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時代的影像
大協(xié)作
1959年末,當生化所的杜雨蒼和張友尚這兩位年輕人在胰島素上初獲收獲的時候,以鈕經義為首的合成小組也打開了喜人的局面。
令人振奮的是,他們已經把串成B鏈的30個氨基酸小肽合成了。
1959年冬季的某一天,鈕經義正在王應睞的辦公室里繪聲繪色地為他描述人工合成胰島素的前景,鈕經義邊說邊抽煙,那煙霧在狹小的辦公室愈積愈多,愈來愈濃,王應睞吸了一下鼻子,不禁咳嗽了一聲,鈕經義趕忙掐滅了煙,不好意思地說,看我這大煙鬼,嗆著你了。
王應睞笑了,要是你在胰島素上有更大突破,我買煙給你抽,而且還是上好的煙。鈕經義也笑了,那好,看來我得倍加努力了!鈕經義有些著急地說,我們在這里快馬加鞭地干,可北京大學還是風平浪靜呀,他們對咱們的初步科研成果還抱著懷疑態(tài)度。
王應睞聽著,思考著,慢悠悠地說,你們兩個科研小組都已經找到了突破口,接下來咱們還要加把勁,畢竟人工合成胰島素的路還很長呀!同時, 北京大學那邊我們還要給他們加把火,熱度不夠可不行。
鈕經義點點頭笑了,接下來他正考慮如何給北京大學加油的時候,北京大學的熱情卻忽然空前高漲起來。
其實,北京大學有機化學教研室在1959年初春,就已經行動起來,帶頭人是邢其毅和張滂。邢其毅生于1911年,時年48歲,張滂1917年出生,比邢其毅小6歲,兩人年齡相差無幾,正是人生的盛年。邢其毅于1933年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獲博士學位,后又赴德國慕尼黑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而張滂則于1949年在英國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二人后來都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有機化學領域的佼佼者。人工合成胰島素,離不開有機化學方面的專家,故邢、張二人擔當了此任。他們的麾下聚集了一批青年才俊,有季愛雪、李崇熙、陸德培等人。
邢其毅是中國有機化學教育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他的著作《有機化學》,曾被教育部定為全國高等教育的通用教材,幾代人受益于此,該書被人們尊稱為“邢大本”。之后,他的《有機化學基礎》又被稱為“邢小本”,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當1957年的某一日,作為教授的邢其毅站在大三學生葉蘊華等同學們面前講課的時候,有些學生已經做好了打瞌睡的準備,可他風趣的語言和深刻而又通俗的表達,立刻吸引了所有的同學們,在邢其毅的嘴里,枯燥的有機化學成了一個引人入勝又斑斕多彩的世界,那時候,邢其毅身著整齊的中山裝,舉手投足都神采飛揚。讓葉蘊華和同學們不解的是,邢老師口袋里怎么還裝了一個瓶子呢?鼓鼓囊囊的。課間休息時,邢其毅摸出瓶子喝著里面的液體,面對同學們不解的目光,邢其毅笑了笑道:“我今年46歲了,可還沒有離開奶瓶。”同學們聞之哄堂大笑。后來大家才知道,邢老師患有胃潰瘍,每次講課他都帶一小瓶牛奶,以備在課間休息時飲用。
邢其毅很幽默,常隨口一出就逗得人開懷大笑。有一次祝賀一位博士畢業(yè)聚餐,席間邢其毅又是侃侃而談,邢其毅道:“美國總統(tǒng)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深受國人的尊重和愛戴,可他在世界上只怕一個人,”至此邢其毅不說話了,微笑著看著大家,同學們急了,紛紛問:“怕誰?”邢其毅故作嚴肅地道:“老婆!”說完,他話鋒一轉:“這位總統(tǒng)先生可真不容易,白天全力工作,還要應付來自各方的政敵,可回到家里還得受老婆的氣,這多憋屈呀!”大家皆笑。在座的一位同學張口就問邢其毅:“老師,您懼內嗎?”邢其毅不假思索地道:“因為我不是偉人,所以不懼內。”大家一陣爆笑。
邢其毅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偉人,可他是一位有建樹的學者。早在50年代初就有預言:在未來,蛋白質和多肽化學必將成為有機化學研究的前沿陣地。當他知曉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專家們準備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時候,他激動得難以言表。連聲道,功莫大焉,功莫大焉!
可是,邢、張二人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很快都靠邊站了,不得不離開胰島素合成項目。不久,北京大學化學系迎來了一位“老革命”王孝庭,他走馬擔任化學系黨總支書記,王孝庭1925年出生,說他是“老革命”,一點都不為過,他15歲就入了黨,曾經是一位出色的地下工作者。
王孝庭邁著軍人的步伐走進北京大學化學系那一年,正好34歲,可謂是風華正茂。他精力充沛,富有激情,講話干脆利落,極具鼓動性。年輕的學子們都非常歡迎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對他的到來報以熱烈掌聲。從血雨腥風中走來的王孝庭渴望國家強大,他希望干事業(yè)應該就像當年勇士們沖鋒陷陣一樣,王孝庭對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進度不滿意,他說,知識分子往往就缺少了那么一股沖勁和蠻勁,對合成胰島素,我們早就該吹沖鋒號了!要沖,沖,沖!否則,我們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合成?到那個時候,帝國主義國家早就趕到我們前頭去了!
王孝庭的話讓年輕的學子們熱血沸騰,有人說,孝庭同志,你就是領路人,你一聲令下,我們就發(fā)起攻擊,不相信拿不下胰島素這個小山頭。
邢其毅聽了就苦笑,他自言自語道,這是科學,不是打仗。胰島素也不是小山頭,而是珠穆朗瑪峰!
張滂也嘟噥,心急了是喝不得熱粥的,那樣會把嘴皮子都燙起水泡來的。
王孝庭的話音剛落下不久,北京大學的校園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口號:堅決打勝人工合成胰島素這一仗!我們要成為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領跑者!等。
王孝庭麾下很快就聚集了幾百人的攻關隊伍,有老師,有學生,王孝庭揮著手喊道,我們要來一場大兵團作戰(zhàn)。要以優(yōu)勢兵力打一場殲滅戰(zhàn)!
80歲的施溥濤老人,如今對當年北京大學人工合成胰島素大奮戰(zhàn)還歷歷在目。那是一個不算冷的冬日,在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小會議室里,施老操著一口濃郁的寧波話笑呵呵地說,我是親歷者,點點滴滴幾乎都還記在腦子里,一閉上眼睛,眼前都是那一幕幕場景。
已經享受天倫之樂的施溥濤曾是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研究員。1959年,施溥濤剛好24歲,那個時候,學生黨員都會挑起一份擔子的,正因為此,剛剛畢業(yè)不久的施溥濤就成了化學系有機教研室的副主任,王孝庭見他活躍又有朝氣,就讓他主管胰島素合成。這個時候,在王孝庭鼓動下,北大的胰島素合成已經是如火如荼,可王孝庭還不滿意,他對師生們說,我們應該像當年百萬雄師過大江一樣,搞胰島素也要有這種精神!王孝庭見施溥濤還缺那么一股子精神,還缺那么一股子干勁、沖勁,就決定調兵遣將,他把正讀大學四年級的花文廷和五年級的葉蘊華調來參加合成胰島素,并委以葉蘊華有機教研室黨支部書記的重任。這一年,葉蘊華芳齡剛過20,眉宇中還掛著一絲稚氣,她比施溥濤低一屆,可為了胰島素合成提前三個月就畢業(yè)了,為此葉蘊華還哭了鼻子,王孝庭皺著眉頭圍著她轉了幾圈開了腔,蘊華同學,胰島素合成是為國爭光,為人類爭光的大事業(yè),要無條件地服從,沒學完的課程將來可以補上嘛!葉蘊華拭了一把淚道,可我還沒畢業(yè),還沒做過科研呢。這么小的年齡實在挑不起這么重的擔子。王孝庭又皺起了眉頭,啥?你這個年齡要是放在紅軍長征時,有的都是紅軍師長、團長了,有的十幾歲就走完兩萬五千里長征了!你這是小丫扛大旗,要勇敢地挑起來。葉蘊華被王孝庭說得熱血沸騰,用力點點頭走了。
北京大學在胰島素合成大兵團作戰(zhàn)期間,王孝庭是總負責人,也是總指揮,胰島素A鏈合成有葉蘊華掛帥,B鏈合成則是施溥濤,花文廷負責分析和A、B鏈拆合,陸培德是后勤保障。陸培德不滿意自己的崗位,嚷著去一線參加胰島素的合成,王孝庭就黑著臉對陸培德說,別小看自己就是個糧草官,前方勝負可全靠你呢。
隨著科研進度,氨基酸的需求也越來越大,陸培德連連告急,王孝庭火了,朝著陸培德開了炮,你是怎么供應的?陸培德道,材料不足,我沒米下鍋呀!
王孝庭親自出馬,帶著施溥濤到各家醫(yī)院收集氨基酸,一家一家地跑,走馬燈一樣地轉,有一天晚上施溥濤正在測熔點,一陣困意襲來,他的腦袋靠在了煤氣燈上,頭發(fā)燒去了一片。這天早上,王孝庭又來喊施溥濤上醫(yī)院收集氨基酸,施溥濤苦著臉指著自己的頭道,我這樣子咋出門?王孝庭哈哈一笑,拽著施溥濤就走,走在醫(yī)院里,一些醫(yī)生、護士看施溥濤的樣子竊笑,有的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也就是這一天,北大出事了,一個學生被燒傷了。胰島素合成需要大量的溶劑,一些廢棄溶劑都要及時處理,學生們就在北京大學的棉花地里挖坑燒掉,那天有個學生劃了幾根火柴扔下去廢料都沒有燃燒起來,旁邊的韋全貴剛入學一年,他見狀心中便涌起了一股英雄豪氣,大大咧咧地說,看我的,言畢就爬到了坑下,他劃根火柴伸手剛要去點,只聽“撲哧”一聲,坑下就騰地起了一個紅紅的大火球,韋全貴尖叫著往上爬,那火苗就像一條吐著信子的長蛇,先是咬住了韋全貴的褲腳,接著又躥到了他的后背上,緊接著又燒到了他的頭發(fā),一干人慌了,紛紛附身去拉韋全貴,有的也被火燒到了眉毛。
施溥濤到醫(yī)院里去看望韋全貴,韋全貴咧嘴就哭了,施老師,我這破相了,女朋友肯定要和我吹了。施溥濤連聲安慰他,不會的,不會的。韋全貴的女朋友沒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不久就與韋全貴分道揚鑣了。北京大學出于對韋全貴的關心,特批準他留校在哲學系做行政工作。
據(jù)說,韋全貴已經過世。幾年前卒于一場心臟病。
北京大學盡管發(fā)動了人海戰(zhàn)術,可雷聲大雨點小,王孝庭還是不滿意進度,他把葉蘊華叫到辦公室說,太慢,還是太慢!要大干30天才能初見成效!最后,王孝庭扳著指頭一一給葉蘊華定了任務。葉蘊華回來把王孝庭的意見傳達給施溥濤,施溥濤一聽就急了,操著一口寧波話像連珠炮一樣叫了起來,葉蘊華一句也沒聽懂,眨巴著一雙美目看著施溥濤,你別急,慢慢說。說快了我聽不懂。施溥濤咽了口唾沫,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意見表達了,葉蘊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可能!施溥濤點點頭。葉蘊華深有同感,抬腳又來到了王孝庭的辦公室,葉蘊華小心翼翼地道,孝庭同志,這任務恐怕很難完成。葉蘊華話音未落,王孝庭就火了,同志,胰島素合成,毛主席期待著,周總理期待著,全國人民都期待著,沒有條件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呀!
葉蘊華小聲道,科研不是一哄而上,更不能搞人海戰(zhàn)術,要遵循科學規(guī)律。王孝庭聞聽此言,一下子更火了,氣得拍了桌子,葉蘊華看老革命這樣,嚇得不敢再出聲,只是抹眼淚,王孝庭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又是給葉蘊華端水,又是為她拿毛巾擦眼淚。
王孝庭一時沒有開口,在房間低頭來回走著,良久才抬起頭來說,我們這些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人,真是渴望國家一切都好起來啊,胰島素如果能合成,那該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既是對人類的一項大貢獻,也是為國爭光呀!
王孝庭說完,用期待的眼光望著葉蘊華。
葉蘊華點點頭,她心里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可是,科學畢竟不能揠苗助長,也不能僅僅憑著一股熱情。葉蘊華看著眼前這位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出來的老革命,實在不忍心向他潑冷水,她點點頭道,我動員大家全力以赴。
葉蘊華走出王孝庭的辦公室,展目看去,幾乎到處都是為胰島素大干快上的景象,作為黨支部書記,她感到肩上的擔子重重的。
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史資料中心收藏著幾份熊衛(wèi)民關于人工合成胰島素的訪談錄,從中看到了這樣一些文字:
親歷者湯卡羅教授:有的專門負責發(fā)豆芽,用它來提取天門冬氨酸;有的同學則通過大燒瓶用鹽酸來煮絲綿被中的絲綿,用這個方法來制備絲氨酸。
親歷者葉蘊華教授,有的同學在生產別的相關產品,譬如說劇毒的光氣。
親歷者陸德培研究員,有的同學提純極易燃燒的乙醚,石油醚等。
據(jù)中國科學院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檔案《601工作有關協(xié)作問題》(601為人工合成胰島素代號)記載:因陋就簡,自力更生。進行試劑制作。
親歷者夏其昌研究員:大兵團作戰(zhàn)持續(xù)了非常長的時間。那時候是整個不上課的。大家停課,用三班倒,兩班倒的方式做。
……
那時候整個是一種大躍進的氣象。就算你沒事,也不能回去睡覺,那樣會被人說成落后的。那時候每到23點鐘供應夜宵,我想大家就算早也得吃了夜宵才去睡。
……
白天班的工作時間,反正不是八小時。十二小時也不止,當時是兩班倒還是三班倒,我記不清了,很可能是兩班倒。你想想,那時候(晚上)十二點以前睡覺是不大有的,十一點鐘吃夜宵嘛。
……
當時以為工作非常簡單,以前之所有搞不上去,是因為保守,只要解放思想,是能搞上去的。所以大家是熱火朝天地在搞。
回望上世紀(20世紀)一幕幕胰島素攻關的場景,那種奉獻精神無不感染著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盡管50年代末60年代初國家困難重重,百姓饑腸轆轆,我們還是給了科研人員生活上最大的關照。然而,過度的盲目和一哄而上,也對科研人員的身心造成了一定的損害。
據(jù)北京大學科技檔案載:那時我校就自己生產氨基酸和大量溶劑、試劑,加班加點,不注意勞逸結合,導致不少同學生病,甚至有一個班里許多同學得了肺結核。
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史資料中心收藏的熊衛(wèi)民的采訪錄中,當年的親歷者湯卡羅也談到了大學期間在健康上受到了損害的同學有很多。我們那一屆同學,在入校時有240人,中間還有插班的,但畢業(yè)時只剩下了180人。有60多人患了肺結核。我身體較好,挺過來了。
那個年代,與葉蘊華等人有相同經歷的大學生有很多。
當時,北京大學有師生數(shù)百人參加了攻關會戰(zhàn),其中很多人甚至連化學試劑的元素的結構都不知道,在一些人看來,把多肽放在一起,就合成了新肽,腦子里只是有個加法的概念,隨后,以此類推,很快就合成了“A鏈”。
這個時候,遠在上海的復旦大學也行動起來,開始復旦大學有70多位師生上陣,為了趕超北大和生化所,最后隊伍擴展到百余人。同樣,也是在北京大學1960年4月22日合成“A鏈”之日,復旦大學也完成了“B鏈”30肽。
我們報喜來了
對葉蘊華和北京大學的師生們來說,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日子。
1960年4月24日,葉蘊華趕到首都機場準備乘機遠行,在那個年代,能乘機遠行是很多人不敢想的事,可這幸運落到了年輕的女大學生葉蘊華的頭上,給葉蘊華帶來的這次幸運自然是人工合成胰島素。
這一天,置身在人群中的葉蘊華手里提著一個小箱子,看得出,她把這個箱子看得格外重要,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有絲毫的閃失。
這一刻,沒有人知道這個箱子里的秘密,可葉蘊華明白,箱子里裝的是胰島素“A鏈”,可是北京大學師生們用心血合成的啊。
葉蘊華臨走的時候,施溥濤對她此行可謂是“千叮萬囑”,他輕輕拍著那個小箱子說,要人在箱子在,這可是無價之寶呀!
葉蘊華知道它的分量,連連點著頭,想到自己馬上就乘機飛上藍天,她激動得雙頰都起了紅暈。
葉蘊華走后,施溥濤他們直奔火車站坐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
4月19日,中國科學院第三次學部會議在上海錦江飯店舉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國家科委主任的聶榮臻元帥、中科院院長、著名詩人郭沫若專程出席。
參加這次大會的都是重量級的專家學者,可謂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而北京大學的大學生葉蘊華此行是專門到大會上報喜來的。
24日上午,也就是葉蘊華從上海機場乘車趕往上海錦江飯店的時候,曹天欽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上了報告席,他自豪地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就在這次大會開始的第二天,我們生化所的科研人員已經成功合成了半人工合成胰島素(人工B鏈和天然胰島素A鏈合成的胰島素)。
曹天欽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高聲說,下面請鈕經義同志給各位專家做詳細報告。
鈕經義講得很激動,下面聽得也很投入,掌聲一陣陣響了起來,坐在前排的著名生化學家湯佩松、童第周更是興奮不已。這一年,湯佩松57歲,童第周58歲,兩位在生化領域卓有成就的科學家深知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重要性和深遠意義,今天聽到這激動人心的好消息,怎么能不動情呢?湯佩松連連點頭,童第周則低聲說了數(shù)個好,最后,兩位老人的手不自覺得緊緊握在了一起,越攥越緊,眼里竟都流下了喜悅的淚水。
正當大家歡欣鼓舞的時候,葉蘊華提著小箱子快步走進了會場,她低聲對大會工作人員說了幾句話,隨后就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上發(fā)言席,她此時很激動,沒有鋪墊,也沒有渲染,直接開門見山地宣布:我們北京大學已經成功地合成了胰島素A鏈……
她的聲音抑揚頓挫,很悅耳,很動聽,也格外鼓舞人心,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特別是當聽說她竟是北京大學胰島素合成的負責人時,與會的科學家們對這位扛大旗的小丫頭更是刮目相看,湯培松老人伸出大拇指,連連說北京大學了不得,了不得,少年可畏,后生可畏,眼前的這小丫更可畏!
湯培松話音未落,會場外突然傳來一陣鑼鼓聲,那是報喜的鑼鼓聲,是那個年代常有,不過,報喜的鑼鼓聲直接敲到了錦江飯店會場外還是第一次,大家愣怔間,鑼鼓隊已經進了會場,有人看到,率領鑼鼓隊的竟是復旦大學校長、著名數(shù)學家蘇步青,蘇步青1902年出生,時年58歲,這位被人們譽為“數(shù)學之王”的大科學家,雖已近耳順之年,可精神矍鑠,舉手投足不見老態(tài),他是浙江人,個子不高,此時正起勁地揮手指揮著鼓點,每一次用力,好像要跳起來一樣。
大會主持人馬上讓蘇步青發(fā)言,蘇老邁著矯健的步子走上發(fā)言席,他像一個嫻熟的樂隊指揮一樣,輕輕地一揮手,鑼鼓聲戛然而止,接著他高聲道,同志們,我們今天特地趕來報喜,這是一個大喜事,一個激動人心的大喜事,告訴同志們,我們復旦大學已經成功地合成了“A鏈”和“B鏈”了。
蘇步青話音未落,會場上已經響起熱烈的掌聲。
聶榮臻元帥高聲說,有人說外國人沒做到的中國人是做不到的。此話毫無道理,難道外國人比咱們多長個腦袋還是多只眼?他們沒辦到的事咱們偏要干成!
聶帥說到這里,就像戰(zhàn)爭年代做戰(zhàn)前動員一樣,他大手用力一揮接著說,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中國人做得到的,外國人恰恰沒有做到……有人說科學只有一個人研究才能算科學,研究成功才算科學家。世界上沒有的我們搞出來了難道就不算科學嗎?我們就不算科學家嗎?不!我們在座的全體都是偉大的科學家。合成蛋白質的同志大多數(shù)是二十幾歲的人,北大的同學是更多的了,這給予我們很大的鼓舞……我們采取的方式人家說我們是人海戰(zhàn)術,事實上我們需要一個擴大的隊伍。現(xiàn)在科學的發(fā)展綜合性很大,肯定需要成千上萬的人來研究。
聶帥說到這里笑了笑道,我是軍人出身,張口不離本行,過去打仗的時候經常搞大兵團作戰(zhàn),現(xiàn)代大兵團作戰(zhàn),各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一定能攻克大堡壘,科學攻關我們不妨也來一場大兵團作戰(zhàn),人多力量大,這樣就完全有能力不斷攀登世界科學高峰!
大詩人郭沫若激動地難以自制,聶帥剛剛落座,他就站了起來,他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用充滿詩人激情的話語說,剛才聶帥發(fā)出了戰(zhàn)前總動員令,我們?yōu)榱艘葝u素最后的成功,做出最后的努力。陽春四月,萬物逢喜,今天更是喜事重重,先有生化所喜鵲登枝,后有北大小丫飛來捷報,再有復旦步青鑼鼓報喜。這喜不是雙喜臨門,而是多喜臨門……毛主席要我們破除迷信,走群眾路線,大搞協(xié)作,不分彼此,共同來搞,起了裂變作用,使我們突破千重萬重的束縛,做出千人未有的成果,做出洋人不能做出的成果。
……
祝賀大家的成就,但不要滿足,不要自滿。毛主席說過,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偮肪€中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只有不自滿的人才能做到。
郭沫若說到這里,手臂一揮,語速一下子加快了,語氣也更有節(jié)奏感和鼓動性,我們要鼓足十足、百足、千足、萬足的干勁,力爭上游的上游,我們要不斷地革命,要努力成為不斷革命的革命家,為中國的科學做出更多更大的成就!創(chuàng)造出前人沒有創(chuàng)造出的事業(yè)來!
詩人郭沫若的話音還沒落下,掌聲就已經蓋了過來,會場一下子沸騰起來了。
大家都站起來彼此握手,彼此擁抱,這上海的四月天好像一下子熾熱起來。
本是生化所來報喜,可最后火了北大,紅了復旦,作為專業(yè)科研單位的生化所輸了,輸?shù)盟麄冾伱嫒珶o,主角成了配角,紅花成了綠葉,一邊是冰,一邊是火焰,王應睞、曹天欽、鈕經義這些有影響的科學家坐不住了,年輕的科研人員更是如坐針氈,有的人甚至在沸騰的場面中悄悄溜走了。
湯佩松握著王應睞的手激動地說道,應睞,你們可被遠遠拋在身后了,這樣可不行!學生超過了老師呀。不要氣餒,要抖擻精神,開足馬力,盡快趕上去!
