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邀參加老家招商推介會,鬧子幾宿都沒有睡好,反復在聽《舒伯特小夜曲》。鬧子想,唯有成事,宗親才會諒解。蘇紅究竟是不是橘子?想到橘子,鬧子再次頭疼欲裂。
鬧子成事得益于羅處長,老鄉聚餐,老板做東,作為駕駛員的鬧子自然忙前忙后的,見大家都入了席,鬧子想悄無聲息地退出去。羅處長回頭發現鬧子躬身退出的身影,招手說,坐下一起吃吧。
羅處長發話,老板看看鬧子說,讓你入席,坐下便是。
羅處長是個嚴肅的人,嚴肅得大家喝酒都壓低聲音說話。整個吃飯過程,鬧子屁股一直搭著椅子,見誰缺酒缺茶,立馬起身。羅處長察覺到了鬧子的拘謹,站起來對鬧子說,別光顧著招呼大家了,我敬你一杯。大家愣住了,羅處敬鬧子酒?
羅處長見大家詫異,呵呵笑著說,這個小年輕不錯。
鬧子瞬間鬧了個大紅臉,越發緊張起來,傻傻地站在那里。
大家見鬧子依然拘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讓鬧子想鉆進地縫去。笑聲跌下去,羅處長又漾出嚴肅的神情說,都是老鄉吧,相互幫扶才對。
大家都點頭稱是。
鬧子的老板搞裝修,招聘人時,因為鄉音,錄用了鬧子。后來發現鬧子能吃苦,便出錢讓他學駕駛,最后才選擇鬧子當了他的司機。老板光頭,喜歡戴墨鏡,腋間永遠夾一黑包,下車便呼呼向前,一副永遠不舒服的樣子。鬧子佩服老板,心中的感動化作感激,做事從不惜力。按說開車的照顧好老板就成,可裝修缺了人手,鬧子一樣主動當小工,惹得老板常說,員工們都像鬧子這樣就好了。時間久了,老板滿意,上上下下都滿意,鬧子總算站穩了腳跟。
鬧子這天正開著水龍頭洗車,里里外外都擦了三遍了,鬧子還不滿意,一直低頭檢查細微之處。剛歇了口氣,坐進車子休息會兒,突然手機響了,看看號碼是座機,鬧子想,誰呢?接聽電話,才知是羅處長,鬧子傻了,羅處長打我電話?他從哪兒找到我電話的?鬧子不敢多想,恭恭敬敬坐直了身子。羅處長的聲音還是那么嚴肅,話語中沒有絲毫感情,他問,還好嗎?鬧子說,還好,還好,感謝領導惦記。羅處長說,不要好高騖遠,好就好。無頭無腦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鬧子糊涂了,羅處長什么意思?我好高騖遠了?鬧子激動而又忐忑,最后發動了車子。
實際上羅處長是認識鬧子的。
有天,羅處長送兒子上幼兒園,路上接到一個重要電話,說得投入,忘記了身邊的兒子,等打完電話,一回頭兒子不見了。當時就在一個街口,街口連接到四五個不同的巷子。兒子走到哪個巷子里呢?羅處長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找,人們都說沒有見到一個孩子。羅處長急眼了,不敢再耽誤,一路小跑,到附近派出所報了警。那天鬧子起早趕活兒,開的是大車,剛搬下車上的料,出來吃早餐,恰好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哭,鬧子心有不忍,主動上前問,小朋友,哭啥呢?孩子見鬧子灰頭土臉的,哭聲更大了。孩子五六歲,特白凈,因為受到驚嚇,一直說不清是哪個幼兒園的。鬧子顧不得吃早飯,安慰說,不怕,叔叔帶你找爸爸去。鬧子把孩子送到了派出所,說完情況,又趕回原地。后來羅處長找過鬧,可惜沒找到。過了幾天羅處長又送兒子上學,同一條街口,兒子見到了鬧子,一直用手指著,羅處長問兒子,認識?兒子說,他,他。羅處長意識到見到了送兒子去派出所的人,想上前感謝,一看到鬧子民工的樣子,突然硬了心腸,想,算了,認識后不定多少麻煩呢。于是對兒子說,要遲到了,趕快走過去。兒子猶豫了下,不再堅持,走向另一條巷子去。事后羅處長一直心存愧疚,感到挺對不住那個民工的,最后想,假如有緣,能再碰到他,一定好好感謝一下。
結果老板請客,居然無意間真的碰到了鬧子,誰說世界很大沒有因緣巧合呢?
認識鬧子后,羅處長問老板要了鬧子的電話。老板不知道羅處長什么意思,看他嚴肅,猜測許是防范遇到啥棘手的活兒,喊鬧子幫忙,不懂裝懂說,明白了呢。羅處長想,明白個啥呢?我只是不想多來往而已。
一個月后,一位地產商請羅處長推薦一個靠得住的人替他們開發的樓盤做物業委托管理,羅處長想到了鬧子。羅處長打電話就想告訴鬧子這件事,聽鬧子說自己挺好,羅處長就忍下了話兒。
第三天,那個地產商又催羅處長,羅處長這會兒打定了主意,還用固定電話打了鬧子的手機。開口就問,真的挺好嗎?鬧子說,挺好呀,真的挺好的。羅處長問,假如,我說的假如,有個機會讓你當老板,愿意嗎?當老板?怎么可能?鬧子以為羅處長開玩笑。
誰知道羅處長說了來龍去脈,鬧子猶豫說,我哪兒會做物業委托管理呢?
羅處長漫不經心地說,投資不大,想想看,過去你會開車嗎?最后羅處長不容置疑地說,好了,就這么定了,有關手續,我帶你去跑就是。
在羅處長的幫助下,鬧子毫不費力地取得了那個樓盤的物業管理委托權。
鬧子當了老板,一直想找羅處長報恩,誰知道他聯系不上羅處長,打固定電話,原來是街上電話亭的。鬧子問老板要羅處長的手機號碼,老板說,看不出人家不想給你號碼,不明白咋的?鬧子不明白。老板搖頭。鬧子想,這個羅處長,幫了我,卻不想聯系我,難道世上真有觀世音菩薩再世?
鬧子真名叫王大鵬,宗家三叔起的名字,三叔對爹說,岳飛,岳鵬舉,知道吧。鵬字豪氣。爹說名字起大了,得有個小名往后拽拽。想了半天才說,就叫鬧子吧,落地就愛哭,叫鬧子合適。鬧子叫開后,人們忘記了王大鵬,記住了鬧子。
也許名字鬧的,鬧子從小就不消停,三歲前愛哭,常常無來由地哭個天昏地暗不停歇。八九歲前后愛逮魚摸蝦,成天在溝塘堰壩爬來爬去。上學后,鬧課堂鬧同學,有時候把老師氣得直抹眼淚。男孩子頑皮,正常。爹娘沒有上心。誰知道初中畢業那年,鬧子告訴娘,這輩子就橘子了,非她不娶。娘嚇壞了,怎么能喜歡橘子呢?娘話不成句地說,千刀萬剮,沉塘滅尸,族規在呢。娘說得陰森恐怖,鬧子不信,早出了五服了,嚇唬誰呢?
娘說,如果不想你爹殺了你,就斷了這個念頭。
鬧子心思都在橘子身上。如何能肯?再說,祖上八代才同祖,法律都允許了的事。鬧子不服氣,大聲懟娘,《婚姻法》說行,為啥不行?
娘說,同宗同姓就不行,這是規矩。
鬧子更加急切,大聲問,規矩大于法律?
娘說,亂親不能亂戶,祖墳在呢。
鬧子火急火燎地辯解,張王八百年前是不是一家?姓陳姓田的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也不能通婚?
娘說,你想族人咒死你爹殺死亂棍打死,就跟橘子好下去。
鬧子被娘氣咻咻的話嚇住了,沒了主意,只好問橘子。橘子生性靦腆,當初鬧子追求她時,便擔心這么一層,一直不點頭。后來一起上學,一起下學,遇到雨雪天氣,碰到斷橋斷路之時,鬧子常背橘子過去,背來背去的,有了依賴,一切都在含混中。問題出在一條狗身上。有天上學,遇到了一條小牛犢似的狗橫在必經之路上。橘子小時候最怕狗,何況那么大條狗呢?橘子嚇軟了腿,想繞開卻邁不動腳步。狗見橘子發抖,以為挑釁,對著橘子呲牙咧嘴。鬧子為了橘子,彎腰撿起土塊。鬧子的舉動驚嚇了狗,狗突然撲上前咬橘子。鬧子想都沒想,一個健步護住橘子,結果被狗咬傷了胳膊。橘子不知鬧子受傷,慌忙失措間藏進鬧子懷里,等清醒過來,才發現鬧子的胳膊傷了,急忙拉著鬧子去了學校衛生室。
鬧子胳膊好了就到了冬天,冬天結冰,到處硬邦邦的,鬧子拿根甘蔗,一直敲樹砸冰。甘蔗是爹窖藏的,鬧子想帶一根給橘子吃,一路追趕橘子。好不容易追上,橘子恰好被一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攔住了去路。橘子見到鬧子,嚇得躲到鬧子身后。鬧子二話不說,舉起甘蔗就砸。鬧子不是那個年輕人的對手,三拳兩腳被那人打到水田中去。鬧子火氣噌噌直冒,上來拼命,年輕人被鬧子的氣勢嚇到了,翻身就跑,鬧子追了幾條田埂才罷休。氣消了,北風卻緊了,鬧子凍得瑟瑟發抖。橘子怕鬧子凍壞了,把鬧子帶到了一處溝塘坎下,找來火種,點著枯草,幫鬧子烤濕褲子。脫了褲子,鬧子更冷,橘子就解開懷,把鬧子的腿裹進懷里。
熬到初中畢業,鬧子鼓起勇氣說了他跟橘子的事,可娘說是宗親,說啥也不行。咋辦呢?鬧子有委屈,便找橘子。橘子這才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也沒了主意。橘子對鬧子說,我找老師問問去。老師沒經過認真思考,隨口說,按說你們還年輕,不該戀愛呢。想到他們已經畢業,老師嘆息說,雖說不違背《婚姻法》,可對于一個家族來說,規矩往往大于法律。老師越說越嚴肅,說到最后不無擔心地說,即便你們結了婚,想到未來了嗎?如何在村里活口呢?老師的提醒讓橘子特別傷心,她沒有想這么遠這么深,她謝過老師后,一直落淚。離開老師的時候,橘子甚至無力走路了,一路扶著墻和樹回去的。
幾天之后,橘子便一聲不響地離家出走了。
橘子爹娘到處找橘子,清楚緣由之后,橘子爹便找鬧子爹拼命,鬧子爹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撲通跪倒在橘子爹面前說,看我劈了這孽種,替你出氣。
鬧子躲閃喊,什么破規矩?我犯了啥錯?
