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散佚的妃子
妃子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村莊,一個地處長江某支流上游的村莊。那條支流沒有名字,簡簡單單地叫河。我的第一滴處女紅就落在河中央,洇紅了好大一片水域。那滴處女紅順河而下,在山野里纏綿幾回流入長江,長江之水最后歸于遙遠的海,我夢見我的處女紅將遠方的海染成一片紅亮,好像玫瑰怒放的草原。傍晚時分,我凝望日落之處的山巒,那里滿是燃燒的霞光。我知道那是大海紅亮的回光,那是我的處女紅染成的。
我不知道村莊為什么叫妃子村,一個像女人一樣嫵媚的名字。沒有人告訴我,也許所有人都不知道。對于村莊以及村莊的歷史,我是膚淺的,幼稚的。我問過父親,父親說這是皇帝幸臨的村莊呵。父親的聲音洪亮,亢奮。可父親知道的僅僅于此,至于哪個朝代哪個皇帝幸臨妃子村,他也像我一樣空白。我也問過祖母,祖母說這是皇帝的避難所。祖母的聲音干癟,空洞。皇帝為什么要避難,避的是哪門子的難,祖母也是不知道的。我只有問母親了。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睿智的,知道的遠比祖母和父親多,然而母親的回答出乎意料,母親說,翼,你去問你的歷史老師吧。也許母親的回答是最智慧的。
歷史老師是個寡瘦而蒼白的男人,戴兩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鏡片。我不喜歡這種近乎病態的男人。可現在,我只有問他了。我問他,村莊為什么叫妃子村。他用手捂住咳嗽的嘴巴,他的嘴巴里是參差不齊的壞牙,聲音穿過壞牙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他說,歷史教科書里有民族的歷史、皇家的歷史,而不會有村莊的歷史。我相信這句話是真的,因為我暫時還沒有理由懷疑一個老師。只見他佝僂著脊梁骨,搬了一套發黃的書籍放在我的桌上。也許這里會有一個村莊的歷史吧。他的手按在書本上,指頭頎長,瘦削,他的聲音像是嘆息。
我翻開,是一本什么州志。有一紙折疊其間。我把它展開,抹平,是一幅地圖,在它的西北角赫然寫著妃子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有關妃子村的歷史。繼續往后翻,紙頁里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妃子村。但我看到了妃子村以外的村莊,那些異地的村莊有一個叫艾。縣志上說,商朝時艾是艾侯國,春秋時屬吳國;公元前475年,吳公子慶忌出居于艾;公元前473年,越滅吳,艾屬越;公元前334年,越伐楚,越敗,艾屬楚。這些就是那個叫艾的村莊的歷史,我不知道另一個村莊的歷史和妃子村有沒有關系,有什么關系。我看地圖,妃子村似乎就在艾的上游。我的處女紅肯定流經艾地了。
艾的歷史也許是真實的,我似乎要在這份真實中完成對妃子村的臆測。我清楚地知道,我無法虛構一個村莊的歷史,雖然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就算再生活十五年,像祖母、五爺他們那樣,在這塊土地上仄居一輩子,我也無力承擔這份虛構的重任。而且妃子村似乎也沒有賜予我虛構的智慧,以及虛構的營養。我的虛構不過是祖母和父親話語上的延伸,我只是把他們沒有說完的話說完整。就像我沒有抵達遙遠的海一樣,我的處女紅替我完成了夙愿。
我的第一種虛構以父親的話語為基礎,父親說這是皇帝幸臨的村莊啊。我想,也許是艾侯國的國君在狩獵的時候光顧了這個偏僻的山村,也許是吳越楚的國君巡視戰場時駐足了附近的山頭。他們中的某一人邂逅了村里的美麗女子,并冊封為妃。如果我相信父親,那么,這就是妃子村。也許壓根不是這樣,妃子村本來就是艾侯國的行宮,是妃子隨同國君吃喝玩樂的后花園。我的這種虛構并不是毫無根據,妃子村那么多小地名好像就印證了這一猜測。妃子曾繡花的繡花墩,賽龍舟的九曲池,狩獵飲馬的系馬樁,甚至還有錢莊。最有力的佐證是那圣殿,雖然僅殘存兩根擎天的石柱,但石柱上張牙舞爪盤旋半空的龍圖騰,除了國君,還有誰敢膽大妄為不懼株連九族?我問父親,是這樣嗎?父親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父親的話干脆,可又有些曖昧不清。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父親。我又問祖母,這是妃子村嗎?祖母說,什么狩獵,什么巡視,他們是避難,是縮頭烏龜。他以為他是村長,妃子村就是他的行宮了?哼。祖母哼的時候唾沫便飛濺了出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的想不到祖母干癟的嘴唇里還蘊藏了這么多生命的水液。
我不明白祖母和父親的抵牾究竟是為了什么。在祖母眼里,父親的言行近乎齷齪和卑鄙,可我不知道父親的齷齪和卑鄙在什么地方。我的第一種虛構在祖母看來是荒唐可笑的,一個偏安于一隅的昏君有可能被我美化成雄心勃勃的開拓者。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借助于祖母的補充,我便開始了第二種虛構,當然并不是為了取悅祖母。其實祖母也未必真的知道幾千年以前的歷史,就算她有一雙穿透過去和未來的眼睛,而一個村莊的歷史也會被迷霧掩藏。所以我第二種虛構即使再合理,但不一定就是真實的歷史。
我猜想,吳越楚的君主,或者是艾侯國的國君,哪一個有可能是祖母眼中的縮頭烏龜。不管危難是因為外族的入侵,還是禍起蕭墻,他都在逃避,在茍且偷安。他攜了自己的寵妾愛妃,百千宮女,躲進了這逶迤千里的幕阜群山。他依然千金一笑為紅顏,筑了九曲池,起了觀舞臺,還有雕梁畫棟的寢宮。他自己只是蓋了一座幾十平方米的圣殿,一種假模假樣的象征。后來千金耗盡,而百千紅顏正是花開葉綻的燦爛時刻。為擺脫紅顏纏身的窘境,這位落日窮途的君主突發奇想,將百千宮女許配了身邊人,于是賜婚的賜婚,外嫁的外嫁,就連閹人也有幸婚配。村里未婚的青壯年,都僥幸得到一二窈窕之女,享不盡紅顏艷福。
然而,我的第二種虛構并非遷就祖母的話語。妃子村那么多美麗的女人,哪一個都不遜于妃子。母親的端莊賢淑,二姨的美麗純潔,三姨花朵般的熱情浪漫,這些都是我熟悉的女人。她們的美麗有目共睹。就連祖母,八十高齡,臉龐依然白皙,沒有顯露絲毫老態龍鐘,相反有一種勝過母儀天下的風儀。我問祖母,這就是妃子村?這一回,祖母的臉上竟然有了笑靨。祖母說,翼,你只有一個地方錯了,嫁到村里的不只是宮女,還有妃子,我們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兒啊。祖母的聲音透著傲然和嘆息。我們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兒啊。祖母的臉上再次花綻葉舒。
叫喊的五爺
就在我虛構妃子村歷史的時候,五爺的聲音又在村子里飄蕩起來。五爺說,老少爺們都關好門啰,紅毛野人來了。五爺的聲音未落,滿村的狗就狂吠了起來。五爺的話聽起來有些瘋瘋癲癲,可妃子村的老少爺們真信了他的胡言亂語。我五歲時就聽說過紅毛野人,那是像人一樣的兩足動物,全身長了紅毛,喜歡在山溝里顛來跑去。人見了往往被駭著,它卻趁人癡呆的瞬間抓住人的雙臂,閉了眼睛,嘿嘿嘿地不停傻笑。最后帶回窩里,一口一口啃著吃。一個人在山里獨行,手臂上便套了竹筒子,倘若叫紅毛野人抓著了,從竹筒子里抽了手回身便走,只留下那野物握著竹筒子站在那里一個勁兒地傻笑。山里有了紅毛野人,小孩子就不會亂跑了。不過,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聽說誰遇到過紅毛野人,也沒有聽說誰被紅毛野人吃了。可村里的老少爺們就信了五爺的話,不讓人隨便出門,特別是不讓年輕的女人獨自出門。
慢慢地,我從五爺的聲音中聽出了端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五爺絕不是無緣無故地亂喊亂叫。有兩次就非常明顯,一次是一個外地來的補鍋匠,在村里躥來躥去,補鍋啰補鍋啰,吆喝聲響個不停。那一次五爺喊叫了,結果那個補鍋匠一口鍋也沒補著,灰溜溜地出了村莊。第二次是一個繭販子來收蠶繭,剛到村口還未吆喝,五爺的聲音倒先響了起來。雖然正值賣蠶繭的高峰期,但繭販子一個繭兒也沒收到,一口水也沒喝上。后來,我越發留意五爺的喊叫,漸漸有了發現,只要有了陌生的腳步聲,五爺的聲音立即在村里飄蕩起來。五爺就站在村頭的那棵老樟樹下沙啞地吶喊,老少爺們快關門啰,紅毛野人來了啊。五爺聲音的后面又是一陣狂亂的狗吠。
我似乎窺破了五爺的聲音,但我不相信這是真實的。我問祖母,五爺在喊什么呀。祖母說,翼,你把耳朵捂上吧,就當一只瘋狗在亂嚎。祖母的神情似乎不屑一顧。老少爺們信奉的喊叫,為什么在祖母的耳邊不過是一只瘋狗的亂嚎?難道我發現五爺喊叫的隱喻是錯誤的?難道五爺的喊叫只是他神經錯亂聲帶失控的表象?祖母好像從我狐疑的臉上看到了什么,她用那只白皙的手撫了撫我的腦袋,說,翼,管他叫什么,都當一只瘋狗在叫吧,聽奶奶的沒錯。祖母的聲音里滿是慈愛。
我不知道五爺的喊叫和妃子村的歷史有沒有關系,但我似乎有必要知曉五爺的歷史。五爺原來不叫五爺,而是叫坤,而坤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叫,沒叫五爺之前村里人都叫他土腳。五爺年輕時經營著一片榨坊,靠村中間河里的水帶動水車,幫人碾籽榨油,妃子村管榨油踩枯餅的榨匠叫土腳。那時妃子村有三間榨坊,唯獨五爺的枯餅踩得厚實、細膩,茶籽菜籽焙得恰到火候,出油自然就多。另外兩間榨坊慢慢萎了,獨剩下五爺的榨坊轟隆隆地響。五爺的生意火了,枯餅依然踩得漂亮,金黃的稻草旋在餅底就像盛開的菊,出的油卻少了。據說五爺在榨巢里做了手腳,一榨籽下來,五爺凈得了半桶的油。五爺的家底猛然富實起來。過了榨油的旺季,五爺便挑了一對籮筐獨自走長沙,跑漢口,又添了販賣私鹽的營生。一桿小秤為五爺賺足了锃亮的銀元。
五爺人雖說長得有些猥瑣,最惹眼的是嘴巴翹著,鼻頭趴塌,頗像了狗嘴,可腰桿子硬朗,見人便長了幾分精神。五爺因此交上了桃花運,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本是孿生姐妹中的一個,也許是姐妹心靈相通,沒過一年,那妹妹也隨了五爺。雖然是姐妹,可后來還是生過一些爭風吃醋的瑣碎事,成為村人茶余飯后的笑談。可在妃子村的男人眼中,五爺仿佛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值得男人效仿的英雄。那些沒見過世面的男人更是唯五爺馬首是瞻,唯唯諾諾轉在五爺身邊。五爺又愛說些走南闖北的新鮮事,越發勾了男人們的心窩子。五爺陡然增了分量,妃子村的婚喪嫁娶,過繼生子,五爺都是座上賓。少了五爺,再大的喜事也就不是喜事了;再有臉面的人家,少了五爺就什么臉面也沒有了。五爺是妃子村的軸心,就是現在,五爺胡言亂語的時候,我父親,妃子村的村長,遇了大事背地里也要找五爺拿主意。
五爺輝煌的時候還當過一段時間的保長,好像就在臨近解放的半年前。據說,妃子村的好多規矩都是五爺一手制定的。但有人說,在五爺當保長之前,那些規矩就已經存在了,而且男人們早就按照那些規矩在做事。我曾在自家的閣樓上找到過一個手抄本,聽祖母說那是祖父的手跡,里面就有一頁記載了妃子村人應該遵守的條條規規。祖父是這樣記載的:第一條,女人不得嫁于異村;第二條,女人不得出村;第三條,村里不得留宿異村男人;第四條,女人寡居,如本村無合適男人,方可招異村男人為郎。五爺的四條規矩雖被妃子村的老少爺們奉若圣旨,但也不是眾口如一,據說第四條曾遭到許多人的反對,他們不同意異村的男人以任何形式進入妃子村。
因當了那幾個月的保長,五爺差點被殺了頭,好在五爺的規矩深得人心,加之又無血案,這才脫了身,卻因此晦暗了好多年。細想起來,五爺的聲音重新開始在村里飄蕩,好像就在我五歲那年。那一年七月,妃子村驟降暴雨,山洪漫山遍野地淌,土地被沖刷出深深的河床,土坯房塌了好大一片,五爺廢棄的榨房全然不見了蹤影。異村的男人組成救災隊進入妃子村,帶來了衣物藥品,也帶來了糧食。五爺的聲音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五爺在村里顛來顛去,一邊跑一邊喊叫,老少爺們快關門啰,紅毛野人來了啊。五爺的聲音驚起了無數的狗吠。妃子村的老少爺們開始以為五爺發了瘋,后來看到救災的隊伍才恍然大悟。那些異村的男人一個也沒有走進老少爺們的屋里,他們找了一塊平整的土地扯起帳篷,燃起炊煙,三天便退了回去。經過那一回,五爺重新抖擻了起來,儼然是妃子村的一位老管家。
村里的老少爺們走近五爺的時候,我卻在有意無意避開五爺,雖然有過一段時間我也曾試圖走近五爺,但我內心明白,我永遠也走近不了五爺,走進不了五爺的生活,也走進不了五爺的內心世界。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內心一直有著一種非常清晰的感覺。我曾偶然隨同祖母去過一次五爺的屋里,那是青磚砌成的院落,被一些頹敗的花朵包圍,玫瑰的枯枝翹得老高。五爺屋里的陳設,我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記得神桌上擺了一座古代將軍的像,橫刀躍馬,睜著兩只牛眼睛。我問祖母,這是什么將軍呀。祖母乜斜了一眼雕像,說,狗將軍。我聽見祖母如此回答,便不敢再問了,也許是內心天生對神懷有一種恐懼,擔心褻瀆了神靈。那一次我見到了五爺的一個女人,女人頭發斑白,抱病在床。見著祖母,只聽她說,姐姐走了,我也老了,不能動了,連花也沒法修整了。女人的聲音凄美而傷感,祖母也陪著落了淚。后來,我聽祖母說,五爺走南闖北的時候常在門上落了鎖,連祖母也沒法走近那對孿生姐妹。有什么辦法呢,那時候男人外出都在門上落把鎖。祖母又添了無限的感嘆。
憂傷的祖母
妃子村同五爺一樣年紀的人,就只剩下祖母了。我曾試圖走近五爺,但那是一種徒勞,五爺對女人根本不屑一顧,何況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呢。關于妃子村的民間歷史,我收集的那些久遠的信息大都來源于祖母。在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面前,祖母似乎還留有余地,很多事情幾乎都是點到即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祖母出于對我的愛護。很多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存在什么意義。我想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是一個女孩子,未來我必定是一個女人。我了解妃子村的女人其實是在了解自己的將來,我關注妃子村的男人其實是在關注自己未來的丈夫。當這一切我自認為掌握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又萌生了了解異村男人和女人的迫切愿望。我有意無意地想到,也許我未來的丈夫不是妃子村的男人,而是藏在異村某個角落的男孩。