王應睞笑笑,面露尷尬之色。
是??!復旦大學的生化專業(yè)是生化所一手拉扯起來的,是名符其實的小字輩,生化所的王應睞、鄒承魯、曹天欽、鈕經義、沈昭文等人皆是特聘教授,常到這里耳提面命,傳經送寶,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沒想到還沒畢業(yè)的學生就超越了老師。
鄒承魯不甘示弱,他環(huán)視四周開了炮,誰是最后的成功者還要看最終的結果。
鄒承魯何出此言,原來杜雨蒼和張友尚正在實驗室里進行人工“A鏈”和“B鏈”的合成,一旦如愿,人類首次合成胰島素就算是成功了。
那該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就在杜雨蒼和張友尚全力以赴的時候,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單位的代表已經在中蘇友好大廈舉杯慶祝各自的勝利了。
另一邊,聶榮臻元帥、詩人郭沫若,還有生化所的王應睞等科學家靜靜地等候著來自生化所的消息,此時此刻,生化所的所有科研人員都沒有回家,他們就立在院子里靜靜等候著,有的人眼巴巴地盯著樓上實驗室那盞明亮的燈。
報喜的鑼鼓隊也已經待命。
此時,新華社記者早已擬好了通稿,題目是:解開生命現(xiàn)象的神秘面紗 我國對人工合成蛋白質已建功勛。
夜?jié)u深,人們都等急了,可報喜的鑼鼓聲還沒有響起,聶帥抬腕看了眼手表,連說,再等等,郭沫若點點頭,隨口吟道,鑼鼓聲起是捷報。
可是,眾人最終也沒有等來捷報。
屋頂會議
正當生化所的科研人員黯然傷神之時,曹天欽從復旦大學帶回了一個更讓大家心焦的消息,他們竟然再次重復合成了A鏈、B鏈,這個時候,杜雨蒼、張友尚等人還在實驗室苦苦奮戰(zhàn),聽罷此消息,他們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復旦大學愈戰(zhàn)愈勇的消息傳到北京,中科院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坐不住了,大詩人郭沫若也是眉頭緊蹙,他對張勁夫說,不能偃旗息鼓,更不能鎩羽而歸,該給他們加加油了。張勁夫點點頭,搞科學就應該有一種不怕輸?shù)木?!何況他們只是比兄弟單位差了那么幾步,再加把勁趕上去,終點上才能分出勝負來嘛!
張勁夫也是一位從烽火硝煙中走出來的猛將,他1935年入黨,1940年1月在擔任中共皖東津浦路東省委書記的同時,還肩挑新四軍第五支隊政治部主任的重擔。
皖南事變后,張勁夫又成為新四軍第二師政治部副主任。時隔不到一年,他又擢升為新四軍第二師四旅政治委員,在淮南率部進行抗日游擊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中共浙江省委常務委員兼浙江省人民政府財政經濟委員會主任,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地方工業(yè)部副部長。張勁夫于2015年去世,享年101歲。
1956年,張勁夫出任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副院長,作為郭沫若院長的助手,主持中科院的日常工作。他上任伊始,恰逢黨中央發(fā)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新官上任三把火,張勁夫上任伊始就把人工合成胰島素放在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在黨組會上說,我們一定要把胰島素搞出個名堂來,不成功決不收兵!
張勁夫與郭沫若簡單相商后,決定派中科院黨組副書記、秘書長杜潤生即刻赴上海力促攻關進度。杜潤生1913年生, 1947年曾隨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參加過多次戰(zhàn)斗。改革開放后,歷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農業(yè)委員副主任,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國務院農村發(fā)展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成員,兼任中國農學會名譽會長、中國農業(yè)經濟學會理事長、中國合作經濟學會會長、中國國土經濟學研究會理事長、中國民生研究院高級顧問,是中國農村問題專家。杜老比張勁夫長一歲,卒于2015年,時為102歲。
杜潤生不敢怠慢,當日就來到了上海,他不顧勞頓,上午就召開了生化所全體科研人員大會,杜潤生說,我是帶著張勁夫書記、郭院長的話來的,希望大家放下包袱,全力以赴,盡快拿出成果來!
……
這次會上,杜潤生講了很多,也有批評,生化所上上下下都鉚足了勁,決定再次據(jù)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檔案601工作簡報記載:生化所有關同志紛紛議論,認為時機不能再等,一定要分秒必爭,后來居上,并已決定全所來搞。午后該所黨支部立即進行了全所動員,提出要以20天時間完成人工全合成。會上群眾情緒激昂……當時就成立指揮部,組織107人,成立四個大隊。東風廠為第五隊,負責氨基酸及其他原料的生產供應。晚上生化所就付諸行動,對全體參加工作的人員進行了初步訓練。
也就是這天下午,杜秘書長和分院黨委研究決定,組織有機所、藥物所等力量一起來搞這項任務。當晚8:30王仲良同志召開了有杜潤生秘書長、有機所邊伯明副所長、汪猷副所長、藥物所許浪旋副所長、高怡生副所長等人參加的第一次司令部會議,討論作戰(zhàn)方案。王副院長提出,胰島素人工合成是個好題目,意義重大。生化所在這次學部會議上獻了禮,但目前復旦已領先。這不光是生化所的問題,還是整個科學院的問題。因此我們下決心組織大兵團作戰(zhàn),打破各所的圈子框框,一起共同來完成這項任務,要求搶時間,半個月內完成全合成……汪猷所長講,既然分院黨委決定,我們立即上馬,半個月的時間有點長,要在一個星期內完成。
這次重要會議是在生化所主樓的屋頂上舉行的,因為舉足輕重,就有了重大事件的意味,后來生化所志上稱這次會議為“屋頂會議”。
屋頂會議結束后,中科院上海分院很快就成立了601指揮部,上海分院黨組書記、副院長王仲良擔任總指揮,有機所黨總支書記邊伯明為副總指揮,王應睞、汪猷、曹天欽分別擔任正副參謀長。
部署妥當后,生化所、有機所、藥物所很快行動起來,這以后,共有300余人參加了胰島素攻關。
王應睞、曹天欽他們對復旦大學的速度一直半信半疑,但兩次報喜又言之鑿鑿,王應睞決定派人前去探個究竟。王芷涯自告奮勇,說我去吧,王應睞點點頭,對,你帶上張友尚、陳遠聰,你把大局,他們把細節(jié)。搞科研可以競賽,但不能互相拆臺,我們都是為了國家,為了科學。臨行前王芷涯道,人家雖是咱們的學生,可畢竟走到咱們的前頭去了,咱們要放下架子,掩起臉面,千萬別高高在上,居高臨下,否則咱們兩手空空,一事無成。要是他們合成的路子對了,咱們就好好取經學習!
張友尚、陳運聰點點頭。
王芷涯是個急性子,說行動抬腳就走,三人很快就來到了復旦大學,對方開始也很熱情,連說幾聲歡迎歡迎,接著就是以茶相待,雙方說了一會話,接待的人就借口走了。
王芷涯對進來倒水的學生說,要不我們到你們實驗室看看?那學生只是笑笑,也不作答。
從中午坐到傍晚,再無一人前來。王芷涯道,咱們就別耗下去了,人家這是對咱們封鎖消息呀。
張友尚點點頭,我看也是,給咱們倒了幾次水后,就把咱們晾起來了。
陳運聰笑笑道,這閉門羹可夠噎人的。
王芷涯道,咱們就不坐這冷板凳了。
言畢,手一揮,說聲撤。
1960年6月28日,上海市科委舉辦了一場“大協(xié)作動員會”,參會的有生化所、有機所、復旦大學生物系、北京大學化學系。上海市科委的領導說,這次大會是受國家科委的委托舉行的,是一次大協(xié)作動員會,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搞山頭、搞封鎖,胰島素不管幾家搞,什么單位來搞,都是為了一個目標,那就是為國爭光,今天大家坐到一起,要把各自的看家本領拿出來,不能藏著掖著,這樣才能取長補短,才能加快速度完成這個偉大的目標。
這位領導談吐很幽默,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道,大家都不要潛伏著了,是暴露一下自己目標的時候了。下面的人聽了,都發(fā)出了會心的笑。
有了開頭的鋪墊,大家就彼此放松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率先發(fā)言,把拆合過程和盤端出,復旦大學、北京大學見狀也不能無動于衷了,他們竹筒倒豆子,各自把合成過程說了一遍,最后又干脆把實驗報告發(fā)給了大家。
這次會上,復旦大學的人底氣很足,他用手比劃著說,我們的結晶已經讓小白鼠驚厥了,小白鼠也跳得很歡,這證明合成是成功的!
鄒承魯笑笑,很歡?歡到什么程度?
會后,鄒承魯?shù)热笋R上鉆進了實驗室,他高興地說,我們就順著復旦大學實驗路子做,結果肯定是一目了然的。
張友尚道,以我的經驗來看,他們實驗應該是錯誤的。
鄒承魯?shù)?,實踐出真知!
杜雨蒼、張友尚點點頭,按圖索驥,照著復旦大學的實驗步驟一一做下去。幾個人在實驗室里通宵達旦忙碌了一夜,經過幾次反復實驗,最后發(fā)現(xiàn)復旦大學的結果是錯誤的。
當年的中科院生化研究所檔案資料中有這樣的記載:結果發(fā)現(xiàn)復旦大學的兩類測試方法都非常不規(guī)范,或者說根本就是錯誤的。
在熊衛(wèi)民的訪談錄中,有鄒承魯?shù)囊欢位貞洠蟾旁趺醋鏊麄冋f了,主要的內容是每一步都不經過分離鑒定,就稀里糊涂一步步往下做,這樣能不能拿到東西?再有一點,他們測活的方法可靠不可靠?我記得有一個關鍵是,他們最后的產物是用冰醋酸溶解直接注射到小白鼠的腹腔里,而胰島素的要點是用水溶液注射。用冰醋酸溶液代替水溶液會出現(xiàn)什么現(xiàn)象?我們當天晚上連夜趕著做這個實驗。發(fā)現(xiàn)單純注射冰醋酸就可以得到一些與注射胰島素類似的現(xiàn)象,那種現(xiàn)象不是胰島素引起的,而是冰醋酸引起的。
中科院上海分院數(shù)百人的大兵團攻關也是浩浩蕩蕩,就猶如中科院院士戚正武回憶起當年情景時所言,用排山倒海之勢毫不為過。大家白天黑夜連軸轉,有的都一臉倦意,疲憊不堪了,還在那里硬撐著。有的趕也趕不走,跟領導玩起了“捉迷藏”,最后不得不互相監(jiān)督,強制休息??墒穷I導也是如此。
講起那個年代的往事,汪克臻表情豐富起來,他比劃著說,那時候上上下下一條心,不攻破難關不算完,王應睞、汪猷這些人,那個時候都是學部委員了,這學部委員就是現(xiàn)在的院士,我記得他們在實驗室也經常是通宵的干,別的不說,就看當年人們這種精神吧。
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史資料中心收藏的關于胰島素的訪談錄中,有當年親歷者王芷涯的這樣一段回憶,大兵團作戰(zhàn),疲勞得要命,緊張??!緊張!我們有一個工序是搖瓶,把東西加進去,不是用機器搖,而是用手搖。有個見習員,是個女的,性葉,她就在三樓,把手伸出窗戶搖。就這么搖呀搖,搖呀搖,實在疲勞了,就打瞌睡了,燒瓶一下子掉了下去,全部摔破了,破了液體就沒有了。這個燒瓶里裝得是一個八肽,所以大家就傳:“不得了了,八肽跳樓自殺了?!贝蠹叶纪锵У牟坏昧?,就批評這個小姑娘:“你怎么能睡著呢?你怎么好打瞌睡呢?”我把這件事匯報給王仲良,王仲良說:“這個可不能批評厲害了,我看這個小姑娘性格有些急,刺激大了不行。他怕她跳樓自殺?!碑敵跏亲鳛橐恍υ捲趥?,但這不是笑話,說明大家很疲勞,白天夜里,夜里白天,不斷地工作。
……
不管是白天夜里,反正什么時候需要我就什么時候去。我住得離單位很近,大家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去。我記得我的兒子當時大概三歲——他是1956年生的——患了肺炎,就住在小兒二科醫(yī)院,我晚上九點多鐘出來——大概是這個時候——再去看他,看他一個人睡在那里。怕他跌下去,床邊的柵欄都要豎起來。我愛人在《解放日報》,是坐夜班的,所以也沒有時間去照看。那時候,都沒工夫管他。哎,哎……
多少年后,當王芷涯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們無從知曉她當時的心情,況且,王芷涯也已經作古,但從她當年的話語和語氣上,還是能感覺出作為女性的王芷涯,心底深處的那種愧疚和流露出的濃濃母愛。也許,情到深處時,她的眼圈紅了,抑或淚水也流了下來吧。
第五章 科學沒有回頭路
進京諫言
1960年底,全國陷入了大饑饉,很多地方都食不果腹,正在攻關的科學家一日三餐都得不到保證,半夜加餐幾乎斷了,王芷涯是負責后勤保障的,見大家碗里的粥越來越稀,一時急得團團轉,有一次她對王應睞說,之前,國家為了保障咱們科研攻關,再困難也沒讓咱們餓肚子,晚上還要加夜餐,現(xiàn)在真供應不上了,聽說毛主席都提出不吃肉了,咱們也不能去叫苦吧?,F(xiàn)在大家都餓得頭暈眼花,有的身體都浮腫了,連走路都一搖三晃的,這關咱們還怎么攻?
王應睞點點頭,我去化點緣,先一解燃眉之急。
中科院上海分院黨組書記王仲良發(fā)話了,體力腦力都消耗大,先暫時停下來,開一段時間的神仙會,大家可以發(fā)發(fā)牢騷,出出悶氣,安定安定情緒,過過神仙日子,針對咱們的大兵團作戰(zhàn),搞一個大鳴大放,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上緊箍咒,誰都可以說,說什么也都行。
神仙會上,有的人果然發(fā)開了牢騷,那俏皮話、怪話就像泄洪似的一股腦地都出來了,有人說,啥合成蛋白質呀?我家老母雞天天都生蛋,現(xiàn)成的蛋白質,還合成干什么?我看這是戴斗笠撐傘——多此一舉。還有的人道,為了一個小小的蛋白質,這不是勞民傷財嗎?干脆養(yǎng)它幾窩雞就算了!
大家聞聽此言都笑了。
有的說,嚴肅點,別開這樣的玩笑!
王仲良也笑了,大家暢所欲言,說得都很好呀,誰家的雞還下蛋了?
大家聽了又笑。
這時一個人又說,人工合成胰島素根本就不可能。復旦報喜了,北大報喜了,咱們也到這程度了,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猴子撈月白忙活,到最后要啥也沒有。
是呀!白白浪費人力物力,我看咱們用掉的試劑都夠裝幾個游泳池了。
愚公移山難,這合成一個蛋白質更難!
王芷涯也開了腔,咱們現(xiàn)在是一馬也沒當先,萬馬也沒奔騰起來,我看就不如老老實實下馬算了。
在開這次神仙會之前,有機所的人早就給汪猷提了意見,說合成蛋白質這事是生化所先挑起來的,讓咱們跟著白費力氣,應該敲鑼打鼓的給他們送回去,讓他們自己消化去吧。
汪猷不同意,他說,我當初覺得可行性不大,也不是很贊成,可現(xiàn)在我覺得有必要搞下去,遇上困難就鳴金收兵嗎?如果當年世界上那些先輩科學家都和咱們一樣,科學就沒有發(fā)展,就沒有現(xiàn)在的電燈、蒸汽機、原子彈什么的,科學精神是靠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如果咱們停手了,多少年后,后人會怎么評價我們?他們會說,這是一群意志不堅強的人,到時候你的靈魂能安寧嗎?
有機所的人都知道汪猷脾氣很倔,是牛脾氣,不想干的事多少條鞭子抽,他也不會往前挪一步的,想干的事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見王芷涯提出下馬,有機所有些人又跟著呼應,汪猷有些惱火,就瞪了一眼自己麾下的一干人馬,你們不要跟著瞎起哄!
這時一位年輕的科研人員突然說道,科學沒有回頭路!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猶如晴天響雷,會場遽然靜了下來。
大家順聲望去,見是陳常慶。
在胰島素一路合成中,陳常慶是個響當當?shù)姆e極分子,出了命的闖將,當時生化所有幾個能干的年輕人,號稱是四大金剛,有龔岳亭、陳常慶、葛麟俊、黃維德,陳常慶能干又會巧干,那時候,各行各業(yè)都是黨員掛帥,生化所在攻關前,專門成立了黨領導小組,組長為曹天欽,組員為王芷涯、杜雨蒼、張友尚、陳常慶,真是老中青三結合。就猶如楊家軍出征,前有威武少年楊宗保、穆桂英,后有經驗豐富的佘太君。那時陳常慶二十有余,可謂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斗膽的一句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真是一錘定音,接著引來了一片掌聲。
王仲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說,看看這個小年輕人,說得多好!馬克思說過,在科學的道路上是沒有平坦的道路可行的,只有那些在科學道路上不畏艱險的人,才有希望到達科學的頂點!從攀登科學高峰上退下來,那就是逃兵,就是失敗者!
王應睞一直沒有說話,他聽著,一一記在小本上,他一直在思考,搞科研“全民皆科”是不行的,行政代替了科學更不行,沒有科研經驗甚至連茅廬都還沒出的年輕人成了主角,而老科學家老科研人員卻成了跟班、打雜,外行指揮內行對科研更是有害無利。
王應睞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輕聲自語道,該改變一下這樣的局面了。
王應睞想進京諫言,但全國形勢就是如此,自己出頭會引來什么后果,他有顧慮,可王應睞最后決定還是一試,為了科學,為了有朝一日合成蛋白質,他豁出去了。
恰恰1960年是英國皇家學會成立300周年,中國科學院應邀決定派代表團赴英參加,王應睞為成員之一,這年7月的一天,王應睞從上海乘火車到北京與代表團匯合,一路上,王應睞的思緒還是九曲十八彎,思想上一直在做著激烈的斗爭,車至北京,他還沒有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但王應睞最終還是去了,就在這個炎熱的下午,他走進了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的辦公室。
張勁夫很看重眼前的這位科學家,他用粗糙的大手握著王應睞的手說,見到你很高興,對于胰島素,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應睞望著張勁夫黝黑的面孔說,張書記,我是向您諫言來了,不知您喜歡不喜歡聽?聽了高興不高興?可無論如何,我覺得都應該說出來,要不我著急,也不安吶。
張勁夫表情嚴肅起來,他點點頭,高聲道,盡管說,我喜歡!
王應睞張張口,欲言又止。
張勁夫哈哈一笑,不要有顧慮,放開講!
王應睞扳著指頭說,張書記,您是老革命,可搞科研不是打仗,更不適合大兵團作戰(zhàn)呀!一哄而上沒有什么好處的,再就是很多專業(yè)不對口的人也加了進來,可結果于事無補呀!
張勁夫點點頭說,是啊,我知道,聽說還封了你個參謀長呢,言畢,他又自言自語道,確實不應該把軍事這一套放到科學家隊伍里,風馬牛不相及嘛。
王應睞見自己的想法引起了張勁夫的共鳴,就放心了,他接著說,當務之急是精減人員,再就是一切行動都得符合科學規(guī)律,更不能憑空指揮,要有的放矢!
張勁夫道,是啊,我們是應該調整思路了。
……
當王應睞出現(xiàn)在英國皇家學會慶祝典禮上的時候,張勁夫已經坐在了聶帥的辦公室里了。
聽了張勁夫的話,聶帥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踱了幾步,開口道,王應睞說得很好,很有道理,我贊成他的意見,目前,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也普遍存在,對此,我也要向總理匯報一下。該調整就調整,該降溫就降溫。
張勁夫從聶帥辦公室回來后,就立刻召開了中科院黨組會,會上,張勁夫不僅把王應睞進京諫言的事講了,也把聶帥的意見傳達了,最后他帶頭做了自我批評。
這以后,北京大學、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在胰島素科研攻關上做了必要的調整。生化所B鏈組成員為:鈕經義、龔岳亭、黃維德、陳常慶、汪克臻、胡世全、張申碚等人,鈕經義還是掛帥為組長,他們繼續(xù)進行人工B鏈的合成。
拆合組仍然是鄒承魯、杜雨蒼,后又有蔣榮慶加入,他們還是馬不停蹄地反復做天然胰島素的重合后的活力,為人工A鏈和人工B鏈合成做累積。
汪猷則率有機所徐杰誠、張偉君、陳玲玲等一干人馬進行人工A鏈合成,他們各司其職,也都各有進展??刹阶佣加悬c緩,效果有點慢。一時間山重水復,大家都期待著柳暗花明。
聶帥說,我給你們打氣來了
盡管這樣,可大家還是有點打不起精神,曹天欽說,這是傷了元氣呀!鈕經義道,元氣傷了馬上補,但步子不能停下來。
剛從英國回來的王應睞找大家談話,給大家鼓勁。
陳常慶后來回憶說,1960年,中央開始對大兵團突擊胰島素合成進行了必要的調整,生化所將胰島素B鏈合成的隊伍縮減到十多個人。當時大家一時沒有看到希望,就慢慢消沉了下去,雖然上級領導一再鼓勵大家堅持下去,反復強調這是個重大項目,可一些人反而把重大項目當成了沉重的包袱,有著很大的抵觸情緒。覺得生化所把合成胰島素的事吹到全國去了,甚至傳到了國外,如今下不了馬,又上不去,怎么辦?真是騎虎難下呀,這等于是在全國人民面前丟了臉,在中央領導面前也丟了臉。有的人說這就是一個爛攤子,不愿意再搞下去了,就像把一個包袱硬塞給我們來背一樣,這真是把人逼上梁山呀。繼續(xù)做下去的話,最終沒有結果怎么辦?那以后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有的人給領導提意見,不要把這個任務當成什么重點了,有些來所里時間比較長的同志,怕自己繼續(xù)卷在這項工作之中,出不了文章,將來一事無成,有了這樣的壓力,就想著逃之夭夭。還有的同志一開始就參加的,注定是溜不掉的,也愿意繼續(xù)干下去,但心里卻是很悲觀很沉重,在這樣的情形下,肯定是斗志松懈,勁頭也不大了……
1960年以后的一段時間,是我們的低潮期,大家甚至都有些一種自卑的思想。有的同志認為多肽合成是有機化學,自己的有機化學基礎差,沒有搞多肽合成的能力。有的則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搞研究工作的料。那年輕的同志呢?認為比自己水平高的同志都覺得不行,那自己的水平就更難以應付了,所以就得過且過,不去好好地鉆研了。再就是大家覺得那些外國專家搞胰島素合成都有著十幾年經驗,而且人家設備條件又比我們好,所以沒法和他們比。這樣比來比去,就像泄了氣的皮球,更沒有士氣了。
帶兵打仗的聶帥知道這時候要鼓舞士氣,第一場戰(zhàn)斗敗了不可怕,關鍵是打好下一場。他要親自出面給大家擂鼓打氣,以壯聲威。
1960年10月的一天,聶帥來到了生化所,下車就直奔實驗室,他問大家,現(xiàn)在多少人攻關?王應睞道,也就是幾十個人,聶帥點點頭,這樣好,很精干。搞科研不需要大隊人馬,需要的是精神和一支專業(yè)的隊伍。
聶帥接著問,這些年咱們用掉了多少錢?王芷涯伸了一下指頭,也就是一百萬吧。聶帥笑笑,我看不多。雖說咱們國家還不富裕,但為了科學還是要大氣一些。隨后他語氣一轉,你們不要有思想包袱,盡管做,在科學上,我們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再大的責任,不打你們的屁股。
聶帥看了一眼張勁夫,對不對呀?
