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在武漢見到車延高時,他是以宣傳部長的身份來看望我們一行作家的。
他一臉熱情的笑,跟每個人都有力地握手。大家都對他也都是一臉機械的客氣,淡淡地寒暄。大概他是第一次遇到這么一群拿宣傳部長不當大官的人。接下來吃飯喝酒時,大家漸漸覺得這個人好玩起來了,他說話沒官腔,對每個作家都很謙遜,并能說出作家的作品。他喝酒耿直,不?;?。當大家與他說成一片笑成一片時,突然有人說:“老車,你長得挺像周總理耶?!彼藙菥驼酒饋韺W了一段周總理的講話,那表情、身段、口音、語氣還真有周總理的范兒。接著又有人說他還像六小齡童,他聽了后和我們一起大笑,并說:猴兒確實不會耍。
一場歡笑的酒,他和我們已經很親近了,我們也徹底不把他當大官,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大官。飯罷,當地人告訴我:車部長寫詩,是個詩人。
之后,他就把一首小長詩《哦,長江》拿給我看,我看了一遍后,幾乎是沒說一句好話。然后,我對他說:“多讀一些優秀詩人的作品,還要多和優秀詩人在一起,哪怕是聊天喝酒,對寫詩都有幫助。”他說:“好,有活動你喊我?!苯又矣终f:“當下詩人中,你可以先讀讀王小妮、大解、雷平陽等?!?/p>
一次我率一個詩人采風團去云南大理的漾濞采風,我問他:來不?他說:去云南?能看到雷平陽嗎?我說:雷平陽也去。他說:好。
我們從北京坐飛機到昆明,他從武漢坐火車到昆明。我告訴雷平陽:你去火車站接一下車延高。
車延高到昆明火車站,從出站口出來雷平陽就接到了他,可他不知道雷平陽長得啥樣,他上下打量一遍這個接他的人,自然地把手中的提包交給雷平陽,并問:接我的車呢?雷也不多說,帶著他上車,并開車就走。到了住地,他跑過來問我:你怎么找了個農民工來接我,雷平陽人呢?我:接你的就是雷平陽?。∷鞍 绷艘宦?,轉身就走。我大笑不止。
雷平陽那天上身穿著一件幾塊錢一件的半袖老頭衫,下身穿著不過膝蓋的短褲,腳蹬一雙塑料涼鞋,黑黑黢黢的臉,黑黑黢黢的胳膊腿。不笑時,是個沒找到活兒干的農民工;張嘴一笑也是剛吃完一盒方便面的農民工。
我估計,車大部長見過這個類型的農民工太多了,這個類型的詩人沒見過。當然了,當他知道接他的那個黑黑的壯漢是雷平陽后,立即就跑去和雷平陽說笑去了。
晚上吃飯,用餐人多,分成兩個房間,我讓他到我們這個房間來,他不來,他要和雷平陽、李元勝、朱零等在一起。僅把我和阿來留在了地方領導布置的酒陣里。我是采風團團長,阿來是大名人,我倆是逃不脫的。席間,阿來悄聲對我說:這個老車挺可愛,這種場合他不來當領導,愿意和詩人在一起,說明他骨子里是個詩人。
詩人們那桌吃喝結束時,我和阿來還在左抵右擋著“酒”攻。我看到他在我們房間門口晃了一下,往屋里看了一眼就走了。他一定在感慨:當領導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們在漾濞采風,要去一個山谷,緣溪行,河灘遍布石頭,他看到石頭就像嬰兒看到奶頭,不跟我們去采風了,他一個人要在河灘上撿石頭。大家繼續走,他就留在了河灘。他撿了幾十塊大大小小的石頭,又花三百塊錢雇了農民的一頭毛驢把石頭運回住地。晚上雷平陽對他說:在這里,那頭驢都不值三百塊錢啊!
后來他又當了武漢市紀委書記,又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又被迫成為“羊羔體”的創始人。那個時期,我倆曾在一起幾次,深聊過幾次,那時起他就不喝酒了,開始喝茶。但從那時起,他愉快地認領了“羊羔體”的命名,并寫了一組很好的詩,題目就叫《羊羔羔花兒》。
他寫詩很感性;他撿石頭時也很任性;他拿起毛筆就敢寫字、畫畫,很靈性;他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寫作很有韌性。他的一部大散文《醉眼看李白》,就是每天早晨寫兩小時,半年多寫完的??伤羌o委書記,又必須理性。一個在工作中要非常理性的人,大概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成為詩人,而一個詩人要成為一個理性的人,同樣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期間,需要一個人對自己不斷地毀掉再生,再毀掉又再生。車延高是怎樣完成的毀掉與再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想起先人的一句具有真理性的話,叫:見字如面。看看他寫的毛筆字,胖胖乎乎,每一個字都像一尊彌勒佛,而字的內部,卻是闊大的世界與堅實的骨骼。
車延高是誰?宣傳部長?紀委書記?特型演員?撿石頭的?書法家?畫家?詩人?都是!
他是一個內心敬畏天地、胸間包容萬物的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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