九十五歲高齡的祖母幾乎就是一本妃子村的斷代史。我曾把祖母當作一本書來讀,可惜我找不到書的入口,只能憑風偶爾掀開的頁角,窺探到幾行文字。在跟隨祖母的歲月里,我很少聽到有關祖母自己的話題。祖母似乎把自己放在另一位置,好像她不是妃子村的一個女人,妃子村的一切與她無關。我不知道祖母為什么能做到如此灑脫。我曾就心中的疑惑問過祖母,祖母只是似嘲非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的問題相當愚蠢。
不可否認的是,我跟隨祖母的日子是快樂的,特別是我十歲以前的日子。那時候的春天,祖母常拉著我爬上附近的山坡,那里桃紅柳綠,山花爛漫。鳥在天空自由地飛翔,風在草尖上自在地飄揚。我在草地上翻滾,祖母端坐一旁用藤條編織花籃,祖母的手指很像靈活的蛇,不停地在藤條間飛動,一只只花籃便落了地。花籃有船形的,也有圓形的,還有一些是曲頸的花瓶。幾支桃花斜插著,邊緣襯了幾片綠葉;要不就是一束類似滿天星的草,簇擁了幾枝黃的杜鵑花,一星半點的粉紅掩在草叢里。祖母還會織花冠,花冠往往是用那種大紅的山茶織成的,有一種雍容華貴的美麗。我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頭戴花冠的祖母,她端坐在寬大的石臺上,臉藏微笑,眼含陽光,大氣矜持,真有一種母儀天下的氣勢。那時候我總回憶起祖母的一句話,我們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兒啊。真的,在這一點上,我絲毫不再懷疑祖母的話。
祖母也有憂傷的時候。憂傷的祖母坐在木格窗前,手握發黃的紙頁,眸光卻落在窗外絢爛的鳳尾花上。偶爾祖母也會吟出聲來,我聽她吟過“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也聽她哼唱過“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時候,祖母會獨坐在門前的桃樹下,不讓我打擾。那正是暮春時節,粉紅的桃花落了滿地,殘存的花瓣尚在風里飄飄揚揚,有的則散落在祖母的肩膀上,發絲上。整整一個下午,祖母都呆坐著,一動不動,任由桃花將自己覆蓋。雖然年少不識愁滋味,但祖母的憂傷突然感染了我,令我淚流滿面。祖母的憂傷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妃子村女人獨有的暗傷。
我不知道年輕的祖母是不是這樣憂傷。我只有在背地里遙想祖母年輕時的生活,但我的想象無根無據,不著邊際。我只知道祖母不到三十歲就寡居了,以后一直也沒再婚配。我在自家的神桌上見過祖父的畫像,因為長久歲月風霜的侵蝕,祖父的畫像已漸漸模糊。祖父是典型的申字臉,兩頭尖中間闊,前額平整,表情淡漠,唯獨兩只細小的眼睛藏著遮掩不住的狡黠的光芒。這明顯是一張山地農民的臉譜,外表木訥,而內心常有躍動的冷光。我不能想象一個深愛花卉、有著花朵一樣心情的女人,同一個山地農民朝炊暮寢,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在某一個瞬間,我似乎觸摸到了祖母不再婚嫁的原因,那絕對不是對往昔美好生活的懷念。五爺一手制定的村規里,那第四條對祖母來說應該是寬限的,我不理解,祖母為什么不在妃子村老少爺們公允的圈子里再次尋覓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妃子村的女人早在名字里就被打上妃子村的烙印,幾乎所有女人的名字里都會有一個妃字。比如,母親玉妃,二姨蘭妃,三姨花妃,還有五爺的兩個女人,一個叫貴妃,一個叫香妃。我不明白,這種取名的方式是為了標榜妃子村女人的高貴,還是因為男人膽怯的虛榮。而唯獨祖母的名字單是一個綠字。綠,所有妃子村的婆娘們都這么稱呼祖母。祖母不單是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去掉了妃字,給我取的名字也是一個字,翼。祖母說,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后來就因為我的名字,祖母同父親發生了爭執,爭執的結果是祖母叫我翼,父親堅持叫我翼妃。奇怪的是母親沒有應和父親,而是同祖母一樣叫我翼,雖然她的名字里仍有一個掛在后面的妃字,似乎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名字了。而最可惡的是,哥哥也同父親一樣叫我翼妃。
那時候,我還聽不懂祖母吟詠的詩詞,也不怎么明白翼的具體含義,背地里查了新華字典,翼原來就是翅膀的意思。鳥有了翼就可以飛,我暗暗有些高興。或許是為了紀念我的名字,祖母又送了我一塊美玉,圓形的,中間鏤了一只鳥,鳥翅張開,像是在飛翔。我拿了玉給母親看,母親說那不是普通的鳥,而是一只鳳。母親又說,我也有一只鳳,送給我的翼兒吧。母親給我的不是玉,而是一支金釵,一只鳥形的金釵,羽翼靈動,呼呼生風。手握美玉和金釵,我仿佛觸摸到了妃子村的另一種歷史,那種像玉石和金子一樣質地堅硬的歷史。這些歷史不在任何附有文字的紙頁上,它流傳在民間,在妃子村的女人手中。
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我特意在陽光下展示了玉石和金釵,玉石的光芒柔和而細膩,黃金的光芒張揚而華貴。我故意在哥哥身邊躥來躥去,希望這種光芒能引起哥哥的注意。我如愿了。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我掌心的玉鳳和金釵,然后掩著眼離開了。我知道,哥哥的眼睛肯定被那種光芒灼傷了。我的心中不由自主閃過一陣快樂的顫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報復的快感。
野合的父母
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的結合代表著一種怎樣的婚姻。在妃子村每個平靜的家庭背后,絕對掩藏著妃子村女人婚姻的普遍規律。如果把我剩余的生活全部交給妃子村,那我的婚姻會像祖母,還是會像母親呢?我總在心底不停地對自己的將來做出種種猜想和推測。而且我希望能夠透過祖母和母親,窺視到她們的上一輩,甚至更久遠的年代,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樣子,從而解構妃子村的婚姻史。我的努力徒勞無益。我曾同村里的一些女孩子在貞節牌坊四周玩耍,那牌坊高高聳立,正中的橫梁上刻著千古流芳的字,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這塊牌坊對于女人的意義。我天真地想,如果那牌坊有存在的意義,它不該是為寡居終老的女人而立,而是作為美滿婚姻的見證。
母親和父親的生活永遠是平靜的,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波瀾。我不知道平庸的婚姻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父親個子矮,而且瘦弱不堪,極像石縫里長不高的植物。一張臉老是繃著,不茍言笑。只有那雙眼睛似乎完全得到了祖父的遺傳,呆滯里暗藏了狡黠。而母親呢,極像一朵出水芙蓉,高潔而孤傲。如果我是母親,我絕對不會選擇父親,哪怕是終身不嫁我也不會屈從。然而母親不似我,她對父親的樣子早已視而不見,對父親的聲音更是聽而不聞。我不知道是母親的胸襟博大容忍了父親,還是母親順從了命運的安排,總之,我無法理解母親的感受。
有時候,我想站在母親的角度來思考她的生活,可問題是我根本不清楚母親的角度是怎樣的角度,母親的方向又是怎樣的方向。我依然只能根據表面的生活細節來判斷母親和父親的關系。父親是懶散的。他的生命似乎已經全部交給了妃子村的男人們。而母親和我,不過是他圈養的牲口,只要我們不跳出欄圈。而哥哥呢,早已升級為他的助手。我不知道這種比喻是否恰當,但女人在妃子村永遠是男人的一種財富,美麗的女人是她男人最雄厚的資本。我見過遠離母親的父親,那時候他是微笑的,被妃子村另外的男人所包圍。這種得意洋洋的笑容母親好像永遠也沒法看到。
而我見到母親的微笑是在她采摘桑葉的時候。妃子村的桑樹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覆沒田地了。母親就站在那無邊的桑園里,任由桑樹的葉片將她的身影覆蓋。她從桑樹的枝條上捋下一串串的葉子,整齊地放在背簍里。被陽光映照的桑葉呈現一種綠意盎然的光澤。母親的嘴里哼唱著一些沒有語詞的歌謠,嗓音優美,圓潤。我曾央求母親將那些歌謠告訴我,母親笑了笑,說是隨意哼哼,哪有什么歌詞。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母親血管里的另一種血液,那絕對不是妃子村這塊土地所能孕育的。
因為蠶兒,母親還說起了我從未見過面的外婆。外婆殘存在母親心中的記憶,也只有八九歲之前的那一段。那時候,妃子村早已懂得栽桑養蠶了。外婆似乎是剝繭抽絲的能手,那一根根銀絲被外婆牽引出來,經過精巧的織機便成了華美的絲綢。外婆還會用一種幕阜山盛產的漿果,將絲綢染出青花的顏色。母親至今還保留著一條那樣的裙子,因為長久的珍藏,裙子的顏色稍有淡褪,但依然顯現出精美的圖案,古典,浩遠,像久遠的青花瓷器一樣彌足珍貴。那一抹抹青花,就像一只只蠕動的春蠶,穿越妃子村久遠的歷史空間,再次展現在春暖花開的春天。
那小小蠶兒第四次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突然食量大增,母親被迫整日埋頭在桑園里。只有在這種時候,父親才會幫幫母親。父親采摘桑葉是暴力的,我沒有體會到絲毫雄性的力量。他一手摟過桑枝,揮動鐮刀,將桑樹從根砍斷。砍伐過后的桑園只留下滿地桑樹的殘骸。我曾將父親砍伐桑樹的場面寫進了我的作文里,卻遭到了語文老師,一個妃子村的中年男人的訓斥。我似乎顛覆了父親,妃子村的村長,一個妃子村的當代土皇帝,在他的臣民心中的美好形象。
有時候,我對父親的排斥幾乎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父親了解越來越多,可厭惡也隨之加深。在妃子村,父親大權在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祖母和母親并沒有因此有過一星半點的驕傲和自豪,甚至祖母對父親有時候是鄙夷的,那種目光是看待小人的目光。也許是受祖母和母親的影響,也許是妃子村女人之間本來的心靈相通,我始終站在祖母和母親這一邊。讀小學的時候,父親給了我好多漂亮的花書包,每個學期我都要換一個新的,在同學們羨慕的眼光中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那時候我對父親懷有莫名的感動,但這種感動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崩潰了,進而轉變成更深的厭惡。原來那些花書包都是救災隊的異村男人留下的,父親利用手中的權力,把屬于我同學的花書包掠回了家。我再也不背那些書包了,我覺得以前我背著的就是一種恥辱,它沉重得讓我再也無法直起腰身。
我理解父親的貪婪是另一種野蠻的掠奪,就像強盜搶劫財物。父親偷偷拿回家的不只是書包,還有許多衣服,祖母穿的,母親穿的,哥哥穿的,我穿的,應有盡有。母親將那些衣服打了個捆兒,堆在閣樓上。時日久了,有老鼠鉆了進去,在里面做了窩,但母親始終沒有動過那堆衣服,直到它們霉爛當垃圾一樣拋棄。只有哥哥背著母親,挑了一身新衣,在外面顯擺了好一串日子。
然而父親的恥辱讓我突然領悟了異村的世界。那個世界肯定不同于妃子村。漂亮的花書包,精美的衣衫,只是異村男人給妃子村女人留下的啟蒙物。異村男人突然拓展了妃子村女人的想象空間。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萌生了對異村無比熱烈的憧憬和向往。
對于父親,我的傾向非常明顯;我難以把握的卻是母親。很多時候,我都在思考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一向莊重的母親為什么會在草地上,在陽光里,同父親摟抱在一起,做出那么親熱的舉動。我目睹了事情發生的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我一直都是一個激動的旁觀者。在一次采摘桑葉的間隙,母親和父親一同來到那片草地上休憩。腳下是青青的草地,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其間。他們背靠背坐在草地上,父親燃了一支煙,在煙快要燃盡的時候,父親將煙屁股摔到了更遠一些的草地上。父親突然轉過身子,將母親放倒在草地上。父親的手隨之伸向了母親的胸口。我看見了母親的乳房,豐滿而白皙,就像覆滿白雪的幕阜山。我甚至看見了父親的身子,肋骨畢現,就像母親洗衣用的搓衣板。父親的身子轉瞬就覆蓋在母親身上,之后他們便在草地上翻滾起來。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被壓倒在地,貼緊了泥土。無數野花散落,不見了隨風飄舞的靈動。我還看見母親的脊背沾滿草葉和花瓣,像一匹漂染過的綢緞,光滑,閃著光芒,曲線玲瓏。
整個過程中,我始終留意母親的表情,她一直微閉著雙眼,任由父親為所欲為。母親似乎是放縱的,陶醉的,滿足的。甚至母親還替父親拭去了衣衫上的泥土和花瓣。我原想過母親的掙扎,母親的反抗,但我始終未能看到我希望看見的母親。我所看見的不過是一個淪落的母親,一個淪落在妃子村的妃子的隔世的女兒。我似乎看見了母親心靈中最為隱秘的部分,那是妃子村女人不可原諒的悲哀。我突然強烈地感受到了妃子村令人窒息的逼仄。我懷著揪心的絕望離開了藏身的小樹林。我似乎看見我的處女紅正在逃離幕阜山的腹地。
第二章 半人半狗的男人
我出生的村莊肯定是真實的,她是我生命的第一故鄉,但我不清楚故鄉的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虛構一個村莊的歷史,創造妃子村的歷史神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驚訝地發現,這一切竟然是真實的,真的,比我想象的還要真實。我的歷史老師,妃子村里一個近乎病態的男人,他說,翼,你永遠無法虛構一個村莊的歷史,因為歷史永遠是真實的。我坐在妃子村中心地帶的一間房子里,聽了他三年的胡說八道后,終于等到了最為經典的一句話。為了這句話,我忍受了一個類似結核病患者三年的咳嗽。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狗,整日里在村莊游蕩,那里聞聞,這里嗅嗅,為的是找到貫通歷史的蛛絲馬跡。我關注祖母父親母親,以及潛藏在他們身上的那一部分家族史。我甚至關注過五爺,一個我想接近卻又有意無意在避開的老男人。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妃子村一些歪歪扭扭的腳印和奇特的規則。是的,我還在暗地里注視這像狗一樣四處叫嚷的男人,期望在他身上能有新的發現。