一邊的張勁夫笑道,對,對!出問題打我們的屁股。
大家都笑了起來。
聶帥收住笑容,臉上嚴肅起來,他說,胰島素項目總理很重視,臨行前他專門囑咐我,讓我問候大家,他說他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偫砣绽砣f機呀,可還是牽掛著這個項目,我們應該怎么辦?全力以赴!今天搞不出來,還有明天、后天,我們這一代人搞不出來,還有下一代人,總之一句話,人工合成胰島素我們100年也要搞下去!我們一定要有這個志氣!就在幾個月前,中央批準了《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雖然還是個草案,但已經動起來了,同時我們還專門寫了一個《關于自然科學工作中若干政策問題的請示報告》,這以后,科研環(huán)境會越來越好,也越來越穩(wěn)定,大家放下思想負擔,安心研究吧!
聶帥生化所之行解開了大家的心結,打消了科學家的顧慮。
八肽跳樓
生化所的老科研人說起胰島素的時候,至今還時有人提及“八肽跳樓”的事,且津津樂道。
當年“八肽跳樓”后,生化所的人心疼的捶胸頓足。
什么是“八肽跳樓?”
是誰讓八肽跳了樓?
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當年的親歷者或老矣,或已經作古,由于時過境遷,那些健在者對“八肽跳樓”事也很少有人能夠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了。
我心生惋惜,但也心有不甘。
2016年3月的一個春日,一位當年的親歷者如同其他的親歷者一樣坐在了我的面前,他叫張魁榜,個子不高,胖胖的,戴著一副眼鏡,一說話就給人一股笑意。
張魁榜到生化所純屬偶然,生化所成立之初,缺少職工,就從社會上招了一批年輕人,這些人大都是初中生、高中生,他們幫著做實驗,干一些實驗室的雜務,為了讓他們成為有用之才,王應睞著手搞了個培訓班,號召專家業(yè)余時間為他們補課,后來,這批人有的考進了大學,有的成為生化所的研究員。
張魁榜是浙江臺州人,出生在上海,少小跟著祖父母在鄉(xiāng)下讀書,初中畢業(yè)后回到了父母身邊,那時他在家旁邊的派出所臨時打雜,有次一個民警對他說,科學院招人,你快去吧,那是個穩(wěn)定的工作,后來張魁榜就成了生化所一員,當時他跟著鄒承魯。
他說,我總是覺得,只有那樣的一個年代,那樣的一群人們才能搞出胰島素來,這種精神,不是現(xiàn)在說有就有的。
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左手中指上那個金戒指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他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說這話你可能心下嘰咕,可事實就是這樣。
我急忙道,沒有。你知道八肽跳樓這事嗎?
他一時怔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臉上好像有些悲戚,他拿起杯喝了口水,很久沒有說話,可最后還是開口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這個讓八肽跳樓的人就是我愛人呀。
我有些意外,很快又心下一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魁榜看了我一眼,道,意外吧?說著又喝了一口水,接著就打開了話匣子。
1956年7月的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孩提著行李走進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姑娘芳名叫葉箐,剛從北京十二中學畢業(yè)不久,就到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當見習員來了。
葉箐是滿族人,其外祖父姨媽是葉赫那拉氏,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慈禧太后,有著皇家血統(tǒng)的葉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而富有彈性,一頭茂密的頭發(fā)透著微黃,長長的睫毛,眼睛藍藍的。她的到來,就猶如生化所飛來了一只金鳳凰,一下子就把年輕人目光吸引住了。
葉箐也和張魁榜一樣住集體宿舍,同很多年輕人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上課,猶如月亮圍著太陽轉一樣,小伙子們也都圍著葉箐轉,有人還不時地向葉箐射出丘比特之箭,那時候,張魁榜和葉箐年齡相仿,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張魁榜具有南方人的那種細心、周到、體貼,常給葉箐以無微不至的照顧,讓這位遠離家鄉(xiāng)的女孩心底里生出不少的溫暖,久而久之,二人走近了,心也靠在了一起。有人和張魁榜開玩笑,你的名字可真是名符其實,這下你不僅中了榜,還是頭魁!
年輕人性情活潑,每日在實驗室里對著的都是三角瓶、試管、燒燈,或者是干燥管、燈泡瓶、小毛細管,低頭是分液漏斗,抬頭是燒杯,難免會有些單調、枯燥,可為了早一天合成蛋白質,他們都很有耐心也很有定力。
當年常出現(xiàn)的一個情景是搖反應瓶,肽合成是雙分子反應,先把兩個反應物溶解在三角瓶或燈泡瓶中,為了使溶解物反應更充分更徹底,需要不停地搖瓶,不停地晃。那個時候,沒有機器搖,全都靠人工,每人手持一瓶,老科學家在搖,年輕人在搖,有的站著搖,有的坐著搖,有的蹲著搖,雖是姿勢各異,舉動不一,可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可為了胰島素的合成,大家都想爭口氣,出把力。
那幾日,葉箐身體有點虛,張魁榜讓她請假休息,葉箐不答應,張魁榜三勸兩說,葉箐就火了,他白了張魁榜一眼,道,大家都這樣拼,我怎么能坐得???
這天上午葉箐搖的是燈泡瓶,里面裝的是剛剛合成的八肽,葉箐搖瓶的動作很好看,一搖三晃,婀娜多姿,就像臺上舞者,那燒瓶成了她手中的道具,搖得有節(jié)奏又韻味十足,隨著搖動,燒瓶口冒出了一縷縷氣體,這氣體有毒,嗆得葉箐涕淚橫流,于是她就走到窗口把手伸出去搖,她搖得筋疲力盡,胳膊酸疼,一陣困意襲來,最后終于支撐不住,眼皮就地粘在了一起。
后來葉箐曾跟張魁榜說,那天我覺得自己軟得就像面條一樣了,腦子里老是有一張床在轉,那床太有誘惑力了,我就爬呀爬呀,終于爬到了床上,最后就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葉箐是睡過去了,手中的燈泡瓶掉到了樓下,她驚醒了,看看搖瓶的手,空空的,葉箐就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往樓下沖,旁邊就有人喊,不得了了,八肽掉樓下了,八肽掉樓下了,一些人也都急急往下跑。
大家都一下子圍了上去,不知誰在喊,快回收,快回收!
葛麟俊跺著腳道,燒瓶都摔得四分五裂了,還回收啥?
鈕經義帶著哭音喊,我的八肽呀,你怎么就跳樓了呢?
曹天欽眼巴巴盯著八肽殞命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好像那只摔碎的燒瓶在瞬間復原了,八肽還完好無損地裝在里面。
張魁榜火了,沖著葉箐道,你為啥打瞌睡,看你這瞌睡打的,八肽這一跳樓,多少人的心血都沒有了!
葉箐眼巴巴地看著腳下破碎的燒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花容失色。
這時一個年輕人壓不住火了,大聲嚷嚷道,你還哭,你怎么不跟著八肽一塊跳下去!
葉箐哭聲遽然停了,隨后一下站起來,尖聲尖氣地喊道,是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八肽,我跳,我也跳下去!
說著扭身就向樓上跑去,大家慌了,幾個人上來拉住了她。
八肽跳樓從此給葉箐心底留下了很大的陰影,這以后,很多人發(fā)現(xiàn),葉箐燦爛的笑容不見了,那令人陶醉的曼妙舞姿也沒有了。很長時間,她常在夢中突然醒來,連聲哭喊著,對不起,對不起,這種夢魘,持續(xù)了數(shù)年,為此,她還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很久以后才得以慢慢好轉。
張魁榜說,在老伴葉箐面前,他至今都不敢再提胰島素的事。
2015年9月,在生化所慶祝人工合成牛胰島素50周年活動中,張魁榜瞞著老伴參加了,按說,葉箐也應該來的,但張魁榜擔心會勾起老伴心底的傷痛。
臨分手時,張魁榜反復囑咐我,如果見了他的老伴,千萬別提胰島素的事。
切記!切記!
一心一意搞出“中國的胰島素”
1963年,中國國民經濟開始復蘇,各行各業(yè)也有了精氣神,中科院決定策馬揚鞭,繼續(xù)未竟的科研事業(yè)。這年8月,中科院在青島舉行天然有機化學學術會議,也就是在這次大會上,北京大學、生化所發(fā)現(xiàn)雙方彼此都沒有放棄胰島素這個項目,只是,北京大學半途轉向合成羊胰島素。
那天,北京大學的邢其毅教授和生化所的王應睞不禁會心地相視一笑,邢其毅道,你們也沒有停止啊,只是我們轉向羊了。
王應睞則幽默地說,牛羊都一樣,牛羊不分家呀!咱們該再次握手合作了。
邢其毅點點頭,過去咱們都各自單干,不如聯(lián)起手來,擰成一股繩呀!今后咱們不搞上海的胰島素,不搞北京的胰島素,不搞這個單位的胰島素,不搞那個單位的胰島素,不搞你的胰島素,也不搞我的胰島素,咱們就要聯(lián)合起來,一心一意就搞中國的胰島素。
好!好!好!
他們彼此握住對方的手,同聲說,對!就搞中國的胰島素!
自此以后,生化所和北京大學雙方接觸了幾次,逐步達成了合作意向。在一次科技會議上,聶帥問中科院院長郭沫若,胰島素的工作,為什么不把幾支人馬合起來呢?這樣擰成一股繩力量更大,也更容易成功。聶榮臻元帥的話讓生化所和北京大學的關系更加緊密起來。
1963年10月,汪猷赴京參加人大會議,邢其毅聞之特邀請其來北京大學商談,兩位對科學孜孜追求的科學家為了胰島素又坐到了一起。
當年指揮大兵團向胰島素攻關的王孝庭已經落寞無聲,而曾經一度靠邊站的邢其毅又從幕后走上了前臺。
邢其毅對汪猷說,現(xiàn)在已經不是大兵團作戰(zhàn)的時候了,咱們目前幾方專攻胰島素的科研人員也已經寥寥無幾,能不能集中在一起搞呢?
汪猷點點頭道,這樣當然更好,可集中在什么地方呢?
邢其毅笑笑,當然是你們有機所了。
汪猷怔了怔道,你們來多少人?
邢其毅道,加上我和化學系的文重連同其他老師一共7人。
說著他遞上了一個名單。
汪猷有些為難了,他輕聲道,你們過來當然很好,我們也很歡迎,可是,你們沒有上海戶口,也就沒有肉票、糧票、肥皂票之類的東西,到時候生活可很清苦的呀。
邢其毅擺擺手,這些困難算不了什么,沒有肉票,我們大不了就不吃肉,為了科學,就當一回苦行僧嘛,至于肥皂,我發(fā)動大家從北京背過去。比起紅軍長征,這點苦算什么!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汪猷感動了,他緊緊握著邢其毅的手說,對!為了科學,為了中國的胰島素!
1963年寒冬,北京大學的邢其毅、文重、施溥濤、陸德培、季愛雪、葉蘊華、李崇熙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一路上,邢其毅等幾位男性都聊得很熱烈,不時還發(fā)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另一邊葉蘊華、季愛雪張口閉口都是各自的孩子,葉蘊華她們都是初為人母,彼此有一個一歲出頭的孩子。車廂里的這兩個女人,說起自己的孩子,一個喜形于色,一個眉飛色舞,母愛像一朵花一樣盛開在了各自的臉上,可是說著說著,淚水就打濕了她們的睫毛。
葉蘊華的丈夫在湖北參加“四清”,夫妻天各一方,成了牛郎織女。為了能去上海參加胰島素合成,她只得向遠在南京的家母告急,家母還有工作,無法脫身,打來電話說,我左右也請不下假來,就從鄰居家找了個老太太,讓她給看著,周末我再接回來。葉蘊華聽了有些不放心,可一時又沒有良策,只得如此。
葉蘊華走的時候,也把孩子抱上了火車,準備途經南京時,就把孩子交給那個老太太,火車一路前行,南京愈來愈近,葉蘊華把懷里的孩子抱得更緊了,她用嘴唇不停地親著孩子額頭,一口一個寶貝地叫著、喊著,淚水一次次盈滿了眼眶。
孩子被抱走了,葉蘊華的心也留在了南京。
中科院上海有機所的汪猷對他們的到來熱烈歡迎,在全所大會上,汪猷說,為了胰島素他們都拋家舍業(yè)來到了上海,女同志更不容易,她們?yōu)榱艘葝u素,不得不給幼小孩子斷了奶。
一句話讓葉蘊華、季愛雪紅了眼圈。
汪猷頓了頓接著說,他們在上海沒有肉票怎么辦?咱們不能讓他們肚子里一點油水也沒有呀!大家都要勻出點肉來給他們吃,我先帶這個頭!
有機所的任務是人工A鏈合成,對當年的情景,葉蘊華至今都記憶猶新,在熊衛(wèi)民的一份訪談錄中,葉蘊華回憶道,那時候我們離開北京也是很困難的,李崇熙、季愛雪老師和我的孩子都只有一歲多點,都難以放下……那時候真是不容易,我家三口人,分別待在三個不同的地方,我在上海,丈夫在湖北,孩子才一歲多,我們沒錢,請不起保姆,只好讓他去了南京姥姥那兒。姥姥得工作,另外托一個老人給帶著。
……
那時候工作都是非常努力的。季老師她們在上海還有親戚,所以偶爾會出去一趟,我和李老師在那里舉目無親,都是一天到晚泡在實驗室里。大家都相處得也很好,沒有人爭名逐利,都不爭什么主角、配角,都甘愿給人打下手。舉個例子,當年季老師負責合成一個四肽,我負責合成一個五肽,我們倆負責合成的中間產物又交給李老師合成九肽,李老師又把他所負責的九肽交給陸老師,供他合成二十一肽,大家常常給別人制備原料,都沒想到過什么名利問題。發(fā)表文章時作者排名也是領導定的,大家也沒爭過。
北京大學教授湯卡羅說,當時的科研攻關我覺得那真叫帶勁兒,現(xiàn)在的人估計有這樣感覺的不多了,恐怕也做不到這樣了。那時候,我家在上海,可我就住在所里,我媽后來還老說我,在家門口你也不回來一趟,你那工作就比媽重要?我開玩笑說,大禹治水人家還三過家門不入呢。我們那時候幾乎就天天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從早上天剛蒙蒙亮一直干到下半夜。季愛雪非常仔細又有耐心,我們有時候多肽做出來是油狀體,她就在有機溶液里磨來磨去的,就像磨繡花針一樣,最后就把固體磨出來了,我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蘑菇”。
多少年后,留在北京大學的李崇熙、季愛雪、葉蘊華、湯卡羅這些當年的青年教師,后來都成為北京大學成績卓著的名教授。
用氨基酸一步步合成,到最后成為晶瑩透徹的胰島素結晶,那真是過五關斬六將,不僅要通過200多步化學反應,每一步都有人嚴格把關檢驗,步步都有鐵面哨兵,中間產物鑒定合格后,才能進行下一步反應,缺一不可,沒有合格證別想蒙混過關,更不能投機取巧,如果放在現(xiàn)今,元素分析,輕而易舉,當年分析元素,一半是人工,一半是儀器,要幾天才能出來結果,眾人等得心急如焚,汪猷常讓人帶著元素分析單來插隊,上面還手書一個大字“急”!汪猷的“急”都不是一般的急,急得冒火,化驗員就得馬上給他“開后門”。這時就有人說,干脆等多步反應搞完后再進行分析,要不光分析這一關就得費不少時間和精力。
汪猷臉一板,結果可能對了,那多步反應的過程錯了怎么辦?科研過程,寧多一些加法,少一些減法,因為這貌似是浪費時間,實際上縮短了過程。“這怎么辦?”是汪猷的口頭禪?科研人員每天開始試驗前,汪猷都像醫(yī)生查病房一樣到處轉,他一是看,二是摸,三是問,那目光像蒼鷹的眼睛一樣銳利,那手就像感應器一樣敏感,那嘴就像連珠炮一樣不停。有人笑道,這老頭,是追命來了。
汪猷又道,急著分析,但不能急功近利!有人說我犟,干事業(yè)就得有點犟的精神!
當年的親歷者徐杰誠對往事記憶猶新:為了鑒定每步縮合產物的純度,每一個中間體都要通過分析、層析、電泳、旋光測定酶解及氨基酸組成分析。其中任何一項分析指標達不到,都要進一步提純后再進行分析,力求全部通過。當時我們戲稱“過五關、斬六將”。汪猷是不留情面的,如果不行就推倒重來,就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行,也得從頭開始。所以,只能是小心再小心,唯恐哪里出現(xiàn)一絲差錯。
汪猷在科學上的嚴謹讓年輕的葉蘊華心生敬佩,她離開生化所回北京時,特地帶走了一張汪猷寫有“急”的元素分析申請單。
她一直珍藏至今。
生化所這邊也是全力以赴。
鈕經義領導的B鏈合成組又有了新進展,他們已經合成了八肽和二十二肽,B鏈由三十個氨基酸組成,如果能把八肽和二十二肽成功鏈接起來,B鏈就完成了。
龔岳亭這一年36歲,雖是男兒身,可有一雙織女一樣靈巧的雙手,鈕經義就把合成B鏈的任務交給了他。
龔岳亭1928年出生于上海,從小學到大學,他都是在上海圣約翰大學念的。圣約翰大學,創(chuàng)辦于1789年,也稱圣約翰、約大,誕生于1879年,最初為圣約翰書院。是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高等教會學府。從1881年開始完全用英語教學,是中國唯一一所用全英語授課的學校。1892年開始設大學課程,清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升格為大學, 1913年學校開始招收研究生。到了1949年,學校開設了文、理、醫(yī)、工、神5個學院和附屬中學。學校占地已達數(shù)百畝,在校學生千余人。
圣約翰大學可謂聲名顯赫,是那個年代全國最出色的大學之一,不僅如此,它還是在中國開門辦學時間最長的一所教會學校。清光緒十二年,一位叫卜舫濟的美國人來到圣約翰大學任職,后又出任該校的校長,卜舫濟1883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文學士學位,學識淵博,他在中國主持圣約翰長半個多世紀,達53年之久,為圣約翰大學的發(fā)展立下了汗馬功勞,圣約翰大學為此也有了“東方哈佛”之美譽、“外交人才的養(yǎng)成所”等盛名,從這里曾經走出了中華民國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還有宋子文、顏福慶、嚴家淦、劉鴻生、林語堂、潘序倫、鄒韜奮、榮毅仁、經叔平、貝聿銘、張愛玲、周有光等傳奇人物。
作為后來成為中國著名生物化學家、中科院院士的龔岳亭,自然也為母校增色不少。龔岳亭三歲喪父,是慈母含辛茹苦把他撫養(yǎng)成人。少年就知苦滋味的龔岳亭,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好學生,他的母親雖不識字,但能識大體明大理,她常對愛子說,你一定要學好學問,有了學問,賊偷不掉,強盜搶不掉,你就可以為國家效勞。母親的話語影響了龔岳亭的一生。
晚年的龔岳亭曾經說,我的母親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龔岳亭的母親身體不是很好,晚年患上了直腸癌,常常疼得大聲呻吟,為了胰島素攻關,龔岳亭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一次,龔母擔心影響兒子科研,就打起十分的精神,連說自己身體好著呢。
龔岳亭聽后就放心了,給母親按摩幾下雙腿,很快就回到了實驗室,老人見兒子走了,又躺在床上大聲呻吟起來。
龔母的去世讓龔岳亭猝不及防,他后來對女兒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孝順一下你的奶奶她就過世了,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說完,淚流滿面。
龔岳亭酷愛京劇,一招一式頗見功底,興趣來時張口就唱;他織得一手好毛衣;在妻女眼中也是一位好廚師。他膝下二女龔維屏、龔維敏每說起父親來都贊不絕口,龔岳亭做飯也像他搞實驗那樣精細,他包餛飩,雞蛋、肉、菜、水都有嚴格按比例的,燒菜更是講究色香味俱全。
龔岳亭1949年冬季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后就分到了剛剛組建不久的生化所,師從著名的生物化學家沈昭文,在后來的科研中很快就表現(xiàn)出了超人的才華,在胰島素合成B鏈小組中,被委以重任,擔任副組長。
鈕經義讓龔岳亭負責八肽和二十二肽的鏈接后,龔岳亭、葛麟俊等人連續(xù)幾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成功,大家都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動手。
大家都靜下心來梳理思路,尋找蛛絲馬跡,氨基酸很“嬌貴”,是個大家閨秀,在實驗前,得先用保護基把氨基酸某一部分保護起來,開始實驗之時,再用其他試劑脫掉穿在氨基酸身上的保護衣,接著再把裸體的氨基酸縮合連接起來,前邊都能愉快合作,可到了B鏈末尾氨基酸怎么就鬧起情緒來了呢?
十年磨一劍,龔岳亭他們和氨基酸畢竟打了6年多交道,這位“大家閨秀”到關鍵時刻怎么能冷若冰霜,翻臉不認人了呢?
在小組會上龔岳亭道,天然B鏈是沒有保護的,人工合成B鏈是不是也不需要?
鈕經義一拍腦門,對呀,把最后一個氨基酸的鞋子脫了,讓她“赤腳”上陣。
葛麟俊連聲說對,天然B鏈本來就是“赤腳”的嘛!
科學家鈕經義的一聲“赤腳”看似簡單,可里面蘊含著多少科學元素呀。
“大家閨秀”赤了腳,問題果然就迎刃而解了。
就這樣,B鏈成功合成了,龔岳亭稱了一下,說有六克多一些。
這六克粉狀,咱們平時用的小勺子就盛了,六年時光僅為此,真是粒粒皆辛苦,顆顆是乾坤。一百一十步化學反應,終于換來了人工合成B鏈。
龔岳亭落淚了。這些年,他唱了多少出關云長敗走麥城,激動之下,鈕經義、龔岳亭抱在了一起,接著又各自擁抱了汪克臻、陳常慶、張申碚、胡世全,大家都是淚流滿面,語不成句!
葛麟俊、黃惟德兩位年輕的姑娘手拉手跳著、笑著。
風景這邊獨好。
有機所這邊合成A鏈卻碰了釘子,汪猷道,有了咱們十二肽和北京大學的九肽,再往下走怎么就難住了呢?這A鏈合成難道比B鏈難?純度為什么就這樣低?
李崇熙道,咱們借鑒一下合成B鏈的經驗,把十二肽推倒重來如何?
施溥濤也贊成,我看行!
李崇熙點點頭,別看合成B鏈用了110步反應,A鏈也只是65步,與12肽相關也只是30余步,可要推倒重來不是容易的事,只能從零開始!
