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季過去后,天氣一天涼似一天了。老李頭早早穿上了夾襖,吃過飯便提上一把馬扎子,到院門外去坐一會兒。很難說他是去乘涼,還是去曬日頭,這樣的季節在門外坐還真說不出是什么名堂。但他卻堅持每天這樣做,而且待的時間越來越長。
老李頭坐下不一會兒,他對面的那個籬笆院里就會出現一個老太太的身影。老太太從屋里走出來,走到籬笆墻前,朝他打過招呼后,隨便聊上幾句閑話,諸如“該下場透雨了”“聽說豬肉又漲價了”之類的話,便又走回屋去;有時并不和他說話,只是在院落里慢慢走過一兩個來回,既像是踱步溜達,又像是鍛煉身體;更多的時候是在院子里做活,或者打掃地面,或者縫補衣衫,間或朝他這邊看一眼,甚至連一眼也不看……
老太太姓吳,其實這樣說也不妥,應該是老太太的丈夫姓吳,但人們卻都稱她為吳老太,到底她姓什么,老李頭不知道,但奇怪的是,他卻知道她有一個小名,叫“小玉”。當然,并不是其他人也知道她這個小名的,或者可以這么說,在雞公鎮,知道她這個名字的只有她的丈夫和老李頭兩個人。而她的丈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也就是說,知道她這個名字的就剩下老李頭一個人了。
作為多年的鄰居,老李頭和吳老太之間沒有過多的交往,甚至沒有過一次敞開的長談,但不知為什么,老李頭卻認定自己和她有一種非同尋常的關系,而且吳老太的表情、眼神甚至身姿都告訴他,她也像他一樣認可這種關系,只是兩個人從來沒有明確挑破過,也就時時處在這種模棱兩可、可有可無的關系中,從來沒有考慮過再往前發展一步。說來奇怪,雞公鎮所有的人,包括老李頭的兒子兒媳和吳老太的女兒也承認這個關系,同時也都明白這種關系的虛幻程度,所以便平心靜氣地默許這種關系的存在。
盡管街上不時有人走動,老李頭還是決定把今天坐在門口的時間延長一些。吳老太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也沒有急著回屋去。這樣,他們便在愈加冷硬的風里相伴而坐,雖然中間有一道籬笆隔著,但彼此的心里卻感覺著融融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繼成從街上回來了。照見兒子的面,老李頭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鎮定下來。繼成和吳老太打了個招呼,就從他面前過去,徑直朝院子里走去。吳老太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很快便也回屋去。籬笆墻的一邊空蕩了,老李頭再坐在門口就失去了意義,便收拾起馬扎,慢慢回到家來。
2
吃飯的時候,繼成告訴他說,新房屋差不多就要完工了。
老李頭明白,繼成這是說新房標準化改造的事兒。幾年前,村長就對他說過,將來村里要對住房進行統一改造建設,那時,他還覺得這是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沒想到,去年,上級果真在雞公鎮搞試點了。建標準化住房得到了大多村民的擁護,因為鎮上答應給每戶村民補貼建房成本的三分之一,一下子減輕了人們的負擔,這三分之一折合成現金,足有好幾萬塊錢呢,夠人們打工幾年掙的了,不要白不要,除了少數實在困難的人家反對外,多數都歡天喜地到村委會報了名。
在房屋建設的過程里,老李頭就到工地上看過了。房屋統一建在村頭的工業園里。由于經濟危機和經營不善,才建起沒多少年的工業園大多數企業都垮掉了。老板們遣散了工人,搬走了機器,剩下的廠房也在風吹雨打中歪斜了,倒塌了,整個工業園里長滿亂草,成了一片荒蕪凌亂的廢墟。受那些工業項目的污染,那片土地也被毀壞了,再種莊稼也長不出來,人們都心疼得不行。現在把房屋建在那里,正好把荒地利用起來,變廢為寶,大家這才欣慰地出口長氣。房屋統一建成樓房式樣,一幢一幢并列在一起,看上去沒有任何區別,老李頭想,到時候要是走錯了門怎么辦?喜悅之余,他不免有些擔心。還有另外一個讓他憂慮的因素,那就是不能像現在這樣隨便和吳老太相見了,就連能不能和她搭鄰居都是一個未知數,如若那樣,還不如住在這寒酸些的老房子里呢。這樣一想,老李頭突然有些后悔了。