后來,終于在五爺的神桌上,被祖母稱之為狗將軍的雕像旁邊,我找尋到了裝有五爺家譜的樟木箱。那時候正是農歷七月,傳統的鬼節來臨,妃子村里的老少爺們都會把記載本家祖宗的家譜當神一樣供奉。我想,那里頭肯定有著五爺祖輩的秘密。趁著五爺出去狗叫的時候,我穿過頹敗的玫瑰花叢,溜進了五爺的廳堂。那只暗紅的箱子就擺在將軍木雕旁邊。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克服對神的恐懼,踮足開啟了那只箱子。滿滿一箱線裝書,竹膜薄的紙頁,已染上煙熏火燎的暗黃。我小心地翻開一本,也就在翻開的第一頁,上面赫然印著這樣的文字:公八歲進宮,侍王之左右,后隨王遷居于妃子村,得王賜婚,后又得天狗神助,遂有后。公是為一世祖也。文字的左上角有一張臉譜,像是木刻的線條,臉部狹長,眼勢謙恭。像的下端有一行小字:此為一世祖像,字跡從右到左排列。
我恍然參悟了妃子村流傳的一個傳說。好像妃子村從前有過一個閹人,卻娶了一個婆娘,偏偏婆娘又如花似玉,中看不能用,閹人自然心癢難撓。后來得到一個劁豬騸羊的劁匠相助,那劁匠從鄰家一條追山趕獵的狼狗身上取了物件,替閹人還了男人身子。那閹人接上狗卵后性情大變,常常徹夜叫喊,惹得一村的狗不停地聒叫。妃子村常有類似怪異的傳說,像暗流一樣潛行。我不知道這是真實事件的民間記憶,還是后人蓄意的虛構。我常常無法把握它的真偽,我總在半信半疑之間。
然而,這傳說同五爺家譜的記載何其相似。那個閹人似乎就是五爺的一世祖。這是傳說的巧合,還是歷史的另一種保存和流傳?我似乎明白了祖母為什么稱那雕像為狗將軍;我清醒地知道,五爺為什么喜歡在村里叫喊,那陌生的腳步只不過為五爺提供了一個叫喊的理由。而我不明白的是,五爺以及他的家族為什么在家譜里不刪去那段帶著傷疤的歷史。我很想追問五爺,但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發出這一詰問。
而且我注意到,傳說同五爺家譜的記載只有一點點小小的差別,那就是天狗與鄰居的狗的差別。在這一點上,五爺的家譜好像有意神化了他的祖宗,我寧可相信傳說的真實。我問祖母,是這樣嗎?祖母說,翼,你真的相信會有天狗嗎?簡直荒唐透頂。那傳說還有后半部分呢,沒聽說過?我瞪大眼睛,搖了搖頭。祖母說,那閹人的鄰居就是我們家祖宗呢,那狗也不是什么獵狗,而是紅毛野狗同看家狗的雜種。我怔住了。我從未想到過傳說會同自己的家族有關,而且關系非常緊密。
我不知道祖母從哪里聽到那傳說的后半部分。我問祖母,祖母說,記不清了,反正有這回事。妃子村的傳說本來就是一股暗流,誰聽到了,誰沒有聽到都是不確定的;而且在哪里聽到,誰也不一定有確切的記憶。我似乎觸摸到了父親和五爺之間的脈絡。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之間斷骨連筋的密切,引起了妃子村老少爺們的妒忌,我猜想祖母聽到的后半部分傳說,其實是好事者對父親和五爺的有意編排,是妃子村另一股看不到的暗流。不管真實,還是惡意的編排,五爺名坤,父親更名坤生,似乎是本末倒置,玷污了自己不說,給家族也蒙上了一層洗刷不掉的羞辱。
究竟是怎樣的一條狗,和怎樣的一個劁匠,我雖然對此充滿無限的好奇,但這些已不再重要。它們不過是妃子村的過客。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對于過客的歷史恐怕沒有人愿意去記憶。而五爺祖上的那個一世祖,因過客而改變了命運,妃子村卻由此改寫了歷史。我仔細端詳過那張畫像,瘦而長的臉,塌趴的鼻子,的確有著狗臉的影子。也許五爺的家譜和傳說都是一種虛妄,然而我在內心無比厭惡那張丑陋的臉譜。我更不愿意看到生我養我的家族,同五爺的祖宗有著這么一層牽扯不清的關系。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我們似乎都是他們的恩人,但我不愿目睹他們感恩戴德的嘴臉。似乎祖母和母親的感受也同我一樣,父親好像對此也有所察覺,關于五爺,他在我們面前總是保持緘默。
我卻不愿意我的家族受到傳說的侮辱。趁父親離開家的時候,我從他臥室的樓上找到了我們的家譜。在祖母的掩護下,我把家譜偷了出來,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希望找到同五爺家譜相對應的那段傳說,必要的話我會將那些紙頁全部撕毀。我翻遍了所有紙頁,卻沒有找到類似的文字。我徹底失望了。祖母說,翼,這本家譜是你父親當村長后重修的,想必你父親已經刪改了。其實我的想法也是一種徒勞,不管是家譜最初的遺漏,還是父親出于什么目的刪改了家譜,我們誰也無法否認那段歷史。我相信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之后,關于我的家族和五爺家族的傳說依然是潛行在民間的一種暗流,永遠無法停止。那是我們家族永遠抹不去的羞辱。也許多年以后,我仍然會因為沒有找到那段相對應的文字而感到深深的遺憾。
父親的圣殿
我不止一次去過被妃子村老少爺們尊為圣地的圣殿。圣殿在幕阜山腳的一處高坡上,坐北朝南,站在圣殿的石柱之間可以鳥瞰整個妃子村。圣殿的主體建筑已經坍塌,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石柱佇立風中。石柱上雕刻著盤旋上升的飛龍,龍頭昂首在石柱頂部,常有長著細長腳爪的白鷺立在柱頭上,柱身便斑斑點點落滿白色的鳥糞。石柱并不是高貴的漢白玉,而是取材于幕阜山普普通通的花崗巖,那種血紅的芝麻石。圣殿的墻腳已被亂草覆沒,齊人高的白茅占據了整個場地。只有在春天的時候,幾簇帶刺的金櫻子會開出潔白的花朵,為圣殿空留幾絲絢麗。
第一次去圣殿的時候是秋天,金櫻子已經成熟,通身赤紅,卻布滿細密的刺。采摘的時候,一不小心細刺就會刺滿指頭。我不得不邀了幾個男孩子同去。他們似乎一點也不懼怕金櫻子的細刺,瘋狂地搶了金櫻子,扔在地上用鞋底搓去細刺,爭先恐后地獻給我。金櫻子的皮囊有著濃郁的糖分,嚼在嘴里甜膩膩的。我初次嘗試了作為女人的甜美,就像金櫻子的味道。那一次,我試著推了推石柱,石柱一動不動。那個比我略高的男孩子沖我做了一個鬼臉,對著石柱撒了一泡尿。那個男孩叫羽。僅憑那一泡尿,我驟然對一個男孩有了莫名的好感。
后來,我多次去到圣殿,是因為尋找醉酒的父親。那時候落日低懸,妃子村如偃旗息鼓的古戰場,于血紅中升騰裊裊炊煙。幕阜山頭斜陽如火,歸巢的鳥翅忽閃忽閃。我瞥一眼遠處的圣殿,石柱上好像吸附著一個人影,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接著,我便聽見了絲絲縷縷哭泣的聲音,在風中嗚嗚咽咽。我跟隨在母親身后,向著聲音搖曳之處走去。我和母親的影子劃出長長的弧線,在草尖和棘叢上跳躍。
也許是我們的腳步聲驚擾了父親,哭聲驟然消失。我一直懷疑醉酒的父親其實內心是清醒的,要不他的哭泣怎么會在我們的耳邊終止呢。也許父親的哭泣是一種祭奠的儀式,在我們到來的時候,儀式恰巧接近尾聲。瘦小的父親靠著石柱的支撐,背朝我們站立。他的一只手像藤條一樣纏在石柱上,另一只手好像失去了筋骨,軟軟低垂,隨風搖擺。母親走過去,把那只低懸的手搭在肩頭。只有在這種時候,母親才會探出自己的肩頭任由父親倚靠,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父親才肯接受母親的攙扶。然而父親的另一只手卻像是螞蟥的吸盤,緊緊吸附在石柱上,我不得不把那些指頭一根根從石柱上掰開。石柱上,父親那塊趴附的地方早已漉濕了好大一片。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摸不透在圣殿哭泣的父親的心態,也參不透父親在圣殿哭泣的意義。在我的印象中,圣殿是殘破的,是冰冷的石柱,是葳蕤的野草,是孤寂的鳥鳴。雖然圣殿可以印證我對于妃子村的某種虛構,但我在內心依然排斥它,多少次幻夢中我都看到自己拼命想推倒石柱,看到它轟然倒塌,甚至還聽到它倒塌的聲音驚起了妃子村無數的狗吠。可是,在父親下一次醉酒的時候,我和母親又看到石柱佇立在那里,它的旁邊就是我哭泣的父親。我和母親一次次把父親從圣殿架回來,而父親酒后一次又一次偷偷跑到那里哭泣。我不清楚妃子村的老少爺們是否知道父親醉酒后在圣殿的哭泣,但在家和圣殿遙遠無期的路途上,我和母親都感到筋疲力盡了。對于父親的醉酒,母親漸漸麻木了。后來,即使知道父親又在那里哭泣,母親也懶得管了。暮色四合的時候,哥哥一個人走上了圣殿,用一支手電筒的光芒將父親引領了回來。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父親突然換了一種祭奠圣殿的儀式,也可以說父親的祭奠更深入了一步。他扛了鋤頭,在熹微的晨光中獨自走上了圣殿。那時的父親是虔誠的,也是勤勞的。他像一個披星戴月的農人,在圣殿的殘基上鋤野草砍荊棘,一個人在那里干得熱火朝天。第三天傍晚,圣殿的空地上突然升騰起漫天的火光。兩根石柱被照得通身赤紅,如黃金般眩目。石柱之間,是一個人巨大的剪影,被火光放大的背影遮蔽了大半個妃子村。那天晚上,父親徹夜未回。圣殿的火光也亮了一整晚,它時而升騰,時而低迷,不停地在我的窗戶上跳躍,像是一個不倦的女妖。
火光過后,我獨自走上了圣殿,為的是察看它燃燒之后的模樣。我的眼前,圣殿突然變得空曠,亮堂。滿地的白茅不見了,甜膩的金櫻子也不見了,連石柱上白色的鳥糞都像是被雨水沖刷過一樣,蹤跡全無。光禿的地面平坦干凈,只有松軟的塵土上印滿了一行行齊整的腳印。墻基裸露,可以見到半尺高的花崗巖,卻不是血紅的顏色,而是極為普通的芝麻黑。這似乎就是圣殿的真實遺跡,沒有亂草的蒙蔽,也沒有白鷺的渲染。我沿著墻基轉著圈子,我始終想不明白,這么一塊彈丸之地為什么讓父親夢縈魂牽。在石圈上轉得久了,我有些頭暈,尿也憋得慌,看看四周闃無一人,便躲在石柱后尿了一泡,然后系上褲子離開了圣殿。
第二年秋天,父親帶著哥哥又在圣殿燃了一把火。到第三年秋天,祭奠圣殿的隊伍陡然壯大起來,五爺、父親、妃子村的老少爺們都扛鏟荷鋤走上了圣殿,甚至捎帶了整只的豬羊雞,還有一木桶酒。男人們在圣殿上燃起了火堆,放起了鞭炮,還跳起了梅花儺。然后縱情喝酒,吃肉,圣殿變成了男人們狂歡的場所。那一晚,因為少了男人的侵擾,妃子村女人睡得出奇地香。只在半夜的時候,我聽見圣殿方向傳來似哭非哭似嚎非嚎的歌聲,像狗吠一樣經久不息。
沉迷的二姨
我深深明白,任何一個村莊的歷史都是男人和女人的歷史。我一直都在試圖穿越妃子村男人和女人的生活空間,希望記錄那些傳說和家譜忽視或者忽略的細節。我期望我的記錄能夠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越過父親,我看到了五爺和圣殿,看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真實。而越過母親呢,我看到的是二姨蘭妃和三姨花妃。我甚至想到了給母親姐妹三個命名的外祖父,他一定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一個懂得浪漫的男人。玉蘭花,一種紫色而香氣濃郁的花朵,被他恰當地鑲嵌在母親她們的名字里。可惜的是,我沒能見到那個讓我傾慕的男人,就連模糊的瓷板畫像我也沒有看到,因為在我出生的時候他已消逝多年。我只能在母親她們的名字里,默默懷念一個在另一世界安居的男人。那是第一個讓我懷念的男人。我想,如果他知道有一個像玉蘭花一樣美麗的少女,那么深切地懷念他,他一定會含笑九泉。
除了懷念一個隔世的男人,我似乎更要感謝母親,是她給了我那么多親近二姨和三姨的機會,是她引領我走進了二姨和三姨的生活。也許母親并不知道,她在無意間為我打開了一幅妃子村女人的生活畫卷。這對于我是何等的重要。無論她們曾經經歷或者正在經歷幸福還是不幸,我都希望在第一時間耳聞目睹。我愿意看到她們的歡笑和眼淚,也愿意記錄她們的憂傷和抑郁。祖母曾說,我們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兒啊。我感覺我和母親。二姨和三姨,甚至還有祖母,我們都是手足相連的姐妹,只是輩分不同而已。我深入她們,好像就是在探究自己,察看自己命運中的幸與不幸,挖掘自己靈魂深處的騷動和不安。
母親的娘家在繡花墩,一個獨立的平臺,一簇窗明幾凈的青磚瓦房,窗外就是妃子村女人處女紅浸染過的河流。河的對面就是山花爛漫的幕阜山。大紅的山茶,火紅的杜鵑,粉紅的櫻桃,曾為繡花的妃子奉獻了多少美麗。我似乎看見遠古的美人,明眸皓齒,臨窗刺繡。那種寧靜之美總在我內心形成強烈的震撼和對峙,多少次我臨窗而坐,若有所思,似乎又若有所失。是的,我突然之間感到無比恐懼,她們都走了,只留下我獨坐在那里。一樣的流水,一樣絢爛的花朵,而我的手上沒有了七彩的絲線,沒有了潔白的絲綢,我無法描繪那怒綻的美麗。
在我臨窗的同一個房間,二姨就像一位古典美人,用一支羊毫筆在一疊白紙上臨摹繡像。她埋著頭,黑緞子似的頭發披在兩肩。我看見的是一個裊娜的側影,曲線流暢,就像河里的水草。那時候,她是最忘我的,似乎也忘記了我的存在。只有在一張畫像完成的時候,她才抬起頭,揚起一張秀美的臉,對我笑笑。有時候,她也會對著窗外的花朵,畫上幾頁素描。那些花朵或如閨中少女,含苞欲放;或如素女仰面,純凈而生動。二姨偶爾也會拿了我當模特,在紙頁上隨意走筆。畫像上的我或坐或倚,或臨窗側目,或美目流轉,都一樣散發著兒童的天真爛漫。至今我還保留著二姨替我畫的幾張素像,那些都是我無比珍貴的收藏。
我曾經纏著二姨要她教我畫畫,可二姨并沒有答應我。二姨說,翼,你不一定要學畫畫,有些東西你不學也會的。你不會畫畫,說不定你會別的什么。二姨說得沒錯,祖母會吟詩詠詞,母親會歌唱,二姨會畫畫,三姨會吹笛子,似乎妃子村所有女人都會一兩手絕活。這種絕活不是來自老師的教導,似乎是一種天賦,一種本能,就像嬰兒會哭鼻子、會吃奶一樣自然,不足為怪。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賜予妃子村女人藝術的天賦。只是現在我尚不清楚自己會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會有所成就。
就在我臨窗走神的時候,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困倦。她停止作畫,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將我擁入懷中。我的臉貼在她的胸前,她的胸部飽滿而堅挺。在那里,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體香,極像玉蘭花的味道。是的,那絕對是玉蘭花特有的香味。