汪猷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能從頭再來了,下大力氣再次提純,每一步都要仔仔細細,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大家都知道汪猷的脾氣,不撞得頭破血流不回頭。
1964年初,中科院得到消息,美國、德國科學家已經得到了具有胰島素活力的產物,中科院立刻通報給上海生化所,所有的人員都急了,B鏈在等著A鏈相會相連,A鏈卻遲遲不見身影。
有人開玩笑說,人家牛郎、織女雖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可都能見上一面,這B鏈和A鏈相見咋就那么難呢?人家美國、德國A鏈、B鏈都結婚生孩子了,咱們的一條鏈還打著光棍呢!
大家議論紛紛,李崇熙也坐不住了,急得直拍大腿。
李崇熙是河北人,方臉,濃眉,說話粗嗓門,性子也急,在大家的吵嚷聲中,他一個箭步登上了實驗臺,大聲喊道,我們一定要趕,要是趕不上去,一切就白用功了!
汪猷火了,指著李崇熙道,趕什么?你這是趕雞呀?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又是個知識分子,怎么站在臺子上嚷嚷開了?成何體統(tǒng)?下來,下來!
李崇熙臉紅了,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嘿嘿兩聲嘟噥道,我這一著急沒控制住就上了實驗臺。
李崇熙1935年生,195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化學系,后留校任教。1961年研究生畢業(yè)。曾任北京大學分?;瘜W系主任,后成為著名的有機化學家。2010年1月去世。
李崇熙急了,施溥濤惱了,汪猷還是無動于衷。這時候李崇熙他們就想到了組織,二人一前一后來找有機所黨支部書記丁公量,李崇熙說,不調整合成的路子確實不行了,可汪猷所長堅決不肯,還朝我們吹胡子瞪眼的。丁公良哈哈一笑,道,在科學面前,我是門外漢。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我先去聽聽大伙的意見,這時龔岳亭、葛麟俊來了,猶如天兵天將下凡,丁公量說,你們這可是傳經送寶來了。
龔岳亭說,丁書記,十二肽合成的路子要改變,我們開始也碰上了這樣的釘子。
葛麟俊說,走不通了就應該回頭,要不轉來轉去還是不行。
丁公量道,咱們不怕打敗仗,關鍵是如何吸取經驗教訓。
丁公量決定召開“神仙會”,聽聽各路“神仙”怎么說,北京大學邢其毅、文重前幾日就趕到了上海為A鏈“會診”,“神仙會”上他們堅持從頭再來,其他人也都紛紛響應。
汪猷沉默了,隨后他站起來道,現(xiàn)在來看,是我太獨斷了,我同意這個方案。
丁公量帶頭鼓起了掌。
汪猷與邢其毅耳語幾句后,決定讓有機所和北京大學各出一人負責,有機所派出了陳玲玲,北大派出李崇熙。
陳玲玲二十有余,正是花樣年華。
汪猷沙場點將后就出國了。
陳玲玲、李崇熙等一干人重新扎臺唱戲,合成A鏈要走六十五步的化學反應,這六十五步可不是咱常人走的步子,那可是九曲十八彎,在陳玲玲等人的一路護送下,“大家閨秀”氨基酸闖過了險灘,爬過了高山,足足走了兩個月,才修成了正果。
等汪猷兩個月回國時,新的A鏈已經告捷,合出粉狀100毫克。
陳玲玲高興地說,這A鏈、B鏈加起來有一百七十五步的化學反應,真是步步艱難!
李崇熙感慨道,那孫猴子護送唐僧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咱們男男女女護送氨基酸走了六年,闖過了一百七十五難!
這時有人開玩笑說,氨基酸花開有主了,咱們的陳玲玲可錯過了郎君。
陳玲玲莞爾一笑說,先把這“大家閨秀”嫁出去再說!
第六章 向世界報告
科學家的摳門
天然胰島素重合后初見活力,科學家乘勝努力,最后活力提高了百分之五十有余,用人工B鏈和天然A鏈相合,結果如此,再用人工A鏈與天然B鏈相合,活性相當。如今把人工A鏈、人工B鏈相合,能不能得到活性呢?
大家皆明白,這才是終極目標,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此,就像唐僧西天取經一樣,少了一難,就拿不到天竺的經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鄒承魯?shù)牟鸷辖M。
這時,生化所王應睞派出了杜雨蒼,有機所汪猷點了女將張偉君,北京大學是施溥濤。
三方商定,杜雨蒼為升帳大將。
數(shù)年后,當杜雨蒼回憶至此,不禁一笑,什么大將呀?其實就是主要操作人,這壓力比泰山還大。在胰島素全合成沖刺時期,指揮部指定我負責帶一個小組攻關,主要是探索將人工A鏈與B鏈總裝配接合合成產物的反復抽提、微量純化及毛細管內結晶和鑒定等關鍵步驟,那時心理壓力巨大,就好比登山接力,前面三棒順利交接,山峰就在我面前,我出現(xiàn)問題,整個過程就失去了意義。
實驗就定在1965年春日的一天,汪猷幾乎是一夜未眠,天剛剛亮,他就趕到了單位,院子里已是春意盎然,一片鳥語花香,汪猷無意于春色,徑直進了辦公室,在房間里他來回走動著,嘴里不時自語道,先給他們多少毫克呢?合成的人工A鏈太金貴了,汪猷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那太上老君煉丹也只是用了七七四十九天,這人工A鏈、B鏈大家用了6年之久,煉丹爐里的仙丹用的是三昧真火,人工A鏈、B鏈用的是我們科學家的心血、汗水和精氣神,汪猷目光落到了桌子上那一張申請單上,他終于下了決心,拿起筆在申請單上寫下了100毫克。
同汪猷一樣,王應睞、曹天欽、鈕經義、鄒承魯、王德寶也早早趕到了,所有的科研人員都聚集在了實驗室門前,大家眼巴巴地盯著實驗室的門,期待著那個偉大時刻的到來。
實驗室里,杜雨蒼、徐杰誠、施溥濤正緊張地進行著,從早上到下午,又到了傍晚,人工胰島素合成了,這時施溥濤提來一只小白鼠,杜雨蒼麻利地把合成物注射到小白鼠身上,隨后把它又放回籠子里。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白鼠,小白鼠在籠子里很悠閑,很輕松,一點要跳動的苗頭都沒有。
實驗失敗了。
杜雨蒼他們測試了一下產物,活力僅僅百分之十多一點,他們知道,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成功的標志是結晶,要想得到結晶,產物的活力必須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最低也得為百分之七十。
討論會上王應睞提出重做,王應睞說完這話,目光落到了汪猷身上,重做就意味著有機所要繼續(xù)提供人工A鏈,汪猷急了,揮著手說,這次失敗,不是B鏈有問題就是實驗有問題。
杜雨蒼搖搖頭道,B鏈合成已經很成熟了,天然A鏈和人工B鏈重組就很成功呀!問題肯定不在這上面。
汪猷道,那就是接合出了差錯。
杜雨蒼有些不高興了,大著嗓門說,我這些年做了多少次接合,我可以肯定地說,問題不出在接合上。
最后大家不歡而散。
到底哪里出了差錯?杜雨蒼寢食不安,腦海里總有一個揮之不去大問號,徐杰誠說,咱們試一試抽提取結晶的方法。杜雨蒼點點頭,汪猷不給A鏈,那就先進行模擬實驗,幾個月下來,杜雨蒼他們累得筋疲力盡,苦不堪言。功夫不負有心人,杜雨蒼創(chuàng)造了兩次抽提、兩次凍干微量法,合成抽提物的活性升到了50%,是原來的數(shù)倍。
杜雨蒼走出實驗室時,已是深夜,天地間寂靜無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做了幾下擴胸運動,他覺得自己有把握也有能力接受下一次挑戰(zhàn)了,從那個明媚的春日敗走麥城到炎炎酷夏,又奮斗到初秋,真是柳暗花明,明天自己就去找有機所的汪猷,想到這里,他的步子一下子輕松起來。
今晚,這位年輕人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這天上午,汪猷聽了杜雨蒼的要求,一時沒有說話,杜雨蒼是急性子,他催促著,眼巴巴地等著汪猷金口玉言,汪猷咳嗽幾聲,板起臉問,真有把握了?杜雨蒼點點頭,我敢立下軍令狀!又是一陣激烈的心里斗爭,汪猷終于同意了,我再拿出二十毫克給你,你這是在割我的肉呀!說完,汪猷心疼得直吸氣。杜雨蒼笑了,汪所長,你可真有點摳門。汪猷也笑了,從自己身上割肉誰不疼?
小白鼠跳起來了
同那個春日的實驗一樣,1965年9月3日,全合成再次開始了,杜雨蒼每放進一點試劑,就停了下來耐心等待,杜雨蒼知道,1959年那次天然重合物之所以成功,用的是溫和反應,一次次試驗證明,緩慢氧化方法能得出最佳效果。世界上那些專注于胰島素的科學家,為什么沒有成功?他們采取的都是強烈反應,結果那些生物分子還沒反應就夭折了。
杜雨蒼就像一個高超的廚師一樣,在拿捏著最佳火候,他這是春風細雨,潤物無聲,在不知不覺中,花開了,草青了,柳綠了。
傍晚時分,人工胰島素合成了,杜雨蒼要把裝有合成物的試管鎖進冰箱里,他就像慈母托著剛出生的嬰兒,幾個人小心翼翼地簇擁著他,既像眾星捧月,又像百鳥朝鳳。
冰箱上鎖了,也把大家的期待一起鎖到了里面。人工合成胰島素將在冰箱里靜臥十四天,這數(shù)日,它將在恒溫下日臻完善。
1965年9月17日上午8時,生化所、有機所、北京大學的代表神態(tài)莊重地走進了實驗室,最為關鍵的時刻到來了,那走廊里滿滿的人連同實驗室里的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整個生化大樓竟然如沉睡了一般。
杜雨蒼覺得自己的心在咚咚的響,好似隨時要跳出來一樣,他俯下身想打開冰箱,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遲遲沒有完成,旁邊的人說,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快讓“她”出來吧。杜雨蒼答應一聲,可聲音都變了,他的腿有些發(fā)軟,手也在抖,他吸了口氣,終于平靜了許多,打開冰箱門,拿出了那支冰涼的試管,隨后小心翼翼地舉到眼前查看,試管里的合成物已經變成了粉末狀,杜雨蒼的呼吸又一下子加快了,他輕輕轉動著試管,逆光下,那些粉末狀的物質閃閃發(fā)光。
杜雨蒼抑制住滿心的喜悅,立即從試管里取出稍許粉末放到顯微鏡下觀看,那晶體瑩瑩閃耀,光彩盈目,與天然牛胰島素結晶形狀無二。
杜雨蒼這才走出實驗室,走廊里人都睜大眼睛等著杜雨蒼張口,可杜雨蒼雙目含淚,嘴唇翕動著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揪緊了。
王應睞道,無論什么結果,都要告訴大家。
一句話好像提醒了杜雨蒼,他揮動雙臂,大聲喊道,我們已經得到了結晶!
大家一下子跳躍起來,很多人都相擁落淚了。
王應睞揮揮手,示意大家停下來,他說,接下來是小白鼠的驚厥測驗,這是最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等測驗成功后大家再鼓掌也不遲。
大家聽了王應睞的話遽然靜了下來,是啊,小白鼠沒有跳起來就意味著失敗了呀。大家的心一下子又揪在了一起。
測驗開始了,一些人跟著杜雨蒼他們涌進了另一個實驗室,這時,裝有一百四十四只小白鼠的籠子已經一字擺開,按照預先方案,測驗共三次,每次有四十八只小白鼠上陣,其中二十四只白鼠注入天然胰島素,余下注入人工合成胰島素。
大家忙碌完畢,又把小白鼠一一放在了玻璃箱隔中間。
大家等候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空氣也一下子凝固了,每個人好像都能聽到鐘表秒針走動時的嗒嗒聲。
二十分鐘后,本來還悠閑自在的小白鼠都像受了電擊一樣同時抽搐了一下,接著紛紛跳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在喊,跳了,跳了。
老鼠跳了,所有的人也都跳了。
緊接著,進行二次、三次測驗,從開始的大劑量到最后的微劑量,三次實驗證明,天然物和合成物的活力完全一樣。
最后科研人員又進行了層析、電泳、酶解圖譜等測定,天然物與合成物也完全相同。
杜雨蒼大聲喊道,成功了!成功了!
這聲音由實驗室到走廊匯成一片,回響在整個大樓里。
走廊一頭,一位年輕的女性從科研人員開始實驗時就一直悄然立在那里,整整一個上午她都沒有離開,從她那焦急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周身的神經像弓一樣拉緊了,直至聽到那一句句成功聲,她的神經松弛了,竟一下子跌坐在了那里。她自語著,成功了,成功了,一時淚流滿面。
這位女性就是杜雨蒼的妻子陳秀芳。同在一個大院工作,可她的心時常被這里的實驗牽掛著,在杜雨蒼最有壓力的時候,她羸弱的雙肩也似有千斤重擔。
實驗這天,陳秀芳也早早趕來了,找了個沒人留意的地方悄悄立在那里等候著。
如今,她終于放松了,真是如釋重負!
第七章 劍橋三劍客
大師的磁場
人工胰島素的成功合成,讓海外歸來的王應睞、鄒承魯、曹天欽、鈕經義、王德寶等科學家興奮不已,感慨萬端。十多年前,或者更長的時間,他們這些身在海外的學子為了報效祖國,歸心似箭,最后沖破重重阻力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十年磨一劍,人工胰島素的合成,怎能不讓他們揚眉吐氣呢?
王應睞在實驗室里坐了很久,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他覺得此時坐在這里是最幸福的事,尤其是在這個成功的夜晚,王應睞的夫人劉潤苓一直立在窗前眺望,遲遲不見王應睞的身影,就差讓兒子前去探望。王應睞膝下有兩子,長子王家槲,次子王家楠,這個時候,少年家槲、家楠進了生化所大樓,二人悄悄推開實驗室的門,看父親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如雕塑一般。見狀,他們悄悄回來復命,劉潤苓沒有說什么,此時她最理解丈夫的心情。
在中國科學院,很多人都知道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三劍客王應睞、曹天欽、鄒承魯,三人都畢業(yè)于英國劍橋大學,但性格迥異,王性格溫和,大度包容;曹則果敢、耿直;鄒承魯是天性張揚,說一不二,他們雖個性不同,可又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且都學術了得,王應睞是中國生物化學的主要奠基人,曹天欽與鄒承魯后來也皆成為赫赫有名的生化學家。
如果把人工胰島素的合成看作是一場攻堅戰(zhàn)的話,那王應睞在戰(zhàn)術上應該是起了至關作用,至今生化所的人都說王應睞就是個響當當?shù)拇笤獛洠芴鞖J和鄒承魯則是王應睞有力的左右臂膀。
劍橋三劍客之稱應該是由此而來。
王應睞2001年5月去世,終年94歲。王應睞晚年住院時,一日三餐從不吃蔬菜,醫(yī)生很焦急,常勸他要葷素搭配得當,不能偏食,王應睞笑道,是你懂我自己還是我懂?我這一生就是這樣過來的,醫(yī)生聞言很詫異,連說奇跡,奇跡。殊不知,王應睞一生常食維生素片。
就在這位科學家作古數(shù)年后,他的幼子王家楠第一次去了父親的出生地,也就是金門的民俗文化村。這個建于清光緒二十六年的古村,為傳統(tǒng)閩南風格,是二進式雙落建筑,依山面海,錯落有致,井然有序,可謂是集中國傳統(tǒng)建筑藝術之大成。民俗文化村是當年僑領王國珍、王敬祥父子出資所建。耗時二十余年,建成后饋贈于王氏族人居住。民國十八年,此群落命名為民俗文化村,據(jù)說蔣經國來此見之大悅,曾撥專款加以修繕。王國珍是王應睞的祖父,王應睞的令尊王敬蒼乃是清朝四品御醫(yī)。
王家楠在自家故居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一張父親頭戴博士帽的照片,下端有一段關于父親生平的文字介紹,作為從民俗文化村走出來的著名科學家王應睞,多少年后被故鄉(xiāng)作為名人陳列出來了。
王家楠知道,父親離開家鄉(xiāng)讀大學就沒有回去過。王應睞出生在一個華僑家庭,少時不幸,兩歲時父親就病逝了,六歲那年的春日,剛從學堂回來的應睞就被三哥急慌慌地叫到了母親的病床前,彌留之際的王母一時變得異常清醒,她拉著應睞的手,指著窗外在海上翱翔的海鷗說,孩子,好好學習,將來你就要像那天上的鳥兒一樣得自己去覓食了。王母說完,緊緊地拉著兒子的手,眼里滿是疼愛和不舍。
三哥連忙說,快跪下給媽媽一表決心!
王應睞一下子跪在床前,哭著說,媽媽,您的話兒子謹記在心,我會成為有用之才的!
王母笑了,那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多少年之后,王應睞在孩子面前說起這一幕時,還唏噓不已。
王應睞兄弟四人,大哥、二哥均在外地,三哥王應希在廈門華僑銀行工作,他是在兄嫂的照料下成長起來的。王應睞從小聰穎好學,六歲就讀完了九年的課程,且學業(yè)出眾,老師也為他擊節(jié)叫好。令人感嘆的是,他14歲就“金榜題名”,考進了南京金陵大學化學系,在大學他亦表現(xiàn)不凡,曾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過金鑰匙獎,畢業(yè)后留校任教。
1933年,王應睞來到了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前身)化學研究生院從事研究,半年以后,他得了肺結核病,俗稱“癆病”。肺結核在現(xiàn)在算不了什么,可在那個年代卻是“談癆色變”,《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就死于癆病。
王應睞患病后,在北京西山養(yǎng)病,那是一個秋日,幾個同學結伴來看他,其中有一位女學生,長得清秀可人,舉止溫柔大方。有同學介紹說,這是劉潤苓,山東煙臺人,也在咱們燕京大學讀書,鋼琴彈得很好!王應睞對著劉潤苓點點頭。
王應睞發(fā)現(xiàn),幾個同學在說笑的時候,劉潤苓只是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偶爾也跟著笑一笑,大家離開的時候,劉潤苓麻利地給王應睞倒一杯水,還關心地說道,好好養(yǎng)身體,這個病可不能累著。說完,溫柔地看了他一眼。這目光,讓從小失去母愛的王應睞,心中一下子升起了一股濃濃的暖意,他從劉潤苓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看到了女性的柔情和體貼。
那一夜,王應睞失眠了。他此時還沒有想到,正是因為自己的一場病,收獲了甜蜜的愛情。從那以后,當劉潤苓的老師得知自己的學生愛上了王應睞時,急忙跟她說,癆病可是個要命的病,你怎么還敢和他談戀愛?劉潤苓急了,說,這算什么!
兩位年輕人終于結為伉儷。
抗戰(zhàn)前夕,王應睞和劉潤苓雙雙到了南京,并結婚安家。1937年末,隨著日軍的逼近,槍炮聲越來越密集,為了避難,王應睞帶著妻子到上海投奔堂哥,不久,王應睞聽說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舉辦留英考試,他一下子動心了,盡管生物化學專業(yè)只有一個名額,但王應睞也決定一搏,最后,王應睞以出眾的成績拔得頭籌,贏得了這個唯一的名額。
到英國劍橋留學是多少人的夢想,夫妻剛喜在心頭又愁上眉頭,自己出國了,妻子怎么辦?回老家煙臺路途遙遠,且又危險多多。
王應睞道,干脆就近去廈門投奔我三哥吧,鼓浪嶼有一所學堂,小時候我在那里念過書,我介紹你去那里當音樂老師。
出國在即,王應睞馬不停蹄地把劉潤苓送到了三哥家中,那一日,王應睞在嬌妻的一雙淚眼中離開了中國。時隔不久,劉潤苓就到廈門鼓浪嶼中學教書了。劉潤苓在燕京大學主修教育,選修音樂,彈一手好鋼琴,在隨后的幾年里,她把對丈夫的思念和牽掛都傾注在了鋼琴的鍵盤上。幾年后因局勢動蕩,劉潤苓只得回到了山東老家。
1938年的10月,英國劍橋大學迎來了三位庚子賠款留學生,他們是王應睞、沈詩章、魯桂珍。
這一年,王應睞31歲,魯桂珍34歲,沈詩章不祥,王應睞與魯桂珍生平之所以記錄很多,是因為二人后來皆成為史上有聲的人物,而沈詩章卻沒有只字片言。
在劍橋大學,這三位留學生遇到了一位后來在中國一度有影響傳奇人物,此人中文名為李約瑟。正是因為三位中國留學生,更是因為其中的魯桂珍,李約瑟與古老的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并從此窮盡畢生完成了他的名著《中國科學技術史》。
李約瑟后來這樣斷言:來自中國的留學生魯桂珍、王應睞、沈詩章對我的影響遠遠超過劍橋大學。尤其是魯桂珍。
其實,李約瑟最初看重魯桂珍是因為被異性所吸引,但他后來對王應睞的看重是因為他在科學上的卓越成就,他曾經評價王應睞是中國生化的主要奠基人。
李約瑟生于1900年,父親是醫(yī)生,母親不僅是音樂家,也是一名出色的畫家,李約瑟從小是在美妙的旋律和藝術熏陶中長大的,有著優(yōu)雅的氣質和翩翩風度,他從小伶俐好學,18歲入劍橋大學專攻生物化學,幾年后就獲得了哲學和科學雙博士。
李約瑟個性張揚,又風流倜儻,一生尤喜女人,在他看來,男人的一生其他可舍,但不能沒有女人。他才華橫溢,在女人面前極善花言巧語,深得女性的仰慕。李約瑟剛畢業(yè)不久,就與長他5歲的同學多蘿西·瑪麗·莫伊爾結婚。婚后的李約瑟對女性的追逐絲毫沒有收斂,多蘿西·瑪麗·莫伊爾知道他的習性,竟報以寬容相待。
當三十年代末李約瑟在他的實驗室里用上好的咖啡接待王應睞、沈詩章、魯桂珍的時候,盡管王、沈在場,但也絲毫不影響他對魯桂珍的殷勤,毫不掩飾自己雙目中燃燒起來的兩團火,李約瑟這種旁無若人的舉動,讓王應睞、沈詩章大有被冷落一邊的感覺。
其實,魯桂珍相貌平平,身材胖胖的,既沒有窈窕的身段,也談不上膚如凝脂,沒有挺拔的鼻梁,只有一個大大的肉鼻頭,可在李約瑟看來,嬌小的魯桂珍就是個尤物,那厚而飽滿的嘴唇連同肉肉的鼻子顯得格外的性感。
魯桂珍1902年生于湖北,時年35歲,她的父親對中醫(yī)情有獨鐘,魯桂珍少時父親就常激勵她將來要把中國藥物學發(fā)揚光大,魯桂珍抱著這一理想考入了金陵女子大學專攻生理學專業(yè),畢業(yè)后不改初衷,又專門來到了上海一家醫(yī)學研究所從事研究,為了深造,她和王應睞、沈詩章來到了劍橋大學,師從李約瑟的夫人多蘿西·瑪麗·莫伊爾,多蘿西·瑪麗·莫伊爾沒有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東方女性,后來竟然橫亙在自己和丈夫之間。
到了中午,李約瑟熱情邀請王應睞、沈詩章、魯桂珍共進午餐,嚴格地說,是王應睞和沈詩章沾了魯桂珍的光。
在熱烈的氣氛中,李約瑟對魯桂珍道,中國的科技還是比較落后的,不僅僅是我這樣認為,很多人都持有這一觀點。
李約瑟說完聳聳肩,有點挑戰(zhàn)地盯著魯桂珍。
魯桂珍被李約瑟的態(tài)度激怒了,臉憋得紅紅的,她尖聲質問道,您知道中國的四大發(fā)明嗎?您讀過中國的古書嗎?那上面有很多偉大的科學記載,您知道嗎?我的湖北家鄉(xiāng)曾經出過一位大醫(yī)藥學家,叫李時珍,恐怕您也不知道吧。他的《本草綱目》在中國,不,應該在世界上也是一部偉大的典籍,您對中國的看低是因為您不了解中國,是因為您對中國孤陋寡聞!