爹掄起鐵鍬,追趕著鬧子。娘喊,跑呀,你爹真會劈了你。
鬧子一溜煙般地甩開了爹,躲進一塊麻地。天黑了,還不敢回去,鬧子想,橘子說找老師討主意,肯定老師是說了啥嚇跑了橘子,不行,得問老師去。鬧子找到老師家里,老師委屈地說,我說啥了呢?好像說了擔心。鬧子說,橘子不出事就沒你的事,出了事,我自然會找你拼命。鬧子說得又橫又兇,老師連連搖頭。鬧子見老師緊張,趁機說,借我二百元錢,我找她去。老師自認倒霉,掏出二百元遞給鬧子說,我咋遇到你們這種學生!
鬧子彎腰鞠躬,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鬧子想,橘子,找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你。
二
鬧子過去常聽橘子念叨畢業后就去上海,鬧子知道橘子不會選擇別處的。拿到二百元錢,鬧子只身去了上海。等到了上海,鬧子才徹底蒙了,上海咋這么大呀,想找橘子可架不住大海撈針。很快口袋幾十元錢花光了,連吃飯也成了問題,余下的日子鬧子只能死乞白賴打短工。十六七歲的孩子,打短工掙的錢只夠糊口,饑一頓飽一頓,半年下來把自己糟蹋成了乞丐般模樣,鬧子不在意,想,別說還能活命,就是真當了乞丐,我也要找下去。
三四年過去了,橘子依然杳無影信,等來的卻是爹娘找到了上海。見兒子糟蹋成乞丐般模樣,爹娘心疼,勸鬧子回去。鬧子說,找不到橘子,打死都不回去。爹跪在鬧子面前說,好姑娘多呢,回去爹傾家蕩產也會給你說門親事。鬧子說,誰也不中,就要橘子。娘說,咋魔怔了呢?鬧子說,都是你們的規矩害的,怨誰?
爹娘勸不動鬧子,憋下一口氣,回家不到三年,雙雙抑郁得病,先后撒手離去。鬧子沒想到爹娘會因為他傷心生病,前后腳離去。苦惱中,只能把恨記在規矩頭上。安葬了爹娘,鬧子更為牽掛橘子,再次返回上海。他想,找不到橘子我是不會回去的,我就要挑戰狗日的規矩。
說來蹊蹺,鬧子回到上海不久,在漕寶路的一條弄堂里,遇到了長得特別像橘子的蘇紅。鬧子篤定蘇紅就是橘子,追上蘇紅喊,橘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呢。
蘇紅看到鬧子,受到驚嚇,之后,臉上露出冷漠,扭頭而去。
鬧子追上蘇紅喊,橘子,你咋不認識我了呢?
蘇紅停下腳步,冷冷地說,我不是橘子,你認錯人了。
鬧子說,怎么會錯呢?你變成啥樣我還不認識?
蘇紅有些遲疑,最后還是堅定說,我不是橘子,你確實認錯人了。
春夏之交,那天一直下著小雨,到處濕漉漉的。鬧子追過一條弄堂,跟到漕寶路,蘇紅還甩不開鬧子,最后停下來嚴肅地說,我真不是橘子,再這么糾纏,我報警了呢。
鬧子傷心,活脫脫的橘子,咋會認錯呢?又看看自稱蘇紅的橘子,鬧子想,橘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不想認我。于是湊上前小聲說,名字改得好,蘇紅、王大鵬,別人再也不會認為我們是宗親。
蘇紅紅著眼睛說,說的聽不懂咋的?
鬧子說,爹娘被我氣走了,還要我咋樣呢?
蘇紅突然激動起來,發火說,你是不是真有病?告訴你了,我不是橘子,我叫蘇紅。
鬧子說,你說不是就不是?鬧子跟到了蘇紅的住處,蘇紅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堵住門問鬧子,你打算糾纏多久?不怕我報警?
鬧子說,糾纏一輩子,直到你承認是橘子為止。
蘇紅惱火,什么橘子、桃子、梨子的?
鬧子比劃著說,狗,小牛犢一樣的;流里流氣的年輕人,烤火,焐腿,最后我還扎進你的懷里。
蘇紅別過臉搖頭說,什么亂七八糟的?
鬧子說,這輩子即便被鍬劈死被亂棍打死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不會離開你。鬧子學娘一口氣也說了三個死,蘇紅打了個冷戰,之后,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橘子,真的不是。
鬧子說,不承認是吧?那我就蹲在這里,直到你承認為止。
蘇紅沒轍了,吵吵嚷嚷不是事兒,先讓這個蠻不講理的人進屋說話。鬧子進了門,就放松了情緒,正兒八經坐著,高聲說,這才對嘛,我不會認錯的。
蘇紅早淡定了情緒,嚴肅地說,告訴你,我不是橘子,你說的話我半句都沒聽懂。
鬧子哈哈大笑說,怎么會呢?不是橘子會讓我進門?糊弄誰呢。
蘇紅拽起鬧子往外推,鬧子以為橘子開玩笑,笑嘻嘻地說,橘子,這下好了,我們終于走到了一起。
橘子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不想告訴鬧子而已。見鬧子糾纏,她只好不停地走動,最后停下腳步警告說,再不走,我就報警。
鬧子說,報吧,怕你不成?
蘇紅眼淚呼啦出來了,泣聲說,求你放過我好嗎?
鬧子說,不是橘子,我自然不會糾纏的,是橘子不可能放過的。
蘇紅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擦干眼淚說,房子我租的,雖說只有一室一廳一衛,可房租嚇人。你賴著不走,就在客廳做個隔間,房租一人一半。
鬧子說,我沒有錢,怎么付你一半租金?
蘇紅恨得牙疼,揮揮手說,好吧,沒找到工作前,我先墊付,找到活路,一次結清。
鬧子連連點頭說,行,我就說你是橘子吧,否則咋會收留我呢。
蘇紅不知道咋會遇到鬧子,鬧子還這么執迷,咋辦呢?蘇紅平復了情緒,公事公辦地擬就了一份合租協議,遞給鬧子說,簽字。
鬧子想,這個橘子,太有意思了,還簽協議,好吧,簽就簽,還能咋的?鬧子拿筆就簽,簽字的時候,一抬眼,看到了蘇紅寫下的字,雖說有點歪斜,可那是鬧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體,鬧子指著字說,明明就是橘子,還不承認。
蘇紅奪過協議說,又提橘子是吧,那我就撕毀協議。
鬧子問,人長得像,不能字也像吧?
蘇紅歇斯底里地喊,我咋知道橘子的字啥樣的?
鬧子不吭聲了,鬧子想,有你承認的那一天。
如果鬧子不去管蘇紅,還能相安無事,問題是,鬧子住下后處處干涉蘇紅生活。
蘇紅在一家公司當接待員,免不了回來很晚。可鬧子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她為啥這么晚才回來,還常常醉醺醺的。蘇紅咋解釋呢?她不能說剛到上海不久,便被一個小老板強暴了吧?更不能說,那之后就改名叫了蘇紅,發誓說,從此橘子死了。見到鬧子的瞬間,橘子突然傻了,怎么辦?能相認嗎?相認鬧子會原諒我嗎?我還配得上鬧子嗎?
那是剛到上海不久,她找不到事做,就到保姆招聘市場,被一個小老板挑了去。剛開始挺好,女主人還讓她吃住都在家里。那個夏天,雷雨交加的夜晚,女主人因為外出旅游,一直未回,小老板在外面喝醉了酒,把持不住自己,就強暴了她。橘子想報警,小老板嚇醒了酒,知道事大,威脅說,報警我大不了蹲個五六年的,出來肯定不會放過你。見橘子軟弱,繼續威脅說,我也可以找人替我證明,說你故意勾搭我,為了上位。小老板見橘子猶豫,再次施壓說,上海這個地兒,不是你能說清的,不如給你幾萬元,私了,你也有些面子,大家都相安無事。橘子沒有想到小老板這副德行,可她怎么辦呢?無親無故,找誰說委屈?再說,真抖摟出去,能說清嗎?她一個人走到黃浦江邊,本打算跳江,卻遇到一個老人主動跟她說話,老人一直徘徊在她附近,見她可能有輕生意圖,老人上前勸說,姑娘,千萬不能想不開呀,遇到想不開的事,想想爹娘,想想親人,活著比什么都美好呢。老人很慈祥,一直不停地勸說下去。橘子最后抱住老人的胳膊哭了半天,才放棄了輕生的念頭。老人見橘子難受的樣子,一直不敢離去,黃浦江邊燈火輝煌,暴虐的熱風鼓起了海浪,砸向岸邊驚天動地的。老人看看浪花說,說出心中的委屈,或許我可以幫助你。橘子不想說被人強暴,編排理由說,找不到工作,無法活口呢。老人猶豫了下說,看你年輕,也是老實人,不行,到我家里去,我們老兩口正缺一個保姆呢。橘子跟著去了老人家里。不到半年,老人發現橘子能吃苦,又干凈,就對他兒子說,這姑娘年輕,當保姆可惜了,不如到你公司做點事。兒子聽老人的,就讓橘子當公司辦公室當了接待員。
這些復雜經歷,蘇紅能跟鬧子說嗎?