有一段時間,二姨熱衷于去竹林畫畫。那是一片浩瀚的竹林,郁郁蔥蔥,占據了大半個山頭。暮春的午后,我和二姨穿過寂靜的村莊,穿過翠綠的桑園,進入了后山的竹林。陽光透過青翠的竹葉,在草地上灑落點點光斑。還有未干的露珠在野花上閃爍著無限的晶瑩。二姨腳步輕捷,就像一只在山間跳躍的白兔。我緊緊跟隨在二姨背后,眼睛緊緊盯著二姨扭動的腰肢,那時候,我內心莫名地緊張,我擔心在眨眼的瞬間,二姨就會幻化成一棵綠意盎然的竹子,同綿延無邊的竹林融為一體,再也找不見她的蹤影。也許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但那時候,我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解除內心的緊張。
然而,二姨并沒有覺察到我的緊張,依然在我前面不遠不近的地方行走,步履不疾不徐,從容而執著。她偶爾會回頭莞爾一笑,可立即又回過頭邁開了輕盈的腳步。我不知道竹林深處會有怎樣奇美的景象,讓二姨如此癡迷而向往。在我的想象中,妃子村的竹林除了青青翠竹和尖尖的筍子,除了草地和野花,還能有什么呢。妃子村的竹林同異村的竹林應該大同小異,不會有什么本質的差別。后來,二姨在一片平坦而曠遠的竹林邊停下了腳步。啊,大蘑菇,我看見大蘑菇了。她的前面竟然有著大片大片褐紅色的蘑菇。那種蘑菇體形巨大,在明媚的陽光里閃耀著炫目的光芒。翼,那不是蘑菇,那是大瓦缸。我走近了,果真不是蘑菇,正像二姨說的,那是妃子村家家戶戶用來盛水的那種大瓦缸。我失望了。翼,猜猜瓦缸里面是什么。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想方設法挑動我的情緒。我沒有理會二姨,而是一屁股蹲在草地上,說什么也不愿站起來。經過這么久的行走,我感到非常困倦。然而二姨的熱情正在高漲,她捋起袖子,彎腰抓緊瓦缸的邊緣使勁往上掀。大瓦缸終于被她掀翻了。那大瓦缸罩著的竟然是筍子。那些筍子穿著嫩黃嫩黃的筍衣,像腸子一樣彎彎曲曲塞了一滿缸。筍衣上密布白色的毛尖,那些毛尖在陽光里閃耀著銀白的柔光。
翼,你知道嗎,這就是逼筍。這是二姨激動得有些顫抖的聲音。我曾聽祖母說過逼筍,就是在春筍剛剛破土的時候用大瓦缸罩住筍尖,筍子向上瘋長撞上缸底,被迫往回長,如此反反復復,漸漸盈滿了瓦缸。用瓦缸逼出來的筍白嫩頎長,制成筍干后透明如玉,它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玉蘭片。我現在終于看到了妃子村一部分老少爺們賴以生存的活計,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激動。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也許是因為祖母說過,逼筍是充滿原罪的活計。我不明白祖母說的原罪究竟是什么。我更不明白的是,二姨為什么對一項充滿原罪的活計表現得那么激動。我抬眼望著立在筍堆前面的二姨,有淚水正順著她的臉龐往下流,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里閃現出兩線晶瑩的細流。
裸泳的三姨
沒有人告訴我,外祖父,那個讓我充滿幻想的男人,將玉蘭花貫穿于母親、二姨和三姨的名字里,是一種睿智的選擇,還是一種宿命的安排,或者是寄托了他無限的希冀。我無法勘察外祖父的良苦用心。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外祖父是妃子村的男人,他自己也沒法擺脫作為妃子村男人的宿命。那個讓我深切懷念的男人,給妃子村留下的是三個如玉蘭花一樣的女人,我無從判斷這是外祖父作為妃子村男人的榮耀,還是妃子村老少爺們的幸運。
也許在母親她們的名字里,飽含著外祖父的美好祝福,那就是希望她們的生活像玉蘭花一樣燦爛。然而我所看到的生活卻不是這樣,母親是沉重的,二姨是悲慘的,三姨是叛逆的。這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但她們的生活中都曾有過一段讓我嫉羨的時光,雖然短暫,對我的影響卻是深重的。她們三個人當中,我最羨慕的是三姨,隨著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相繼離世,三姨就徹底解放了,像鷗鷺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三姨既沒有跟隨母親,也沒有追隨二姨,而是一個人靜守著繡花墩的那套老房子。有那么一段時間,母親總是暗示我多親近三姨一些,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不放心三姨,故而委派我來監視她。
對于我的到來,三姨并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感,相反,她似乎非常樂意我走近她。在母親三姐妹中,三姨是最漂亮的,她有一雙黑而亮的大眼睛,純凈時如九曲池的水液,癡傻時如無云的蒼穹,調笑時卷起萬種風韻,嬉戲里暗藏百千狡黠。這是我特別喜歡的眼睛,雖然我永遠也讀不懂她眼睛里暗藏的語言,但絲毫也不會影響我對她的熱愛。很多時候,我都幻想自己會有這樣一雙眼睛,我曾多次偷習三姨的一顰一蹙,但結果只是東施效顰。我不得不徹底放棄了偷習。但并沒有因此影響我和三姨的感情,我心里總是強烈渴望以三姨為伴。而且同三姨在一起,我可以避免看到父親板結的臉孔,以及哥哥帶有毒性的目光。
三姨有一支紅光透亮的長笛。我不知道這是誰送給她的禮物。我見到三姨的時候她身邊就有了這支長笛,在我的想象中,這似乎是三姨與生俱來就擁有的。不管走到哪里,三姨都隨身帶著那支長笛,三姨和長笛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戀人。三姨的長笛聲總是在寂靜的午后和寧靜的黃昏響起。陽光下曲調婉轉悠揚,落日里笛音哀婉憂傷。三姨的笛聲里有流水潺潺,也有鳥語花香。然而最好看的是她嘬起的嘴唇,小巧,紅潤,如兩瓣相合的桃花。
三姨笛聲最亢奮的時候往往是五爺叫喊的時候。五爺站在村頭的那棵老樟樹下沙啞地吶喊,老少爺們快關門啰,紅毛野人來了啊。五爺的嗓音剛剛落下,三姨的笛聲就響了起來。三姨的笛聲不再是輕柔的、散漫的,它比全村的狗吠還要高亢激越。三姨的笛聲似乎又是嘲弄的、詼諧的。我不知道三姨是否在用笛聲嘲笑五爺的叫喊,或者是對五爺叫喊的一種激烈對抗,但我知道,妃子村老少爺們聽到笛聲的時候心里就起了騷動,那種類似于母狗發情的喧囂在妃子村四處泛濫。
我還注意到,只要有月光的晚上,三姨的笛聲就會溫柔似水。那樣的晚上,三姨會踏著如水的月光步向九曲池。九曲池在妃子村的尾部,被郁郁蒼蒼的松林所遮掩。因為母親的囑托,我常常尾隨在三姨的背后,像是她的一條影子。三姨佇立在那片臨水的巨石上,眼望明月,雙手緩緩地托起了笛子。我看見,三姨潔白的裙裾在晚風中輕輕飄動,宛如一個曼舞的精靈。笛聲響起來了,聲音如玉蘭花的香氣一樣在水面輕輕流動。那一刻,我覺得三姨已不再是三姨了,那潔白的影像仿佛正在飄飄欲飛。我的身體似乎也輕松起來,仿佛我也是虛幻的。我不知道是月色趟了如水的笛聲而來,還是笛聲隨著如水的月色而去。似乎有一只水鳥劃碎了滿池的月色,那笛聲仿佛也隨之碎了,幻化成一鱗鱗的銀光,向遠處輕漾而去。
笛聲突然斷了。九曲池上一片靜穆,只有笛聲的余韻尚在水面縈繞。我注目三姨,她依然站在那片巨石上,那支長笛正橫臥在她的腳下。我看見她正慢慢撩起白色的裙裾,緩緩舉過頭頂。三姨的胴體裸露了。透明的月色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純凈的乳白色。她迎著月光走下了巨石,走進了那片閃著銀光的水域,只留下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岸邊。三姨一入水,她的身體立刻靈動起來,我懷疑三姨是屬于水的。三姨時而仰臥在水面上,時而像一條魚一樣游進水的深處。仰臥的時候,她的雙乳高高聳立在水面上,像是兩座小雪山,在如洗的月光里閃現眩目窒息的光暈。暢游的時候,她的臂膀猶如雙槳,攪起簇簇水花,碎細的月色慌亂地遁入遠方。特別是她佇立水面的剎那,裸露的胴體曲線婀娜,被月光漂染的目光熠熠生輝,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漂亮的水妖。
我被三姨裸露的美麗強烈震撼了。三姨和九曲池似乎是人水合一了。我暗地里猜想,或許這九曲十八彎的水域本來就是屬于三姨的,屬于一個吹笛子的女人,屬于一個裸泳的女人。我不知道遠古的妃子以及村莊里遠逝的女人是不是曾在這一池碧水中沐浴、嬉戲,也沒有人告訴我,地處幕阜山源頭的九曲池,是否是妃子村老少爺們心中的圣湖。在我虛構的歷史中,這九曲池似乎就是那個避難者賽龍舟的戰場,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和他的愛妃寵妾游樂的另一天堂。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妃子村后來的男人們似乎也酷愛這片水域。我曾在元宵節的夜晚,目睹過妃子村的老少爺們在那片巨石旁邊祭祀龍燈的熱鬧場面。那些男人們手持燭光火把,簇擁在巨石旁邊。九個男人手擎一條竹編巨龍站在人群中央。那龍的體內點著巨燭,外表被紅紙裱糊,在燭光的照耀下,龍身通紅透亮,撼人心魂。那條巨龍在男人們的手中如行云流水,仿佛要騰飛而去。五爺和另外兩個老男人手持火把,在巨石上蹦來跳去,他們在上演祭祀的最后禮節梅花儺。五爺突然一聲長嘯,那九個男人凌空躍起,跨過巨石,直撲水面。龍最終歸于水了。我見過龍歸于水后的水面,那里不再是一片純凈的蔚藍,水面散布細碎的紙頁,大片的湖水被浸染成血色。那片巨石上布滿凌亂的腳印和燭光的淚痕。
而現在,三姨就在五爺跳梅花儺的巨石上橫笛,在龍歸于水的地方裸泳。我不知道三姨熱戀的這方水域該是男人祭祀的圣湖,還是三姨裸泳的天堂。正如那片巨石一樣,我不知道它是五爺上演梅花儺的舞臺,還是三姨橫笛的樂壇。我深深知道,妃子村的每個女人幾乎都有一片自己鐘愛的土地,母親深愛著那片落滿桐花的草地,二姨熱愛著郁郁蔥蔥的竹林,而三姨呢,就在這九曲池邊流連忘返。然而,正是她們的熱愛,帶給了我莫名的困惑和恐懼。母親落滿桐花的草地上有著父親瘦弱的裸體,二姨郁郁蔥蔥的竹林里有著逼筍的男人,三姨橫笛的巨石又曾上演五爺的梅花儺。我不知道我所熱愛的土地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有男人,是什么樣子的男人。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只有一點我是明白的,我屬于河流,屬于那片淌過我處女紅的幕阜之水。
行走的翼
我不知道,一個人能夠承受平庸的生活,這是不是一種美德,是不是一種平淡的精神。似乎妃子村的絕大部分女人都在經歷這樣的生活。就像母親一樣,過去的一天和剛來的一天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很多時候,我曾天真地幻想,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如果母親和父親可以少一次在落滿桐花的草地上翻滾,那么妃子村就不會有一個叫翼的女孩了。我可以考慮出生在任何地方,唯獨不愿看到自己出生在妃子村。我的前世的前世的母親,跋山涉水,歷經磨難和艱辛,從村莊去到遙遠的皇宮,為的是離開那個窄仄的村莊。而現在,她隔世的女兒又回到了她最初出發的村莊,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我曾坐在門檻上遙望星光燦爛的天空,那里有一雙眼睛始終在注視著我,我知道,那是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充滿期望的眼睛。
我曾多少次渴望從母親那里獲得什么,我覺得這是母親的責任和義務,然而我一無所獲,甚至我迫切的愿望換來的只是母親的呵斥和推諉。也許母親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我什么。哪怕是第一縷處女紅來臨的時候,也沒人告訴我,這是女人一生必然遭受的磨難。后來,我一個人猴在河的拐彎處,在那個無人到達的角落,用清清的河水將我的身體洗滌干凈。那時候,我悲傷而絕望,以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將不久于世了。我企盼河水將我的處女紅帶走,將我的靈魂帶走。是的,我一直目送那抹紅色的河水拐過彎道,消失在逶迤的山谷里。然后,我用衣袖擦干淚水,一個人躺倒在草灘上,安靜地迎接死亡。
也許母親真的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睿智。我也始終無法參透母親的所思所想。然而,作為女兒,我常常夢想自己了解母親多一點,明白得深一些。也許在母親的內心,早認為這一切不存在任何意義。也許了解越多,影響我的就越深。母親的生活是母親的,女兒的生活是女兒的。我終究要離開母親,不只是遠離她的內心、她的思想,甚至于完全離開她的視野,離開她的生活。我不知道母親對此是不是早有預感,有意讓我提前終斷對她的依戀,終斷對妃子村的依戀。
是的,我絕對會離開母親,離開妃子村。因為我奔波不停的個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在十二歲之前,我一個人就踏遍了妃子村的山山水水、阡陌野徑。我曾在秋高氣爽的日子沿著有紅毛野人的道路向幕阜山的心臟進發。我很幸運,我看到過丟在山道邊的竹筒,但在所有的行程中我至今還沒有遇到紅毛野人,只是在五爺胡亂的叫喊中經受虛無的恐懼。我知道山的背后仍然是山,而且同妃子村周邊的山峰沒有什么兩樣。經過許多次的行走,我漸漸明白,為什么那個避難者把妃子村當作他最后享樂的天堂。因為妃子村有的只是大山,未開墾的自然,那是抵擋災難的最好屏障。
我不知道我的行走是否有什么意義,但我知道,我是屬于道路的,屬于河流的。然而,我清醒地知道,我不希望自己再次走進幕阜山的深處,走進那個被山峰和森林隔絕的世界。就算我真的是妃子隔世的女兒,也不能困死在一個村莊。我必須完成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的遺愿。因此,我不得不改變行走的方向。假如前半截我的行走屬于道路,那么后半截我選擇的將是河流,將是那條流過我處女紅的幕阜之水。