繼成繼續告訴他,剛才聽村長說,一過八月十五,就可以搬到新房里去住了。
八月十五?老李頭詫異地看著他,這么快?說著,他不覺朝門外看了一眼。
還快呀?繼成家的隨口說,我還覺得太慢了哩。
老李頭放下了碗筷,兩眼呆呆地望著門外,腦子里有些走神兒。
繼成也隨著他朝外看看,似乎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情,便不再說什么。
在老李頭眼里,自然又浮出了吳老太的身影,還有她越發生動的音容笑貌。越來越少了,他在心里對她說,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你知道嗎?他真想現在就走出去,搬著馬扎子坐到門口,隔著籬笆墻再去看她,再去和她說閑話兒,再去陪伴她度過已經不太多的時光。
我聽別人說,繼成家的忽然想起什么來,分房子時采取抓鬮的辦法,攤到哪兒就是哪兒。
這樣多省事兒,繼成接口說,村長又不想得罪人,誰住哪兒只好聽天由命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扭頭看了老李頭一眼,又趕緊閉住了嘴。
聽著他們的閑話,老李頭心里更加傷感,也更加不安。他真想對繼成說,到時候能不能替吳老太抓個鬮,她沒有兒女在身邊,你就去幫她這個忙吧……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即使兩家都讓繼成去抓,也肯定抓不到一塊去,而且還會讓村里人笑話,就是繼成也會覺得尷尬。沒有什么好辦法,他在心里告訴自己說,就像繼成說的那樣,只能聽天由命了。
玉兒——老李頭第一次這樣念叨了一聲。
3
果然如繼成所說,過完中秋節不久,新房屋就交付使用了。
抓鬮那天,人們都懷著激動的心情跑到村委會去。老李頭盡管心里不痛快,可也隨在人們后面朝村委會走去。
村長把一串串鑰匙放在桌子上,每串鑰匙上都編好了號碼。另一些相同的號碼寫在一個個紙蛋兒里面,堆放在一個筐子里。村長講了些“聽天由命”“不許反悔”的話,便讓人們排著隊去抓筐子里的紙蛋兒。
老李頭試量了幾回,才終于走上去,抓住村長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個角落里。大侄子,他鼓著勇氣說,我……我能不能還住在老地方……
老地方?村長沒明白他的意思,連連眨著眼皮。
我是說,老李頭極力朝他解釋說,讓繼成他們到新房里去住,我……我還留在老地方……
村長上下打量著他,有些迷惑地說,我說老叔,放著那么好的新房不住,您怎么愿意待在……莫非您還沒有受夠苦楚?
老李頭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我住慣了老屋……
沒等他說完,村長就打斷了他的話,這個不行,當初不是說過了嗎?一旦分了新房,老屋就都扒掉,再也不要了。說罷,便回到那些抓鬮的人們面前去。
老李頭吧嗒吧嗒嘴,漸漸也回過味兒來,這才覺到,自己的想法實在有些太荒唐了。他也回到那些人面前,在隊伍中尋找繼成的影子,看他抓過那些紙蛋兒沒有。
在村長等人的監督下,抓過紙蛋兒的人按著上面的號碼去取自己的鑰匙。由于攤到不同地界的房子,人們的反應便各自不同:四平高興得把鑰匙拋到了頭上,老皮則將鑰匙狠狠地摔在了地下。老李頭不由地感嘆,這真是一個聽天由命的時刻。他越發緊張,竟然沒在人群里找到繼成,卻不意間看見了吳老太的女兒瑞英。瑞英不是這個村里的人,她的婆家在幾里地外的另一個村子里,因為要照顧年老的母親,平時經常回雞公鎮來,所以人們也不覺得她陌生。而且在老李頭看來,瑞英和她母親長得十分像,尤其是說話聲,簡直就像出自吳老太自己的口。
伯伯,瑞英向他招呼說,您怎么還在這里?
我……老李頭不知該怎么回答她。
繼成哥已經抓過了,瑞英告訴他說,剛才拿著鑰匙回家去了。
老李頭明白過來,想朝外走,又回頭問她,瑞英,你還沒抓到吧?