假如鬧子不管不問,還能將就下去,可鬧子篤定她就是橘子,還處處約束,怎么辦呢?
面對鬧子的追問,蘇紅陡然打定主意,他不是擔心我誤入風塵嗎?索性我承認自己就是夜女,讓他失望乃至傷心,他肯定會主動離我而去。打定主意,蘇紅說,你說我干啥的?看不出來嗎?
鬧子說,橘子,你肯定遇到傷心事了,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蘇紅說,我一個壞女人能有什么麻煩事?
鬧子發瘋般揪住蘇紅的衣領,大聲說,你不是。
蘇紅被鬧子的神情嚇住了,最后一刻還不松口,她閉上眼睛,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真說不出口呢。
鬧子被蘇紅的神情嚇住了,眼睛一黑,癱軟在凳子上。
蘇紅?橘子?橘子真的學壞了?起起伏伏,她中間究竟遇到啥事?
她是橘子,為啥不敢承認,還這么痛苦呢?
橘子,你到底咋了呢?
三
冬天的陽光一直照不透霧霾,大家都戴了口罩,鬧子堅持不戴,還詼諧地說,這點霾算啥,鄉下人塵土都不怕。鬧子瞧不起那些惺惺作態之人,一點霧霾,至于嗎?鬧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大街上,大聲說話,大口喘氣,還說,你們看看,我有事嗎?
老家的招商推介會定于元月八號,元月八號這天,鬧子吃完了中午飯,叫來了司機小常,鬧子故意大口喘氣說,藍島大酒店。司機小常立馬回聲說,好嘞。司機小常知道鬧子心情好,把車開成溜冰狀。鬧子一直閉著眼睛,想開心的事,是呀,老家招商推介會邀請了我鬧子,我不成事,能被邀請嗎?十來年了,終于得到了承認,受到鄭重邀請,這是何等榮耀的事情!可惜爹娘不在了,橘子也不在,他們在的話,不定多么驕傲呢!司機小常見鬧子不說話,故意說,王總衣著很搭。那是鬧子刻意買的衣服和領帶,瘦身款式。鬧子上車后擔心西服揉皺,正兒八經地脫下西服,掛在另一邊的座椅后背上。
鬧子聽司機小常夸他,顯擺說,頭上一盞燈,心中藏千軍。
小常嘀咕說,一盞燈,一盞燈。隨后笑嘻嘻地駛過一個紅綠燈,把車停在酒店門廳,說到了呢。
鬧子下車穿好衣服,在胳膊彎子上搭上大衣后,才對小常說,候著。
小常脆生生地答,好嘞。
鬧子看下手表,不到下午兩點,離推介會還有四十多分鐘,這才放慢了腳步,走成了享受狀,隨著三三兩兩的人趟過旋轉門。
大廳指示牌顯示會議安排在三樓,鬧子不想乘電梯,想爬爬樓梯,剛走到三樓轉角平臺,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蘇紅?鬧子緊走幾步追上,確認就是蘇紅后,想,消失幾年了,咋又冒出來了呢?
鬧子喊住蘇紅說,真是你呀。
蘇紅見是鬧子,并沒有搭腔。鬧子緊跟幾步問,這么多年,去了哪里?
蘇紅不想說話,態度有些傲慢。
鬧子來氣了,挑釁說,不跑夜場了?
蘇紅并不回答,加快了步伐,橐橐而去。
鬧子不甘心,攆上前,總得給個解釋吧。
蘇紅警告說,閉嘴,你還欠我房租和飯錢呢。
一旁隨行人問蘇紅,蘇總,認識?
蘇紅不說話,撇過鬧子向會議室走去。
鬧子愣怔想,咋?蘇紅也成了老總?
想起跟蘇紅分道揚鑣,鬧子心里一直酸酸的,那種酸痛時常發酵,讓他無法自已。不承認自己是橘子也就算了,居然無視我的存在,天天放縱自己。整個夏天,蘇紅不僅涂夸張的口紅,還穿低領無袖衫,對他卻好像空氣一般,視而不見。
鬧子沮喪到了極致,見蘇紅那樣,常常揪住頭發,“咚咚”往墻上撞。
蘇紅見鬧子發瘋,不屑地說,犯什么神經?
鬧子發瘋般沖向樓下的雨地里,幾個來回,早變成了落湯雞。有好心人替鬧子撐住了傘,鬧子回過神,捂臉又跑回屋里。
蘇紅見鬧子痛苦萬分,心里也不好受,可她打定主意要讓鬧子傷心離去,不敢心生憐憫。
鬧子痛不欲生,她故意打開音響,播放的是她愛聽的《舒伯特小夜曲》: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里
愛人我等待你
聽蘇紅聽音樂,鬧子抱住頭在床上打滾。
吵架開了頭,鬧子索性不再顧忌,蘇紅吃飯、穿衣、接聽電話、如廁等,他都要管。被逼到墻角,還顧及什么呢?
蘇紅面對鬧子的約束,冷漠地說,你沒有資格管。
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月亮沉溺在燈光里,深夜凌晨,鬧子一直等蘇紅回來,他甚至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腳步聲。等蘇紅打開門,醉醺醺靠在墻上,連短袖衫都卷到胸罩上了,居然還把錢包也插在胸罩里,看看像什么樣子?鬧子扶住蘇紅問,誰欺負了你?
蘇紅抽出錢包罵,誰怕誰!
鬧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是鬧子忍耐了很久的委屈和怒火,他再也不想憋下去,順手給了蘇紅一巴掌,大聲罵,橘子,你就甘愿墮落下去?
蘇紅被鬧子打蒙了,大聲喊,誰是他媽的橘子?蘇紅不管不顧,一直把鬧子往外推。鬧子架不住面子說,我走,這就走。
最后鬧子丟下蘇紅一個人走到了大街上。
委屈和傷心,籠罩住鬧子全部身心,他走來走去,還是放不下蘇紅,他想,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橘子還是蘇紅?是橘子的話不該這樣的,不是橘子為啥長得這么像呢?連字體都一模一樣?斷定還是橘子,又放不下,假如他是橘子,我能撒手不管嗎?不行,我得回去。他又一點一點地摸回蘇紅的住處,等他垂頭喪氣地拍響蘇紅的門時,自己倒先哭出了聲。
鬧子坐在自己的床上,抱住枕頭,抵住心口。蘇紅似乎清醒了許多,見鬧子回來,不管不問走出隔間說,我還得出去一下。
這么晚了,到哪兒去?
蘇紅冷淡地說,做我們這種事的,哪有天明早晚呢?
鬧子拿頭碰墻。
蘇紅走進洗手間,描眉、粘貼假睫毛,等蘇紅走出洗手間時,見鬧子還在墻上撞頭,不屑地說,演給誰看呢!
鬧子的心思跟著蘇紅蹬蹬的腳步聲走了,鬧子徹底絕望了, “啪啪”摑自己耳光,打到最后,鬧子用被單捂住自己的嘴,才把哭聲憋回肚子里。
鬧子哪里知道,蘇紅一心想要逼走他呢。蘇紅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需要的就是讓鬧子傷心和絕望,最后離去。她知道再耽擱下去,肯定會露出馬腳的,她呢,依然會繼續愛上鬧子的,那時候如何解釋清楚過往呢?鬧子能原諒她的過去?就這么著吧,戲還得演下去。只是蘇紅心里一點也不好受,她痛苦萬分地想,鬧子,對不起,我本不想傷害你。
蘇紅一個人走到大街上,坐在一棵花樹下悄悄哭泣。
城市的燈光正在暗弱,車流再次蘇醒,蘇紅想,也許這次鬧子會徹底死心了。想到鬧子死心,她又難受,她想,好好的,咋就弄成這樣了呢?可又能怪誰怨誰,眼下也許這樣才最為合適。她對燈火說,鬧子,別怪我狠心。她對蘇醒的車流說,鬧子,別怪我欺騙你。她對微微吐白的天空說,鬧子,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輕輕飛去,知道嗎?愛人,我一直在等待你。
是的,蘇紅心里又盤旋起了那首耳熟能詳的《舒伯特小夜曲》。
四
鬧子跟在蘇紅的后面走進會議大廳,參加推介會的人很多,多到讓人目不暇接的地步。
簽完到,領到會議材料,找到位子坐下去后,鬧子一直尋找蘇紅,見蘇紅坐在他前面,鬧子想,她真成老板了?位子還這么靠前,說明比我做的還要成功嘛。
眼下的蘇紅不像橘子,也許我真弄錯了呢,說不定世上就有這么相似的人。
鬧子自己糊涂起來。
那天清晨,鬧子選擇瘋狂離去,他想,我要找真正的橘子去。他想,橘子肯定還在上海,橘子肯定活著,否則她爹能放過我嗎?橘子活著,我會找到她的,不管她躲到哪里?又過去四五年,哪兒有橘子的影子呢?那么橘子究竟去了哪里?