我沿著河堤一直往下游行走,那個叫羽的男孩自始至終都守在我的身邊。我走過母親的桑園,也走過了三姨獨守的繡花墩。在五爺油榨房的遺址上,我看見了大片的野花,有藍色的長柳子花,也有伏地的小黃花。它們開得鮮艷而恣肆。我甚至像祖母一樣扎了一個花冠戴在頭上。我的行走似乎變成了巡視,又像是隆重的慶典。也許是走累了,我和羽就在一片開闊的河灘上停了下來。這里依然是妃子村的河灘,我的行走剛剛開始。我在休憩的時候,用一摞白紙認認真真地折疊紙船,小小的船兒擺滿了整個河灘。按照我的吩咐,羽在每只小船里都插上一支小小蠟燭。入夜時分,我和羽點亮了燭光,將紙船一只一只放入水中。河邊的水草,水中的裸石,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那游弋的魚兒仿佛受了驚嚇,向水深處急射而去。紙船順流而下,燭光燃亮了那條河流,也燃亮了妃子村。我和羽靜靜地坐在河灘上,紅亮的河水映照著我們微笑的臉龐。
然而,紅亮是那么短暫,轉眼就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就在紅亮將盡未盡之時,我的胸口卷起揪心的絞痛,驚慌和恐懼突然襲擊了我。羽似乎覺察了我的不適,用他瘦小的手摟住了我的雙肩。我感覺他的手同我的軀體一樣在不停地顫抖。我使勁推開了那只像狗一樣趴在我肩頭的手掌。然后我用雙手緊緊捂住胸口,仰臥在河灘上。我的頭頂是另一條河流,它同燭光燃亮的河流一樣燦爛,流光溢彩。我又看見了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的眼睛,她就在我頭頂的繁星之間,閃爍著晶瑩的期望之光。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正沿著那條河流孤獨地行走。
我一骨碌從河灘上爬了起來,向著那個孤獨的背影狂奔而去。然而,我的奔走是徒勞的,那個背影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深邃的蒼穹。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目光消失在繁星當中,卻無力挽留。那種悲愴深深籠罩了我,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第三章 五爺的鶴頂紅
關于妃子村,我知道的漸漸多了。然而,我所知道的并不是來自紙頁,那紙頁上記載的,用我的眼睛看有很多的不可靠,也有很多的不真實。那些編撰家譜的人都是聰明的,并不像我一樣傻里巴嘰的,把我家族里的那些丑陋一并揪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過于愚蠢和輕率了。我曾偷偷翻閱過許多家族的家譜,并沒有發現什么有模有樣的東西。我仿佛記得,外祖父的家族同跟二姨相好的那個逼筍的男人的家族,其祖上好像是私交甚篤的同僚,似乎一直有著指腹為婚的陋習,家譜里卻飾以兩家至交親上加親的漂亮詞匯。家譜里還有許多類似的記載。我覺得那些文字就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一直在妃子村老少爺們的心空里躥來躥去,揮之不散。
后來,我常常懷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籠罩在五爺紅樟木箱上的神秘也漸漸消散了。我對那一堆發黃的類似經卷的紙頁失去了興趣。那種竹膜薄的紙頁,如果用來充當揩屁股的手紙,倒是柔軟而舒適,只要不擔心墨跡脫落在屁股上。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所做的這些有什么意義,對誰有意義。對一個村莊刨根究底,絕對不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該做的事情,我不停地詢問自己,我是不是閑得無聊,是不是無聊得墮落呢。然而,沒有誰告訴我,我將做什么,我該做什么。
也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冰冷的,是殘忍的。就像解牛的庖丁,將妃子村當作一頭牛,一刀一刀,剝開它的毛皮,切斷它的筋骨,赤裸裸地置于案砧上。我似乎聽見妃子村骨頭斷裂的響聲,以及她痛苦的呻吟。可是,我并沒有因此停止那只操刀的罪惡之手。我終止了在紙頁里找尋妃子村遺跡的眼光,轉而在祖母和母親那里,漸漸學會了聆聽。我明白,許多故事和傳說之所以能夠日復一日地流傳,就是因為有像我一樣虔誠的聆聽者。我參悟到,聆聽也是記錄歷史的一種重要方式,有時候甚至是偷聽。我將以這種方式記錄妃子村一些散佚的歷史。
我在聆聽的過程中發現,祖母的話總是片斷的、省略的,往往在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我不知道祖母為什么會養成這樣的習慣,是不是在我之前的聆聽者無法忍受她的冗長,或者祖母是以中斷的方式來吸引別人的聽覺。有一點我是感覺清晰的,祖母的話明顯多過母親,這同祖母的孤獨有密切關系。而母親呢,很多時候都不需要我這樣的聆聽者,她往往扎堆在妃子村的女人群落里,不愁沒有聽眾。我記得,祖母只給我講過一個完整的故事,唯一一個完整的故事。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同祖母自身的遭遇有沒有關系,又有什么關系。然而,不管什么關系,祖母的講述是清晰的,故事也是完整的,這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
祖母的故事里沒有確切的年代記憶,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我只知道,這個故事同五爺有牽連,同五爺從漢口帶回來的鶴頂紅有著致命的聯系。由此判斷,故事發生的時候五爺正年輕,祖母也正年輕,但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出生,或者出生了多久。那時候,妃子村流行的建筑都是芝麻黑的花崗巖打磨的基石,殷實的人家還要在大門口立兩個石獅子。妃子村的墓葬也是奢華的,不僅要用花崗巖打磨一字石,還要在墳后豎起高高的座山碑,更有甚者,墓前還蓋起了石頭亭子、雕梁畫棟,豪華氣派,有種虛飾的尊貴。妃子村有的是石材,少的卻是石匠,尤其是手藝精湛的石匠。
那一年,妃子村有族大姓發達了,男人們吵嚷著要建祠修廟,一方面供年末歲初祭祀,另一方面正好顯擺家族的繁榮。男人們早勾了圖畫,那騰空而起的飛檐,那威武雄壯的石獅,在紙頁上似乎就有無限的氣勢。如果僅憑妃子村男人們的力量,這圖畫只能是紙頁上的輝煌。他們不得不從異村請來了工匠,雖則羞辱,卻又無可奈何,妃子村的男人們只能做些伐木取石做磚燒瓦的粗活。最早進村的是個小石匠,祖傳三代的石匠手藝,人長得也不賴,臥眉隆額,膀闊腰圓,渾身的陽剛氣。打鑿基石,雕獅刻花,并不是一日兩日的活計,妃子村的男人們怕壞了村里不得留宿異村男人的規矩,不得已在山坡上搭了一個簡陋的草棚,小石匠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咫尺見方的地頭。
卻有一個寡婦,在山頭采摘梔子花的時候偶然遇見了小石匠,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再來的時候順便捎帶了些茶水給小石匠。一來二往,兩人漸漸有了些意思。不過,寡婦不知小石匠的來歷,小石匠也不清楚寡婦的家世,這意思只能囫圇著藏在各自的肚子里,誰也不好說破。待到石匠的活計完了,小石匠也清楚了寡婦的家境,便將藏了多日的話語對寡婦表白了。經過這許多日子的接觸,寡婦見過小石匠的人品和手藝,心里頭早存了一份渴望,只是寡婦人家不好說出口,現在,小石匠一說話就什么都順當了。過些日子,小石匠便托了媒人來說親,想娶了寡婦去那異村,寡婦更是喜上眉梢。然而,妃子村的男人們卻不答應寡婦嫁與那異村,只依照村里的規矩,叫那小石匠做倒插門的女婿,否則就成不了事。小石匠卻是鐵了心與寡婦成就美事,也就不在乎倒嫁與寡婦,欣然應允了。
一個如花似玉的寡婦替異村的男人熱了被窩,這是妃子村男人們極沒臉面的事情,然而男人們見識過小石匠的手藝,妃子村離不了這樣一個手藝精湛的小石匠。男人們的算盤敲得鬼精,小石匠不僅老老實實替妃子村的男人開山鑿石,還將祖祖輩輩不外傳的手藝傳了一個妃子村的男人。妃子村的男人們似乎占夠了便宜。我猜不透妃子村的男人們答應這門婚事時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曉小石匠和寡婦婚后的生活是否美滿幸福,祖母在講述的時候好像也沒有說。我猜不透祖母為什么回避了那些生動的細節。故事在祖母平靜的敘述中直奔結尾了。祖母的簡單讓人無法阻擋,就像那個異村男人結束在妃子村的生活一樣,簡單而短促,令人猝不及防。就在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小石匠倒在了返回寡婦身邊的路上。他一只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朝前伸使勁摳著一簇野草,他的鼻孔里流出同芝麻紅一樣顏色的液體。
這就是故事的結尾。聽祖母說,小石匠就死在五爺從漢口帶回來的那瓶鶴頂紅上。喝了用鶴頂紅浸泡的毒酒,就是神仙也沒治了。祖母的眼中暗含了許多淚滴。至于小石匠怎樣喝的毒酒,同誰一起喝的酒,這些關鍵的細節都被祖母忽略了。我猜想,祖母可能也不清楚這些細節。然而,不管喪失怎樣的細節,卻不傷故事的真實。小石匠就下葬在那片采花的草坡上,祖母說。我好像見過小石匠的墳塚,被亂草覆蓋,上面有一簇野艷的彼岸花,細碎的花朵,血紅的顏色。我似乎還記得祖母牽著我走下山坡時,順手將她頭頂的花冠套在墳頂上。
父親的尋找
無論哭泣還是梅花儺,父親對于圣殿的祭奠都是虛無縹緲的,純粹是故作的嘩眾取寵的表演。圣殿早在父親的孩提時代就已經消失,圣殿停留在父親心中的具體影像,同別人看到的并沒有什么不同。除了兩根光禿禿的石柱,其它什么也沒有。這在父親心中肯定是件非常別扭的事情,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很多時候,我發現父親一個人在圣殿周圍逡巡,他埋著頭,佝僂著脊梁,專注地在草地上尋找。我知道父親一定是在找尋圣殿的殘骸。散落在草叢里的殘石斷磚都被父親集攏了,堆在圣殿的空地上,有半間房那么大。找尋的收獲讓父親興奮不已,他環繞圣殿轉著圓圈,不斷擴大尋找范圍。對于每一個微小的收獲,父親都要舉行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喝上半杯酒,家里的酒壇一天天淺了下去,很快就見了底。地面上的尋找收獲甚微的時候,父親又改變一種尋找方式,他的目光像錐子一樣穿透草皮,潛入了泥土。他像一個精心耕作的老農,一鋤一鋤,將圣殿周圍的土地翻了個透。父親將找尋到的磚塊一塊塊洗凈,整齊地砌在一起。我見過那些磚塊,質地細膩,表面上還有精美的圖案。父親甚至還挖到了一塊大理石的匾額,寬五尺長逾丈,好像刻著字。父親將鑲嵌在石隙里的泥土用竹篾輕輕剔除,石頭上便浮現出圣殿兩個字,字跡雄渾有力,這是我見過的妃子村里最漂亮的書法。石頭的邊緣似乎還盤著兩條龍,抱守著圣殿的字跡。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癡迷于收集圣殿的殘骸。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投入如此快樂地做過一件事。在妃子村,即使有再多的事情,父親也用不著親自動手,在家里也是一樣,母親是勤勞的,正是她的勤勞掩蓋了父親的懶惰。我感覺父親是別有所求。我的猜測果真沒錯。圣殿匾額的發現驚動了妃子村所有的老少爺們。五爺來了,他顫巍巍地挪著腳步,一步一步走近了匾額。大理石的匾額倚在石柱上,五爺的手緊緊扣著了石匾的邊緣,就像一個孩子死死拉著他母親的衣角。他的嘴角不住地囁嚅著,眼睛里似乎還含著淚光。我聽見他不斷在重復幾個簡短的詞語,圣殿,我的圣殿啊。他的聲音不像叫喊時那么喧囂,但我聽得異常清晰。是的,我聽的絕對沒錯,他反反復復說的就是這些。
最讓我驚詫的是,我的歷史老師,那個病態的男人也來了。他依然戴著兩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鏡片,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輕輕叩打著石頭匾額。他的兩條瘦腿也不閑著,圍繞匾額前后左右地轉著圈兒。后來,那個病態的男人在五爺和我父親之間停住了腳步,他的聲音又從指縫間漏了出來,他說,這的確是一塊年代悠久的匾額啊,精雕細刻的圖案,剛勁厚重的書法,看那圣字的一捺,蘊藏著多么巨大的力量啊。這是妃子村最珍貴的文物呢。就在他說話的短暫時間,我看見圍住石頭匾額的男人們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如一只只紅亮的燈籠。
我注意到父親的眼神并不像妃子村另外的男人。他的目光也是落在石頭匾額上,卻是一動不動,這是父親思索的習慣姿勢。我知道父親一定是心有所動。也許石頭匾額的發現,是冥冥之中對父親的一個暗示。我暫時還猜不到父親會如何理解這個暗示,也想不透父親會怎樣回答這個暗示。但是,我斷定,父親一定會有所動作。他的動作一旦施展出來,妃子村將沒有人阻擋得了,也沒有人敢于阻擋。
也許我應該感謝父親,他的發現為我的虛構再次提供了有力的物證。然而,父親的尋找絕不是為了給我提供證據,無論我是延伸祖母或者父親的話,完成他們未知部分的虛構,父親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也明白,父親的尋找遠遠沒有停止。終于有一天,五爺、父親、我的歷史老師,他們三個人同時走進了我家的廳堂。我的歷史老師,他的腋下夾著一卷地圖那么大的紙軸。父親從歷史老師手中接過紙軸,并在那張暗紅的八仙桌上鋪展開來,紙頁迅速覆蓋了整個桌面。那是一幅工筆畫,畫的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筑,兩邊對稱砌著三重氣宇軒昂的飛檐,正門立著兩個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兩根龍爪飛揚的石柱中間就是那圣殿的匾額。是的,這就是父親夢寐以求的圣殿啊。我注意到,父親的臉色是莊重的,動作是輕柔的。我似乎從中看出了父親祭祀的姿勢,炫耀的神采。我的歷史老師說,村長,這是妃子村真正的圣殿啊,不管誰重修圣殿,他都是妃子村顯赫的功臣,必將載入妃子村的歷史,流芳百世呀。
那一刻,父親的眼睛突然爆滿了火花。我知道,那是歷史老師的話擦亮了父親的眼睛。就連站在他們旁邊的哥哥,那個下巴上涂著一抹淺黑的男孩也是一臉紅亮。然而,在我看來,歷史老師的話不過是畫蛇添足。從收集圣殿殘骸的第一天開始,父親似乎就在運籌帷幄,早已在內心一次又一次地修筑夢想中的圣殿。我不敢揣測他從夢幻中蘇醒過來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而現在,這卷紙軸似乎再次縮短了父親的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就在那天晚上,圣殿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妃子村的老少爺們又在那里瘋了一個晚上。