沒呢,瑞英指指前面的一些人,還得等會兒才輪到我呢。
老李頭想等在這里,看瑞英到底為吳老太抓到哪幢房屋。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好干巴巴地等下去,繼成已經抓完,他還有什么理由再待在這里?人們或許會看出什么,那樣不僅自己臉面上過不去,瑞英也會覺得不自在。沒辦法,他只好不情愿地離開村委會,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朝家里走去。
4
繼成的運氣不算好,抓到的竟然是最東頭的一幢房屋。我怎么就……繼成懊惱得直拍打頭。
老李頭說不上什么來,對他來說,不管什么東頭西頭,只要能和吳老太挨到一起就行,最好是還像先前那樣搭鄰居。但這樣的好事能輪到他頭上嗎?兒子的運氣不好,自己的運氣就那么好嗎?回想自己的一生,老李頭似乎找不出什么時候有過好運,倒是經歷了那么多的坎坷和不幸,磕磕絆絆地熬過了大半輩子,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和吳老太做了鄰居,灰暗的生活才有了一點點顏色,原想就這樣相伴著離開這個世界也知足了,沒想到老天卻不讓他安生,最后竟要……老李頭不敢再想下去。
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老李頭一直坐在院門口,專注地朝籬笆墻里面看,希望吳老太能把他盼望的消息帶給他。老李頭明白,繼成兩口子包括瑞英一定都知道他在等什么,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他們怎么想,他依舊抬高頭,張大眼,僵直的目光越過籬笆墻,一動不動地盯住屋門口。
瑞英應該早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吳老太也已經知道自己抓到哪幢房屋了,可奇怪的是,他坐在這里快有半個時辰,吳老太還沒有出來。這可是不多見的事兒,平時他只要一坐在這里,吳老太就會有所反應的,即使不出屋門,也會弄出點兒響動,讓他很快安下心來。但今天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老李頭心里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越發橫下心,只要吳老太不出來,他就一直在這里等下去。
看到他這樣,也許吳家不能不有所回應了。快要吃飯時,屋門里終于走出一個人。但老李頭仔細一看,竟然是瑞英。他趕緊掉開頭,并極力做出些坦然的樣子。但他眼角的余光看見,瑞英居然走到籬笆墻邊來了,似乎是專門朝他這邊走過來的。老李頭心里一動,不禁又把臉掉回去。
瑞英果然站到了他面前,手里捧著一把爛掉的菜葉,一邊撒給籬笆墻下的雞仔吃,一邊歉意地朝他微笑著,伯伯……
老李頭看出來,瑞英這是代她母親出來,告訴他他所期待的那個消息了。他越發覺得不好意思,同時也更加緊張。
我家的運氣真不好,瑞英用和她母親一樣的聲音說,表情也格外沮喪,竟然抓到了西頭的一幢房……
西頭……老李頭念叨著這兩個字,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似乎不知道“西頭”是什么意思。
這也沒什么辦法,瑞英嘆口氣說,村長不是說了嗎?不許反悔……她又勉強笑一下,好像完成了任務,便拍拍手,回屋里去了。
西頭?老李頭終于明白過來,卻有些不相信,自己抓到了東頭,她卻抓到了西頭,怎么就有這樣巧的事兒?越是希望挨近一些,越是住到了不相干的兩個地方去,也就是說,從此他們不僅不能再做鄰居,而且成了全雞公鎮相距最為遙遠的兩戶人家。這真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兩家人的運氣竟然都這么差,好像冥冥中有人故意捉弄他們似的。他仰起頭,憤怒地朝天上看。就算你一心要為難我們,他在心里質問那個搗蛋的家伙說,也不該這樣殘酷無情吧?
等了多半天,居然就等到這樣令人絕望的消息。老李頭無法再坐在院門口,吃力地站起身,顫顫悠悠地往家里走。他的腳絆在門檻上,身子一搖,便撲倒在地下。
繼成兩口子急忙跑出屋,將他慢慢扶起來。
5
這是一件絕大多數人高興,只有極少數人失意的事情,不幸的是,老李頭和吳老太就在這極少數人里,與他們為伍的還有那個一向不務正業的老皮。老皮非常憤怒,找到村長鬧了幾回,但村長早就說了“不許反悔”的話,老皮就是再有本事,也無可奈何,最后只有跳著腳罵街,把嗓子喊啞了,也就草草收兵回來。
老李頭也恨不能像老皮那樣,到街上去叫罵幾句,把窩在心里的火氣泄出來。但他也只不過這樣想想罷了,即使再不管不顧,也不能像老皮那樣呀。
老皮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快便來動員他,大有一種結成同盟的意圖。如果咱們一起去鬧,老皮煞有介事地說,興許村長會讓一步哩。
怎么讓步?老李頭問他說。
重新抓鬮呀。老皮天真地說。
老李頭沒有再理會他,轉身就向回走去。
您就是不為您自己想,老皮提醒他說,也應該為……和您一樣運氣不好的人想想呀。
老李頭知道他說的“運氣不好的人”是指吳老太。別來激我,他在心里對他說,我不會上你的當,讓全村人來笑話我們。老李頭其實十分羨慕老皮,如果能夠像他一樣無拘無束地活著,倒也是淋漓痛快。可自己不能,吳老太也不能,誰讓他們都背負了太多沉重的負擔呢。