李約瑟一下子怔住了,他沒想到眼前這位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突然間變得歇斯底里,就像一只憤怒的小鹿,隨后,李約瑟又笑了,笑得很開心,他喜歡這樣的女人。
魯桂珍覺得自己也有些失態(tài)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午餐結束后,在回來的路上,沈詩章悄悄對魯桂珍說,小心,他對你心懷不軌。
王應睞點點頭。
魯桂珍臉一紅,笑笑道,他有獵艷的毛病,可我也能巋然不動。
李約瑟怎肯與喜歡上的女人失之交臂呢。
而魯桂珍最后也沒能巋然不動。
李約瑟倡導裸體自由。就在1939年冬天的某個晚上,李約瑟和魯桂珍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他們各自點上一支煙,彼此享受著激情后的愉悅。李約瑟吸了一口煙,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搖了搖手里的香煙,隨后又指著魯桂珍手中的香煙問,這個用你們的中文怎么寫?魯桂珍莞爾一笑,順手寫下了“香煙”二字,李約瑟反復端詳著,大聲道,中國的漢字太美了。
是“香煙”二字讓李約瑟喜歡上了中國文化。
而他后來的成就,則更感激魯桂珍。
魯桂珍的父親字“仕國”,李約瑟在他后來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冊扉頁上就寫有“獻給魯仕國”,由此可見李約瑟對中國先賢的敬重,同時也蘊含著他對紅顏知己的感激之情。
作為魯桂珍的同學王應睞,也曾多次提醒魯桂珍,讓她莫介入別人的家庭,那樣不道德。
魯桂珍道,有愛在,其他都無所謂。
王應睞搖搖頭,連聲說道,驚世駭俗,驚世駭俗!
李約瑟英文名是Joseph Needham,他曾經自豪地說,我的中文名是魯桂珍所賜。不僅于此,魯桂珍還給李約瑟的夫人起了一個中文名李大斐。
多少年來,李約瑟安然享受著被人戲稱為一妻一妾的生活。而同一個屋檐下的李大斐,不僅與魯桂珍和平共處,還能相交融洽,李大斐對丈夫與魯桂珍的床笫之事更是給予大度寬容。
李大斐欣賞魯桂珍,也喜歡這個情敵。
雖然左右都有美人相擁,可李約瑟還是不甘寂寞,就在他70多歲的時候,又愛上了一位叫時學顏的華人女子,兩人已是如膠似漆,難分難離,李大斐與魯桂珍見勢不妙,立時結為“妻妾同盟”,打響了婚姻保衛(wèi)戰(zhàn),幾個回合下來,時學顏就知難而退了,最終保住了他們的鐵三角圈子。
但李約瑟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就在魯桂珍去世不久,這位激情不減的老人,竟又找到時女士和其他女士求愛,但都吃了閉門羹。
晚年李大斐病重癱瘓在床,李約瑟則全力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為了照顧李大斐,同時也讓李約瑟安心創(chuàng)作,魯桂珍毅然搬進了這個家。
1987年,與李約瑟相伴了64年的李大斐溘然離世,兩年后魯桂珍與李約瑟正式結婚,追隨了李約瑟近半個世紀的魯桂珍終有了歸宿,她不禁喜極而泣。
這一年,李約瑟89歲,魯桂珍85歲。
李約瑟自認為自己在中英兩個文明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
魯桂珍則說,我就是支撐這座拱橋的支柱。
就是通過這座橋梁,李約瑟開始了他數(shù)年的中國之旅,行程兩萬多公里,足跡遍及10余省。在李約瑟擔任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幾年間,為了讓中英彼此關注、了解對方,他先是將近萬冊書籍輾轉運到了中國,后來又把英國數(shù)百種科學工程和醫(yī)學雜志拍照提供給了中方。
毛澤東視李約瑟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緣由應該有三,一是李約瑟對中國文明的貢獻,二是對中國革命的肯定,三是1952年他受世界和平理事會邀請到朝鮮調查美軍有沒有使用細菌武器,他的此舉曾經讓英國政府大為惱火,并揚言要取消他劍橋大學的教授身份。
在朝鮮期間,李約瑟經過深入調查,最后斷言美軍使用了化學武器,由此他被美國列為最不受美國歡迎的人,被禁止訪美長達二十多年之久。
1964年9月3日,毛澤東接見了來華訪問的李約瑟,毛澤東饒有興趣地問他,你見多識廣,我們將來是否大力發(fā)展汽車行業(yè)以替代腳踏車呢?李約瑟一時不解這位偉人問話的含義,隨口答道,主席先生,我在英國劍橋時騎自行車就足夠了。
1991年初春,魯桂珍病逝,享年89歲,李約瑟把這位東方奇女子葬于李大斐右邊,中間則特意為自己留出一塊空地,以與李、魯長相守長相依。
正是因為李約瑟對中國科技的關注和重視,他對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胰島素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說,人工合成胰島素,是整個人類科技發(fā)展的一項偉大收獲,什么時候都不容忽視。
李約瑟也由此稱王應睞是一個劃時代的科學大師。
因為是王應睞后來搭建的生化高地,才讓他有了偉大的收獲。
王應睞在劍橋大學主攻維生素研究。他發(fā)現(xiàn),作為聞名于世的劍橋大學實驗室,同樣也缺少精密的儀器來測定維生素,后來,他創(chuàng)立了硫色素熒光測定法,以此可以測定食品以及尿等生物樣品中的維生素B1的含量。這以后,他又創(chuàng)立了電位滴定法,這種方法能準確測定在有顏色組織抽提液中維生素C的含量。正是因為他的這些超群的成績,使他免試獲得了生物化學博士學位。
盡管李約瑟知道王應睞在他和魯桂珍的關系上頗有微詞,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李約瑟對王應睞的青睞,說他將來在生化領域會有令世人矚目的成就。
正當王應睞學成準備歸國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火已是愈燒愈烈,回國的交通一度中斷,王應睞只得既來之則安之,這之后,他受聘進入劍橋大學研究所,在著名生化學家凱林麾下從事研究,王應睞很快就在血紅蛋白領域有了巨大的收獲,后來,他的實驗數(shù)據(jù)曾一度被眾多的世界同行加以引述。
王應睞動手能力很強,那個時候,二戰(zhàn)正打得激烈,劍橋大學經費緊張,各實驗室更是捉襟見肘,凱林教授常為“無米之炊”而憂,他無可奈何地抱怨,實驗室沒有試劑,就像戰(zhàn)場上的勇士沒有子彈一樣,這怎么能行?這真是個大玩笑!
王應睞早就看在眼里,這一夜,他沒有離開實驗室,等凱林教授第二天到實驗室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實驗臺上擺著一度稀缺的試劑,凱林很驚奇,晃著兩條長胳膊道,這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難道是從天而降的嗎?
王應睞一笑,道,天上從來就不會掉餡餅的,這都是我做的。
這以后,王應睞為凱林研究室做了大量的試劑,讓劍橋大學其他實驗室的人羨慕不已,紛紛派人來向王應睞學習。
多年后,當中國科學家決定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時候,王應睞首先就想到了試劑問題,他知道,一旦人工合成胰島素正式上馬,就得需要大量的試劑和儀器,這以后,他馬上著手成立了東風化學試劑廠,最終保障了氨基酸的大量供應。不久,他又組建了320工廠,下設玻璃工廠、儀器組、金工廠、水電組等,這些試劑和產品,除了滿足了研究所,還銷往全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隨之結束,消息傳來,已經在英國待了8年之久的王應睞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連夜告訴凱林,他要馬上啟程回國。凱林一聽急了,在電話里連聲道,你這是個錯誤的決定,你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以你的才能再加上英國劍橋大學優(yōu)越條件,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科學家的。
王應睞道,我出來學習是為了更好地報效自己的國家。
凱林大聲道,親愛的,科學是無國界的。
第二天一大早,凱林又急忙登門挽留王應睞,他握著王應睞的手說,我不希望一個有前途的生物化學家就此被埋沒,這里就是你最好的舞臺。
王應睞慢悠悠地說,我想,只要努力,我在中國也同樣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生物化學家的。
凱林攤著雙手道,王,我真的不想讓你走,真的不想讓你走!
凱林一臉惋惜。
挽留王應睞的不僅僅是凱林,還有李約瑟、魯桂珍。
魯桂珍后來對王應睞說,李約瑟聽了你回國的消息時,很是吃驚,說你就是一個大大的傻瓜。
70年代后,李約瑟又和魯桂珍說起王應睞時,他道,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的。
1945年夏日,王應睞取道印度乘船回到了中國,一路艱辛自不必說。王應睞回國不久,國民黨中央大學醫(yī)學院的教授鄭集力邀他來蜀任教。
鄭集1900年出生,2010年去世,享年110歲。他不僅是中國著名生化學家、也是赫赫有名的教育家。
中央大學本來在南京,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躲避戰(zhàn)火遷于四川成都。
劉潤苓1938年在廈門與王應睞分手后再也沒有見到丈夫,如今屈指算來,夫妻二人已經7年未從謀面,當聽說丈夫在中央大學時,淚水一下子盈滿了她眼眶,思念之情讓她一刻都坐不住了,在某一個早上,她從山東煙臺匆匆踏上了艱難的尋夫之路。
那時節(jié),到處兵荒馬亂,劉潤苓孤身一路下來,可謂艱辛有加,危險重重,身上有時沒錢了,她就到附近的學校代課掙一些盤纏。王應睞后來從書信中知道妻子已經從遙遠的山東出發(fā)了,他的心隨之也吊在了半空,他知道,到處戰(zhàn)火紛飛,日軍又無惡不作,年輕的妻子能否避過一道道難關?進了川路,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一道道山路上曾經有多少汽車翻到了山底,很多人沒有死于戰(zhàn)火,卻墜落在了萬丈深淵。
1946年的初春,劉潤苓終于步履蹣跚地走進了中央大學,王應睞聽到消息從實驗室里跑出來迎接,他看到,立在自己面前的妻子判若兩人,破舊的衣衫,過去那頭柔順的烏發(fā)變得凌亂不堪,好像很久都沒有洗了,憔悴的臉上灰突突的,看到丈夫,劉潤苓長長吁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我可看到你了,說完就軟軟地倒在地上。
也就是這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王應睞有了第一個孩子。
2016年3月的一天,已經95歲高齡的丁光生先生還能清晰記得王應睞和劉潤苓相會時的情景。那時候,丁光生還是中央大學醫(yī)學院的一名在校學生,他說,我第一次見到王老師的時候,他剛從英國回來不久,西裝革履,那真是一表人才呀!也沒有一點架子,我們給他準備了床,準備了被子,王老師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他來后為中央大學的生化專業(y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王師母剛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們還特地為他們舉辦了一個小小的燭光晚會,女同學都夸師母漂亮,確實很漂亮。記得有一次,王老師去上海了,王師母快臨產了,肚子疼得厲害,我們這些學生就急急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后來丁光生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博士研究生的導師。
1947年夏天,王應睞在一個偶然機會結識了著名生理學家和神經生物學家馮德培先生。馮德培時任中央研究院醫(yī)學研究所籌備處主任。馮、王二人同歲,皆屬羊。這次相識,也為王應睞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埋下了伏筆。
馮德培與王應睞會面后,就趕到了上海,當時,中央研究院醫(yī)學研究所籌備處已經由重慶遷至上海岳陽路320號,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所,國民黨撤退臺灣時,馮德培為了留住麾下的研究員可謂是苦口婆心,可最后眾研究員如枝頭鳥兒還是飛去了臺灣,留下的寥寥無幾,馮德培氣得直跺腳,氣憤過后他自語道,僅有臺子沒人唱戲怎行?這時,他想起了王應睞,他覺得王應睞非等閑之輩,他來了,這盤大棋就活了。
馮德培連續(xù)給王應睞去了三封信,可謂是“三顧茅廬”,且每封信上都畫了一根雞毛,以示十萬火急,王應睞不敢耽擱,與妻子雙雙來到了上海。
馮德培是浙江臨海人,個子不高,雙目炯炯有神,身上多少透著一股子“傲氣”,據(jù)說,他時常拄著文明棍在大院里踱步,嘴里也常出“大言”,我就是這院子里的“皇帝”,你們都得聽我的,馮德培雖有些張揚,可與王應睞卻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是什么讓他們如此融洽,晚年馮德培一語道破,這都是王應睞的包容,沒有他的大肚量,我們得天天干仗,他這人識才,能籠絡人才,又會用才。這話能從馮德培嘴里而出,足見王應睞的為人之道和用人之道。
新中國成立后,在王應睞提議下,馮、王等人共同拉開了生理生化學研究序幕,時年,馮任中科院生理生化研究所所長,王應睞為副所長,二人和研究所的另外一位屬羊的科學家張香桐被后人尊稱為“三羊開泰”。
是啊,他們確實是新中國生化事業(yè)的開拓者,“三羊開泰”名符其實。
今天,在上海岳陽路320號大門內右側,還矗立著一尊馮德培先生的塑像,先生雙目炯炯,好像在隨時檢閱著這座人才高地的科研成果。
王應睞剛到上海不久,就迎來了大上海解放,那時候,南下不久的解放軍很多人患上了舌頭生瘡、下身潰爛的癥狀,醫(yī)生都無計可施,陳毅元帥為此拍了桌子,說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解決問題!
上海警備區(qū)特地邀請臨床營養(yǎng)學專家侯祥川和王應睞前來就診,王應睞問一個戰(zhàn)士,你們平常吃什么?那戰(zhàn)士舌頭生瘡了,說話有些含糊不清,旁邊的人急忙道,就吃大米、豆腐、白菜。
王應睞點點頭,沉吟片刻說,這種癥狀是缺少維生素B2所致。侯祥川根據(jù)王應睞列出的各類食品中的維生素B2含量,為解放軍戰(zhàn)士開出了三餐食譜,后這種癥狀逐漸消失。
中國人民志愿軍官兵入朝作戰(zhàn)不久,就遇上了食品變質的問題,有一次戰(zhàn)士們吃的炒面發(fā)霉了,彭德懷元帥大發(fā)雷霆,當時負責后勤供應的是洪學智,彭德懷虎著臉把洪學智訓了一頓,最后彭德懷拍著桌子吼道,告訴高崗,要徹查,看看誰在志愿軍的食品上做了假!查出來馬上槍斃,作為分管后勤供應的總管,洪學智知道,國內提供的志愿軍食物主要是加工好的干糧,從生產再運到戰(zhàn)場上,得需要一段時間,干糧變質的現(xiàn)象隨時都會發(fā)生。
朝鮮元首金日成曾經準備給彭老總授予一級國旗勛章,彭德懷連連擺手道,這個大勛章應該先給大后方的高崗,從前方后勤保障上講,那就應該是洪學智了!我只是作為他們的代表來接受這枚一級國旗勛章的。因為功勞在他們嘛!
新中國成立前夕,高崗一直是東北根據(jù)地的主要代表人物,一度成了東北的鮮明“符號”,他從1946年6月起到1952年,一直主政東北,先是擔任中共中央東北局副書記、東北民主聯(lián)軍副政治委員,一年后任東北人民解放軍第一副司令員兼副政治委員。1949年擢升為中共中央東北局書記、東北人民政府主席、東北軍區(qū)司令員兼政治委員。1952年11月被任命為中央人民政府計劃委員會主席并兼東北行政委員會主席。
抗美援朝開始后,東北是朝鮮戰(zhàn)場的大后方,一批批戰(zhàn)略物資大都是經此或從這里起運的。
高崗看到洪學智發(fā)來的有關食品變質的電報后,很久沒有說出話來,官兵們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奮戰(zhàn),怎么能讓他們吃變質的食物呢?他馬上向總理匯報,總理聽到這個消息后在電話里很久沒有說話,末了,他對高崗說,告訴學智,我們馬上采取措施,保證志愿軍戰(zhàn)士吃上健康食品!
總理當晚就把這一任務交給了中科院,中科院院長郭沫若說,讓上海生化所的王應睞負責這個事,他是專家!王應睞受命后,立即進行干糧脂肪防氧化研究,經過實驗,王應睞提出了三條有效措施,一控制干糧銅鐵離子含量,二食品油脂采用粗豆油,王應睞實驗時發(fā)現(xiàn),粗豆油中含有天然抗氧化劑,三是食品所用包裝紙必須經過氧化處理。
自此,朝鮮戰(zhàn)場上幾乎沒有再出現(xiàn)干糧變質問題,彭老總是很高興,連聲說好,洪學智幽默地道,過去食品變質并不是有人搞破壞呀!彭德懷笑了,問洪學智,用什么方法解決了這個老大難呢?洪學智回答,這是咱們科學家研究出來的,咱們對科學是外行,說不清。
彭總點點頭,應該好好謝謝他們!
1958年,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所,馮德培改任上海生理研究所所長,王應睞則擢升為生化研究所所長。個子不高的王應睞站得高,看得遠,他知道,研究所沒有學科帶頭人不行,當時的國內生化人才寥若晨星,屈指可數(shù),在那個不眠之夜,他想到了一位叫鄒承魯年輕人,想到了1946年自己和鄒承魯促膝長談的那個不眠之夜。
鄒承魯從小就飽嘗了戰(zhàn)亂之苦,八歲那年隨父母住在沈陽,也就在1931年的9月18日,日軍幾乎一夜之間就占領了整個沈陽乃至遼寧省。鄒父帶領全家一路急急向關內逃難,鄒承魯看到,日機不時向奔馳的火車掃射,趴在火車頂部的人被射中紛紛掉了下去。
鄒承魯后來把9月18日看成了一個黑色難日,這個日子像烙印一樣烙在了鄒承魯?shù)男闹?。后來他對家人講,在重慶讀中學的時候,日機常來空襲,幾乎每天都有警報響起,有一次一枚炸彈炸毀了租住的房子,幸好家人都不在里面,算是躲過了一劫。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鄒承魯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熱血青年。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讀書時,他常對同學說,國破山河碎,我輩豈能無動于衷!鄒承魯口才好,人愈多他愈是口若懸河,到了1944年,日軍發(fā)動大規(guī)模攻勢,大軍直逼昆明。鄒承魯再也按捺不住,他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在戰(zhàn)場上,在他的鼓動下,一大批聯(lián)大同學棄筆從戎,奔赴到了抗日前線,日本宣布投降后,他退役重新回到了聯(lián)大,雖未完成學業(yè),但學校鑒于他勇赴國難,根據(jù)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優(yōu)待志愿從軍學生”的條例,寫了一篇論文后就可畢業(yè)獲得學士學位。
后來,他的名字還鐫刻在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上。
西南聯(lián)大有一位教授名為楊石先,在生物化學領域頗有建樹,時年49歲的楊教授對鄒承魯影響很大,鄒承魯逐漸對生物化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楊石先很看重鄒承魯,他對鄒說,生物化學在咱們國家起步較晚,是一門新興的學科。你要想得以提高并有所建樹,還是要到歐美國家進行深造,那里的生物化學已經是根深葉茂。這一句話點醒了鄒承魯,他決定出國留學。
1946年,鄒承魯在第九屆庚子賠款留英考試中脫穎而出,隨后,出國的日子漸近,他決定先到中央大學醫(yī)學院拜訪王應睞教授,鄒之前雖沒有見過王,但對王的大名卻早有耳聞。
就在王應睞回憶的那個夜晚,鄒承魯向眼前這位比他大十六歲教授請教了自己將來的研究方向,王應睞談到了世界生物化學狀況,也說起了中國生物化學的種種不足以及亟待發(fā)展的方向,隨后,王應睞話鋒一轉說,英國劍橋大學生物化學研究是佼佼者,各分支都有聞名世界的學術帶頭人,我建議你填報劍橋大學生物化學專業(yè)。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鄒承魯頻頻點頭,何況又是聽了大教授的話。稍后他不無擔心地說,我不知自己是否如愿?
王應睞接著自己的話說,我還希望你選我以前的老師做導師,他是一個很有建樹的生物化學家。
不等鄒承魯說話,王應睞順著自己思路又接著說,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你親自面交于他。他是個熱心人,會關照你的。
鄒承魯很興奮,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
王應睞不再多言,馬上為鄒承魯提筆修書。
1947年,24歲鄒承魯來到了英國,出乎意料的是,鄒承魯最后被分到了伯明翰大學化學系,鄒承魯有些失落,后來他對朋友說,雖然我報的是生物化學,最后英方認為我大學專修的是化學,所以把我分到了伯明翰大學。
其實,伯明翰大學也有它的獨到之處,他師從的導師霍沃思教授在糖和維生素C的研究上成果斐然,曾因此而獲得過1937年的諾貝爾化學獎。
鄒承魯開始并沒有去拜訪劍橋大學的凱林教授,他覺得僅憑王應睞的一紙書信,恐怕也很難實現(xiàn)自己去劍橋大學的夢想,幾個月后,對生物化學情有獨鐘的鄒承魯再也坐不住了,他決定到劍橋大學拜訪凱林教授,同時把王應睞的信面呈于他,沒想到此行竟然夢想成真了。
那天,六十歲的凱林教授非常歡迎眼前這位英俊的中國留學生,特別是當聽到王應睞的名字時,這位和藹可親的教授眼睛竟然濕潤了,他連聲追問王應睞的近況。當聽到王應睞一切安好后,凱林滿足地笑了,他自豪地道,他是一個讓我值得自豪的學生。言畢,他又開心地笑了。教授對王應睞的喜愛可謂是溢于言表。鄒承魯從凱林的神情里知道了王應睞在他心中的分量。他有些后悔沒有早一點來拜訪這位可愛的教授。
凱林看了王應睞的推薦信后,興致很高,他張口問了鄒承魯幾個問題,鄒承魯都能對答如流,凱林很高興,說,年輕人,你應該早點過來的。當然,這時候也不晚,你回去等通知吧。
不出數(shù)日,鄒承魯就接到了劍橋大學的轉學通知。
1950年的深秋,鄒承魯陸續(xù)收到了兩封來自國內的信,先是清華大學教授黃子卿邀請他來校教書,黃子卿1900年出生,畢業(yè)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是中國物理化學的奠基人之一。在信中,黃子卿言辭切切,字里行間都透著對人才的渴望。沒幾日,鄒承魯又接到了王應睞教授邀請他到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所的書信,求賢之情令人動容,鄒承魯左思右想,竟一時難以選擇,這一夜他是抽著香煙度過的,黎明時分,他終于做出了決定,到上海生理生化所去!