我真的不明白,重修圣殿對于妃子村有什么意義。那個病態的男人始終是病態的,我甚至感覺父親也感染了相同的病變。父親的夢想是那樣可笑,那樣幼稚。我似乎看到父親的形象在不斷萎縮。也許我是愚蠢的,一次又一次地公開父親的隱私。我應該有義務為父親而擔心,因為我是他的女兒。事實上,我在內心的確為父親擔憂過。只是那時我還沒有想到,自己的擔憂竟然變成了一種真正的預言,它是那么惡毒。
就在父親籌措資金的時候,祖母和母親送給我的玉鳳與金釵突然不見了。我翻遍了我的臥室,也沒有找到它的蹤影。我想到了哥哥那灼傷的目光,趁他不在的時候我進入他的房間,我在他的房間看到了一座小巧的青銅鼎,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我不得不將實情告訴了祖母和母親,然而,她們也是一無所獲。就在我尋找玉鳳和金釵的時候,我的那些玩伴一個個變得驚慌失措,四處翻箱倒柜,似乎也在漫無目的地尋找什么。似乎妃子村的空氣里都藏了竊賊。我重新回憶了一遍找尋的地方,擔心忽視了一些角落。我突然想到了父親的房間,那是我始終沒有找尋過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忘記那塊地方,但我覺著我的想法是那么陰險。我像一個竊賊一樣進入了父親的房間,就在那個放著家譜的木箱里,我找到了一個包袱,里面包裹的竟然全是金銀飾物,其中就有我的玉鳳和金釵。
二姨的金背大紅
關于二姨,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然而,我總是無法說得那么坦然。我曾多次跟隨在她身后進入那片竹林,但我感知,二姨好像懷有一股獨自擁有竹林的強烈渴望。二姨不像母親,對待什么都是平淡的,也不像三姨,對待什么都容易忘懷。很多時候,二姨總表現得那么癡迷,那么執著。我仿佛看到,那片竹林變成了二姨生命中的一個陷阱,她就沉陷其中,永遠無法脫身而出。是的,那真是一個陷阱,我也差點陷入其中。竹林是那么浩瀚,那么遼闊,就像一個男人寬厚的胸懷。雖說我沒有倚靠過任何男人的胸膛,但我的內心早已存著一份朦朦朧朧的溫柔與沖動。我距離成熟還很遙遠,對于竹林,就像對待夢想中的男人,我的感覺是那么美妙。
當然,一個成熟的女人對于一片自然之林的熱愛,絕對不是那么純粹的熱愛,事情也遠沒有這么簡單。二姨對于竹林的熱愛同一個男人有關。我見過那個男人,那個逼筍的男人。他就像一棵挺拔的竹子,偉岸的肩膀,寬厚的胸懷,棱角分明的臉譜。我驚嘆于一個整日握著篾刀的男人,竟然有著如此濃郁的陽剛之美。他似乎就是那個我曾無數次夢見的男人。我突然明白了二姨為什么那么沉迷于一片竹林。如果換了我,我有可能比二姨還要熱烈,因為在妃子村,我看到了太多猥瑣的男人。
進入竹林的二姨,似乎將什么都忘了。她扔掉畫筆,將畫紙撒向天空,然后沖過紛紛揚揚的紙雨撲進了那個男人的懷抱。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羞色,有的只是燦爛的笑容。那一刻,二姨是幸福的,也是忘情的,她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看見她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同那個男人一起搬瓦缸,壓筍片,片刻也不能安靜。我的目光隨著他們忙碌的身影而流動。我不知道自己是羨慕還是嫉妒。然而,不管羨慕或是嫉妒,這些已不再重要。因為我在內心根本無法接受一個事實,這么偉岸的男人,干的卻是祖母認為充滿原罪的活計。我不清楚自己是否過于多愁善感。不過,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潛藏在生命中的分裂和錯位。我不得不逃離那片竹林,把浩瀚和遼闊留給二姨和那個逼筍的男人。我不能失陷在竹林的陷阱里。后來,我多次從竹林經過卻始終沒有再進去,甚至我還夢見過竹林,但在行走的時候,我再也沒有萌生進去一探虛實的念頭。直到現在,我依然堅守當初的決定,那片竹林不屬于我,它只能完全屬于二姨。
我大聲告誡自己,暗戀結束了,一個幻想中的影像破碎了。我沒有悲傷,也沒有落寞。也許這是妃子村每個女人在少女時代都曾有過的沖動和幻想,我似乎同她們沒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始終無法判定自己的逃離是不是徹底的。我一次次接受了二姨從竹林里帶回來的小禮物,有時候是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朵,有時候是一捧甜美可口的草莓。我至今還收藏著的是一只竹編的小鳥,小鳥挺立于竹枝上,羽翼張開,仿佛就要騰空而去。竹篾光滑細密,翅膀上甚至還編出了好看的花紋。我真的不敢相信,那雙寬大厚實的手掌竟藏了如此精巧的手藝。那只竹編小鳥一直掛在我的床頭,每個晨曦,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都看到它在我的頭頂翩翩飛翔。
當我再次走近二姨和那個偉岸男人的時候,我的內心已徹底平靜,似乎再也沒有什么能攪亂我的平靜了。那一次,我去的是二姨在觀舞臺的新家。觀舞臺就在竹林的右翼,偌大的一塊平地,鋪墊著平整的花崗巖。一片黃墻黑瓦的院落,前面是半人高的女墻。我去的時候正是秋天,山野的景色已顯出肅殺和敗落,黃葉凋零,林中枯枝高聳。然而,就在我踏上觀舞臺的瞬間,我的眼前突然紅亮起來。我看見花崗巖的邊緣,四圍的女墻下,被大片大片大紅的顏色所包圍。我不認識那種花朵,在妃子村我也從來沒有見過。花瓣的正面是那種眩目的大紅,背面卻是雍容的金色。二姨說,這是金背大紅,一種觀賞性的菊花。我注意到,二姨說話的時候,她的眼里滿是金背大紅的金色。
我絕沒有想到,在距離妃子村中心遙遠的觀舞臺,竟然潛藏了這么美麗的花朵。它炫耀的金色不應該屬于妃子村。我不知道遙遠的異村,那個叫艾的村莊里是否也有類似的花朵。我仿佛看見,清朗的月夜,觀舞臺上輕歌曼舞,水袖長舒,那個避難者,在醉生夢死地逍遙。我不敢否認我虛構的真實。竹林、觀舞臺、金背大紅,在這一連串的名詞背后,我似乎發現二姨正以另一種方式遠離妃子村,遠離父親的圣殿。然而,我無法估量的是,二姨同妃子村的距離到底有多遠,五爺叫喊的聲音又能否將二姨覆蓋。金背大紅究竟是不是妃子村一種真實的歷史。沒有人告訴我一個準確的答案。
三姨的愛情
毫無疑問,三姨應該是一朵花,綻開在妃子村老少爺們的心坎上,潑辣而恣肆。我早就有一種預感,三姨不屬于妃子村,不屬于妃子村的老少爺們。我暫時還沒法肯定我的預感是否正確。在我的心中,既懷有對三姨曠世美麗的震顫和感動,又潛藏對三姨曠世美麗的擔憂和妒忌。我愛著三姨,愛著妃子村的每個姐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忠實地記錄她們的美麗。我自始至終堅持這么做。我多么渴望有一天異村的男人能夠看到,在妃子村的歷史中有這么一群女人,她們燦若妃子,卻又懷著曠世的孤獨。
我有幸目睹了妃子村女人曠世的美麗,更希望見證她們美好的愛情。然而,對于愛情,我是陌生的,未知的。我從未聽到過有人對我談起愛情。我不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怎樣的形式怎樣的內涵才是愛情。父親和母親的野合,二姨和那個逼筍男人的金背大紅,我和羽第一次唇齒之間的接觸,這些是不是愛情,又能否算做愛情。還有三姨,同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調笑,同一個又一個男人的媾合,是否是另一種愛情的表象。對于他們,我似乎懷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就像一個純潔的觀眾面對一場觸目驚心的表演,冰冷而絕望。
然而,我不能因為我的恐懼而否認見到的事實。我無法探知,異村的愛情是否也同我在妃子村看見的一模一樣。從母親她們身上,我似乎明白了一點,情感世界是孤獨的,女人進入男人的世界也是孤獨的。我必將面臨這樣的孤獨,就像妃子村的每個女人孤獨地面對男人。而且我在內心漸漸覺著,母親,二姨,三姨,她們都是我最親愛的姐妹,但她們永遠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雖然她們從來沒有拒絕我進入她們的生活。在她們情感之外的世界里,我只能像一粒找不到子宮的精子一樣游離。
也許我是陰險的,因為我一直窺視著她們的隱私。我目睹了父親和母親在草地上的翻滾,也撞見了二姨背倚瓦缸同那個逼筍男人赤裸的擁抱。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九曲池的岸邊,像欣賞一幅圖畫一樣觀看三姨同那些男人一起裸泳。水中的三姨就像一條小魚,靈巧地擺動身體,一次又一次,從男人粗野的臂彎里逃脫。三姨的笑聲漾滿了水面。三姨似乎永遠是自由的,沒有哪一個男人捉住過三姨。我漸漸聽出,三姨的笑聲里不單單是嬉戲,好像還有戲弄嘲諷的音韻。我似乎也產生了錯覺,特別是三姨笑著的時候,我感覺三姨就不是三姨了,那個笑著的女人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惑人的水妖。
三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旁觀。無論同哪個男人在一起,三姨的目光始終都是狡黠的,刁鉆的。我無法從她的瞳孔里閱讀到什么。有時候,三姨會借著暮色的掩護,將那個裸泳的男人引向無人的彼岸。我不知道三姨為什么要游到彼岸去,她和那個男人要到那邊去做什么。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岸邊,寂了的夜色將我緊緊包圍。那時候,我真的恨過三姨,甚至詛咒她在返回的路上掉進水的深處,被水無聲地吞沒。可三姨從來就沒有從水面返回過。水面銀光消失的時候,三姨似乎也消失了。我又后悔我的詛咒過于無情過于惡毒了。
我隱約地覺得,三姨的內心并不像她的笑聲一樣放縱。她和那些男人借助夜色和水面的掩護來回避我,三姨一定是痛苦的,也是羞恥的。雖然我不能確切地把握三姨的想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的旁觀實際上是一種惡意的侵犯,是對三姨的一種羞辱。同時,我也強烈地感受到三姨對我的傷害,三姨的行為就像一幕幕有毒的畫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永遠無法抹去。對于來自三姨的傷害,我是自愿接受的。有時候,我也想過,我記錄這些有什么意義呢。然而,我無力抑制三姨對我的吸引。在我的眼里,三姨就像一朵野艷的罌粟花,明知道她有毒,我卻無法停止對她的熱愛。
后來,我漸漸明白,三姨溫柔的笛聲是一種熱切的呼喚,就像是充滿情愛的蟲鳴,飽含只有男人才能聽懂的焦灼和期待。那些男人是鬼魅的,也是陰險的。三姨笛聲響起的時候,他們便尾隨在她的身后,像影子一樣進入九曲池。九曲池的月色因此輕浮而放蕩。就像目睹父親和母親的野合一樣,我不止一次聽到過三姨忘情的叫喊。三姨再次把五爺跳梅花儺的巨石當作了她和那些男人的舞臺。三姨赤身裸體地同男人糾扭在一起。他們就像一對搏斗的野獸,在做臨死前的最后掙扎。九曲池的夜空到處都游蕩著三姨類似母獸的長吟,那種聲音是那么恐怖而又陌生。搏斗停止的時候,聲音也消散了,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無聲無息,只有橫攤在巨石上的兩具胴體,泛出一片死亡的慘白。
三姨是獨特的。我清醒地知道,三姨的裸泳不是妃子村女人真正的愛情現場。我又一次進入了三姨心靈的岔路口。三姨至少同兩個以上的男人裸泳過。在那極度的快感中,我無法確認三姨是縱情享樂,還是痛苦地沉淪。在一次裸泳結束與下一次裸泳開始的間隙里,三姨是微笑的,她的笛聲柔美而純清。三姨又恢復了本來的平靜。我感覺有很多問題要問三姨,但每次都在張嘴的時候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要問她什么。三姨似乎發現了我的尷尬,她從嘴邊挪開了長笛。三姨說,翼,這是我們女人的村莊啊。三姨說話的時候眼睛熠熠閃光。她的語氣同祖母何其相似。
我暗自揣測,也許三姨前世是一個不得寵愛的宮女,今生的縱欲只是為了挽回前世的寂寞和失落。不管我的揣測是否合理,三姨的一切對我都是致命的誘惑。我是一個未成熟的女人,然而,我向往著一個成熟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渴望和誘惑交織的煎熬中,我斷絕不了來自心靈深處的欲念,差一點就步了三姨的后塵。我似乎看到我的處女紅在河中無拘無束地漫漶,像霞光一樣淹沒了整個村莊。
翼的初吻
就像一個哲人一樣,我始終堅持一邊行走一邊思索。我幾乎天生就養成了這樣一種沉思默想的習慣。我感覺有一個遠古思想者的幽靈附著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避難者的重臣還是地位低微的史官。我之所以沒有選擇道路而選擇了河流,完全是我思考的結果。被群山阻隔的妃子村是沒有道路的,只有一條河流通往遙遠的異村。我敢斷定,就在幾千年之前的某個黃昏,那個避難者沿著河流進入了妃子村。
現在,我之所以沿河而下,就是為了證實我的猜想。如果我的猜想是一種謊言,那也應該由我自己來鑿穿。因為長時間的行走,我的腳掌已磨起了血泡,荊棘撕裂了我的衣衫,我紅嫩的臉頰也因為長時間的暴曬而變得黝黑。但我沒有因此而停止行走的腳步。那個叫羽的男孩一再要求我坐下來,在河岸的樹蔭下稍作休憩。我都拒絕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屬于行走,一旦我停止腳步,生命也就隨之終結了。
我容許羽留在我的身邊,不是因為我那么需要一個男孩,而是出于對母親和二姨她們拙劣的模仿。對于愛情我是虛幻的,至少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都不會有任何實際意義。然而,我窺視三姨產生的惡果正在我的身體內潛滋暗長,而且極為惡劣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沾染三姨的毒液。我甚至幻想過裸泳,同羽一起,在流過我處女紅的河流里嬉戲。幸好這只是一種幻想,我沒有把它變成現實。在現實中,我極力避開同羽的任何身體接觸,哪怕偶爾碰一下我的胳膊也不可以。我深深明白,我是脆弱的,我擔心瞬間的接觸會瓦解內心的戒備,最終導致我理智的崩潰。