一拿到鑰匙,那些高興萬分的人就紛紛搬出舊屋,住進新房里去了,一連許多天,雞公鎮都沉浸在喬遷新居的忙碌和喜悅中。不超過一個星期,老街道上的多數舊屋院就空了出來。隨著人們的離去,原先屋頂上彌漫的煙火氣和院落里傳出的說笑聲也消失了,每段墻頭每塊磚瓦都突然散發出了荒涼的氣息,置身在這樣的地方,讓人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老李頭被這種感覺襲擾著,心里越來越不安。也許是繼成顧忌他不愿離開這里的心情吧,這一片除了吳老太一家外,都已經搬光了,就連頑固的老皮也抗不住新房的誘惑,在大罵了幾句后,也隨在人們身后搬過去了。瑞英大概也有繼成那樣的想法,沒有急著幫母親搬家,但看到只剩下了自己和老李頭兩家,臉上再也掛不住,如若再這樣堅持下去,那就快要招致別人的閑話了。瑞英沒辦法,悄悄說服了母親,并叫來婆家的一些人,也開始把家往新房里搬。老李頭坐在家門口,呆呆地看著吳家院落里忙碌的人影,一時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這是早晚要到來的事兒,他對自己說,你不光留不住人家,甚至連你自己都快堅守不住了。
對老李頭和吳老太來說,這是一個分別的痛苦時刻,是呀,離開這里后,他們就不能再隨時相見,甚至聽一下彼此的聲音,都要穿越整個村子,穿越一村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才有可能得以實現……但那樣遙遠和艱難,即使想一下都覺得頭皮發麻,更不要說實施起來的感受了。這樣一想,老李頭便更加固執地坐在院門口,目不轉睛地朝吳家的籬笆院里看,等待著吳老太走出來,和他說一句告別的話。他相信,到了這種時候,不管有多少人在身邊看著,吳老太都會和他說上最后一句話的。
果然,拾掇得快要差不多了,吳老太終于走出屋門,在院落里走一圈,似乎看一下還有什么需要攜帶的東西。她的女兒瑞英知道她的心思,拉那些搬家的人一把,都悄悄回到屋里去了,這樣,院落里就剩下了吳老太一個人。吳老太不再猶豫,掉過身,深吸一口氣,直朝他走過來了。
老李頭心里一陣激動,趕緊站起來,也迎著她走過去。兩個人隔著那道從來沒有撤除過的籬笆墻,面對面站著。
搬吧,吳老太嘆口氣,不要再讓繼成他們為難了。
到底還是這里好呀……老李頭憂傷地說。
千好萬好,吳老太仰起頭朝遠處打量一眼,我們早晚也要離開這里……
你是說……老李頭吃不準她說的是這片老住宅,還是這個世界。
盡管他沒問出來,吳老太似乎也懂得他的意思。都一樣,她搖搖頭說,都一樣……
聽了這樣絕望的話,老李頭真不知再說什么好了,就那么瞪著已然昏花的老眼,直直地看著她,好像要以此永遠地記住她。
吳老太低下頭,并隨即轉過身,慢慢往回走去。
玉兒——老李頭突然叫道。
吳老太身子一顫,猛地回過身,也直直地看著他。
老李頭好像要對她說許多話,許多他沒有對她說過的話。但不知為什么,他又突然覺到,這些話其實都用不著說了,尤其在這樣的時刻。他抬起手,朝她輕輕揮了揮。走好……他只朝她淡淡地說了這樣兩個字。
吳老太點點頭,便加快步子朝回走去。
6
都走了,全村只剩下了老李頭一家還沒有搬。每一天,老李頭都坐在院門口,像往常那樣朝對面的籬笆院里看,甚至比先前還要專注,還要癡迷,多半天過去,身子和眼神都不動一下,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有外村的人經過這里,看到一片廢棄的住宅間矗立著一個石頭一般的老人,不禁嚇一跳。
老李頭不說離開這里,繼成便也不說搬家。為了統一使用這片老住宅區,村長領著許多人開始拆除舊房屋,而且還從鎮上調來了兩臺推土機。隨著一陣陣轟隆隆的巨響,曾經完好的房屋一幢接一幢地倒塌下來,煙霧般的塵土散去后,地面上變得更加空蕩了。
拆遷的隊伍離李家越來越近了。看到老李家還沒有動靜,村長沉不住氣了,讓拆遷的人停下來,自己朝那塊冥頑不化的石頭走去。你還能真是塊石頭不成?他在心里對老李頭說。
老叔,村長蹲到他面前,同情地陪他嘆了口氣,隨即便為自己開脫說,大家都已經搬走了,我就是想讓他們再抓一回鬮,怕是也辦不到了……
有人讓你再抓鬮嗎?老李頭打斷了他的話說。
這個……村長有些愣怔,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我……我這也是為老叔您著想呀,看您不愿到新房里去住,我這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會到新房里去住的。老李頭鄭重告訴他說。
村長點點頭說,是呀,還是新房那邊好呀,生活起來比這邊方便多了。他朝那些倒下的房屋看一眼說,您看,他們拆得多快呀,眼看就到您老家門口了……
你放心,老李頭拍拍他的肩說,我不會耽誤你的事兒,我雖然老得快要迷糊了,可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
那……真是太好了……村長覺得沒有必要再待在這里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準備離去,又回頭對他說,其實到了那邊,您和……大家聯系起來更方便,連門都不用出,打個電話就行了。
電話?老李頭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村長回到拆遷隊伍里去了。在他的指揮下,轟轟隆隆的拆遷聲重又響起來。
電話?老李頭看著那些不斷倒下去的房屋,腦子里還在思慮這兩個字的含義。
7
村長說得沒錯,新房內都裝上了電話,住在里面的人如果想聯系誰,不用出門,只要拿起電話喊一聲“喂”就行了。
對于這種高級的現代玩意兒,老李頭只在電視上見過,現實中他還是第一次用手摸到,自然不會用,但聽兒子說,你只要想學,不出一分鐘就能學會,也就是說,這一分鐘過后,你想和誰說話就能和誰說話了。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兒,要知道是這樣方便,他早就搬過來了,何必在老地方滯留那么多天呢?