也就是這一天,鄒承魯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恩師凱林教授,凱林笑著說,在我看來,王應睞是你最好的選擇!
鄒承魯點點頭,他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鄒承魯是王應睞從海外請回來的第一位留學生。
1951年的深秋,鄒承魯走進上海生理生化所的大門,王應睞笑瞇瞇地迎了過來,他緊緊握著鄒承魯?shù)氖终f,接到你的信后,我就經常站在窗前看,看什么?是看你什么時候走進這個大門呀。今天終于等到你了!
鄒承魯聽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個和王應睞先生長談的夜晚,心里不禁一熱。
鄒承魯一來到這里,就馬上投入到了自己的科研中,可他也有些悵然,初來乍到,自己還沒有一個助手,正當他為此焦慮不安的時候,一位叫伍欽榮年輕人敲開了鄒承魯實驗室的門,他對鄒承魯?shù)溃u老師,從今天起我就給您當助手了。
給我當助手?鄒承魯有些詫異,接著又道,你是王老師的助手呀?怎么能到我這地方呢?王老師知道嗎?
伍欽榮面露不快,大聲道,就是他讓我來給你當助手的!
鄒承魯連聲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鄒承魯知道,作為一名科學家,誰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得力助手拱手讓給別人的。
王應睞當初把這一想法告訴伍欽榮的時候,伍欽榮非常吃驚,張大嘴巴很久都沒有說出話來,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又明明聽到老師就是這樣說的。當年伍欽榮從中山大學畢業(yè)來到上海生理生化所,就是仰慕王應睞大名才來的,師生二人很快就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王應睞非常器重這個得力助手,伍欽榮聰明好學,一點就透,且能舉一反三。
聽了王應睞的話,伍欽榮急了,他說,老師,您也太大方了吧?我走了,您怎么辦?
王應睞道,是呀,任何一位搞科研的人都不愿意這樣做?可是你可知道,一個人在事業(yè)上的成功不如眾多的人在事業(yè)上成功呀。換句話說,你是希望咱們生化所多出幾個有作為的科學家,還是一枝獨秀呢?
伍欽榮道,當然希望多出人才。
王應睞點點頭,常言說,一枝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才是春呀。目前,我們國家太缺少科技人才了,我的科研已經走上正軌了,鄒先生剛剛來,孤掌難鳴,你去做他的助手可以讓他早出成績,早出成果呀!這樣對中國科學,對我們的國家不是更好,更有利嗎?
伍欽榮點點頭。
可他心里一時還是轉不過彎來。
當然,讓伍欽榮轉不過彎來的還有一個原因,從英國歸來的鄒承魯身上透著一些英國式的紳士風度,還有那伴著手勢的講話,就像面對著無數(shù)觀眾演講一樣,再就是他抽煙時的那優(yōu)雅動作,在很多人看來像刻意設計好了的一樣。
聽了伍欽榮的話,鄒承魯對王應睞不禁肅然起敬。但他覺得自己不能接受,他讓伍欽榮馬上回去,回到王應睞的身邊,伍欽榮道,王老師決定的事他是不會收回去的,我知道他的脾氣。鄒承魯?shù)?,他是牛脾氣,我也是牛脾氣,我就跟他頂頂牛角試試?/p>
鄒承魯找到王應睞,請求他收回決定,王應睞慢悠悠地說,為了整個生化事業(yè)的發(fā)展,我必須這樣做,要不我請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鄒承魯?shù)?,我可以慢慢培養(yǎng)自己的助手呀!
王應睞道,時間不等人呀。你來之前,我們的生理生化組才七個人,今后我們還得需要更多的人才,他們來了就得留得住,用得上。這個伍欽榮在大學里的成績不是最好的,也比不上和他一起分來的同學,但此人腦子靈活,有新點子,有創(chuàng)意,且動手能力很強,這正是一個優(yōu)秀科研人員必須具備的素質,讓他協(xié)助你,我很放心!
鄒承魯看到了王應睞的態(tài)度,知道自己再多言也無濟于事了。
他深知王應睞對人才的渴望和重視,最后只得接受。
王應睞此言沒錯,經過一段時間的配合,鄒承魯感到了伍欽榮對自己的重要,伍欽榮有時一個點子,就能使自己備受啟發(fā),一句話就能使自己眼前一亮,這讓他越來越覺得眼前這位年輕人不可小覷,同時他對王應睞也更多了一份敬意。
而伍欽榮對鄒承魯?shù)木匆庖彩桥c日俱增,對他的一些“偏見”也在逐漸消失,他覺得鄒承魯身上不僅有一股獨特的人格魅力,大腦里還裝著深不見底的學問。
鄒承魯不久就有了固定的科研小組。
六十年代,鄒承魯和伍欽榮共同合作完成了一個科研項目,這時候的伍欽榮已經成長為一個年輕有作為的科學家了,也有了自己的科研小組,正當他雄心勃勃地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卻迎來了那個人所皆知的動蕩年月,伍欽榮的父親在香港做小本生意,常和兒子有書信來往,后來形勢漸緊,伍欽榮再也不敢與家父通信,他的父親也知道內地此時正風起云涌,擔心兒子陷入囹圄,就派一伙計前來打探,沒想到被造反派當場抓住,以與特務接頭論處,伍欽榮自然也成了“特務”,這位年輕的科學家悲憤交加,放言說“士可殺,不可辱”,最后在一個凄涼的夜晚自殺身亡。
作為他先后的導師,王應睞和鄒承魯心如刀割,倍感惋惜,鄒承魯后來曾這樣評價伍欽榮:伍欽榮思想活躍,創(chuàng)新能力強,又善于動手做實驗,對當時工作開展起了極大的作用。伍欽榮后來在文化大革命災難中不幸去世,不僅是生物化學所,也是我國生物化學界的重大損失。
當年就在鄒承魯即將歸國的前夕,同時又接到了王應睞的兩封書信,其中一封是讓他轉交給曹天欽的,王應睞在寫給鄒承魯?shù)男胖校M艹雒嫜埐芴鞖J到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工作。
曹天欽1946赴英到劍橋大學留學,專攻肌肉蛋白質物理化學研究,短短五年間,他就獲得了出色科研成果,鑒于他的成績,劍橋大學罔維爾斯基學院準備授予他院士稱號,消息傳出,劍橋上下一片嘩然,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英關系滑到了冰點,院士稱號豈能再授予中國人!其他學院紛紛發(fā)言聲討,罔維爾斯基學院回應道,科學沒有國界,在科學面前,人人平等,最終罔維爾斯基學院頂住重重壓力把院士稱號授給了曹天欽,曹天欽由此成為罔維爾斯基學院歷史上第一個獲得該榮譽的中國人。
曹天欽到了生化所后,為副研究員,在籌備實驗室中,他也像鄒承魯一樣沒有助手,也是在這個時候,王應睞再次“雪中送炭”,他又把自己后來的助手彭加木讓了曹天欽。曹天欽急了,他讓彭加木回到王應睞的身邊,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彭加木又找他報到了。
曹天欽找到王應睞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可性格慢悠悠的王應睞也很堅決,他說,鄒先生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可不能厚此薄彼呀!曹天欽說服不了王應睞,又找到鄒承魯求助,鄒承魯?shù)?,你只能同意?/p>
彭加木1925年出生,1947年中央大學畢業(yè)后,北上到北京大學農學院任教。他在南京大學上學期間,就對王應睞敬佩有加,這以后,他義無反顧地來到了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所,很快成為王應睞的得力助手。
王應睞和曹天欽都非??粗厮髞硗鯌A推薦他到國外學習,恰好這時候,也就是1956年初,中科院準備成立了一個新疆資源調查考察組,彭加木決定放棄出國報名參加科考隊,為了能順利通過,他還給時任中科院院長的郭沫若寫了一封請求信,在信中,他這樣寫道,我志愿到邊疆去,這是我多年夙愿。我具有從荒野中踏出一條道路的勇氣。
彭加木的這封信字里行間都充滿了一股豪氣和決絕。這一下子打動了詩人郭沫若,郭沫若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彭加木的請求,就這樣,在王應睞惋惜的目光中,彭加木踏上了一條荒原之路。一年后,彭加木患上了一種惡性腫瘤,到上海尋醫(yī)問藥,盡管此時彭加木已經不是生理生化所的人了,可王應睞聽到這個消息后,為他四處聯(lián)系醫(yī)院,尋找最好的醫(yī)生為他治療,彭加木治療一段時間后,剛感到病情好轉,就提出重返新疆,臨走他給王應睞深深鞠了三躬,道,能成為您的學生,是我一生中的幸運,言畢,灑淚而別。
彭加木后任中科院新疆分院副院長,在植物病毒研究中頗有建樹,他曾數(shù)次深入新疆腹地考察,足跡遍及十多個省區(qū),1980年6月17日,彭加木在新疆羅布泊考察探險時神秘失蹤,羅布泊位于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東南部,被譽為地球之耳,也被人們稱為死亡之海,彭加木和他的考察隊最終揭開了羅布泊的神秘面紗,但彭加木卻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這片死亡之海,彭加木失蹤后,官方和民間人士曾數(shù)次組織尋找,但最終無果,為世人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謎團。后來上海市人民政府還特別授予彭加木“革命烈士”的光榮稱號。
王應睞對人才的關心可謂是細致入微,其中有一樁軼事流傳至今。生理生化所有一研究員,名叫劉望夷,劉望夷三十有余才成家立業(yè)。據(jù)說有一次王應睞在走廊遇上了劉望夷,那時候劉望夷剛大婚不久,笑容常掛在臉上的,也隨口會哼一些歡快的小曲兒。
王應睞與他在走廊里說了一會兒話,劉望夷就邁著輕松的步子進了實驗室,看著他的背影,王應睞高興地自語道,真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呀,這精神頭都變了。
王應睞笑了笑,連聲說了幾個好。要知道,這位科學家不知為劉望夷的婚事操了多少心,當初劉望夷在尋找伴侶上高不成低不就,也急壞了王應睞,他就發(fā)動夫人,發(fā)動周圍的人給劉望夷穿針引線。
那天,恰巧研究員龔岳亭從樓梯口走來,王應睞向他招招手,龔岳亭急忙上前,王老師,您有什么吩咐?王應睞悄聲說,你告訴一下劉望夷,以后讓他少吃點大蒜,要不新娘子受不了的,剛才和他說話,那蒜味直沖我鼻子。
龔岳亭開始見王應睞神情凝重,還以為是什么大事,也一臉嚴肅地聽,沒曾想是這事,就一下子笑出了聲,王應睞也笑了,隨后又鄭重起來,上午就和他說說,千萬別忘記了,人家新娘子是不好意思開口的,千萬別因為這些生活小節(jié)影響人家的心情。
龔岳亭收住笑容,用力點點頭,我馬上跟他說。
王應睞差人“勸蒜”之事,一度成為佳話。
為了引進更多的人才,王應睞后來又從國外請回了維生素女專家張友端,也就是文中說到的張友尚的姐姐,再后來又從美國請到了蛋白質科學家鈕經義和核苷酸代謝專家王德寶,當年遠在比利時學習的周光宇也接到了王應睞熱情洋溢的邀請信。
王應睞的學生、中科院女院士王恩多后來這樣評價自己的老師,那個時候,在王應睞先生的努力下,一批思想敏銳、年輕有為、朝氣蓬勃、嶄露頭角的科學家組成了一支門類齊全并互為補充的陣容,他這個人磁場力很強大,非常善于調動各專家的才干和積極性,還能使全所上下都能心情舒暢地工作,形成了一個民主、和諧的研究集體,有相對穩(wěn)定的研究方向,有探討問題的活躍的學術氣氛,有操作嚴格、秩序井然的實驗環(huán)境,這樣就大大促進了我們科研成果和人才的涌現(xiàn)!
那時候,這些年輕的科學家都正是書生意氣、指點江山的年齡,彼此也多是鋒芒畢露,年少輕狂,在這些人中,鄒承魯言談舉止尤甚,李四光曾這樣說過自己的乘龍快婿,太年輕氣盛,對看不慣的人和事批評起來不留情面,會得罪不少人的。
李四光是一位負有盛名的科學家,又是鄒承魯?shù)脑勒纱笕耍趧e人看來,鄒承魯在他面前理應“恭恭敬敬”,可鄒承魯在李四光面前也是時常“直抒胸臆”,讓李四光一時下不了臺,可見鄒承魯?shù)膫€性之強。
作為所長的王應睞靠什么把他們攏在了一起?酷愛音樂的張友尚有個形象的比喻,他說,一個樂隊有打擊樂器、定音鼓、長號、大號、圓號、小號、豎琴、單簧管、大管、短笛、長笛、雙簧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可謂是五花八門,如果臺上沒有一個好的指揮,就演奏不出和諧的旋律,王應睞就是一個高超的樂隊指揮家。
“文革”中,鄒承魯見王應睞靠邊站了,自己的學生伍欽榮也不幸離去,不禁心灰意冷,這時他想到了北京溫暖的家,還有他日夜思念的妻女,最終鄒承魯決定離開上海,離開已經工作了近二十年的研究所。
那天,鄒承魯去和王應睞告別,王應睞心有不舍,可也無力再去挽留鄒承魯,兩人握著手,四目相對,彼此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來。秋風里,鄒承魯只是道了一句保重,王應睞點點頭,也說了聲保重。
望著鄒承魯遠去的背影,王應睞捶胸頓足,仰天長嘯,生理生化所而今再無鄒承魯,再無鄒承魯呀!要是在過去,我王應睞豈能放你走!言畢,淚流滿面。
遠在北京的鄒承魯后來聽聞此言,掩面而泣,嘴里大聲道,王老,我對不起您,我鄒承魯對不起您呀!
當時中科院上海分院的人戲稱王應睞、曹天欽、鄒承魯為劍橋三劍客,也有說曹天欽、鄒承魯連同鈕經義、王德寶為王應睞的四大金剛。王應睞是鄒承魯一生最敬重的人,鄒在王應睞面前也是恭敬有加。
其實,鄒承魯對王應睞的尊敬和欽佩都是油然而生的,他深知自己收獲的每一枝碩果都與當年王應睞的鼎力相助有關,鄒承魯晚年曾有言為證,先生不僅給了我有力的幫助和支持,同時,中國生物化學能有今天的水平和規(guī)模,王應睞功居首位。
此言出自鄒承魯之口,可見王應睞的為人和他的功績。
王應睞晚年有一個八字心得,為“獻身、求實、團結、奮進”,這是大師半個多世紀以來治學治所的智慧結晶,1991年,當生化所的新任所長林其誰請王老給研究所題詞時,王應睞不假思索寫下了這八字箴言。
善用人者,天下治。為了讓人才安心科研,王應睞把很多精力都用在解決科研人員的夫妻分居問題上。
當年,有一位女科研人員在美國留學期間一時沒能守身如玉,這大傷中科院顏面,有關領導為此大為惱火,電令她馬上回國,此人擔心回去挨批,后來就干脆在美國扎根發(fā)芽了。
那時候,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夫妻不能一起出國,比如外交部,夫妻同是外交官也不能派往同一個國家,要勞燕分飛。王應睞為此很不以為然,他說,不讓人家年輕夫妻一起,你可以,我可以,萬一還有不可以的呢?這是人的正常生理需要,誰也不能剝奪,如果當初讓這對搞科研的夫婦一起出去,還能紅杏出墻嗎?
后來王應睞想找人呼吁一下,破除這陳規(guī)陋習,他就和全國人大的一位叫高鍇的人說了,高鍇馬上寫了一份《王應睞同志對派遣出國留學人員的意見》轉給了中科院,時任中科院院長的方毅看了批示道,要研究。據(jù)說,這個材料后來解決了夫妻一同出國的問題。很多人說王應睞管閑事,王應睞不緊不慢地說,這能是閑事嗎?這樣的閑事我不管不行!
新中國成立前,大學里難覓生物化學專業(yè),到了新中國初期,生理生化所青年學子也都是來自大學的化學系,王應睞覺得,搞生化研究,沒有生物知識不行,他就陸續(xù)舉辦了幾個大型訓練班,每次參加者皆達數(shù)百人,李約瑟聽說后,大為贊嘆。作為一個科學家,時間是很寶貴的,他卻為此樂此不疲。夫人劉潤苓不贊成王應睞“當官”,為了讓王應睞出成果,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成了全家名副其實的“保姆”,王應睞是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的人物,劉潤苓尤喜鋼琴,從王應睞當了所長后,家中的鋼琴就再沒有響起過,劉潤苓那雙曾引以為豪的纖纖玉手也變得越來越粗糙,有時候她晃動著骨節(jié)變粗的雙手道,你的事業(yè)在科研上,而不是在繁雜的事務上,要不怎么對得起我這雙慘不忍睹的手!
劉潤苓晚年患有老年癡呆癥,大小便失禁,臥室里常有一股異味,兒子王家楠讓父親搬到別的臥室,王應睞一口拒絕。他說,到了我該好好伺候她的時候了。
王應睞對人才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對所里普通職工,他亦是噓寒問暖,見誰家有困難,他常以錢物相贈,文革時批斗之風甚烈,上海是“四人幫”之一王洪文的根據(jù)地,斗爭更是如火如荼,德高望重的王應睞也未能幸免,據(jù)鄒承魯回憶,當時研究員都成了反動權威,舊社會過來的差不多都是特務。從外國回來的就是外國特務。王應睞是新中國成立前回來的,還在國民黨政權下的中央研究院工作過,那就更是了,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生化所在大禮堂開會,造反派頭頭在臺上,一般造反派坐當中,我們這些人靠邊坐,王應睞坐在我的身邊。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研究員過去也在中央研究院呆過,在臺上挨斗,主持批斗他的人叫他好好交代,問還有哪些同伙,他輕輕地說了幾句話。我們坐下邊的都聽不見,隨后只聽造反派頭頭大吼一聲,把狗特務王應睞揪上臺來。于是從臺上下來兩個人,把王應睞揪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坐在臺下的王應睞就被批斗了,我們都驚的不得了。
王應睞在臺子上被批斗,有老工人送上椅子讓其坐下,自己則站在一邊,造反派頭目讓王應睞站起來,老工人雙目圓睜,大聲吼道,我根紅苗正,是響當當?shù)臒o產階級,今天我看誰敢動王教授!說完就揚起了雙拳。
“文革”結束后,那些曾經批斗過王應睞的人,與王相遇后都面露羞愧,不知所措,王應睞還是熱情相迎,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有人當面張不開口,就把寫有道歉的信塞進他的口袋里,王應睞都是棄之一邊,從不展開看。這些人每有困難時,王應睞還依舊出手相援。
王應睞的為人可見一斑,可他對自己的孩子卻很粗心。王應睞的兒子王家槲、王家楠,曾一度覺得父親小時候因為沒有父愛、母愛,自然也不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毛澤東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王家槲去了崇明,王家楠則到了昆明,王家楠在農村廣闊田地里勞動幾年后,被昆明鐵路局招工,隨后數(shù)年,他修過鐵路,打過山洞,王家楠在云南十余年,王應睞只給他寫過三封信,內容都是如出一轍,寥寥數(shù)語,皆是些在農村要安心勞動,好好工作之類的話。有次王家楠計算了一下這三封信的字數(shù),加起來不足五百字,王家楠后來和父親開玩笑,您的那幾封信可真是家書抵萬金。
八十年代初,王應睞患病住院,王家楠回來照顧父親,當時上海市委書記韓哲一來醫(yī)院看望王應睞,才知王家楠還遠在云南,就道,如果我不來這里,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您的兒子還遠在云南,您早就該向組織上開口把他調回來了,這樣也便于照顧您。
王家楠記得,父親從來就沒有因為家事向組織開過口。最終,王家楠在組織的關心下,回到了闊別十多年的大上海。王應睞曾把很多科研人員包括他們的后代送到國外學習,可從沒有想過把自己的兩個兒子也送出去,王家楠的妻子張紅霞當年是王應睞特別護理組的護士,王家楠就是在照顧父親的時候與張紅霞相識牽手的,張紅霞后來想出國,王應睞也是三緘其口,張紅霞在王家楠面前難免有些抱怨,當年生化所缺少護士,你爸爸張張口我就進來了,可為了避嫌他堅決不肯,我打算出國,他還是不點頭。
王應睞去世后,生化所的所長李伯良曾告訴王家兄弟,王老師在世時曾有個約法三章,一是不得安排你們及其他親人到生化所工作,二是不得安排出國,三是不得以其他名目給予幫助。
九十年代末,王應睞獲得了“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成就獎”,獎金100萬港幣。該獎是由何善衡、梁銶琚、何添、利國偉四位有理想、有責任感的企業(yè)家共同捐資設立的,旨在重獎那些為中國科技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的企業(yè)家,從1994年開始,首屆獲獎者有被譽為中國光學之父的著名光學專家王大珩、王淦昌、黃汲清和錢學森。王大珩是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1999年曾榮獲中國兩彈一星功勛獎章。還有被人們譽為為“中國核武器之父”、“中國原子彈之父”的兩彈一星元勛王淦昌,再就是著名科學家錢學森等人。
這100萬港幣,讓從來就對錢都沒有概念的王應睞有了“心事”。
這一天,他把所長李伯良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李伯良是一個復員戰(zhàn)士,后考入北京大學生物系,憑著他苦干和鉆研精神,逐漸成為一名有成就的科學家,在王應睞面前,他是后輩,也是王應睞的學生。
這天,李伯良覺得,一向神態(tài)坦然的老師好像有些不自然,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伯良覺得奇怪,開口道,老師,您有心事?
就像幼兒園的孩子被老師看破了心事一樣,王應睞臉一下子紅了。
李伯良如墮迷霧中,有點摸不著頭腦。
王應睞張了張嘴終于說道,伯良,這100萬獎金你覺得應該怎么處理呢?
李伯良笑了,這是您的獎金,您有權做任何處理呀!
王應睞點點頭,一臉窘態(tài),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我這一輩子最不割舍的就是咱們的生化所,可我也對不起我那兩個兒子,我從來沒給予他們什么,也沒有對他們進行過任何幫助,作為父親,我有些不稱職呀!
說到這里,王應睞的眼圈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片刻,他接著說,我想多多少少拿出一點錢來給他們。
說到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李伯良,你覺得我給兒子多少錢比較合適?