沒容鬧子多想,推介會便開始了,家鄉招商局長率先上臺推介項目,引資項目多為一產、三產之類的。推介詞沒有新意,無非縣情縣貌、經濟發展狀況。接著是縣長上臺講話,會場安靜多了,縣長中等個子,胖乎乎的,不過看起來很有氣場,話音也很瓷實。縣長說到動情處,幾度想流淚。
輪到上海老鄉聯誼會會長致辭,鬧子眼睛一亮,沒想到會長竟然是失聯多年的羅處長。鬧子心里有了波動,羅處長還在上海呀?幫了我,為啥又不聯系我呢?羅會長不像過去的羅處長那般嚴肅,說話幽默風趣,聲息控制得也很好,他說,我是多年媳婦熬成婆,老了,熬成了會長,好吧,這個職位給了我好好活下去的動力,能給家鄉辦點事情,我樂此不疲呢。縣長插話說,羅會長謙虛,你是家鄉的驕傲。羅會長羞澀一笑說,老了,就不知道輕重了,所以不怕得罪大家。說完客套話,羅會長話鋒一轉說,說白了,今天我是來掏大家口袋的,嘿嘿,為了家鄉發展,都得助把力,甘愿讓我掏不?羅會長最后強調,隨著梯度戰略轉移的實施,家鄉注定要跟上發展的節奏,掏大家口袋最終還是為了大家發財,家鄉的發展就是大家發財的機遇,你們說是不是呢?羅會長裝瘋賣萌,笑嗔噱趣,會場有了不錯的呼應。氣氛融洽了,繃著的情緒才落地。羅會長成功講完話。之后,就舉行簽約儀式。那些簽約項目多半是已經落實,重新拿到推介會上簽的,目的就是給大家造成老板們紛紛返鄉投資的感覺。
簽約之后,便是聚餐,聚餐才是推介會的重要程序。
聚餐很講究,不僅設有桌次,還擺了座卡,連縣里準備的小禮品也很講究,都是當地有特色的小吃。分量雖不多,樣式卻十分精美。座卡上寫著每個人的名字和職務,大家對照餐桌座卡,各找其座,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聚餐前,縣長照例要說祝酒詞,縣長的即興講話博得大家熱烈的掌聲,隨后才進入正式的喝酒環節。你來我往,大家都有激情。
幾杯酒下肚,氣氛隨之活躍起來,老鄉見老鄉,很快斯文掃地,多了江湖之上的嘈雜聲。縣長看時候差不多了,便隨著羅會長以及上海招商聯絡處主任下桌敬酒。
鬧子坐的餐桌看起來居中,這樣的桌次最好,既不寒酸,也不顯眼,不像被安排到最后那些桌次的人。好在縣長不分彼此,每桌都到。羅會長帶人走到鬧子桌上時,縣長說,耽誤大家時間了。問候過后,上海招商聯絡處主任便一一介紹嘉賓,羅會長跟著寒暄。縣長聽完介紹,似乎很認真地要記住每個人的姓名,之后,才舉杯。眼看羅會長就要離去,鬧子急了,走到羅會長面前單獨敬酒說,羅處長,還認識我嗎?羅會長見是鬧子,微微一笑,笑完之后說,鬧子吧。鬧子特別開心,猛地喝完一大杯說,你是我的恩人。
羅會長不解釋,還是微微一笑。縣長回頭看羅會長,問,之前認識?
羅會長并沒有說話,隨著縣長向另一桌走去。
鬧子望著縣長和會長的背影,情緒激動。鬧子想,終于見到老家的縣長啦,還見到了恩人,真是三生有幸,想想看,不是成事了,能見到他們嗎?
縣長一行到了蘇紅的餐桌上,羅會長好像跟蘇紅也很熟悉,將她介紹給縣長,縣長明顯多了熱情,碰酒結束,會長和縣長一起站著跟蘇紅說話,蘇紅的笑聲格外清脆。
蘇紅怎么會認識過去的羅處長現在的羅會長呢?縣長為啥那么開心?鵪鶉插上羽毛,真成了鳳凰?他們知道不知道蘇紅是夜女?
羅會長和縣長終于跟蘇紅說完了話,大家一起走向了下一桌。
下一桌有個理平頭的中年人不知為啥不高興,故意大聲說,讓那些大老板們回家投資吧,投資這種榮耀的事情輪不到我們。羅會長猛地一怔,縣長也不知道那個中年人為啥不高興,忽而意識到是因為座次,就笑了,話鋒一轉說,縣是大家的縣,家是大家的根,無論誰回去,我都舉雙手歡迎。羅會長幽默地說,說不定你們中間就能出個比爾·蓋茨呢。那個平頭的中年人不依不饒地說,我等不是縣長重視的人,可我提醒縣長,投資要的可是真金白銀。縣長呵呵笑,勸大杯舉杯,大家都舉起杯,縣長深喝了一口,又走向下一桌。一輪下來,回到主桌,縣長早搖搖晃晃了。不知道為啥,縣長剛坐下,上海招商聯絡處主任便跑過來喊蘇紅,蘇紅跟著主任走向了主桌,很快有人騰出位子,蘇紅便坐在縣長和會長之間,一起喝酒說話。
鬧子喝多了酒,有些不服氣,蘇紅有什么資格跟會長和縣長坐在一起?氣血上涌,鬧子有點醉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了主桌,鬧子敬了羅會長、縣長酒之后,指指蘇紅問羅會長,你們認識?
羅會長不說話,縣長見鬧子神情不對,生怕出亂子,站起來解圍說,少喝點,意思到了就行。
鬧子看著蘇紅,蘇紅不看鬧子。鬧子端杯站在蘇紅身邊說,敬你一杯。
蘇紅站起來,并不說話,鬧子突然發難說,鵪鶉變鳳凰就不肯相認了?
蘇紅不說話,也沒有舉杯。
大家見鬧子出言不遜,想聽鬧子還說啥,等著下文。
蘇紅機智地解釋說,一個舊相識,中間有些誤會。
羅會長扯過鬧子說,相逢一笑泯恩仇,真喝多了?
鬧子見恩人阻止,這才悻悻地說,不是會長,我非揭開你的老底。
蘇紅沒有發作,也不看鬧子,大家都坐下不搭理鬧子,鬧子無趣,只好又看了蘇紅一眼,才眼淚迷蒙地離去。
回到座位,鬧子感覺天旋地轉的,這么點酒沒有理由醉呀,為啥這么暈呢?他想,肯定生氣弄的,得,到洗手間洗把臉,看看能不能清醒點?對著洗手間的穿衣鏡,看到鏡中的自己,突然百般厭惡起來,這就是鬧子?你不該這樣的?隨著厭惡,腦海里突然跳出了橘子和蘇紅。橘子變成了蘇紅,蘇紅變成了橘子。橘子和蘇紅怎么也糾纏不到一起,鬧子突然失態,大聲哭了起來。
鬧子不知道他喝醉酒有愛哭的毛病,他過去沒有醉過,也沒有發現自己這個毛病。今天,他確實醉了,一個人在洗手間哭得特別傷心,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著走出洗手間,走到餐廳。餐廳里突然安靜下來,咋還有人哭上了?
鬧子并不知道自己出丑,哭著喊橘子。別人問,橘子是誰?他又不說橘子了,說大狗。還沒有說清楚狗的事,說狗變成了牛犢。由牛犢又跳到流里流氣的年輕人身上,越說越離譜,說他扎進橘子的懷抱里,還說,橘子的懷抱多么溫暖呢。顛三倒四,別人一直聽不清鬧子說什么,縣長對招商聯絡處主任說,怎么把這種人邀請參會呢?
主任不想說是羅會長提出的,走下桌到鬧子的面前,抱住鬧子說,有啥委屈以后說,這里是酒會。
鬧子說,你問問蘇紅是不是橘子?她不是,她不配!
主任說,什么橘子?蘇總是重要嘉賓,有誤會以后溝通,不帶這樣的。
又上來一群人,把鬧子推出大廳,鬧子趴在花壇上接著吐,司機小常聽見動靜,見是鬧子,急忙跑來問,咋喝這么多呢?
鬧子說,她不配!
大家不知道鬧子說啥,一心想丟下包袱,于是主任對司機小常說,他喝醉了,快帶他回去。
司機小常接過鬧子說,王總,誰惹了你?
鬧子嘟嘟囔囔還在說不配。
司機小常想,肯定是喝酒沖撞了性子,趕緊把鬧子抱進車去,自己利索地上了駕駛座,一腳油門,車猛地躥了出去。
五
清醒后,鬧子的懊惱越發遏制不住,參加推介會本來是件光榮而驕傲的事情,沒想到讓他弄成了那樣的結局。他想都是蘇紅害的。
鬧子一直心存愧疚,想找羅會長和縣長道歉,可酒會結束了,上哪兒找他們去?
看來只能找招商聯絡處主任了,道歉是必須的。
這天晴好,霧霾散了去,到處清爽爽的。鬧子處理完手上事情,打起精神獨自開車去找主任,招商聯絡處租的是藍島大酒店的房子,主任并不難找。鬧子走進主任辦公室,見屋里坐著個年輕人,便退回一步,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外。
年輕人走出來問,找主任?
鬧子說,是的。
年輕人說,他在屋里呢。
鬧子優雅地走進主任辦公室,主任見是鬧子,并不客氣,甚至帶了些厭惡,冷漠地問,有事?
鬧子說,我想道歉,順便問問蘇紅的消息。
主任說,人與人之間要學會寬容,就算蘇總曾經對不起你,也應該選擇原諒,大眾場合,有那么詆毀人的?
鬧子說,中間有些誤會。
誤會也不能不控制自己情緒,還罵人!
說到那晚,鬧子記不清他出了何等洋相,站起來又道了一次歉。
主任說,道歉倒未必,反正丟人的是你自己。
鬧子說,丟人的事情已經發生,想改變也沒辦法了,只是你能不能把蘇紅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呢?
主任說,你們有誤會,想想我能給嗎?
鬧子說,我問問她咋變成這樣的?
主任說,變成啥樣了?人家蘇總可是正派人。
蘇紅正派人?啊呸。
一個夜女搖身一變,正派人,天大的笑話。你知道嗎?見我糾纏,過去還給我介紹什么對象呢?我能要夜女?鬧子心潮起伏,不能平靜。
主任見鬧子無聊,站起來想送客,鬧子不好觍著臉坐下去,看主任不耐煩,轉移話題說,我會回老家投資的。
主任揮揮手手說,投資不在乎你一個,以后再說吧。
主任說話的口氣一前一后像變了一個人,不是說歡迎回家投資嗎?
主任說,那是對成功人士說的。
鬧子不想說話了,他在主任眼里算不上成事之人,看來自己高看了自己。鬧子臉一紅,走出主任辦公室說,主任你等著,看看到時候誰才是成功人士?