剛剛搬過來,繼成就接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繼成告訴老李頭說,電話是瑞英打來的,聽說咱們也搬過來了,瑞英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老李頭雖然沒接電話,但心里卻格外激動,這樣說來,他又能和吳老太說上話了。而且他隨即發現,這樣在電話里說話更有好處,因為不用面對面,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平時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一些話是不是也能試著說了?
繼成理解他的心情,便把裝有電話的那間房讓給了他,并手把手教給他怎么使用。你盡管放心打吧,繼成安慰他說,聽村長說,咱村里的電話叫內部線,打多長時間都不用花錢。
這可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兒。老李頭安定下來,第二天,按著貼在墻壁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平生的第一個電話。他把聽筒放在耳朵上,很快便聽見了村長的聲音。沒錯,他撥打的正是村長家的電話。
誰呀?村長在電話里說,說話。
村長的聲音甕聲甕氣的,與平時的聲音有些不像。但老李頭相信,接電話的就是村長,因為除了村長外,誰還會把話說得那么結實。大侄子,老李頭真心實意地說,你可辦了件大好事……
村長聽出了他的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便抽搭起來。老叔呀,您這輩子終于給了我一個好評價……
老李頭有些疑惑,難道說村長聽了他的夸獎后,真的感動得哭起來?隨即又想,莫不是他發出的是笑聲?如果是面對面,他就能看見村長到底是哭還是笑了,可現在光憑聲音,他又怎么能斷定得清楚呢?
雖然老李頭很快便發現了電話的缺陷,但這仍然沒有絲毫減弱他對這種新事物的興趣。什么時候我能打給她呢?他在心里問自己,關鍵是不能讓瑞英她們看了笑話……
8
三天過后,老李頭終于克制不住急切的心情,趁著繼成兩口子不在家,關上房門,嘴里念叨著墻壁上的號碼,顫抖著手指,慢慢撥打吳老太家的電話。按他的估算,瑞英應該回她自己的婆家去了。但這回卻沒有上次那么順利,他一連按了好幾遍號碼,似乎都沒有按對,電話里老是響起“嘟嘟”的亂聲。
按到第五遍時,電話終于接通了。但當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喂”聲時,老李頭卻吃不準那邊接電話的究竟是吳老太,還是她的女兒瑞英,她們娘兒倆的聲音太像了,況且出現在電話里的聲音又不太真實。所以在最初的時刻里,他無法對那邊的人說一句明確的話。
是……李伯伯吧?那邊的聲音推測說。
聽到這樣的稱呼,老李頭才明白,接電話的人竟然是瑞英。他很奇怪,瑞英怎么還沒有回婆家去?是我……他含含糊糊地應答著,臉也有些發熱,似乎自己的舉動多么不應該。
李伯伯,您還好吧?瑞英的口氣倒透著熱情。
好好……老李頭不知再說什么好,而且好像還怕她再問什么,不覺就把撥打電話的初衷忘到了一邊,隨手將話筒放下了。他當然也想象得出,由于沒有說完話,瑞英一定會納悶他為什么放下電話,說不定這樣一來,自己倒真的讓她笑話起來。
這一天,老李頭心里有些不快,先前由電話帶來的激動情緒漸漸退去了,看來電話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方便,由于不知道誰等在那邊接電話,一些舉動顯得過于唐突,甚至失禮。
又過了一些日子,老李頭才終于和吳老太說上話。盡管聲音還是和平時不大一樣,但他相信接電話的那個人是吳老太本人。
搬過來了就好,吳老太在那邊說,新房也確實不錯。
老李頭順著她的話說,是呀,還有電話,說方便倒也方便哩。
吳老太嘆了口氣說,可我不大會用。
讓瑞英教你。老李頭給她出主意說。
教了,吳老太笑笑說,可我不敢真打……說到這里,她又急忙補充說,怕打錯了。
老李頭點點頭,也趕緊對她說,沒關系,我打給你就是了。
你倒是,吳老太用有些玩笑的口氣說,學得很快。
老李頭也笑了笑。還不是為了和你說上話?他在心里對她說。如果沒有電話,他這樣對她解釋說,還不得把人憋死。
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吳老太也給他出主意說。
即使出去了,老李頭鼓著勇氣說,也看不到……該看的人……他終于沒有把那個“你”字說出來,盡管沒有當著面,他的臉還是有些熱。
吳老太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停了一會兒,她忽然說,水開了,我去倒水。
老李頭吃不準她是真的去倒水,還是借故離開。那邊的電話沒有掛,他突然聽到了說話聲,不禁一驚,誰在那邊和她說話?莫非在他和吳老太說話的時候,瑞英就守在電話機旁?他有些慶幸,虧了沒有說什么過頭的話,不然,真要被晚輩人恥笑了。他不敢再等什么,慌忙撂下了話筒。
9
村長似乎受到了老李頭的鼓勵,帶領拆遷隊伍日夜奮戰,只用了短短幾天時間,就把老住宅區夷為了平地。陽歷年前夕,鎮政府在雞公鎮村召開了新農村建設暨住房標準化改造現場會。村長胸前戴著大紅花,精神抖擻地向前來參觀學習的人介紹先進經驗,可算是出盡了風頭。
隨即,村長又把那些外地人領到各家來,以進一步增加他們的感性認識,并讓贊同他這些舉措的村里人現身說法。
也許是由于那個電話的影響,村長竟然還把幾個人帶到老李頭家來。老伯伯,一個手拿話筒的年輕人對他說,你對這次新房改造有什么感受?