后來,我的行走被一堵墻擋住了。那堵墻就在村莊的入口處,它橫跨河流,巍然高聳。墻由花崗石條砌成,墻體布滿青苔,石縫里斜插著無名的植物。我無法判斷墻的歷史有多久遠。我暗自揣測,這也許是避難者抵御異村的最后防線。我似乎找到了我虛構真實的又一物證。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聽人談到過這堵墻。祖母、母親、二姨和三姨,她們誰也沒有說及過它。
就在我抬腿準備跨出墻洞的時候,羽突然擋在了我的前面。羽一臉驚恐,眼睛里注滿乞求。羽說,五爺說過女孩子是不能走出這堵墻的。我根本沒有聽清羽在說什么,我的聽覺似乎出了問題。羽重復了一遍。我終于聽清楚了羽的話。我真的不敢相信祖父的手跡竟然是真實的。我的眼里很快積滿了憤懣和屈辱的淚水。就在羽說話的時候,我拼命朝他沖了過去,羽被我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然而,羽敏捷地回了頭,使勁箍住了我的胳膊。我和羽在墻洞里糾扭起來。我始終沒法突破羽的阻攔,只能在墻洞里周旋,徘徊。
和羽長時間的僵持不下,我漸漸覺著累了。我背倚在墻基上,石頭的冰冷透過衣衫侵襲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就在我走神的瞬間,羽突然抱緊了我,他的雙臂像鐵鏈一樣環繞我的腰間,將我勒進了他的胸懷。他的嘴壓在了我的唇上,咸咸的,腥腥的,猶如動物血液的味道。我的初吻就這么簡單地被一個叫羽的男孩攫走了。憤懣和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剎那之間漂染了我的臉龐。我狠命地一擰身,竟然將羽甩開了。趁著羽驚愕的短暫空隙,我迅速穿過墻洞,沖向墻外的樹林。
那是一片野生的櫻桃樹,敗落的花瓣積在地上,厚度盈寸,鋪墊著粉紅色的地毯。我奔跑在柔軟的花瓣上,我的腳印狂亂而扭曲。我好像是一只從槍口下脫逃的獵物,呼吸急促,頭腦一片空白。唯有求生的本能驅使我亡命地奔跑。而樹林永遠是那樣幽暗深邃,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它的邊緣。鐵黑的樹干密密匝匝,一棵一棵緊挨著我的軀體,拼命擠壓我。我的呼吸漸漸微弱。我的末日似乎就在下一棵櫻桃樹邊。我悲壯而絕望。
我放慢了奔跑的腳步。身后的櫻桃樹林無聲無息,那個叫羽的男孩似乎放棄了對我的追趕。我的奔跑是孤獨的。也許從來就沒有女人在這片林子里奔跑過。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尾隨避難者穿過這片荒涼的櫻桃樹林進入妃子村,就再也沒有走出樹林。就連她隔世的女兒,也沒有誰涉足過這片林子。祖母、母親、二姨和三姨,她們都是另一世界的女人,而我不是。我將像河流一樣,穿過遍植櫻桃樹的草地,抵達遙遠的異村,抵達艾侯國的都城。再過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將帶領我的女兒和我異村的男人,像個懷舊者一樣蒞臨這片樹林,尋找當年奔跑的足跡。
同羽的初吻,并沒有給我留下片刻美好的回憶。而且,在妃子村,我不得不面對那些男人惡毒的玩笑。那些男人說,翼妃,你被羽親了嘴,就是羽的婆娘了。說話的人一臉曖昧而骯臟的表情。我第一次將石頭扔向了那些男人,其中有一個猝不及防,額頭砸起了好大一個疙瘩。那些男人卻沒有嚇退,反而笑得更加瘋狂。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刀殺了那個叫羽的男孩。那些男人懷著期望的滿足走了,羽在我的心里也死了。我對他那一泡尿的好感已經煙消云散。就像那天我佇立在櫻桃樹林的邊緣,眺望著遙遠的異村,凝眸裊裊炊煙,那時候我的心頭一片純凈,我似乎徹底忘卻了身后還有一個叫妃子的村莊。也許祖母、母親她們都經受過類似的玩笑,我沒有追問過她們的感受,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同我一樣深感憤怒和屈辱。我想,無辜的順從也會讓潔白蒙垢。也許正是那些男人惡毒的玩笑,祛除了我從三姨身上沾染的毒液。從此,我的眼里只剩下異村生動的炊煙。
第四章 母親的故事
關于妃子村的歷史,我漸漸走出傳說與虛假的困擾。我感知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村莊的核心。祖母和五爺,父親和羽,二姨和三姨,他們直接或間接地供給了我豐富的素材,讓我得以完成對一個村莊歷史的虛構。他們的形象在我虛構的歷史中日漸清晰。唯有母親的形象是模糊的,就像妃子村真實的過去。我無法理解自己,是什么原因使得母親的形象日趨淡薄。也許是因為我見過妃子村太多的女人,母親同她們幾乎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臉孔。有時候甚至存在一種錯覺,我感覺妃子村任何一個女人都是我的母親。我小時候看見的聰慧的母親不見了,現在的母親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我這么說,對于母親是殘酷的,也是極不公平的。
也許我的認識存在偏激和誤差。我曾試圖引導母親改變自己的形象,我所做的努力是蒼白的,母親根本不屑一顧。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所希望的母親是什么樣子。只有一點我是肯定的,母親外在的形象是高貴的,而且妃子村許多女人天生就具有令人羨慕的外表。從學會聽懂別人的說話開始,我就央求母親講述村莊的故事,將業已消逝的人物一個個還原在我的眼前。對于我的央求,母親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她始終忙碌于那些紛繁瑣事。對于我偶爾的疑問,母親從來沒有肯定的答案,她模棱兩可的話總讓我難以把握。
我曾懷疑,母親是膚淺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卻又故作深沉;或者是她本性木訥,不善言辭。我甚至懷疑過,母親是狹隘的,她偏愛哥哥。有一段時間,我明顯流露出了對母親的失望。我明白,不管我的懷疑有無根據,它都是冷酷的、殘忍的。而母親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懷疑。直到有一天,母親主動同我講述了外祖父,那個我未曾謀面卻又深切懷念的男人的故事,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永遠不可饒恕的錯誤。我不得不說,對于母親,我是個罪孽深重的罪犯。
母親說話的語氣是隱忍的。我揣摩到母親的心境一點也不平靜,事實上母親第一句話就讓我大吃一驚。母親說,外祖父是個盜墓賊。我真不敢相信母親的說法是真實的,一個在女兒名字中鑲入玉蘭花的男人竟然是盜墓賊。而且這個盜墓賊是妃子村唯一一個讓我傾慕和懷念的男人。那一刻,我的內心轟然一聲巨響,像有什么徹底坍塌了。我一臉蒼白地坐在那里。母親并沒有被我的神情擾亂思緒,她表情淡漠,語調平緩,仿佛那是一個與她毫無關聯的男人。
母親甚至講述了妃子村厚葬的習俗。我曾在幕阜山的深處見過母親話中的那種墓葬。墳場鋪墊著花崗巖,墳冢也被花崗巖覆蓋。墳前有守墓的石人石馬,墳后是高高聳立的座山碑。只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著無數的金銀器皿,珍珠瑪瑙。外祖父憑借一釬一鏟,專挖那無主的墓葬,日子過得甚是滋潤。我曾疑心,母親送給我的那只金釵也是外祖父盜墓所得。母親卻變了臉,說,翼,你不要亂嚼舌頭,那是外祖母的陪嫁。我的疑心似乎褻瀆了外祖母的神圣。
妃子村人常說,走多了夜路會遇到鬼。這鬼就應驗在外祖父身上了。外祖父在后山盜挖一座墓葬時事情敗露了。外祖父被村人五花大綁在宗祠里。那次盜墓得來的一個鍍金青銅鼎,也成了妃子村宗族之間你爭我奪的罪魁禍首,多年都無法平息。后來,外祖父用一塊暗藏在身上的刀片割斷繩索潛逃了。離開了妃子村,外祖父并沒有改邪歸正,走上正道。好吃懶做的外祖父竟然投奔了異村的匪寨,成了土匪卻沒有干土匪的營生,外祖父依然是一釬一鏟,漫山遍野地盜挖那些無主的墓葬。
忽然有一天,外祖父攜帶暗藏的珠寶回到了妃子村。沒人知道外祖父在異村干了些什么。母親知道的這些,都是外祖母背著外祖父告訴母親的。那一次,外祖父將隨身的那些黃金白銀全給了村莊里類似五爺的人物。交換的結果是,外祖父迎娶了外祖母。然而,就在他娶親的日子里,那股土匪遭遇了滅頂之災,匪窩被剿匪的部隊燒了個干凈,那些匪徒死的死逃的逃,全都鳥獸散了。外祖父意外地撿得了性命。雖則暫時無了性命之憂,可外祖父的內心總是忐忑不安,經常在噩夢中驚醒。他似乎強烈預感到,剿匪的部隊終會有一天尋到妃子村,剿滅他這條漏網之魚。
既不能回到那個匪巢,又無法在妃子村平靜地生活,外祖父似乎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窘境。沒人知道在那些風聲鶴吠的日子里外祖父都想了些什么。這個在暗夜里生活的男人,又在暗夜里帶領他新婚的妻子逃離了妃子村。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在離開村莊的前夕,母親的母親,我的外祖母,竟然被外祖父刺瞎了雙眼。外祖父的殘忍讓我們瞠目結舌。然而,正是因為有了雙目致殘的外祖母,我那個兇殘的外祖父才逃脫了一次又一次瀕臨的厄運。外祖父用板車拉著外祖母,沿著異村的道路,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他偽裝成流離失所的災民,替人制鞋刷,打短工,辛勤地伺候失明的外祖母,以此博取別人的同情和憐憫,甚至還有贊譽。好幾次外祖父都瀕臨絕境,只因為有了外祖母才化險為夷。一切風平浪靜之后,外祖父又回到了妃子村,甚至還同外祖母養了三個像玉蘭花一樣美麗的女兒。
母親在講述完外祖父的故事后,再也沒有向我說起過任何妃子村的事情。我不知道母親的心情是否像我聽到故事時一樣疼痛。我似乎猜測到了母親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寡言少語。母親的用心是良苦的。我決定不再追問母親了,我也不想再知道妃子村的什么。對于妃子村,我沒有必要知道太多。我放棄了曾經有過的懷念。那個我未曾謀面的男人,那個讓我傾慕的男人,那個讓我深切懷念的男人,我將他從我的內心徹底剔除了,包括我對他的想象和虛構,像剔除一根魚刺一樣,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我想,在我沒有成熟之前,我將不再懷念任何人,不再懷念任何的事與物。
二姨的凋零
我曾以為二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和那個身軀偉岸的男人在妃子村的邊緣平靜地生活,沒有人窺視,也不受人干擾。他們過著的似乎是一種純粹而又原始的生活。那個男人將逼出來的筍曬成筍干賣出去,將篾匠的手藝賣出去,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美麗的妻子。似乎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樸素的勞動,平凡的幸福,這一切都類似遠古的桃花源。
我看見過二姨紙頁上的金背大紅,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勢淡薄了,有的只是悠然和恬靜。也許是怕驚擾了二姨那種夢幻般的寧靜,我很少去觀舞臺了,臨窗而畫的二姨業已成為一種美好的回憶。我甚至在心底默默祝福過二姨,唯愿這種生活終生陪伴著她,直到白發蒼蒼,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我的祝愿只是一廂情愿的夢想。有時候,我甚至宿命地認為,一個人一生的磨難是注定了的,想逃也逃不掉。二姨和那個逼筍的男人似乎就注定有著逃脫不掉的磨難。在婚后的第二年,二姨懷孕了。臨盆的時候母親去了,過了兩天,母親回來的時候卻是一聲不吭,臉上不見我想象的喜氣。我問母親,二姨生的是弟弟還是妹妹。母親什么也沒有回答我。后來,據村子里的傳聞,二姨生下的是個男孩,像她男人一樣的偉岸。可惜的是,那個男孩的小雞雞不是小雞雞,而是一只伸得老長的手,像他的兩條腿一樣拖到了地上。我沒有見過那個男孩。不過,我能從母親的神情猜測到,二姨生下的孩子不是像傳聞一樣多了一只手,就是有了別的異常。
經過一次失敗之后,我不敢猜測二姨對于孕育生命的態度是否有了變化。我想象過她的悲觀和絕望,也想象過她的堅強和執著。我特意去看過一次二姨。她孤獨地坐在觀舞臺的中央,手上握著那只羊毫筆,聚精會神地描摹著她的金背大紅。我看見她抬起來的那張臉,以及臉上淡淡的笑容,依然那么美麗,那么動人。除了眼角多了幾縷細細的魚尾紋,一次孕育生命的挫折似乎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陰影。
似乎并沒有經過很長時間的調整,二姨便再次孕育了生命。懷孕期間,我隨同母親多次看望過二姨。二姨臉上總是透著那種難以言表的幸福笑容。然而,我總覺得二姨的眉尾之間潛藏了某種憂慮,那種笑容也就顯得不那么真實。我不敢將我的感覺告訴母親。我不知道母親心中是否也有著同二姨一樣的憂慮。二姨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因為有了一次磨難,這份遲到的收獲就顯得格外珍貴。二姨抱著孩子時竟然泣不成聲。
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孩子快一歲的時候,問題就徹底暴露了。二姨將孩子放在床上坐著,他就像一攤牛屎一樣趴著。二姨雙手提著孩子的胳膊,他的身子就拉得老長。孩子越大,問題就越明顯了。我看見那個孩子的時候,他正置身于一個木架內,似站非站,似坐非坐。那個逼筍的男人抱他起來換衣服的時候,他的身子像面條一樣往下吊,不到三歲的孩子竟然有一米多長。而二姨呢,坐在木架子的旁邊一動不動,目光呆滯地看著那個孩子。她的臉上是沒有一絲血色的蒼白。那孩子養到五歲,突然鬧起了肚子痛,直到將五臟六腑全拉了出來,才撒手而去。留給二姨的,只剩下一個薄皮薄肉的臘腸樣的肉條子。
我突然憶起了家譜里的記載。外祖父的家族同那個逼筍男人的家族,一直指腹為婚維系家族之間的情感。二姨孕育失敗的罪魁禍首可能就是近親通婚。我似乎在妃子村看到了太多類似二姨的悲劇,因為村子里有著太多弱智的男人。唯有女人,天生就是那么聰穎,那么美麗。妃子村因二姨慘痛的孕育,竟流傳起另外一種說法。那種說法同二姨的男人逼筍有關。那些村人說,遭罪呀,那么筆直的筍子硬逼在瓦缸里,彎彎曲曲的,哪還像一根筍子呢。肯定是逼筍的報應啊。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祖母說的原罪是什么。