主任多了些不耐煩,鬧子只好走向電梯口。之后他聽到主任“砰”地關上了門。鬧子難受起來,主任咋這樣呢?
電梯口聚集了不少人,鬧子兩腿發軟,扶著墻才站直身子。走進電梯,鬧子不想主任了,又想起蘇紅,他想,怎么才能找蘇紅的聯系方式呢?她說不定就是橘子。
坐進駕駛室,鬧子想明白了事情的癥結,主任不待見自己,肯定是因為自己那晚丟了人,那晚咋會那么難受呢?咋會哭了呢?都是蘇紅鬧的,她不出現,我不會失態的。
鬧子一路上都在感慨,世事真會弄人,一個夜女也變成老板了,到底哪兒出錯了呢?假如,說的是假如,蘇紅就是橘子的話,我能不能原諒她呢?鬧子被自己的設想,卡住了思維。
鬧子把車開得比心思還亂。
回到公司,心里漫出一股不服氣,召集公司管理人員開會,鬧子想,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到底有沒有成功。說起回家鄉投資,副總小汪問,想好了?小汪大學畢業,是鬧子特聘來的,他分析說,創業成功,都想榮歸故里,可我們要考慮一下一個縣城地產發展空間到底有多大,分析一下物業委托代理能做成多大的蛋糕才行。
鬧子撓撓頭說,我沒有想到賺錢,只想證明自己。
有這個必要嗎?小農意識。只是副總小汪沒有說出口而已。
大家七嘴八舌,有說行,有說不行。討論了半天,沒有所以然。鬧子敲著桌子說,我是下了決心的。既然老板做出決定,大家還說什么呢?集中討論如何回去,副總小汪調轉話頭說,那就利用人脈資源,爭取最大優惠。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說中國就是個熟人社會,沒有人脈資源,做啥都不會成功的。
鬧子用手制止了大家的議論,拍板說,小汪,你跟我回去,今天下午就走。
這天下午,天開始陰沉,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下不了雨,出發前,鬧子多了一往無前的情緒,一直豪情萬丈的。司機小常說,回家好呀,誰不想家呢?司機小常也是老鄉,鬧子想起過去的老板,才錄用的小常。
副總小汪不無譏諷地說,富貴不歸鄉,猶穿錦衣夜行。
鬧子聽副總小汪顯擺,抬頭說,以為我不知道劉邦說的?諷刺人咋的?
副總小汪吐吐舌頭,不再說話。
高速路上,車子跑得飛快。鬧子反復提醒,慢點。小常還是慢不下來,鬧子知道小常思鄉心切。鬧子閉上眼睛,還在想蘇紅的事情,從那天蘇紅的神態看,肯定做得不錯,她咋就成了老板呢?只顧生氣,沒有要下電話,也沒問她做啥生意?那晚為啥那么沖動呢?想不明白蘇紅,鬧子開始責備自己,三十了,還這般沖動,什么時候能成熟呢?還有,怎么才能挽回影響呢?鬧子坐正身子想,難道自己居然愛上蘇紅了?否則為啥那么痛呢?愛蘇紅?不可能,蘇紅不是橘子的話,自己肯定看都不會看她一眼的,那么蘇紅是橘子嗎?又繞到了致命的困惑上,他依然分不清什么是真實。
冬霧有些低矮,能見度越來越低,副總小汪提出替司機小常換換手,小常因為尿急,沒再客氣。車子行駛了幾十公里到了一家服務區,司機小常把車停好,伸伸腰身,拿下兩個老總的茶杯添水。外面冷颼颼的,鬧子穿上大衣。鬧子看起來像個成功人士。方便之后,鬧子淡淡地問,要不要歇會兒?副總小汪說,換開,不累。
鬧子又坐進車里,看看天,霧氣更重了,便想,蘇紅后來去了哪里呢?顯然她跟羅會長很熟,她怎么會認識羅會長呢?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小常回頭看鬧子,發覺鬧子一直處于沉思中,故意讓鬧子說個段子。副總小汪打岔說,看不出王總煩心嗎?
小常說,那就聽歌,悶死了。
小汪說,王總最怕聽歌,忘了?
小常咂咂嘴,做個鬼臉,不再說話。
鬧子不想跟大家說心事,這么多年,他很少談及情感經歷,成功以后,多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他推諉的最好方式就是,在等一個人。等誰,他是絕口不提的。
大家說,找不到,還等一輩子?
鬧子苦兮兮地說,等一輩子也許才能不后悔。
大家說,等一個無情無義之人,值得嗎?
鬧子說,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我會繼續等下去。
連副總小汪、司機小常都結了婚,鬧子還單著,大家一起勸,說老總不結婚,弄得他們好像叛徒似的。鬧子說,我不結婚,因為我還不死心,知道等待和堅守的幸福嗎?大家不懂。后來有人猜測,鬧子肯定經歷過無數女人,對異性失去了興趣。鬧子聽到猜測后,大聲罵,奶奶的,沒有興趣?你們以為我不是男人?鬧子把心思鎖在橘子身上,情感成了公司里的禁忌。大家不說情感,就聽歌,一次司機小常下載了《舒伯特小夜曲》,聽到那個歌聲,鬧子突然毫無緣由地火了。之后,大家說,老總怕聽歌,最后公司里的員工知道,聽歌也是禁忌。司機小常看鬧子臉色不好,只能壓住情緒。小汪開得飛快,車掠過南京的長江三橋,想快已經沒有可能了,路上擺起了車隊長龍,小汪將車熄火,抱怨說,到處都是車,沒有八個車道都不行。小常主動說,我到前面看看去。小常好久才回來,說一輛大貨車失控,造成追尾。
那時候冬雨開始噼里啪啦打在擋風玻璃上了,冬雨黏稠,有些油膩膩的感覺。大雨中,前面車子終于挪動了身子,副總小汪便猛地發動了汽車,快速鉆了一個空檔,接著慢騰騰尾隨而去。行駛到了蘇皖交界處不太擁堵了,副總小汪長長地舒口氣說,還好,沒太耽誤時間。
爹娘走了,鬧子七八年都沒有回老家,家是他的傷心地,不想回去。現在叔叔、舅舅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沒有至親人,只有爹娘的墳頭,還回去做啥呢?給爹娘上墳?鬧子苦笑下,不是他們阻攔,我何必受這么多委屈?鬧子還是不能原諒爹娘。記得中間曾經跟老板回來過一次,老板讓他回家看看,他說,我沒家了呢。老板說,到爹娘墳頭磕個頭,就算到家了,咋會沒家呢?鬧子開著老板的車回了家,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爹娘的墳頭落淚。圍攏上來的宗族,三句話沒說,便問橘子究竟讓他帶到哪里去了?大家議論,一個不講規矩的孩子,能有啥出息?他反復解釋找不到橘子了。人們才說,千萬不要讓橘子爹看見了,否則找你要人呢。宗親中有個長輩人咬牙說,敗類。那時候宗親們還沒有原諒他的忤逆之事。
剛做物業委托管理時,心情好,回來給爹娘上墳,他把自己灌醉,借機找橘子爹問橘子的消息,哪承想橘子爹三跳兩跳的,提鍬追了他好幾里。之后,鬧子找當初給他路費的老師,還上錢,并奉上煙酒,才問,知不知道橘子去了哪里?老師搖頭說,早知今天,當初何必勸你們。老師有些后悔,叮囑鬧子說,知道她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這么多年,她連老師也不聯系。
找不到橘子,鬧子心涼了,再也不想回去,他想,大家不原諒他,他也不想原諒大家,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越接近老家,鬧子心里越忐忑,心跳加速,問副總小汪要不要在外面住一夜。司機小常說,馬上就到家了,到家再休息不晚。
鬧子想,也是,又沉默下去。
司機小常問副總小汪,累不累?
副總小汪說,換來換去的費事。
一口氣開到縣城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那會兒雨越下越大,雨絲有些膠稠,纏著城市的燈光,撲朔迷離的。街上沒有太多的行人,車輛也少,只是路燈不太亮,顯得街道格外冷清。透過車窗看去,過去的郊區都蓋上了參差不齊的樓房,許是正在銷售,竣工的樓盤已經披掛上熠熠生輝的霓虹燈,只是那燈光在冬雨中閃爍不定,扯出寂寥的蕭冷。鬧子想,也許這就是縣長說的新城。鬧子長長地松了口氣,副總小汪問,住哪里合適?鬧子說,到家了,住哪兒都合適。司機小常無聲地笑了,副總小汪說,畢竟你跟過去不同了呢。
鬧子想,也是,不能像過去那樣住大鋪了,得講究些了。
六
冬雨夜里停的,鬧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不知道這么突兀地做出決定到底對不對。想到族規,還有橘子爹,他就生氣,他想或許成功了,橘子爹就會認我的。橘子爹不認,也不找我麻煩,說明橘子肯定活得好好的,否則他能不找我嗎?想到橘子,鬧子連出氣都是混亂的。早晨迷糊了會兒,聽到副總小汪、司機小常敲門,急忙起床,開了門。副總小汪問,先見招商局長還是先見縣長?
鬧子嘟噥了句,你以為縣長那么好見的。
餐廳在一樓,鬧子走到餐廳便嗅出了家鄉的味道,家鄉的味道仿佛都在飯菜里,雖說大酒店的菜不正宗,可從菜香中,鬧子還是嗅出了真切和熟悉。
服務員彬彬有禮地站在一旁,鬧子看到其中的某一位跟年輕時的橘子有點像,便多看了幾眼,鬧子想,橘子當初做過服務員嗎?想完自己笑了,這是咋了?腦子里為啥都是橘子的影子?也許與回家有關,也許橘子一直就在腦海里。
整個早餐,鬧子都保持著難得的微笑,直到吃完早餐,走出餐廳,才沉下臉對副總小汪說,既然回來投資,繞不過招商局。
副總小汪問,局長還能記住你嗎?
鬧子也不知道,認得不認得,投資他能拒絕嗎?