電話。老李頭脫口而出。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
村長幫他解釋說,他是說,村里給每家每戶裝上了電話,大大方便了……
老李頭自己接過話說,有了電話,你想給誰打就給誰打,一說上話兒,住得再遠的人也像在眼前似的。
聽著他更為形象的說法,那幾個人都笑起來。村長也朝他會意地點點頭。
第二天,村長在大喇叭里通知村民們說,晚上注意看電視,晚上注意看電視——
于是,這天晚上,還沒吃完飯,人們就都打開了電視機。在繼成的招呼下,老李頭也坐到了電視機前。
看完了中央臺的“新聞聯播”,又看過了省臺的“新聞縱橫”,連縣臺的“今日要聞”也看完了,才終于等來一個有關新農村建設的專題節目。繼成說,這就是村長要我們看的東西。老李頭便瞇起花眼,把目光一動不動地盯在電視屏幕上。
電視里演的也就是村里開會和到各家參觀的情景。但老李頭發現,出現在上面的村長比在生活中更為神氣,那些房屋也顯得更為高大,看起來像假的一樣。他想起電話里的聲音,不禁在心里感嘆,看來不管什么東西,只要一到這些現代化的玩意里過一遍,就不那么真實了。
快看。繼成家的突然說。
老李頭又急忙盯住屏幕,咿呀,電視里竟然出現了另一個老李頭。那個老李頭眉飛色舞地說,有了電話,你想給誰打就給誰打,一說上話兒,住得再遠的人也像在眼前似的。
聽了他的話,繼成家的不覺笑了一聲。繼成急忙捅她一下。繼成家的回頭看老李頭一眼,趕緊捂住了嘴。
老李頭看見了他們的反應,也不禁有些臉紅。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電視上的老李頭說完這句話后,站在他身邊的村長竟然擠了一下眼,似乎有什么隱藏的秘密被他參破了。
老李頭沒有再看下面的節目,回到自己屋里,看著桌子上的電話,頻頻回想自己說過的那幾句話,以及繼成兩口子的反應,當然還有村長那個怪異的眼神。沒錯,他說那番話的時候,腦子里的確想著吳老太,想著和她通電話的情景。他們自然也明白這個,所以繼成家的才會止不住笑,村長才會神經質地擠眼。那么,村里其他人看了呢?會不會也能聯想到這些,也會做出不同的反應?還有吳老太和她的女兒瑞英,她們又會做何感想呢……
接連好幾天,老李頭都在后悔,自己那天怎么就說了那些話呢?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沒好意思再和吳老太打電話。
10
盡管老李頭用力回憶,也記不起自己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與吳老太結下這種曖昧關系的。
年輕的時候,也就是那些人生中最該浪漫的日子,老李頭似乎并沒怎么在意過吳老太,雖然她一開始就是個姿色不差的女人。那時,他們只不過是普通的鄰居,各有自己的家庭,各有自己的兒女,而且各為家庭和兒女的生活奔忙勞碌,很少有時間停下來,專注地打量對方幾眼,即使他們擦肩而過,也不過是微微點一下頭,甚至連頭也不點,就那么各奔自己的目標而去了,好像從來就沒怎么把對方往心里盛過。
后來,吳老太的丈夫去世了,剩下她和年幼的女兒一起過活,日子便過得更為艱難了。老李頭不時地聽見,從那個籬笆院里隱約傳出女人的哭聲,分不清到底是吳老太還是她的女兒。老李頭這才注意起籬笆院里的人來,便時常看見吳老太扛著鋤頭或背著柴草從地里回來,臉上淌著明亮的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不知不覺間,老李頭便在鋤地時,順便把她家的地也一并鋤了,回村時帶回的柴草也卸到她院子里。吳老太自然感激他,卻很少對他說感激的話,所有的心意都表示在她深情的眼睛里。
在那樣一些日子里,老李頭如果稍稍淡薄一下自己的意志,便會和這個還不算太老的寡婦真正好起來。但老李頭回過身,聽著從自家院落里傳出的妻子和兒子的聲音,那種就要醒來的沖動便又蟄回到睡眠狀態里。不能,他告誡自己說,你真的不能……他低下頭,避開了女鄰居過分火熱的眼神。吳老太當然也明白他的處境,也沒有再越雷池一步。于是,在二十多年漫長而難熬的日子里,他們始終處在這種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的微妙關系中,有時既覺得萬分美好,有時又感到極度悲苦。