李伯良一下子笑了,看把您為難的,原來是這事呀,完全應該的,您就是不說我也有這個想法。本來我還考慮著該怎么向您開口呢。他們這些年到今天,都是靠他們自己一點點努力的,您確實對他們關心太少了,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
王應睞聽罷此言,如釋重負。
李伯良說,我想,給他們一部分,其余的您就自己留著吧。
王應睞擺擺手道,不,其余的我想用來設一個基金,專門獎給那些品學兼優(yōu)的研究生。
后來,生化所專門成立了一個“王應睞基金會”,如今,一些獲獎者已經成了學術帶頭人。
1965年,在繼人工合成胰島素成功之后,王應睞等人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偉大的設想——人工合成核糖核酸,其項目難度高于人工合成胰島素,王應睞發(fā)動了京滬地區(qū)多個單位協(xié)作,在隨后的大協(xié)作會上,大家一致推舉王應睞出任協(xié)作組組長,1981年11月20日,中國科學家首次成功合成了酵母丙氨酸轉移核糖核酸,合成物與天然物無論分子結構還是活力完全一致,猶如16年前人類首次合成胰島素一樣,中國科學家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可是,這兩項曾經贏得了世界聲譽的成果論文中,都沒有王應睞的名字,多年后,王家楠在整理父親遺物中發(fā)現(xiàn),兩項成果論文的標題下方,原本都有父親的名字,可父親卻把自己的名字劃掉了。
這一刻,王家楠真正認識了父親。
1982年2月,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生物技術討論會上,鑒于王應睞領導中國科學家成功合成生物高分子這一人類的偉大收獲,特授予他“特殊成就獎”。邁阿密大學生物化學系主任、會議主席韋倫把專門精心制作的一塊獎牌頒給了王應睞,獎牌上鐫刻著這樣的文字:王應睞從1958年至1984年任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所長。在此期間他曾作為協(xié)作組組長完成兩項杰出、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一是1965年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另一項是1981年人工合成酵母丙氨酸轉移核糖核酸。
2000年,繼王應睞獲得“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成就獎”后,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著名神經生理學家張香桐又獲得此榮譽,3年以后,也就是2003年,著名生化學家鄒承魯也登上了“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成就獎”的頒獎臺。
鄒承魯出生于山東青島,魯為山東別稱,父親為他起名時,就采用了個“魯”字。鄒承魯少時先是在北平、漢口讀完了小學,后被舅舅接到湖南長沙入雅禮中學讀書,1938年,鄒承魯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重慶南開中學。鄒承魯喜演講,在各類演講比賽中屢屢奪冠,當時,南開中學有一位名人,叫嚴仁穎,擔任過校慶游藝會主席,此人在戲劇表演方面極具天賦,對鄒承魯?shù)难葜v才華也是由衷的佩服,他說,演講,一靠天分,二靠努力,鄒承魯二者兼有,你不服不行。當年重慶市舉辦了一場中學英文演講大賽,鄒承魯代表南開中學一舉拔得頭籌。時任教育部部長的陳立夫親自給他頒獎,陳立夫握著鄒承魯?shù)氖值?,后生可畏呀?/p>
1946年初春的一天,鄒承魯從報紙上看到 “庚子賠款” 公費留英重新啟動的消息,很是高興,決定去試一試,哥哥鄒承曾也極力鼓動他出馬一試,鄒承魯?shù)溃昴ヒ粍?,我也該亮亮這把劍了。
可鄒承魯也知道,連綿的戰(zhàn)火讓庚子賠款留學中斷了數(shù)年,如今一朝恢復,肯定有眾多的青年才俊會一擁而上的,競爭激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1946年初秋,正在辦公室看報的鄒承曾無意中看到了庚子賠款留學考試結果,他一下子緊張起來了,當年他也參加過庚子賠款留學考試,可最后名落孫山,如今弟弟命運該是如何呢?
鄒承曾先從名單中最后一個名字看起,他睜大眼睛一一搜尋,等看到中間時心已經涼了半截,看來弟弟也是敗下陣來了,鄒承曾心下一陣失望,抱著好奇心,他又想看看到底誰為第一名,這一看驚得他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弟弟竟以化學類第一名的成績名列榜首。鄒承魯真是心花怒放。
鄒承魯轉學到劍橋大學沒有幾個月,就收獲了愛情,那一天,他正在校園里散步,迎面走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子,二人相遇,那位女子莞爾一笑道,你就是鄒承魯吧?我聽說過你,我叫李林。
說著,她大方地向鄒承魯伸出了手。
其實,鄒承魯和李林初到英國的時候,都在伯明翰大學就讀,只是彼此不認識罷了。
李林從伯明翰大學讀完碩士,也到了劍橋,是命運讓這對年輕人走到了一起。
見到來自祖國的留學生,鄒承魯很高興,我也聽說過你,你就是地質學家李四光的女兒李林吧。
李林笑了,點點頭說,記住,以后您要是介紹我的話,不要在前面冠以我爸爸的名字。我就是我。
李林一句話,讓鄒承魯對她頓生好感。
彼此偶然相遇,這個一頭短發(fā)的開朗女孩就給鄒承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在李林的心中,也留下了鄒承魯俊朗的影子。
在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鄒承魯與李林為大家共同演唱了那首曾經紅遍大江南北的《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熟悉而又充滿激情和傷感的歌聲讓每一個留學生都為之動容落淚,隨著一陣陣掌聲,鄒承魯與李林的心一下子靠近了,他們彼此相視良久,在這一刻,愛情之花一下子盛開了。
李林出生在名門之家,又是獨生女,李四光視她如掌上明珠,自小就養(yǎng)成了任性,甚至還有些驕橫的性格,李林個子嬌小,卷曲的短發(fā),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活力,就像一只矯健美麗的梅花鹿,喜歡自由自在地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
據(jù)說,李林剛來伯明翰大學的時候,英國的幾個女同學都想逗逗這位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她們先從實驗室里偷出了一只死老鼠,又悄悄放在了李林的文具盒里,然后躲在一邊靜候李林發(fā)出驚叫聲,沒想到李林看到不僅沒有一點恐懼感,也沒有發(fā)出她們期待的尖叫聲,她只是氣憤地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正當她們失望的時候,李林卻提著老鼠就向隔壁的辦公室走去,邊走邊笑著說,你們不就是想聽聽尖叫聲嗎?耐心等著吧。隨后,隔壁的辦公室馬上就傳來了尖叫聲,緊接著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的聲音。后來李林把這個惡作劇講給鄒承魯聽,她說,隔壁那個年輕的女人見了老鼠后大驚失色,把桌子上的東西碰到了地上。
鄒承魯?shù)絼虼髮W凱林實驗室不久,他的勤奮和悟性很快就贏得了凱林的肯定,同時他也聽很多關于王應睞的故事,這里面就有關于王應睞動手做試劑的事,鄒承魯是一個不甘落后的人,正巧實驗室需要一種叫胩的試劑,凱林正愁于無處可找,鄒承魯就提出來由他動手一試,他找來參考書和材料一一查閱,最后掌握了做胩的方法,胩是無色液體,臭氣逼人,鄒承魯只得到樓頂?shù)钠脚_上去做,每次完成后進實驗室時,他的身上都帶著一股臭氣,大家紛紛掩鼻躲避,凱林笑著說,你人沒到,臭氣就先來了,但我還是樂意接近你,臭氣蓋不住你的敬業(yè)精神。
1949年8月25日,鄒承魯與李林在英國美麗的海濱城市博恩莫斯舉行了婚禮,恰巧李四光夫婦正在英國參加第十八屆國際地質大會,他又與夫人專程趕來參加愛女的婚禮,李四光見了女婿后在夫人面前曾有過這樣一番評價,他既聰明,又勤奮,很適合做學問。只是有些年輕氣盛,以后免不了要吃些虧。
李四光閱人無數(shù),他對鄒承魯?shù)目捶ê髞矶嫉玫搅擞∽C。
鄒承魯?shù)街锌圃荷鶗r,雖年近30,可長相年輕,又生的一張娃娃臉,與自己的學生站在一起“并無二樣”,這讓鄒承魯很不舒服,為了增加些師道威嚴,他故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講起話也故意粗聲粗氣的,鄒承魯并不近視,可他特意配了一款黑框眼鏡,本來是抽香煙和雪茄的,后來改抽煙斗,那眼鏡和平日里捏在手里黑色碩大煙斗,果然給他平添了“幾歲”,鄒承魯開口時口若懸河,可平常又不喜多言,總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遠方,好像在思考著什么重大問題一樣,間或咳嗽幾下,有些學生見了不免心生怵意。
劉望夷如今已經退休賦閑在家,當年他曾在鄒承魯實驗室當過實習生,初來乍到,就領教過鄒承魯?shù)摹皡柡Α保幸淮梧u承魯在實驗室看到劉望夷正在用一支玻璃吸量管吸取濃氫氧化鈉溶液,鄒承魯立時就火了,他捏著煙斗揮舞著雙手道,你這樣對著嘴吸液體跑到你嘴里怎么辦?還不把你的嘴燒成個大豬嘴嗎?說著他把實驗桌上的橡皮球拿起來遞給劉望夷,這橡皮球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用它來吸?劉望夷有些尷尬,連連點頭稱是。
鄒承魯鐘情于呼吸鏈酶系,20世紀50年代末,人工合成牛胰島素上馬后,他暫時放下自己的科研項目,全力投入到胰島素合成中,并出任拆合組負責人。
李林回國后,先是在上海冶金所從事科研工作,1958年夏天,李四光病重,李林只得調回北京工作,當時,中科院領導有意把鄒承魯一同調回京,鄒承魯堅決不肯,李林有些不高興,為此夫妻還“冷戰(zhàn)”了一些時日。
鄒承魯有鄒承魯?shù)睦碛?,他的事業(yè)是生物化學,而北京并沒有生物化學所,另外,還有一點,他也不想讓別人說自己是在岳父庇蔭下如何如何的。
李四光了解自己女婿的秉性,女婿無時不在證明他的成果都是靠他自己奮斗來的。所以從來就沒有用自己的身份去為鄒承魯做點什么,更沒有想到把他調到北京,調到自己身邊來。何況李四光還是中科院的副院長。
李林調回北京后,著名原子核物理學家錢三強把她調到了第二機械部原子能所工作,位于北京郊區(qū)的原子能所為涉密單位,平日里都是戒備森嚴,鄒承魯過來探親開始進出門都會被仔細盤問,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就出入自如了,有一次他進了大門往里走,就聽到背后有人道,開始還查問他,后來知道他是科學家李林的家屬就免了。鄒承魯聽了很不高興,立馬就火了,當天就想打道回上海,李林不解,鄒承魯氣咻咻地說,我成了沒有名字的家屬了,我是誰?我是大名鼎鼎的鄒承魯呀!李林恍然大悟,不禁放聲笑了起來。
自此,鄒承魯再也不到北京郊區(qū)的原子能所了。
一對伉儷為了各自的事業(yè),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兩地生活。鄒承魯舉近十年之力參與人工合成胰島素之后,又繼續(xù)開始他的酶學和胰島素分子伴侶等研究,他后來的科研成果被科學界稱之為“鄒氏公式”和“鄒氏作圖法”,曾一度被國際同行廣泛引用。鄒承魯?shù)目蒲谐晒@包括胰島素在內的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兩次、二等獎四次。
正是因為鄒承魯?shù)钠夂捅?,晚年他曾用大量的時間維護科學尊嚴,抨擊學術腐敗,并為此寫下了大量的討伐檄文,當然樹敵不少,可他愈戰(zhàn)愈勇,從不退縮,其中的“牛滿江事件”、“徐榮祥事件”、“張穎清事件”、“劉亞光事件”,件件皆是刀光劍影,疾風勁雨。
這可能是李四光當時沒有想到的。
鄒承魯2006年去世,享年83歲。夫人李林也是1923年生,比鄒承魯晚幾個月,二人皆屬豬,女兒鄒宗平戲稱他們,一個是豬頭,一個是豬尾。
李林曾為中國核潛艇堆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于2002年謝世,享年79歲。
這一對科學家伉儷,皆是中科院院士。
鄒承魯去世前,曾特地囑咐家人,他的骨灰一半埋在了北京生物物理所一棵白皮松下,余之要埋在上海生化所。
這里是鄒承魯事業(yè)的起點,當年鄒承魯在實驗室勞累之余,就常凝視院子里那棵挺拔的香樟樹,那香樟樹高達數(shù)十米,樹冠廣展,氣勢宏大,久之相視,那樹也好似有了靈性,鄒承魯每展目望去,心下就豁然開朗。
為了實現(xiàn)鄒承魯?shù)倪z愿,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學生許根俊院士為老師特地選定了一棵高大的香樟樹,在某一個日子,鄒承魯?shù)呐畠?、外孫等一行人,把鄒承魯?shù)墓腔胰鲈诹讼阏翗湎隆?/p>
如今故人駕鶴西去,不知香樟樹思否?念否?
20世紀40年代初,李約瑟的一次中國之行,與一位年輕的中國學子結下了不解之緣,此人就是曹天欽。曹天欽1920年出生在北平,父親為教師,膝下有七個子女。曹天欽少時肯學,1938年在育英中學畢業(yè)后被保送到燕京大學化學系,后中斷學業(yè)服務抗戰(zhàn),1943年,曾一度停學的燕京大學在成都復學,曹天欽得以繼續(xù)學業(yè)。
從1938年始,受王應睞、魯桂珍、沈詩章三位留學生影響的李約瑟一頭扎進了中國古代文明史,隨后他就格外鐘情于研究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和中醫(yī)。
這以后,李約瑟為英國打開了一扇認識中國的窗口,李約瑟的行動引起了英國皇家學會的關注,在他的努力下,英國皇家學會同意在中國成立一個戰(zhàn)時援助科學與教育機構,1942秋,李約瑟冒著戰(zhàn)火來到了中國的陪都重慶,并很快建立了中英科學合作館,也就是在這期間,曹天欽結識了李約瑟。
1944年夏天,曹天欽從燕京大學畢業(yè)后,就受李約瑟邀請來到中英合作館擔任他的秘書,自此以后,他跟隨李約瑟和他的夫人足跡遍布中國大西南和大西北各地,曹天欽是一位謙和的年輕人,臉上時常掛著真誠的微笑,他為人勤奮好學,贏得了李約瑟的贊賞,兩年下來,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1945年深秋的一天,站在大西北黃土高原上李約瑟對身邊的曹天欽說,你不能再跟我繼續(xù)走下去了,曹天欽有些意外,他看著李約瑟問,為什么?
黃土高原上沙土飛揚,李約瑟瞇著眼睛道,你應該在科學上有一番大作為,我要助你一臂之力!原來,李約瑟決定介紹曹天欽獲得英國文化獎學金,并以此赴英留學。
你已經有這個資格了!李約瑟高聲說。
聽了李約瑟這番話,曹天欽很興奮,他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到國外去開拓一下視野了,何況劍橋大學有著豐厚的學術土壤。
1946年春天,曹天欽來到了上海,準備隨時啟程去英國留學,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遠在長汀讀書的戀人謝希德。曹天欽在燕京大學附屬中學讀書的時候,與謝希德同桌,那時候謝希德11歲,曹天欽雖比謝大一歲,可他就像一個大哥哥一樣照顧瘦小的謝希德,他們雖兩小無猜,可彼此都很看重對方,后來兩人的感情慢慢走近了,直至走到了一起。
曹天欽決定在出國之前先把這樁姻緣定下來,當他出現(xiàn)在謝家人面前的時候,謝希德真是喜出望外,不日,謝父就邀來親朋好友為這對青梅竹馬訂了這樁姻緣。
曹天欽在劍橋大學完成學業(yè)后本想到美國哈佛大學去,因為那里有著世界著名的蛋白質物理化學專家,另外,他親愛的謝希德正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專攻物理學博士學位,而哈佛大學也在緊鑼密鼓地催他盡快決定,那位著名的蛋白質專家在信中說,你完全應該相信,這里將成就你一番大事業(yè)。
也就在這時候,鄒承魯來了,同時把王應睞的信交給了曹天欽,這個夜晚,曹天欽和鄒承魯喝著威士忌,暢談著新中國,談著新中國的生化事業(yè),曹天欽深情地說,祖國就是我們的根,我們離不開祖國!
曹天欽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赴美計劃,當時,美國對中國留學人員,特別是學理工科留學生回國都是百般阻撓,曹天欽放棄來美讓他們大為惱火,他們也就盯緊了謝希德,為了留住謝希德,他們不惜許以重金。
李約瑟曾想把曹天欽留在劍橋,但曹一句話就馬上打消了李的念頭,曹天欽說,為了自己的祖國,什么都擋不住我,李約瑟在中國多年,他已經了解了中國,了解了中國人,嚴格地說,他了解了中國人的精神,所以曹天欽一句話,他就沒有再去努力爭取。
怎樣才能讓謝希德順利離開美國?李約瑟對曹天欽道,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就是兵不厭詐!李約瑟以他的影響力,通過英國駐美大使館從中斡旋,理由是謝希德來英國完婚,美國人不知是計,就放走了謝希德。
1952年的5月,謝希德順利到達英國,正在英國留學的張友端、陳瑞銘見證了他們的婚禮了。三個月后,曹天欽夫婦從英國南安普頓出發(fā),取道蘇伊士運河,途經印度、新加坡、香港等,一個月后,他們的腳步終于落在了大上海,適逢1952年10月1日國慶,到處鶯歌燕舞,一幅幅喜慶的場面,曹天欽和謝希德的激動之情一時難以言說,曹天欽道,出國時還是滿目瘡痍,歸來時已是欣欣向榮呀!
1956年5月的一天,曹天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巧合的是,在復旦大學工作的謝希德也在這一天加入了黨組織,夫妻同一天宣誓,一時傳為佳話。
曹天欽與鄒承魯為人風格迥異,曹謙和,且低調,他在生化所為學生授課風趣幽默,深得大家喜愛,他講到蛋白質中的螺旋和雙螺旋時,就高聲吟誦起老子《道德經》里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讓大家體會到生命活動中螺旋結構的奧秘。說完蛋白質螺旋,再講煙草花葉病毒時,曹天欽更是自由發(fā)揮,他扳著指頭道,這核酸呀,就好比朱麗葉,蛋白則是羅密歐,朱麗葉死了后,羅密歐也為她殉情而亡,兩者缺一不可。
有一次一年輕中專生見一穿舊雨衣的中年人正在捉冬青樹上的皮蟲,就好奇地問,我怎么沒見過你,你是干什么的?從哪里來的?中年人嘿嘿一笑,你是剛來的,怎么能見過我呢?我來自北京,搞肌肉蛋白的。年輕人點點頭,笑道,不就是宰雞宰鴨的嘛,還說得這么文明。中年人聽后大笑,道,你說得可夠通俗的。那年輕人也笑了,說,我也是北京來的,咱們是老鄉(xiāng),你住在什么地方?中年人隨口答,蔣家胡同。年輕人一拍掌,呀!羅瑞卿大將也住在那里呀。
下午在實驗室,那年輕人見一穿著整齊白大褂的中年人有些面熟,就端詳了一下,隨之道,你,你不是那個?那個上午捉皮蟲的人嗎?曹天欽笑了,對呀,就是那個殺雞宰鴨的,那年輕人急忙提醒他,老鄉(xiāng),這是實驗室,你咋跑到這里來了?