走出酒店,司機小常找出導航,查看酒店離招商局的距離,定好位置問,這就走嗎?鬧子心里莫名緊張起來,他忘不了上海招商聯絡處主任的不置可否,想局長會跟主任一樣嗎?走到招商局樓下,鬧子提提神想,管他呢,反正回來投資的,他們應該尊重我才是。
走進局長辦公室,見局長整理材料要出門,鬧子主動打招呼,甄局長好。鬧子記得局長的姓。甄局長見鬧子走進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誰。想了半天,突然笑問,怎么是你?
鬧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連忙說,昨晚回來的。
甄局長想起啥地問,那晚咋了? 哭得那么傷心?
鬧子彎腰說,說來慚愧,喝多失態了呢。說完鬧子鞠了一躬說,讓您見笑了。甄局長招呼說,坐吧,我上午還有個會。
鬧子知道甄局長忙,簡單地說,我想回來投資,做物業委托管理。
甄局長說,做物業委托管理得地產開發成熟,只怕縣里暫時還不具備落實條件呢。再說,這種服務業算三產項目,縣里不做重點安排。
鬧子不知道說啥好了,回來投資,真金白銀,咋又不好落實了呢?
甄局長看看手機說,對不起,開會時間快到了。鬧子忍不住才說,縣長電話好不好給我呢?另外有沒有蘇紅的電話?
甄局長猶豫說,縣長的電話你還是到政府辦要去,蘇紅的電話你到招商中心問問。
甄局長指出一條路,鬧子連忙道謝。眼看無法再說其他的,只能辭別甄局長去招商中心。上樓的過程中,鬧子有點糊涂,一個招商局,又是招商中心,又駐外招商聯絡處,究竟誰才是管事的?胡思亂想中,抬頭看到招商中心的牌子,門開著,里面坐了位年輕女同志,女人好像沒有化妝,倒還漂亮,尤其膚色水靈靈的,女的笑盈盈地問,找誰?
鬧子說,請問徐主任在哪里辦公?女人站了起來說,我就是。
鬧子見徐主任客氣,生出一絲感動,介紹說,我叫王大鵬,在上海發展,現在想回來投資,甄局長讓我找你的。
徐主任讓鬧子坐下,掏出電話問局長,等打完電話才說,找電話是吧?
鬧子沒想到徐主任簡單直接,忙說,是的。
徐主任沉思半晌說,按說不能給的。
鬧子說,我和蘇總熟悉,換手機時丟了號碼。
徐主任笑笑,還在猶豫,鬧子接著說,這次回來考察,帶了幾瓶酒,想送瓶給領導嘗嘗。
徐主任不動聲色,不說酒,又問了句,老總貴姓?
鬧子又說一次,徐主任低頭記下鬧子的名字和電話才說,我負責聯系駐外聯絡處的,也負責登記客商信息。
鬧子點頭說,徐主任心細,不瞞你說,我是回來投資的,我答應縣長的。
徐主任點點頭說,意思我懂的,只是那天晚上聽說你跟蘇總鬧了點誤會。
那晚徐主任在嗎?沒看見她呀,看來甄局長把推介會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徐主任。
鬧子臉上浮出羞愧之色,平復了情緒才說,酒后失態,現在還后悔不迭呢。
徐主任整理材料不再說話。
鬧子悄悄發信息讓副總小汪送兩瓶XO上來。副總小汪提酒進門,鬧子接過酒便說,下面等著。副總小汪離去,鬧子把酒放進書柜里,徐主任見狀說,這樣不好。鬧子說,沒時間請你吃飯,表達點謝意。徐主任沒做太多的客套,轉換口氣說,本來縣長的電話包括蘇總的電話不能隨便給人的,見你真心回來投資,這就寫給你,只是千萬不要說我給的。
鬧子接過那張紙,激動地說,不會亂說的。
有了縣長和蘇紅的電話,鬧子沒有坐下去的興趣,他想聯系縣長,聯系蘇紅,于是連番感謝,最后挺著身子,辭別而去。
鬧子喜滋滋地回到車上,上車就對司機小常說,去縣政府。小常又導航縣政府,查看才幾百米的距離。小常發動了車子,鬧子忍不住想給蘇紅發信息,看車子已經到了縣政府,忍住了沖動想,先見縣長再發也不遲。
車子開進了縣政府大院,保安讓司機小常下來登記,登記好了,保安報告縣長秘書,說有人回來投資,說認識縣長。鬧子不知道這些規矩,直戳戳走到三樓走廊,正想問縣長辦公室,迎面碰到一個很瘦的中年人,那種瘦像營養不良造成的,焦黃中透出疲倦,扯出弱不禁風的味道。鬧子盯住中年瘦子看了會兒露出驚訝的神情說,你是主任,那晚見過的。
瘦削中年人沉著臉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鬧子訕訕地說,答應縣長投資,專程回來的。
瘦削中年人思索半天,唏噓說,還真不巧,縣長進京學習去了,得一個月呢。
鬧子有些失落,不知道下一步該找誰,怔怔地看著這個瘦精精的人。
那人溫和地笑了一下說,不行,到我辦公室坐坐?
鬧子沒有進去坐坐的理由,沉吟半刻,不知道去留時,突然看到縣長送客出門。知道瘦削中年人騙他,很不高興。丟下瘦削人迎上縣長喊,縣長,我是王大鵬,記不記得呢?
縣長意識到是那晚又哭又喊的王大鵬,呵呵笑了,掠出一絲驚訝后說,回來了,歡迎。
鬧子心里熱乎乎的,鬧子想,縣長比不得那個瘦子,依然這么和藹可親。
鬧子急忙說,那晚失態了,讓領導見笑了。
縣長岔開話題說,上午我還有個會,無法接待你,讓賈主任先陪陪你。縣長說完,讓秘書喊來賈主任。賈主任就是那個瘦削中年人,鬧子心里疙疙瘩瘩的。明明縣長在家,他卻說縣長去北京學習了,看來賈主任不靠譜,跟他能談出個啥呢?
鬧子不想說話,發現賈主任的瘦也有點假模假式的,二話不說,掉頭對縣長說,您忙,以后再談,我也就不打擾賈主任了。鬧子一口氣走到車前,嘀咕聲,奶奶的。
副總小汪問,咋了?
鬧子張嘴便說,回老家,現在就走。
司機小常發動了車子,副總小汪問,見到縣長了?
鬧子不知道說啥好了,他感覺到,大家對待客商的態度明顯前后不一,咋了呢?
七
冬季里,按說縣鄉公路兩旁應該種有小麥和油菜的,可是聽說去年麥油價格下跌,農民虧了本,便放棄秋種,弄得路邊都是稻茬田。楊樹和梧桐直刺著扎向天空,想要扯下天空那塊烏云似的。鬧子有點沮喪,只是嘴里不說。坐車無趣,隨手給蘇紅發了一條信息,大意是,我是鬧子,很想找你敘敘,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你?那晚我失態了,真對不起你。保留低姿態,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號碼,別又被她拉黑了去。信息發出,蘇紅一直沒有回復,鬧子心里別扭得很,想,蘇紅為啥刻意回避我呢?車子進了村莊,那是鬧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王大郢子,只是現在看起來有些陌生,樓房七零八落的,見不到幾個人影,田地里也沒有種小麥和油菜,稻茬杵滿田地。鬧子家也是有地的,只是早轉租給宗族里走得近的一位兄弟,那點轉租費鬧子沒要,鬧子不在乎那點錢。老房子已經倒了,只剩下地基。鬧子圍著地基走上幾圈,眼淚跟著流了出來,想,什么時候倒的呢?
走出地基后鬧子才對副總小汪說,買點紙錢,上墳去。
鬧子帶著副總小汪、小常向村部走去,村部小賣店不大,東西倒還齊全。鬧子不想抬眼看人,指指紙錢啥的說,每樣都拿上一些。紙錢、陰票、紙做的元寶很多,店主邊拿邊問,夠不夠?鬧子不抬頭,甕聲說,多拿點就是。副總小汪問,要不要全部買下?鬧子不想回答,小常附和說,都買下。店主有些茫然,看著鬧子問,要不要買點禮花和鞭炮呢?鬧子點頭,司機小常跟副總小汪張羅,付完錢后,店主看著鬧子問,這位后生咋看起來這么面熟呢?鬧子沒有回話,店主說,只是節氣未過大寒,上不得墳呢。老家人迷信,說上年墳必須在大寒和立春之間才行。鬧子抬頭說,又是規矩不是?鬧子抬頭時,店主猛地一驚問,難不成是鬧子?鬧子這才認真看店主,愣怔問,是三叔嗎?王大鵬是三叔起的名字。
店主連連點頭,急忙拉住鬧子的手說,真是鬧子,多少年了,聽說你發了,怎么才回?
鬧子拉住三叔的手說,我有何臉面回來呢?
三叔說,那事情人們早忘了呢,回來就好,早該給你爹娘上墳了。
鬧子忍不住擦擦眼睛,到底沒有說話。鬧子想,做夢都想回,只是沒有顏面回來呢。鬧子說完后,看三叔回不過神,才提提精神說,三叔,有了這次回,想必以后每年我都會回來的。
三叔說,這才像王家子孫嘛。
鬧子說,我先上墳,之后看看大家,晚上我還得趕回縣城去。
三叔說,住幾天嘛,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這就告訴大家去。
鬧子知道,這里的王家人只算他的宗親,親的熱的都不在了,他的情緒隨著寒冷一起盤旋,只是不太想說話了,一直不吭聲。告別三叔,帶著副總小汪和司機小常,一心想趕快走到爹娘墳頭去。到了爹娘的墳頭一看,墳塋依稀可辨,沒有想象中殘敗,鬧子想,肯定是逢年過節時其他王姓子孫隨意墊上的土。鬧子跪在爹娘墳頭說,爹,娘,你們活著就比別人低矮,兒子不孝,回來晚了,讓你們的墳頭還這么低矮。副總小汪、司機小常跟著鬧子一起落淚,最后副總小汪說,天大的抱怨,都該隨風而去。爹娘走了,早該回來上墳。
鬧子哭得稀里嘩啦的,邊哭邊說,爹,娘,你們等著,明年清明,我給你們建個大大的墳,立上碑,我讓你們挺直身子做回人。
司機小常一直蹲著燒紙,鬧子哭出聲來,直到哭聲越來越大,司機小常才勸阻說,爹娘走了,傷心何用呢?
