有了房子,到了年齡,就結婚了。大妹的媳婦和大妹的女婿一樣,也是個農村戶口。
去年年底,大妹破例地沒有到我家來。我們有時想起來也議論議論,不知道大妹是把我們忘記了呢,還是另有什么事情走不開。到了開春后,一天,大妹卻來了,告訴我們,她的兒子也已經有了孩子,把她接到了他們家。大妹幫兒子媳婦帶孩子,只是他們的房子太小太小,只有一間,隔出一小塊給大妹搭了一張床。大妹說,每天我只能從床腳跟頭鉆上床去。大妹在我們家四處看看,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我今天要在這里住一個晚上再回家。我可以想象在那個狹小的空間,大妹連呼吸都有些阻礙。
我們問大妹,你住到鎮上了,鄉下的房子空關著?大妹說,租給外地人了,第一次出租,被外地人騙了,住了一個月,沒有付錢,人逃走了。這一回,大妹說,我叫他們先付錢。我問大妹他們付了沒有,大妹說,他們先付了一半。
大妹牢牢記住女兒家的電話,到了晚上,我替大妹撥電話,要告訴她女兒一下大妹今天不回家。但是怎么撥也撥不通,大妹守在邊上看著我撥電話,一臉疑惑。我撥了一遍又一遍,實在沒有辦法,我把大妹牢記的電話號碼重新組合排列,經過各種排列,也仍然打不通。大妹口中不斷地說,咦,咦。后來大妹便開始自己撥電話,也一樣,仍然撥不通。我問大妹會不會一家人都出去了,大妹說,女婿在外地干活,但是女兒一定是在家的,有個上學的孩子,家里不可能沒有人。大妹這么一說,我倒有點擔心起來,但是我不敢說出我的擔心來。大妹后來又撥了很長時間電話,據說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又繼續撥,因為我起得晚,沒有看到。
后來才知道是大妹記錯了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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