等到老李頭的妻子也去世后,一切似乎都來不及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一切,便不得不感嘆,他們已經太老了,老得不能再為對方付出些什么了,既然這樣,那還走到一起干什么?人生的絕大部分都度過了,余下的這一小點還有什么值得好珍惜的?況且還有兒女的臉面和社會的輿論,雖然兒女們不會阻攔這件事,社會也奈何不了他們,但畢竟也要考慮這些因素,不去觸犯這些東西而依舊保持先前的局面,不也是一種妥帖的選擇嗎?至少對于兩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已經不算是什么巨大的遺憾了。
當然,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他們是相連的鄰居這個前提下,也就是說,在他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老李頭會把大多時間用在院門口,而吳老太則在院內與他相伴,雖然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籬笆,但對于他們的心靈來說,其實是沒有任何阻隔存在的。但不幸的是,這樣的場景卻突然間發生了改變,他們不僅鄰居做不成了,而且還不再容易相見。好在還有一根電話線連在他們之間,不然,他們就真的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了。
如果早知道落到這個地步,老李頭嘟囔著說,當初何必不走到一起呢……這樣一想,老李頭說不清自己是否有些后悔。但他又明白,不管怎么說,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已經不能做什么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打電話。對,打電話。
11
猶疑了一段時間后,老李頭更加頻繁地把電話打到吳老太家去。聽著傳來的她的聲音,盡管不太清晰,盡管有些失真,他依然覺得美好,覺得心安。
忽然有一天,老李頭聽見電話那邊響起隱約的咳嗽聲,趕緊問道,你病了嗎?
沒有,吳老太說,沒有……
老李頭這才聽出,咳嗽聲是從電話機旁邊發出來的。是瑞英?他依舊囑咐她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你也是,吳老太說,天那么冷,就不要再到外面去了。
我沒有出過門,老李頭告訴她說,如果真要出去,我也是到你那里去。
看你說的,吳老太急忙說,下雪了,你就好好在家待著吧。
放下電話后,老李頭走到窗前,望著外面飄落的雪花,在心里感嘆,是呀,要不是路上難走,他真該到吳老太那里去看看了。
一場大雪過后,春節就到來了。年三十這天夜里,繼成陪著他喝了點酒,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會兒天,便回自己屋睡覺去了。老李頭望著桌子上的電話機,猶豫著是否給吳老太打個電話。但天這么晚了,她是不是已經睡下了?他伸出的手又縮回來。
老李頭倒在床上,似乎迷糊了一下,突然又爬起來,兩手摸索著去抓電話。不行,說什么也要給她打個電話,就當是給她拜個年吧,反正已經到第二天凌晨了,新的一年就要開始了。
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電話一下子就撥通了,也就是說,吳老太還沒有睡覺?或者說像他一樣起床了?過年好。他用這句老套的話向她問候。
你也過年好。吳老太學著他的口氣說。
我……老李頭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去給你拜個年……
別,吳老太慌忙阻止他,路這么遠,還有雪,你就不要……
我慢慢走,老李頭說,一個上午還能走不到嗎?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那也不行,吳老太打斷他的話說,街上那么多人,要是……要是讓他們把你撞倒了,那可怎么好?
老李頭明白,吳老太的意思其實是說,街上那么多人,看到你到我這里來,不定又要笑話我們呢。聽著她的弦外之音,老李頭不知說什么好了。難道說,我們就不能見面了不成?他又不甘地問她。
以后吧,吳老太想了一下說,天暖和了再說……
好吧。老李頭只得答應。這時,他又聽到了那邊傳來的咳嗽聲。瑞英的病還沒有好嗎?他關切地問。
快了,吳老太說,過了年興許就好了。
放下電話,老李頭抬起頭,望著窗外正在變紅的天光,在心里熱切地說,老天,你快暖和起來吧。
12
春天到來后,卻三天兩頭地下雨,地上剛剛干了,一場細雨過來,又滿地泥濘了。人們都感到奇怪,許多年來都有些干旱,怎么今年來了這么多雨?