鬧子說,爹,娘,找不到了,都是你們害的。
禮花、鞭炮響起的時候,路邊早站出來不少老人,有抽煙的,有攏著袖口的,大家一起看著鬧子上墳。沒過大寒,回來上啥墳?這個鬧子,一直不講究規矩。鬧子聽不到大家的議論,看王家老少站在大路上指指點點的,鬧子不想哭了,擦擦眼睛,對副總小汪司機小常說,走,見見他們去。小常隨后嘀咕一句,要想子孫旺,得把祖墳上,難怪你單著。副總小汪一把捂住小常的嘴。鬧子嘆口氣說,也許吧。
走到宗親身邊,鬧子對副總小汪說,多拿點錢出來,再拿幾條煙,散給大家。鬧子一步一步走向宗親,他知道當初這些人多不待見他,甚至詆毀他,可今天的鬧子早不介意了,他彎腰鞠躬說,對不起王家老少了,鬧子丟人了,在這里賠禮了。大家收下錢和煙,并沒有像過去那樣責罵他,反而問,鬧子,有啥喜事?是不是結婚了?鬧子不解釋,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回來就好,這是你的家不是?鬧子抬頭,淚水婆娑,鬧子對副總小汪說,每人五百元,然后又回頭看著大家說,這點錢就算鬧子買刀肉孝敬老少的。鬧子泣不成聲地說,過去鬧子不講規矩,不過,鬧子今天還不后悔。
大家松弛了表情說,過去那些規矩也有不對地方呢,現在想開了,和橘子好好過日子去。
后來那位輩分最長的老人說,狗東西,跟長輩們還裝神弄鬼,派橘子回來修路,以為我們還會罵你?
鬧子頭嗡地大了,橘子回來修路?啥時候的事?
三叔說,現在叫了蘇紅,只怕想跟你結婚,才改了姓的。只是橘子爹打死不承認,騙得了別人,還能騙得了家門口幾個人。
蘇紅回來修路?說我捐資的?怎么可能?鬧子一臉糊涂。
三叔問,你不知道?
鬧子回不過神,蘇紅以我的名義修路?怎么可能?這么說,蘇紅真是橘子?是的話為啥不肯相認?鬧子更糊涂,清醒過來,鬧子抓住三叔的手問,確定她叫蘇紅?
三叔說,還能有錯?分明就是橘子嘛,騙誰呢。
蘇紅真是橘子呀。鬧子急忙撥打蘇紅的電話,電話通了,可惜依然無人接聽。鬧子想,橘子為啥這樣呢?為啥?鬧子又打,還是無人接聽,鬧子便向大家拱拱手說,各位叔伯,鬧子回來晚了,對不起大家,我得找蘇紅問問去。
鬧子又丟給三叔一把錢,說在場的每人都有份兒。
上了車,鬧子有些興奮,讓車直接開到橘子爹家去,鬧子想,蘇紅就是橘子,他爹為啥騙我?橘子為啥騙我?鬧子伸長了脖子,不停地指揮路,車很快到了橘子家。鬧子想,豁出命也要問出個究竟。橘子家樓房十分氣派,不說風格,單就外面的氣勢,便有些鶴立雞群。鬧子越想越有底氣,肯定蘇紅就是橘子。走向樓房,拐過墻角,見橘子爹正在門前菜園地種菜,鬧子招呼橘子爹,橘子爹意識到是鬧子,火爆脾氣又起,哇哇啦啦地罵。
鬧子問,蘇紅是不是橘子?我找了橘子這么多年,為啥不告訴我呢?
橘子爹提鍬走出了菜園,邊走邊嚷,蘇紅怎么可能是橘子?你故意派個長得像的回來腌臜我,我讓你顯擺,看我不劈了你。說完,橘子爹鏟起一鍬土甩了過來,鬧子躲過那鍬土,橘子爹嚷,看看你把橘子害的。
鬧子辯解,我咋害了她呢?
橘子爹甩完一鍬土后,提鍬走出菜園,沖向了鬧子,鬧子對副總小汪、司機小常說,跑呀,他真會劈我的。
司機小常急慌慌發動起車子,一腳油門,車子猛地躥了出去,橘子爹罵了啥,鬧子已經聽不清了,司機小常問,那老頭誰呀?恁大脾氣。
副總小汪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給我閉嘴。
車子慢下來的時候,副總小汪問,蘇紅是誰?為啥要用你的名義修路?
鬧子大聲嚷,你們能不能不說話?
司機小常加快了速度,傍晚時分,車子進了城。雨后空氣好多了,冬天的晚霞扯帶出幾片橙紅,十分好看。鬧子在橙紅的晚霞中,漸漸平復了情緒。車到酒店,他就開始打電話,很久,蘇紅到底接了電話,鬧子開門見山地問,橘子,為啥騙我?
蘇紅說,鬧子?你他娘的吃飽了撐的?我再說一次,我叫蘇紅,我不是橘子。
鬧子再次糊涂了,問,那你為啥以我的名義回家捐資修路?
蘇紅說,你這個人一直不消停,想想看,哪次見到你,我不鬧心!蘇紅避重就輕。
鬧子問,你在哪兒?我要見你。
蘇紅啪地掛了電話,鬧子一下子愣怔在冬風里,想,這個蘇紅,咋還不承認呢?
八
又一個春天,鬧子再次回到了縣城,這次鬧子是一個人回來的,他不想帶司機小常、副總小汪,他想一家樓盤一家樓盤地調查下去,看看哪家樓盤適合做委托管理。
這年的春風像喝醉酒的漢子搖搖晃晃的,鬧子也走得腳踩海綿般輕搖。他剛查看了幾處,就到了中午。于是一個人找家土菜館,要了幾碟當地菜,不停地嗅聞家鄉的氣息,那種親切而熟悉的菜香,最后勾出了他的酒意,他便喝了點酒,又到賓館休息了會兒。下午起床,他決定到最大的地產盤聚宏盛摸摸脈絡。慢慢吞吞地走到聚宏盛樓盤時,鬧子心里咯噔一下,聚宏盛規模這么大,肯定適合做委托管理。他心里暗暗激動和竊喜,想,誰家開發的呢?鬧子來了精神,細心地查看樓盤的每一個角落,直到鬧子來到銷售大廳,盤算如何公關時,一抬頭見蘇紅正口氣嚴厲地批評一個銷售員。
鬧子猛不丁間受到驚嚇,蘇紅?她怎么會在聚宏盛呢?
蘇紅穿著橘紅的大衣,脖子上系著藍色絲巾,看起來十分優雅和高貴。
鬧子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上前攔住了蘇紅的去路,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蘇紅沒有想到鬧子會來聚宏盛,想躲沒有去路,見人多,小聲示意說,到外面等我。
鬧子一直盯著蘇紅,怕蘇紅又借機溜走,一直在大廳外候著,不一會兒,蘇紅拿著手包,橐橐而出。
鬧子上了蘇紅的車,蘇紅開的是寶七,看來蘇紅真的發了。上車后鬧子問,什么時候回來的?蘇紅不回答。發動了車子,鬧子又問,為啥不承認是橘子?
蘇紅還不說話,到了一家茶館,蘇紅說,這里安靜。
鬧子跟著蘇紅下了車,又問,常來這里?
蘇紅走得很快,到了茶吧,點了茶,走進包廂,鬧子跟著走進。鬧子疑問重重,一直打量蘇紅,蘇紅不像過去,舉止十分得體。鬧子想,蘇紅身上還有多少橘子的影子?
蘇紅見鬧子沉思,回過神,微笑中夾雜著另外的情緒問,那晚哭啥呢?
鬧子問,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嗎?為啥不跟我相認?
蘇紅想起自己的委屈,思忖再也回不到過去,堅持說,為啥你非要堅持認為我就是橘子呢?
鬧子說,為你,我氣死了爹娘,看在死去的爹娘的份兒上,求你說出事實真相。鬧子疑問太多,還有即便你是蘇紅,這么多年去了哪里?
蘇紅并不回答,蘇紅知道她一時半會兒說不清。
這么多年風風雨雨,跟著老人的兒子一直做到副總,期間,她受了多大的罪。通過老人的兒子認識了羅處長,認識了縣長,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受下的委屈誰能理解呢?歲月早讓她變得身心俱疲,說了過往,鬧子還能如過去一般愛我嗎?擔心和猶豫讓蘇紅堅硬了表情,她鎮定地說,我不是橘子,你這么執念,是不是得了狂想癥?
鬧子有點茫然,不是橘子,為啥以我名義捐資修路?咋會知道我老家在哪里?
鬧子的追問,讓蘇紅窘迫起來,她毫無來由地發了火,她知道只有通過發火才能抵御內心的虛空和不踏實。她用嗔怒、心虛纏繞出的復雜口吻說,我與橘子真有那么像嗎?如果你要問我這么多年去了哪里,現在我就告訴你。有段時間,我離開了上海,到了廈門,廈門的海水真藍,早起后,我吃碗扁食,然后去了南普陀聽鐘聲,散漫的鐘聲讓我慢慢安靜了下來,最后我才能正常工作呢。
說完,蘇紅呵呵笑笑,換上平靜的口氣說,我說,曾經為了你,我選擇了演戲,你能相信嗎?
鬧子示意蘇紅說下去。
蘇紅說,所謂的夜女生活,那是我故意將錯就錯的,實際那時候我在公司當接待員,需要應酬,而你處處約束,讓我怎么辦呢?
為什么要裝夜女呢?