這時旁邊有人道,這是咱們生化所曹副所長,什么殺雞宰鴨的?是科學家。
那年輕人不禁瞠目。
后來成為中科院院士的戚正武雖然已年逾八十,但對幾十年前的事還是歷歷在目,曹天欽來到生理生化所以后,就成了他的導師,戚正武不敢殺兔子,開始都是由曹天欽動手,戚正武說,曹天欽是殺兔子的高手,每次老師先把兔子放在自己大腿根上,輕輕地摸一摸,那兔子就老實了,這時先生就開口道,為科學獻身是光榮的。言畢,在兔子的后頸敲一下,兔子就暈了,隨之割頸管放血,開膛取肌肉,前后也就是三兩分鐘即能完成。
與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其他科學家相比,曹天欽在文革中受到的批斗和傷害更甚,因為歷史上他和李約瑟的那段交往,他被誣陷為“特務”,造反派中的楊某摁著曹天欽的頭猛力讓他大彎腰的時候,還用手掌斬打他的頸椎,致使他頸椎嚴重受傷,很長時間都不得不戴著頸托。
造反派從曹天欽嘴里沒有挖到什么,轉頭又逼迫曹家保姆,那保姆驚嚇不已,后竟然自殺了,就在曹天欽被隔離審查兩年后,也就是1973年,李約瑟來到了中國,周總理與他會面后,問他還有什么要求,李約瑟道,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見見我的老朋友曹天欽,總理點頭同意,讓秘書馬上通知科學院安排。
當時龔岳亭參與了這次會見,龔岳亭后來回憶說,不知出于何故,我被指名參加接待,那一天,曹先生被造反派直接帶到了接待室,我記得很清楚,他就坐在長方桌的最角上,李約瑟很聰明,對政治也很敏感,見到曹天欽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和曹天欽對視了一下眼光,不點頭,不問好,也不打招呼。就這樣,李約瑟走了沒幾天,曹天欽就解放了。
李約瑟后來回憶說,中國那場運動不久,我就再也接不到曹天欽的任何信件了,他的命運如何,我心里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那次與他相見,我們僅僅彼此對視了一下眼光,可勝過千言萬語呀。對我和曹來說,一個眼色就已經足夠了。
據(jù)說,當年傷害曹天欽的楊某后來因過度自責和愧疚而瘋。
1987年,正在以色列出席國際生化會議的曹天欽一下子摔倒了,回國后在醫(yī)院臥床達八年之久,直至去世。曹天欽臥病在床時,與以往真是判若兩人,謝希德望著昔日與自己恩愛的丈夫,不禁淚如雨下,那時候,謝希德已經在復旦大學校長的任上干了多年,作為一個著名的物理學家,她既忙于政務,還要進行科研,盡管這樣,她也要下決心把丈夫的大腦功能恢復過來,她對朋友說,我要把蘊藏在曹天欽大腦深層的知識誘發(fā)出來,她每天給曹天欽布置簡單作業(yè),曹天欽則像個小學生一樣一絲不茍地去認真完成,可曹天欽裝滿化學分子大腦完成眼前簡單的“作業(yè)”已經力不從心,開始他還能做出一些簡單的加減法數(shù)學題,翻譯幾十個英文單詞,謝希德每每也都認真批改丈夫的“作業(yè)”,可謝希德慢慢發(fā)現(xiàn),后來布置的“作業(yè)”丈夫在上面都是亂畫一通,見此情景,謝希德不禁掩面而泣。1995年1月8日,曹天欽離開人世。享年75歲。
戚正武回憶說,我每次去醫(yī)院看他,只能點頭示意,想當年曹先生風流倜儻,睿智過人,可轉眼已成植物人,真是世事無常,轉身告別時我都是淚流滿面,心如刀割。
2000年3月4日,身患癌癥30余年的謝希德也永遠閉上了眼睛,彌留之際她輕聲說道,我要到另一個世界找他去了。
言畢,安然離世。
那個他就是她一生深愛的曹天欽了。
對恩師為人、為學,他的學生龔岳亭有文為證:他赤子情懷,不計名利,遠涉重洋,回國效勞。
他既有紳士風度,彬彬有禮,又繼承了中華儒家風范,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寬以待人,嚴以責己。
他長期受西方教育,但絕不崇洋,他融會貫通中西文化,吸收是手段,發(fā)揚是目的。他經常提醒學生,過去我國曾有光輝的科技成果,鼓勵他們要自強不息。
他育人如春風夏雨,誨人循循善誘,他對不同學生因材施教,有教無類,人才輩出。
他是新中國蛋白質研究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艱苦創(chuàng)業(yè),因陋就簡,立足國內,不埋怨,不氣餒。他既對傳統(tǒng)大肌肉蛋白研究做出過卓越貢獻,又開辟了免疫蛋白、植物病毒等新的領域。
他位高而不亢,學博而不傲,和藹待人,人不分貴賤,資歷不分深淺。
他文革蒙難,十年折磨,凜然不屈,文革后復出,壯志不減,一如既往。
他晚年抱病工作,不辭辛苦,事必躬親,深入基層,各處奔走。為中國科技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對于人工合成胰島素,曹天欽有兩個深刻的論述,一是對于一個蛋白質的合成來說,必須有與天然物相同的生物活性和結構完全相同的純產物,才能算得上實現(xiàn)了它的全合成。二是胰島素是一種蛋白質,人工合成胰島素則是科學上的又一次飛躍,它標志著人工合成蛋白質時代的開始,是生命科學發(fā)展史上一個新的重要里程碑。
1966年,在統(tǒng)一了眾科學家的意見后,曹天欽主持起草了論文——《結晶胰島素全合成》,此文以中英文版本發(fā)表在《化學通報》和《中國科學》上,劍橋三劍客王應睞、鄒承魯、曹天欽均沒有署名。
申報諾貝爾獎
人工合成胰島素成功合成后,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就馬上抄起電話報告了聶榮臻元帥,猶如聽到了前線勝利的戰(zhàn)報一樣,聶帥很是高興,在電話那一頭連續(xù)說了三個好,我曾經說過,胰島素就是一百年也要搞出來,這才用了不足十年嘛!向科學家們致敬!我馬上把這一喜訊告訴總理。
張勁夫頓了一下道,我覺得先不要說,等鑒定結果出來以后也不遲,那時候我們也有底氣了。
聶帥道,好,就先緩一緩,我盡快讓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組織鑒定。
就在張勁夫與聶帥通話不久,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很快就組成了人工合成胰島素專家委員會,中科院副院長吳有訓為主任委員,副主委員由高等教育部科研司司長吳衍慶擔任。委員分別是南開大學楊石先校長、南京大學高濟宇副校長、中科院生物學部主任童第周等幾十位專家學者
從1965年1月14日到11月18日,鑒定委員會首次對人工合成胰島素進行了初步鑒定,參會人員一致肯定這項成果的創(chuàng)新性和學術意義。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已經獲得了成功。但是,在向世界公布這一重大成果之前,還需要補充個別數(shù)據(jù)。
在大家歡呼聲中,科學家汪猷卻不合時宜地潑來了一瓢涼水,他說,人工合成胰島素的研究尚有一些工作需要繼續(xù)進行,對于全合成最后產物結晶,應進行進一步分析鑒定。
汪猷的大膽和嚴謹態(tài)度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大家紛紛發(fā)表不同的意見。
馮新德(高分子化學家):胰島素得到的結晶太少,數(shù)據(jù)好像也不夠。
傅鷹(物理化學家):合成的是否是胰島素還不能肯定。
邢其毅(有機化學家):胰島素合成的工作量是巨大的,意義是肯定的。但創(chuàng)造性不大,是一個個氨基酸堆上去的,方法都是現(xiàn)成的,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人工合成胰島素和過去合成的東西相比,是500層高樓與100層高樓的關系,具體地說,這項工作鑒定得太早了。
盧錫錕(北京大學化學系副主任):從理論上對證明“一級與高級結構的關系”有一定意義,但這種觀點是有條件的。合成大肽是比小肽困難了,溶劑選擇和提純方法就更困難了,但不能說方法上創(chuàng)造性很大。
黃春輝(無機化學家):這個項目花錢太多,花力氣太大,是用錢堆起來的。如果能做比較聯(lián)系實際的項目,意義更大。
眾多知名不知名的各領域專家的發(fā)言如泰山壓頂,讓中科院、上海生化所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王應睞、曹天欽、鄒承魯、鈕經義如坐針氈,作為總設計師,王應睞更是萬般憂心,那天下午,他在走廊里喊住曹天欽,走,我們到外面散散步。曹天欽見王應睞眉頭緊鎖的樣子,知道散步是假,談事是真,兩人走出大樓,在院子里緩步而行,正是深秋的季節(jié),地上已經落下了很多金黃色的樹葉,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周圍一片靜寂,只有雙腳踩在葉子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還是王應睞先開口了,他說,針對各種不同的聲音,咱們應該做點什么了。曹天欽點點頭,我覺得一些持此觀點人有點盲人摸象。
王應睞點點頭道,他們對胰島素的意義認識還不足,你可否寫一篇關于人工合成胰島素意義的文章?要有理有據(jù)有說服力,在胰島素問題上,人們應該站得高一點來全面認識它。
曹天欽說,好的,我來寫。
1965年末,曹天欽完成了《胰島素人工合成的意義》,王應睞、鄒承魯?shù)热丝戳撕蠹娂娊泻茫u承魯吸了口煙斗,輕松地吐出了一圈煙霧,隨后高興地開口道,這下關于胰島素問題的視野就開闊了,意義也就顯而易見了。
王應睞點點頭,這篇文章具有很強的思辨性,有些回答已經上升到哲學意義上了,我看就交給《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雜志發(fā)表。
大家都點頭贊成。
曹天欽道,我把諸位的意見融進去再進行一次修改,然后就馬上發(fā)給《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編輯部。
《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編輯部收到曹天欽的稿子后,就迅速在1966年開年第一期發(fā)表了《胰島素人工合成的科學意義》,這篇文章很快引起了科技界的關注和討論。一些專家學者也由此改變了原來的一些看法。
曹天欽在文章的末尾以客觀、嚴謹?shù)膽B(tài)度寫道:“在19世紀初葉,所有當時的有機化合物都是生物的組成成分或生命活動過程中所產生的物質,再不然就是生物體死后所變化衍生出的物質。1828年味勒把腈酸銨溶液加熱獲得了尿素,第一次從無機物獲得一個有機化合物。百余年來,化學家在實驗室中合成了無數(shù)的有機化合物,其中有與生命現(xiàn)象有關的或生命過程中所產生的許多重要物質,如糖、性激素、膽堿、萜、靛藍、維生素、青霉素、葉綠素、核苷酸、多肽激素等,也有一些本非天然產物卻對生物體起作用的藥物。這些成就,科學界都給予了應有的評價。但在我們合成了胰島素以前,在生命現(xiàn)象中起主導作用的蛋白質,卻只能是生物體活動的產物。現(xiàn)在人工合成了第一個蛋白質,從人類認識自然的前景來看,是一個重要的突破?!?/p>
盡管尿素是一個簡單的“蹩腳”的有機化合物,是生命活動所排泄出的廢物,但人工合成尿素的成就,在人類正確地認識生命現(xiàn)象的本質、從無機物中制造生命的歷史上,卻被看作是一個飛躍。因為它突破了無機世界與有機世界的界限。在蛋白質中,胰島素也是最小的一個。胰島素的功能是參與新陳代謝的調節(jié)控制,在有些人看來,不如一些其他的蛋白質如酶那樣更引人注目。同時,有一些其他激素功能由很小的多肽分子即可完成,不像生物催化、新陳代謝、收縮、抗體、毒素等功能,都需要較大較復雜的蛋白質、而非多肽小分子所能完成的。盡管如此,胰島素是一個蛋白質,人工合成了胰島素,便突破了一般有機化合物與生物高分子之間的界限。所以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成就,在人類認識并合成生命的歷史上,可以說是第二個飛躍。
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成功與否,關系到中國科學家的貢獻和國家榮譽,聶榮臻元帥指示要認真對待,鑒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根據(jù)第一次鑒定委員會專家們的建議,補充了有關數(shù)據(jù)后,1966年4月15日到21日,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組織專家鑒定委員會對人工合成胰島素進行了再次鑒定,中科院院長郭沫若親自坐鎮(zhèn),此次參加的專家由過去的26名增加到了40多人,這次的鑒定與第一次結果完全一致。
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吳有訓剛剛宣布完結果,詩人郭沫若就從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來,他高聲喊道,這是中國科學家偉大的收獲,也是中國人民一次偉大的勝利,我們應為此盡情地高聲歡呼!
汪猷放棄了過去的觀點,在這之前,他就曾細細研讀了曹天欽的《胰島素人工合成的科學意義》文章,看后,他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馬上找到王應睞談感受,他謙虛地說,看來我對胰島素的看法還是有些狹窄了……
令人注意的是,在這次鑒定會上,中宣部科學處的處長于光遠也名列其中,他是有名的筆桿子,善于寫大文章,中宣部這次派他來,是為下一步開展宣傳人工合成胰島素做準備的,于光遠對郭沫若說,將來就由我組織宣傳,郭沫若連聲說好,我們要大張旗鼓地宣傳中國科學家的成就,讓全世界都知道,世界人類中,是我們率先合成了一個蛋白質。
鑒定會即將結束的時候,有人提出,這項科研項目完全可以報諾貝爾獎了。此言一出,接著就有人給予了反駁,我們不要這個資本主義的獎,諾貝爾是發(fā)明了炸藥才開始發(fā)橫財?shù)模髞礤X多了就自掏腰搞了這么個獎,這獎金本身就是資產階級物質刺激科學的手段。諾貝爾獎是為資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我們不要這些獎金,我們要的是人民的獎賞,這是最崇高的。
接著有人響應,對,咱們不要諾貝爾獎。我們不需要,這是骨氣!
就在這次鑒定會不久,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正式頒發(fā)了“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國家鑒定書”。
在研究方案的制訂、合成路線的設計、保護基及溶劑的選擇、組合條件的控制、純化方法的研究和有關的微量分離分析技術的建立等方面均有獨到之處。
……
此項研究成果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因為這是世界上第一次人工合成了一種具有生物活性的結晶蛋白質——胰島素。這項工作結果對于“蛋白質的高級結構在很大程度上由一級結構所決定”的概念也提供了一個新的證據(jù)。同時,通過這一工作,帶動了國內氨基酸的生產,促進并提高了氨基酸、多肽與蛋白質的分析鑒定技術,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相當質量的多肽和蛋白質化學研究的人才,積累了豐富的多肽與蛋白質合成的經驗。這一切都為今后我國研究多肽與蛋白質的結構與功能、合成更大分子的蛋白質以及人工合成多肽藥物,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并為人工合成模擬酶開辟了遠景。
1966年4月23日,聶帥來到了中南海西花廳,正是盛春,西花廳的海棠已經綻放了,院子里飄著醉人的香,總理見聶帥來了,就放下了案頭的工作,他摘下老花鏡,微笑著問聶帥,看你春風拂面的樣子,有什么好消息告訴我嗎?聶帥笑著說,這滿院的海棠都開了,能沒有好消息嘛!總理,您還記得人工合成胰島素嗎?總理聞言一下子來了興致,我怎么能忘了呢?我還一直記得那個大燒杯里的胖娃娃呢!怎樣了?有結果了嗎?我還一直在盼望著呢。聶帥哈哈一笑,總理,剛剛鑒定完畢,已經成功了!
總理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說,這真是個好消息!聶帥,你代我向科學家們表示祝賀,告訴他們,他們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事業(yè)!再就是要好好宣傳我們科學家的奮斗精神。聶帥道,中宣部已經制定宣傳計劃了,馬上就展開宣傳。
1966年5月,就在中宣部對人工合成胰島素馬上付諸宣傳的時候,文化大革命拉開了序幕,盡管如此,《人民日報》于1966年12月24日在頭版頭條位置發(fā)表了《我國在世界上第一次人工合成結晶胰島素》的新聞,并配發(fā)了社論。
世界在這一刻聽到了來自中國的聲音。在世界上,第一個完成了天然胰島素拆合工作的,是中國;第一個得到人工半合成結晶胰島素的,是中國;第一個得到人工全合成結晶胰島素的,還是中國。
六十年代的中國,與世界交流并不是很多,世界的目光也很少打量中國,盡管《人民日報》那則報道中國科學家合成胰島素的消息鏗鏘有力,可聽到這聲音的世界科學家還是很少。
真正引起關注的是在1966年4月那次歐洲生化學會聯(lián)合會議上。早先,這次大會的組織者就向中國科學家王應睞、鄒承魯發(fā)出了邀請,王應睞想,這正是向國際同行介紹中國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最好機會。讓誰去參加呢?王應睞頗費了一番腦筋。張友尚和杜雨蒼、龔岳亭皆是人工合成胰島素貢獻者,張友尚受曹天欽牽連正被審查,龔岳亭與杜雨蒼相比,龔更合適一些,龔岳亭有一口標準、流利甚至動聽的英語。
會議期間,王應睞和鄒承魯分別介紹了各自的“分內”事,每人不足10分鐘,大會主席留給龔岳亭介紹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時間更短,可龔岳亭已經私下里備足了功課,他用流利的英語簡明扼要地報告了中國科學家在胰島素領域獲得的成果,這本是這次大會上的一項額外點綴和花絮,一開始并沒有引起與會者留意,慢慢地,王應睞看到,一些正在耳語的科學家都豎起了耳朵,有的很吃驚,有的面露意外之色,隨后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龔岳亭回國后,把當時的情景和場面向很多科學家進行了描述。與會者的強烈反應我們既感到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英國著名的Sanger教授親臨會場,聽罷我們的報告后,熱烈祝賀我們所取得的成績……會議期間,包括美、英、法、意、荷、比、挪威、瑞典、芬蘭、奧地利等國的著名科學家都祝賀我們取得的偉大成果。英國的Sanger教授高興地說,這是一項重大的事情,釋放了我思想上的負擔,過去曾有人報道牛胰島素的化學結構在某一順序上與我的結果不符,如今你們的成果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國際生化協(xié)會會長Ochoa教授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們表示祝賀,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貢獻……曾任肯尼迪總統(tǒng)科學顧問的匹茲堡大學生物物理所所長,美國的Chance教授說這是最令人興奮的新聞。印尼學者說,這是中國的勝利,他作為東方人也感到驕傲……加納學者對這樣重大的科研成果由中國做出來感到特別高興……當時前蘇聯(lián)與東歐諸國同我國關系緊張,但像蘇聯(lián)院士、蘇聯(lián)科學院分子生物學研究所所長Engelhardt和匈牙利院士Straub都向我們表示祝賀,他們在不同場合多次道賀,說胰島素全合成是一項非常突出的工作。
獲悉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了胰島素后,很多國家的同行坐不住了,多少年來,世界眾多科學家為此曾經做出了畢生的努力,可沒有想到的是,成功竟然落在了一度默默無聞的中國,就在這次歐洲生化學會聯(lián)合會議不久,法國巴黎科學院的特里亞院士就率先來到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他仔細看,認真聽,想從中發(fā)現(xiàn)人工合成胰島素有沒有紕漏和瑕疵,可幾天下來,他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嘆,他說,這項科研是可以獲得諾貝爾獎的。
那時候,中國人對諾獎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青睞,甚至還比較排斥,對特里亞教授的肯定大家都很高興,但對獲諾獎的事,大家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笑笑。就在特里亞回國不足兩個月的時間,美國著名的《科學》雜志發(fā)表了題為《紅色中國完成胰島素人工合成》的文章,把中國科學家的成果推向了整個世界科學界,而英國電視臺則在黃金時間連續(xù)數(shù)日播放了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消息。青年時期曾在牛津大學專攻化學的撒切爾夫人也通過這則電視消息記住了中國科學家,記住了胰島素。
1966年5月29日,《參考消息》登載了這樣一條消息:瑞典科學家蒂斯尤利斯訪華后感慨,中國正迅速走上科學大國的道路。
在這則報道之前的不久,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化學組主席、烏普薩拉大學生化所所長蒂斯利尤斯來到了中國,吸引這位著名化學家的不是中國的經濟建設,抑或是其他什么,而是令他一度魂牽夢縈的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的胰島素,從中國人宣布成功合成胰島素那天開始,蒂斯利尤斯就產生了到中國的念頭,而且愈來愈迫切,最終,這位諾貝爾獎得主不辭辛苦,終于來到了中國,在一個滿眼翠綠的季節(jié),蒂斯利尤斯顧不得領略春日美景,徑直趕到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在與中國科學家座談時,蒂斯利尤斯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對很多細節(jié),蒂斯利尤斯像個孩子一樣刨根問底,末了,蒂斯利尤斯道,你們第一次人工合成胰島素十分令人振奮,向你們祝賀!美國、瑞士等很多國家的科學家在多肽方面都有著豐富的經驗,可他們沒能夠合成,也不敢去合成它,但你們在沒有這方面的專長人員和沒有豐富經驗的情況下第一次合成了它,你們是世界第一,這使我很驚訝??梢赃@么說,你們是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事業(yè)。蒂斯利尤斯歸國途中,恰好1966年5月9日中國第三顆原子彈在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東南部羅布泊試驗成功?!度鸬淙請蟆返挠浾邌査涍^這次遠行對中國人工合成胰島素和原子彈成功爆炸有什么感想,蒂斯利尤斯意味深長地說,核能力說明了新中國的進展,但更有說服力的是胰島素。人們可以從書本中學到制原子彈,但是人們不能從書本上學到制造胰島素,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胰島素是人類發(fā)展中了不起的偉大事業(yè)。
蒂斯利尤斯對中國科學家的高度評價也反映出人工合成胰島素之艱難。
正如他所言,這是一項在白紙上完成的事業(yè)。
幾個月后的9月14日,《參考消息》又報:美國科學家已經承認我國在制造牛胰島素方面已經領先。
此話從高傲的美國人口里說出來,可見世界對我們合成胰島素的認可。
不到一個月,美國科學家承認中國合成牛胰島素是一個科學偉績!
第二日,《參考消息》又報:美對我合成牛胰島素感到震驚。
1972年初,周總理指示盡快拍一部反映人工合成胰島素紀錄片,以備給2月份來華訪問的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觀看。
就在尼克松訪華不久,諾貝爾獎獲得者、美籍華人楊振寧來到了中國,楊振寧是著名物理學家,他與同是美籍華人的物理學家李政道共同提出的宇稱不守恒理論而摘得1957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楊振寧慕名來到了上海生化所,在與中國科學家座談時,楊振寧說,人工合成胰島素很成功,我想由我出面來提名諾貝爾獎。
楊振寧說完這番話不久,周恩來總理在北京接見了他,會談中,楊振寧正式向總理提出了他將為人工合成胰島素提名諾貝爾獎的事,總理沉吟片刻道,我們當然是很歡迎的,但現(xiàn)在時機還不夠成熟,能否再等一段時間呢?
楊振寧雖有些不解,但他還是“客隨主便”,他點點頭,說,好,我會隨時關注這事的。總理婉言相拒實則是有苦衷的,一是文革后國內風云多變的政治氣候,二是江青等人堅決反對人工合成胰島素申報諾貝爾獎。
1977年,國內形勢的漸漸好轉,在這個歷史的拐角中,再次申報諾貝爾獎的呼聲也隨之越來越大了。
這一年的六月,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錢三強率中國科學家代表團訪問澳大利亞,在與澳大利亞科學家的交流中,對方提到了中國人工合成胰島素的事,澳大利亞科學家道,我們至今不解,你們成功合成了胰島素后,為什么不去報諾貝爾獎呢?我想這是很有希望的,也是很有把握的,重要的是你們愿意不愿意報的問題。
他的話讓中國科學家一時無語。
錢三強可有點坐不住了,恰恰代表團成員中有王應睞,這天晚上他和王應睞談話談到了深夜,他說,過去報諾獎,我們是有很多顧慮的,包括總理,咱們都知道,基礎研究不是一蹴而就的,有時得用幾十年甚至是幾代人的事,一些科學家甚至都不愿意去選擇基礎研究,因為數(shù)年才看到結果嘛!再就是,我們原本對基礎研究重視不夠,人工合成胰島素這個項目是中國科學家在基礎研究領域獲得的一項偉大成就,我們應該申報諾獎,這樣對基礎研究也是個有力的推動。你看看,外國人都比我們著急了,我們還能無動于衷嗎?
王應睞點點頭,是的,這幾年我也轉變了觀念,是到了該報的時候了,起碼也擴大一下中國在世界上的影響,這件事還得靠您的努力和支持。
錢三強回國后,馬上把自己的想法報給了時任中科院黨組書記的方毅,方毅一拍桌子,說,咱們的腦筋是應該放寬一點了,黨組全力支持!
有了方毅這句話,錢三強也就可以大膽而為之了,不久,楊振寧接到了錢三強請求協(xié)助申報諾貝爾獎的親筆信。
楊振寧對人工合成胰島素申報諾獎的事還一直念念不忘。
1978年8月,楊振寧再次來到中國,不日,鄧小平特地來到他下榻的北京飯店宴請這位大科學家,交流中,鄧小平先談到了中國建造高能加速器的設想,楊振寧說,讓我說實話嗎?鄧小平說,不要有顧慮,盡管放開講,楊振寧先是反對,隨后就談了反對的理由。接著他又提出了中國人工合成胰島素申報諾獎一事,楊振寧道,諾貝爾獎雖是資本主義的,但它是頒給科學的,科學無國界,如果您同意,我就馬上著手準備。
鄧小平吸了一口煙,笑了笑道,我聽說,你在這件事上一直都是熱心人,我要謝謝你!資本主義的一些獎,我們也是可以拿的!
鄧小平的話一錘定音!
1978年9月的一天,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化學獎委員會主席B·烏爾姆斯特洛姆等6位教授給王應睞來函,希望他能在1979年1月31日前推薦1979年度諾貝爾化學獎候選人。
這真是一個良好的時機。
王應睞把這一消息告訴了錢三強,錢三強高興地說,萬事俱備,只等東風了。
錢三強馬不停蹄,很快就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向諾貝爾獎委員會推薦我國人工合成胰島素研究成果的請示報告》。報告中特別強調:我們建議,以鈕經義同志一人名義,代表我國參加人工合成胰島素研究工作的全體人員申請諾貝爾獎,擬由楊振寧教授和王應睞教授分別推薦。
不出幾日,國務院批復同意。
1979年10月,諾貝爾化學獎公布,獲獎者為美國化學家布朗和德國化學家維提希,而中國科學家鈕經義的落選,這就等于人工合成胰島素沒有獲獎。
1979年12月,國務院向人工全合成結晶牛胰島素研究組頒發(fā)了嘉獎令。
1982年7月,人工全合成結晶牛胰島素項目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
時隔兩個月,也就是1982年9月,已經是英國首相的撒切爾夫人再次訪滬,她還記得多年前關于中國人工合成胰島素的話題,由此,她特地提出要到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看一看,當她知道劍橋三劍客的軼事后,夫人笑了,這是我們劍橋的自豪!
王應睞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更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睿智的撒切爾夫人知道王應睞這句話的含義,但她卻沒能接上下一句,只是微微一笑,當她聽到張友尚、龔岳亭一口流利的英語時,很是吃驚,她說,你們到了英國,一定找我。
撒切爾夫人回國后,到劍橋大學視察,又說到了中國人合成胰島素的事,它對劍橋大學的校長說,你們下大力氣培養(yǎng)了中國留學生,可他們都把花開在了自己的國家!
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是中國科學家智慧的結晶,也是中國精神的結晶,至今它還在熠熠生輝。
盡管,這項被世界科學界和眾多科學家看好的偉大工程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但絲毫不影響它本身的價值和意義。
至于為什么沒能獲獎,有人說它缺少重大的理論意義。
有人覺得,是因為它已經“時過境遷”。
還有人認為,成本遠遠大于效益。
再就是,過于單一,沒有形成群體效應。
也許還有什么吧。
這一切,都留給時間和歷史去檢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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