老李頭有心到吳老太那里去一趟。搬到新房里來好幾個月了,也就是說,他和吳老太分別好幾個月了,還沒有見過她一次,回想以前的日子,他們哪里分開過這么久?說句心里話,他真是有些想得慌呢。雖然有電話聯系著,畢竟不能當面說話,她長什么樣,他都快要想不起來了。他已經下過好幾回決心,不管街上的人怎么看,怎么議論,他都要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堂堂正正地進到吳老太家去。
但天公不作美,每當老李頭要出門的時候,天上就落一場雨下來,好像有意為難他似的。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好貿然出門去,繼成也不肯放他出去呢。沒有辦法,老李頭只能望著外面飄落不止的雨絲,心里干著急。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呢?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他知道,再這樣等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急出病來的。
雖然不斷地下雨,但天氣越來越暖和,外面柳樹上的枝條在雨中飄搖,老李頭一眨眼,似乎就看見柳枝變成綠的了。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春天已經快要過去了。
繼成走進來,好像是無意中對他說,明天就到清明了。繼成說完這話,就又走出去。
老李頭吧嗒了一下嘴,哦,清明。這時候,他還沒大把這件事往心里放。
第二天,也就是清明,雨停了,而且日頭也出來了。老李頭站到窗前,剛朝外面望了一下,忽然就聽見一陣隱約的哭聲傳來。聲音來自很遠的什么地方,隨著風的時緩時急,哭聲也便一會兒高上來,一會兒又低下去。但他卻聽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開始時,老李頭還沒有怎么在意,清明是給亡靈燒紙的日子,有哭聲傳來也是正常的一件事。但快要中午時,他卻越發不安了,那個女人的哭聲已經響了快一上午了,哪有給亡靈燒紙這么長時間的?繼成——老李頭朝外屋叫起來。
繼成沒有進來,來到他面前的是繼成家的。
告訴我,老李頭顫抖著聲音說,誰……誰過世了?這樣問著,他的心卻急快地跳起來。
爹,繼成家的不安地看著他,您可別著急……
快說。老李頭頓了一下拐杖。
是……是吳老太……
什么?老李頭大吃一驚,隨即便急遽地搖頭,不,昨天晚上我還和她打過電話,怎么一早就……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13
老李頭說得沒錯,吳老太去世的頭一天晚上,他還和她通過電話,兩個人說了一會兒閑話,臨放電話時,他還對她說,等天晴了,我就去看你。吳老太說,好吧。所以在這天的夜里,老李頭還做了一個和她見面的夢……
在繼成的攙扶下,老李頭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門,穿過整條街道,從村東頭來到村西頭,進到吳老太的家中。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吳老太家。由于新房內的格局大同小異,老李頭眼睛一陣迷亂,還以為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在那間裝有電話的屋內,吳老太直直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長長的白布,臉上蒙著一張白紙。老李頭揭去那張白紙,癡癡地看著吳老太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容,心里悲痛得無以復加。他突然發現,吳老太的眼睛還大睜著,兩道亮麗卻僵硬的目光射出來,好像在定定地看他。老李頭從來不記得她用這樣專注的目光看過自己。
母親的眼睛一直睜著,瑞英走過來,抽泣著告訴他說,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給她合上……
老李頭顫抖地伸出手,輕輕蓋到她臉上。玉兒,老李頭喃喃地說,我來了,你就閉上眼吧。說著,便悄悄把手拿開。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吳老太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合上了。人們都驚訝地叫出聲來。
瑞英的淚水遏制不住地流下來,娘呀,您終于瞑目了……
我昨天晚上和她打電話時,她還好好的,老李頭不解地問她說,怎么突然就走了呢?他跺了一下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實,瑞英嚅囁著嘴唇說,一搬到新房里來,我娘就病倒了,身子越來越虛弱,根本無法接電話了……
老李頭瞪大了眼睛,那電話里的聲音是誰?
是我……瑞英哭泣著說,我娘為了不讓您老人家牽掛,就讓我冒充她和您說話……
什么?老李頭大驚失色,身子一晃,就朝地上倒去。
14
送走了吳老太,老李頭回到家來,悶在自己屋子里嗚嗚地哭了一晚上。
繼成兩口子站在門口,既不敢進來,也不敢勸他。
第二天,老李頭磕磕絆絆地來到老住宅區。但哪里還有他記憶中的影子,所有的舊屋院都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如果老李頭不是當事者,絕對想不到這個地方曾經有過一個籬笆院,籬笆墻的兩邊曾經發生過一些似有若無的故事。
老李頭望著這個面目全非的地方,呆呆地出了半天神。以后的每個下午,他都會提上一把馬扎坐在這里,靜靜地回憶籬笆墻邊那些溫暖的日子。
上一篇:杜光輝《流浪的貓》
下一篇:辛牧《漸行漸遠的鄉間手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