二姨瘋了。二姨用襁褓抱著一截扭曲的竹筍,在妃子村轉來轉去。二姨要將她的孩子送給村子里每個人看。二姨指著竹節說,我的孩子鼻梁高高的,額頭寬寬的,真像他爹呢。二姨捏著筍頭,又說,孩子的骨骼多么粗壯,腳板多么硬朗,真像一棵竹子呢。二姨說完就自個兒嘻嘻地笑開了。村人搖搖頭,嘆口氣,從旁邊溜走了。二姨又將孩子送給另一個人看。后來,村人見了二姨都遠遠地繞開了,只留下二姨懷抱著那截竹筍,孤獨地在田野上走來走去。二姨似乎并沒有停止她的話語,撞著了樹,二姨就將孩子給樹看,將話說給樹聽;絆著了石頭,二姨又將她的孩子給石頭看,又將她的話說給石頭聽。二姨能做的事也不多,反反復復就那么幾個動作;二姨會說的話也不多,反反復復就那么幾句話。二姨將話說給村人聽同說給樹聽說給石頭聽是一樣的,人聽了不吭聲,樹聽了石頭聽了也不答話,對于二姨來說,該做的做了,該說的也說了,這就足夠了。只有母親聽著不是滋味,將二姨鎖在了房里,可二姨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砸開房門走了。我又看見二姨一個人在桑園里顛來跑去。那里有很多樹在看她的孩子,在聽她說話。二姨終于找到了她的樂園。
后來,那個逼筍的男人找到了桑園里,將二姨扶了回去。他佝僂著脊背,像是背負了無比沉重的濁物。我看見他們行走在通往觀舞臺的道路上,一步一步遠離妃子村的中心,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從此,二姨再也沒有出現在妃子村的視野里。某個凄清的夜晚,觀舞臺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就在那個夜晚,那個逼筍的男人用篾刀清除了自己的男根。繼五爺的一世祖之后,妃子村的歷史上又誕生了一個閹人。
圣殿的覆滅
妃子村的男人總有理由投入很多事情。就像父親,在籌措到一筆來路不明的資金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重修圣殿的偉大事業之中。我知道,那些資金全部來源于妃子村的老少爺們,雖然不光彩,可父親要把它用在自認為光彩的用途上。父親甚至可以說,那些東西留給女人也沒什么用,而現在它們同圣殿融為一體了,圣殿成就了它們,給了它們崇高和神圣。我曾將我在父親房間找到的那包首飾拿給母親看,奇怪的是母親竟然沒有說什么,就連我的玉鳳和金釵母親也沒有讓我拿回來。
異村的工匠再次進入了妃子村。五爺的叫喊聲又響了起來。五爺站在圣殿的空地上沙啞地叫嚷,妃子村的老少爺們關好門啦,紅毛野人又來了啊。妃子村的狗立刻附和了起來,狂野的喧鬧壓住了整個村莊。
圣殿附近的山坡上又搭建起許多簡陋的工棚。這一回異村來的工匠大部分都是手藝精湛的長者,聽他們說異村的年輕男人大多不愛學手藝,都到遙遠的南方淘金去了。這正合了父親的心思,他不在乎工匠的年老年少,只在乎他們的手藝,而且少了年輕的工匠,麻煩也少了不少,父親的另一種擔心也少了,這是一石二鳥的好事情。父親陷入極度亢奮的情緒之中,他甚至同工匠一樣,緊挨著圣殿搭建了一間草房。父親的飲食起居都搬進了草房里,家里只留下我和母親,哥哥也隨同父親去了圣殿的工地。
我去過父親的那間草房。那里似乎就是重修圣殿的總指揮部。正對門口的墻壁上橫掛著那幅畫著圣殿的卷軸。父親雙手抱胸,在卷軸的前面踱來踱去。他的步伐穩重而堅定,就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五爺呢,那時候他已停止叫囂,正坐在墻角那張寬大的竹床上,昂著頭,趴塌的鼻頭隨同嘴巴一起向上翹著,那模樣極像一只向天咆哮的狗。想不到的是,我的歷史老師,那個病態的男人也在那里,他第一次沒用手捂住嘴巴,而是將十根指頭絞在一起,神經質地抖動著。
父親的腳步突然停住了。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父親的另一個陰謀似乎就要暴露了。哭泣的祭祀,虔誠的找尋,父親都是一個人開始的。父親似乎一直都在夢想獨立完成一些事情,特別是像重修圣殿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事。我預感,父親在內心絕對不希望有那么多人來摻和他的事業,否則,父親就不可能會當妃子村的村長。果然,父親打發走了歷史老師,甚至叫人將五爺也送了回去。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在父親的心中,圣殿不再是妃子村的圣殿,而是他一個人的圣殿。我猜想,如果在未來的歲月,在父親之后,還有人來圣殿哭泣來圣殿祭祀,而那享受哭泣享受祭祀的人一定是我的父親。我看見父親懷揣著孤獨的夢想走出草房,來到了兩根石柱之間。他的前面就是妃子村的老少爺們和那些異村來的工匠。父親仰臉瞅了瞅蒼穹。日頭炫目地亮著,將他的身軀壓縮成一片薄餅似的陰影。有野花的芳香在放肆地笑。在陽光和花香的簇擁里,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父親的聲音是亢奮的,猶如洪鐘大呂,在兩根石柱之間來回振蕩。
妃子村的老少爺們都領到了各自該干的活計。造磚的造磚,鑿石頭的鑿石頭,村子里到處喧喧嚷嚷,好不熱鬧。父親甚至吩咐那些男人將幾棵百年老樹都砍倒了,打磨成一根根雕梁畫棟。父親日夜在圣殿的工地上逡巡。他的眼睛像手掌一樣摩挲著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個石條子。在他眼睛的撫慰下,那些粗糙的表面細膩了,那些模糊的花紋清晰了,紋間紋路凹凸有致。開挖地基的那一天,父親又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儀式的隆重那是以往任何一次祭祀沒法相比的。父親肅立在兩根石柱之間。他從一個男人手中接過鋤頭,然后將鋤頭緩緩舉過頭頂,向著風煙起處落下了第一鋤。剎那間,圣殿的工地上鑼鼓喧天,嗩吶悠揚,鐃鈸歡唱。九節巨龍,龍騰虎躍。十萬響的鞭炮響徹云霄。梅花儺舞,盛開的火焰,繚繞的香煙,交織成一曲曲完美的樂章。
我的父親,終于在他四十八歲那一年,獨自執掌了一件妃子村的大事。父親是微笑的,他仿佛第三根石柱,聳立在圣殿的地基上。我揣摩父親的內心一定是無比的驕傲和自豪。我不知道父親能否進入妃子村的歷史,也不知道他的事跡能否載入家譜,但我知道,我對于圣殿的記憶只是那幾簇金櫻子花,以及甜美的金櫻子味道。我的記憶僅限于此。
圣殿的墻體砌到半人高的時候,六月的天空突然陰雨連綿。這雨一下就是半個月。圣殿的工程被迫停了下來。時日久了,那異村的工匠在工棚內早憋不住了,在村子里亂竄,父親不得不讓他們暫時離開妃子村。父親也撤回了家。然而,一早一晚,父親都要去圣殿的工地上走走,就像一個察看莊稼的老農一樣,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其實那里已沒什么可看的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該遮蓋的也遮蓋了。只有圣殿的兩根石柱默立在風雨中,就像父親的背影,那么孤獨,那么蕭瑟。
雨卻似乎沒有停意。父親的臉色極為陰郁了。父親察看圣殿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山溝里已出現小股泥石流,河里的水也猛漲了起來。那一夜,雷轟電閃,暴雨如注。整個村莊只剩下喧囂的雨聲。父親幾次披蓑戴笠想走出房間,但都被雨擋了回來。雨下了整整一夜,父親整整走了一夜,從這間房躥到那間房,一刻也沒有停止腳步。黎明時分,雨聲越發粗暴了,那震耳欲聾的聲音里似乎還夾雜著別的什么,那聲勢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突然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似乎連幕阜山都坍塌了。那聲音差點將父親掀翻在地。父親挺住身子,一臉蒼白地站在窗口。
我又看到了我五歲時看到的景象。田野變成了裸露的巖石。那條淌過我處女紅的河流,河岸幾乎全部倒塌,整個河道差點就被巨石填平。那郁郁蔥蔥的桑園全然不見了蹤影。然而,這些都算不了什么。同父親的圣殿相比,它們已經夠幸運的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從圣殿后山傾巢而出,引發大面積山體滑坡,整個圣殿全部被山的碎片掩埋了。我看見父親跪倒在樹木零亂的殘骸里,雙手拼命地摳著泥石。他的指甲很快就磨鈍了,斷裂的碎片散落在泥石間。血也從指尖涌了出來,染紅了好大一片沙石。父親還在狠命地刨著,似乎永遠沒有停止的意思。我知道,父親跪倒的地方,那里曾是圣殿的上空。
那一年父親四十八歲,是他的本命年,父親似乎注定要轟轟烈烈地開始,而又無可奈何地結束。圣殿覆滅了,父親也倒下了,他悲愴而傷感,抑郁而疲憊。在我的眼里,父親不再是父親,他就像一只在山林里獨行的野獸。夕陽西下的時候,他躺倒在屬于他的林子里。直到我離開妃子村的那一天,父親都沒能站起來走出那片收留他的森林。
三姨的出逃
我曾處心積慮地搜尋一個村莊的歷史,從殘存的紙頁,到散落的物證,再到虛妄的傳說,無論我多么努力,歷史總是殘缺不全的。祖母說,我們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兒啊。那一刻,我是多么感動。因為在我的內心,我一直固執地認定,妃子村的歷史是由女人編寫的。我多么渴望了解妃子村女人的生活。我希望看到她們在歷史長河中的不朽形象。為此,我多次進入她們生活的現場,甚至一度進入了她們的內心。痛苦就由此產生了。
我知道,任何一個村莊的歷史都是靜悄悄的。過去的轟轟烈烈都過去了,就像妃子村的夜空,永遠那樣靜謐,那樣黯然。我的心在暗夜里隱隱作痛,而且疼痛一直在蔓延。我沒有將我的痛苦告訴任何人。我明白我是為誰而痛苦。也正是痛苦給了我清醒,給了我思想。我將因此而遠離,到一個我看不到她們、她們也看不到我的地方開始另一種生活。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力量在支撐著她們,讓她們有勇氣繼續在這個村莊生活下去。只有一個人例外,我曾那么強烈地預感到她不屬于妃子村。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那個人就是三姨。
然而,三姨總是那么固執地認為,妃子村是女人的村莊,它應當屬于妃子隔世的女兒。我似乎從另一層面把握了三姨的思想。三姨的笛聲,三姨的裸泳,三姨的放蕩,這一切只不過是三姨對妃子村的一種占領。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妃子村老少爺們對三姨的詛咒,那些男人說,那簡直就是一個惑人的妖精。在他們眼里,三姨始終就像一道附著在男人身上的惡毒符咒。
也許那些男人猜測的沒有錯。美麗而妖冶的三姨終于在男人之間挑起了一場戰爭。兩個同三姨一起在九曲池裸泳過的男人,在那片巨石上真刀真槍地干了一仗。一個男人被梭鏢扎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個男人被咬掉一片耳朵,一條腿的膝蓋也被鐵錘敲碎了。那片巨石上滿是黑紅的血痕。那個瘸了腿的男人差點掉到九曲池里做了孤魂野鬼。正應了那些男人的話,三姨似乎就是那追命的符咒。
那時候,父親已無心料理這些瑣事了,妃子村的男人一時六神無主,只得暫時將三姨關押起來。我不知道妃子村的歷史上是否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不過,祖父的手跡卻不曾記錄相應的懲罰措施。挑動男人之間爭斗的罪魁禍首是父親的小姨子,義憤填膺的另一邊卻是妃子村的老少爺們。如果不是圣殿被掩埋了,父親臥病在床,我真不知道父親該如何處理此事。
三姨被鎖在繡花墩那幢老宅里,門口守著兩個男人。說是暫時關押,似乎又遙遙無期。母親擔心三姨餓著,每日叫我送了飯菜給三姨。三姨的臉色沒有絲毫的黯然,她臨窗而坐,嘴邊橫著那支紅亮的長笛。悠揚的笛聲仿佛戰場上的凱歌,在妃子村的上空揮之不散。三姨的笛聲再次激怒了妃子村的男人,父親避而不出,他們竟然將五爺推了出來。我不知道,等待三姨的將是一種怎樣的厄運。
三姨并沒有給那個腐朽的男人任何機會。在我的接應下,三姨從后門逃了出來。我們沿河而下,發瘋般地奔跑。那是我熟悉的河道,我曾多次順著流水的方向行走。河水里浸染著我的處女紅。整個村莊都沉浸于慵懶的閑散中,沒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們很快抵達了那片櫻桃樹林。林子里到處都是倒臥在地的櫻桃樹,它們根系裸露,有的軀干還被泥石掩埋。夏天的那場暴雨差點毀了櫻桃樹林。現在,在秋日的午后,櫻桃樹林靜寂無聲,沒有樹葉的遮蔽,林子一片明朗純凈。櫻桃樹的葉子落了滿地,我和三姨行走在枯黃的落葉上,濺起一片片沙沙的聲響。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沉默中,我突然感受到了奔跑的快樂。沒有了櫻桃樹的擠壓,也沒有了追趕的足音。我的奔跑是純粹的,沒有任何功利。三姨的逃亡不再孤獨而悲愴。我看見她輕捷地越過橫亙的樹木,步履是那么飄逸,體態是那么輕盈。三姨,一個被男人們稱之為惡毒符咒的女人,永遠那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甚至在櫻桃樹林的邊緣坐了下來,那支長笛又橫在了她的嘴邊。那種放肆的音樂撞碎了村莊平靜的午后。妃子村立刻沸騰了。一曲終了,我美麗的三姨朝妃子村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手握長笛,從容地踏上了通往異村的道路。那一刻,我的內心就像這殘存的櫻桃樹林一樣,強忍著千萬股泥石流的奔騰和沖刷。我的眼淚最后還是涌了出來。
三姨曾用笛聲對抗五爺的叫喊,在龍歸于水的地方裸泳,還在男人歡跳梅花儺的巨石上野合。三姨始終以她自己獨特的方式對抗著妃子村的老少爺們。我不知道三姨的逃離是不是一種失敗,是她個人的失敗,還是妃子村所有女人的失敗。三姨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為她送別。我真想追隨三姨的腳步,奔向那遙遠的異村。然而,我不能忍受這逃離的痛苦,我要堂堂正正走出妃子村,就像那條淌過我處女紅的河流一樣,穿越逶迤的幕阜群山,奔向遠方的海域。只是我不知道那時候會有誰來為我送行。其實,有沒有人送行都沒有什么關系,因為我將來生活的異村他們誰也不會抵達。是的,我注定要走出妃子村,就像我前世的前世的母親一樣,注定要走出那個生之養之的村莊。落紅滿地的櫻桃樹林只能存留于記憶中了。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上一篇:殷允嶺《趙九章》
下一篇:鐵流《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