你把我當成了橘子,而我是蘇紅,好吧,我按照你的思路,把橘子打造成夜女,你肯定會離開我的。
還有,你對我的關心基于橘子,要知道蘇紅也是女人,蘇紅就那么讓你討厭嗎?
鬧子越發糊涂,蘇紅不就是橘子嗎?
蘇紅說完嘆口氣說,還得當初我給你介紹女朋友嗎?一個又一個的,你都拒絕,非要找橘子,知道我多傷心嗎?蘇紅難道就不值得你愛嗎?
鬧子不知道蘇紅繞來繞去是什么意思,頭腦簡單地說,你不就是橘子嗎?鬧子的憂傷聚集在腦門上,汗津津中透出困惑和不安,連呼出的氣息都帶出一絲焦急。
蘇紅不再爭辯和否認,低頭看茶館院井中的花,院井中的杜鵑花、茶花正盛,劍蘭、墨蘭置放在鐵藝架上,幽香四散。蝴蝶、蜜蜂翩翩起舞,繞飛在花朵和綠植之上,讓人心里多了一絲沉醉。蘇紅看了半天才回頭看鬧子。
鬧子一直在看蘇紅的表情,見蘇紅回神,碰碰蘇紅的手說,橘子,如果我傷害了你,你說一聲,要知道,我一點也沒有傷害你,恰恰是你,處處欺騙我呢。
蘇紅從鬧子的痛苦中窺視出自己的痛苦,她想,不是不想相認,相認之后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知道我多么擔心嗎,知道我的掙扎和痛苦嗎,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承受的,知道嗎?鬧子。
鬧子更加糊涂,蘇紅不承認,他還說什么呢?說明即便蘇紅是橘子,她也已經不愛我了,選擇遠離,那么我還有必要這么糾纏下去嗎?想到放棄,鬧子突然沒了底氣,他知道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動力就是橘子,放棄橘子,還能活出滋味?沉吟半晌,鬧子說,橘子,讓我們一起回到過去,好嗎?
蘇紅換出另外一副神情,哈哈笑了,笑聲很大,大到多了一些諷刺的味道,蘇紅說,真把我當成橘子了?早知這樣,那次就不該收留你。
鬧子扭頭往下再看院井里的花草,可惜同樣是從上往下看,心情卻迥異,參差不一的花草混淆在斑駁的陽光下,多了一些凌亂,包括蝴蝶、蜜蜂的繞飛,也像鬧子的情緒,亂糟糟的。
鬧子索性閉上眼,茶社里音樂舒緩,像迷亂的情緒,碰巧的是,播放的音樂居然也是《舒伯特小夜曲》: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里
愛人我等待你
鬧子知道,這段音樂后來是他百聽不厭的,他一直在這段音樂中忘我沉醉,可這會兒聽到這段音樂,他突然來氣,大聲問,還記得租住房里,你聽這段音樂時我多么生氣嗎?
蘇紅喝口茶,一字一頓地說,那時候我也特別糾結和傷心。
鬧子閉上眼睛,憂傷涌到臉上,不一會兒,碩大的淚珠滾出眼眶,蘇紅見鬧子那么悲傷,眼看就要失去理智,脫口就想承認她就是橘子。老人的兒子突然打來了電話,電話沖斷了蘇紅瞬間的迷失,打完電話,蘇紅再次回到現實,回到理智中去。
鬧子不知道蘇紅想什么,看蘇紅情緒跌宕起伏,早猜出蘇紅就是橘子,為進一步確認,他大聲說,看著我的眼睛,對,就這么看著,你還能不認?
蘇紅快要崩潰了,鬧子越是堅定不移,她越不敢相認,她無法回顧過去,無法戰勝自己,她在心里說,橘子死了,你是蘇紅,蘇紅不可以愛上鬧子。
蘇紅不敢直視鬧子的眼睛,鬧子眼睛里全是凄涼、迷惘,最后涌出的淚光充滿了絕望。那種絕望徹底攪亂了蘇紅的鎮定,蘇紅無法掩飾自己,急忙撥打老人兒子的電話,那是她的董事長,她和董事長聯手,拿下了老家縣長、羅會長,拿下一個又一個需要拿下的人,一個又一個矗立的樓盤,好比她的委屈和心血,血淋淋地聳立在天空里。只有撥打董事長的電話,她才會冷靜,她對老人的兒子現在的董事長說,住建局那邊稍等會兒,我需要處理一點私事。選擇打這個電話,是一種掩飾,她需要冷靜,需要掐斷腦海里的迷失,她想,假如鬧子還能愛蘇紅,就交給時間去處理。
蘇紅打完老人兒子的電話,岔開話題說,是不是想取得聚宏盛的物業管理委托權呢?需不需要我幫你?
鬧子見蘇紅說話顛三倒四的,失去理智說,我拼命打拼,就是為了橘子,你不是橘子,我要證明什么呢?
蘇紅半天沒有說話,仰頭喝完杯中的茶,抬眼問,那么你對我怎么看,對,眼前的蘇紅?
鬧子說,你不是蘇紅,你是橘子。
蘇紅說,我說,你對我怎么看?眼前的我,能打動你嗎?
你?你本來就是橘子,為啥不能打動我?
我說的是蘇紅,你會丟開橘子,愛上蘇紅嗎?
鬧子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為啥蘇紅說話這么繞呢?蘇紅就是橘子,我愛橘子,自然愛蘇紅。你承認你是橘子還有什么障礙呢?
問題是,我不是橘子,我是蘇紅,你會愛上我嗎?蘇紅索性直白地說出了心中的困惑。
鬧子傻了,我會愛上眼前的蘇紅嗎?假如她不是橘子?不會,肯定不會。那么怎么回答蘇紅的話呢?鬧子傻傻地看著蘇紅,蘇紅內心翻江倒海,她想,如果鬧子說,他同樣會愛的,她就會告訴鬧子一切,可鬧子回答不上來,那么說明,鬧子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我承認還有意義嗎?蘇紅變得焦躁不安。
鬧子說,簡單的問題為啥突然復雜起來了呢?
蘇紅呵呵笑笑說,其實我們一起同租的日子,我也無法忘記。想到你的約束和急眼,包括和我吵架,都讓我感到了溫暖。蘇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慌亂中喝口茶又岔開話題說,記得你給他當司機的老板嗎,他也是你的恩人不是?在聚宏盛相聚,大家說到了你,他說如今你混好了,但依然得不到族人承認。他說當初幫你,就因為你是老鄉,還因為你對橘子的真情。他還說,你老實忠厚,卻不懂感情。后來外出創業成功者提出每人給家鄉辦件實事,我就想到了你。我問了那個老板你家住在哪里,知道了地址,我想,能不能用你的名義修條路呢,讓你的族人不再氣你。反正要辦一件事,于我這里既辦了實事又幫了你,何樂而不為呢?只是沒想到,你的族人居然也把我當成了橘子,世上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蘇紅真真假假地說了這么大段,總算把修路的事情圓了過去。
鬧子說,估計橘子也放不下過去吧。
蘇紅慘淡地笑笑,多少帶上了嘲諷的意味,笑完之后說,你還把我當成橘子?
鬧子站起來問,難道不是?
蘇紅慢慢嚴肅起來,連口氣都是冰冷的,她說,知道什么是狂想癥嗎?就是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根筋走下去。
茶社不停地播放《舒伯特小夜曲》: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里
愛人我等待你
蘇紅陷入傷感,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只是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只能用苦笑掩飾內心的憂傷。見無法繼續掩飾下去,她拿起手包向外走去。
很快開車絕塵而去。
鬧子突然意識到什么,怕再失去橘子,跟在車子后面喊,橘子,你不該這樣絕情。
那天下午的春陽特別斑斕,照在鬧子身上也是斑斕不堪的,鬧子掏出手機,不停地撥打蘇紅電話,鬧子想,不弄清事實真相,他是不會罷休的。
鬧子走得汗津津之時,蘇紅打來了電話。蘇紅又在固執地問,告訴我,你愛蘇紅還是橘子?
鬧子喊,蘇紅和橘子本就一個人。
蘇紅說,錯,她們就是兩個人。
鬧子突然怔在一棵香樟樹上,那是常見的香樟樹,只是在春天里枝葉更加濃密,鬧子靠在香樟樹上想,其實挺簡單的,蘇紅就是橘子,為啥弄得這么復雜?誰能給我一個解釋呢?
第二年春天,鬧子在蘇紅的幫助下,取得了聚宏盛物業委托管理代理權,開業那天,誰也沒有想到,鬧子播放的歌曲竟然是《舒伯特小夜曲》,公司辦公室推薦《夢的翅膀》《好日子》《好運來》和《迎賓進行曲》等曲目,鬧子一概否決,堅持說,這次開業,我就要播放《舒伯特小夜曲》。
開業規模不大,驚動的人物卻不小。因為老人兒子和蘇紅的運作,縣長和羅會長出席了鬧子的開業典禮。寒暄之后,大家一起問鬧子,咋播這種不倫不類的曲子?
鬧子不想解釋,鬧子看著蘇紅,最后看看攢動的人群說,難道不好嗎?
蘇紅知道那是鬧子說給她聽的,她有些想流淚,只是人太多,到底忍住了。蘇紅看著鬧子堅定的目光,柔軟了心思,暗自想,鬧子,謝謝你,也許你已經愛上蘇紅,這才是我心目中的鬧子。
鬧子回頭見蘇紅沉思,突然跟著樂曲唱了起來: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里
愛人我等待你
聽到鬧子突兀唱起《舒伯特小夜曲》,大家陷入尷尬,開業哪有自己唱歌的?這個王總,這個鬧子,咋這么不著調呢?
大家的疑問還沒有打消,全體員工跟他一起唱開了去。合唱的歌聲蓋住了樂曲的聲音,一時還壓過了喜慶的鞭炮聲,大家不知怎么了,一起看鬧子。
鬧子越唱越投入,直到淚光瑩瑩。
上一篇:安雷生《自由精神之舞》
下一篇:劉昭藝《花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