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找書架上的藏書,偶然發現一本精裝的《饑餓海峽》,扉頁上還有著者幾近書法一般的中文簽名,這是日本作家水上勉先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這本書讓我想起一個幾欲忘卻的故事,那是出版社為我求得簽名本的編輯朋友轉述的。當年,水上勉先生在中國訪問期間,出版社領導宴請他,有一道菜端上桌時,翻譯道:這是福建特產,學名棘胸蛙,野生的。先生聽罷,離席而去。眾人事后得知,水上勉是日本動物保護協會的成員。
故事在腦海里過電影似的閃過,驀地冒出一個念頭:糟糕!四十年前,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沒說清楚。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那少年的手和嘴捕食過眾多的大小青蛙,面對今天青蛙家族的日漸稀落,該不該馱上歷史的負疚感呢?
思考這個要命的問題,我不得不啟用曾經被細嫩、清甜的青蛙肉滋養過的大腦細胞。幾年前的春節,去自然環境和生物保護堪稱一流的澳大利亞旅游,看到商店墻上掛著完整的袋鼠皮出售已經很驚訝了,悉尼的老同學還帶我們吃了一頓以袋鼠肉為主菜做的西餐。原來,長期以來的動植物保護,為沒有天敵的袋鼠家族提供了一個生育繁殖的高峰期。這塊南半球的大陸上袋鼠成群結伙,漫山遍野奔突騰躍,發展到阻礙交通、騷擾游人的地步。政府經過科學論證,提出了解決方案。給狩獵愛好者們發放指標,甲射殺50只,乙射殺100只……袋鼠產品便擺上了貨架。
由此聯想開來,人類社會依憑自己的即時需求,可以創造文字,也有能力使之消亡。“獵人”這個詞匯今后肯定會用得越來越少,回想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老虎、狗熊襲擊人類、糟蹋莊稼,以捕殺動物為生的獵人們誰要是能進深山老林抬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是一定要敲鑼鼓掛紅花喝慶功酒的。那叫為民除害,多射殺幾只沒準還能躋身“勞模”行列。
在人類暫時主宰一切的地球上,所謂的生物鏈是以人為中心的。人類依憑自身利益來權衡、安排大小事務,當現代工業文明瘋狂蠶食森林、污染環境,樂此不疲的人們驀然回首,這才發現有的生物鏈條已經斷裂,有的種質資源已經滅失,瀕危物種越來越多。人類轉而認知它們的研究、觀賞價值,企盼在下一代心里留下一個好名聲。于是,動物們紛紛從對立的“敵我”矛盾很快轉換為“同志加兄弟”的關系。
既往不咎是肯定的,何況“咎”由何而來呢?
倘若當年勒緊褲腰帶,面黃肌瘦去保護青蛙,那樣的話,也許就像現在的袋鼠現象一樣,既委屈了人類,又誘發了出問題的負面。古語說人滿為患,擴而廣之,任何東西太多了都不是件好事情。解開了這個死疙瘩,我就可以輕松點兒往下說開去。
那個時候,我們生活在閩贛邊城,縣商業局院落里一般大小的孩子陸續進入初中,都完成了養雞的初級階段,紛紛飼養起菜鴨來。菜鴨的伙食要求可不是雞們一把米就能哄過去的,它小時愛蚯蚓,大了喜魚蝦,主食還盼著帶殼的米。當年,我們飼養家禽,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熱愛勞動,不是為了春節時能吃上它幾塊肉解饞,完全是為了有事可做又能名正言順地玩,就像現在的孩子對ipad愛不釋手一樣。所以,每次我利用放學、放假的時間為滿足家禽們的要求奔向田野時,總也免不了被仿佛看穿了底細的母親嘮叨上幾句。唯恐我們玩野了,身上破掉少掉點兒什么,因為這在我是有過前科的。
魚蝦自然是上桌的葷菜,小青蛙才是菜鴨們的佐餐。
“雙搶”(夏收時的搶收、搶種)及秋收之前,我們用粗鐵線扎個圓箍,安上木手柄,把紗布對疊雙層,縫成個長袋子,將袋口縫貼在鐵箍上,再去砍一根小竹竿,端頭扎根縫被子的棉線,便走上了田間地頭。
在田塍上,用腳板撥開叢生的綠草,受驚的小青蛙便四處彈跳。待它們落下趴住,盯上一只,小竹竿準準地一拍,被擊中的青蛙便四肢抽搐橫在草上。用手攔腰掐掉上半截,去皮,把兩只小腳綁在棉線上。然后,就像釣魚那樣,線尾的青蛙腿慢慢置入水稻根部,反復提起放下不停點著,馬上就有一只接一只的小青蛙以為是什么食物,前仆后繼來趕“鴻門宴”。看青蛙咬實了誘餌往肚里吞,輕輕提起,左手的布袋同時迎上去,長長的紗布里頭就被拱來拱去。斂聲屏息一站就是半個時辰,看沒甚后繼者才另擇一處地方。
有時,會意外地引來拳頭大的青蛙,心就開始怦怦跳,那情形,很像現在抓了一手好牌貪心想做大。但大青蛙咬食非常刁滑,常常是到了誘餌面前就木然不動,眼睛仿佛是盯著棉線終端那頭的你。等你手動酸了,它小咬一口,扭頭便走,提都來不及。有些是真餓了,叼上便往肚里吞,你沉甸甸提起來,它兩只白腿松弛張開,拎到一半,它沒了耐性就松嘴,跌回到泥里去。更有些“老江湖”,跳到你的誘餌前便“我自巋然不動”,再也不見下文,仿佛在和你比耐心,報復上回被你提到半空摔下之仇。一時性起,收起竹竿隔著稻谷或禾苗,看準朝它就是一鞭。往往打不著,但解氣。偶爾也成就了幾次輝煌,那是在手疾眼快之際完成的,右手提起大青蛙的當口,左手的紗布袋迎著套上去,對接成功的那個瞬間,松掉右手竹竿,立馬捏住布袋端口。那家伙腿功好生了得,三蹦兩跳就能逃出“虎口”。活兒還得繼續干下去,肯定不會老這樣捏著,隔著紗布捏住大青蛙脆脆地折了它的兩條大腿骨。
每天都這樣三兩斤的青蛙提回家,一只只往菜鴨的面前扔,鴨子歡天喜地爭搶著,吃得眉開眼笑,歡叫連連。如此一流的伙食標準,你說現在的飼料鴨怎么能和它同日而語呢。
小學五年級的“雙搶”期間,父親被單位抽調下鄉去做農村中心工作,把暑假閑在家的我帶上了。大隊部的中心小學,有位姓謝的廈門知青在當代課老師,我們同吃同住,混得儼然一家人。為了改善伙食,他在屋后的空地上種了兩棵葫蘆瓜,結果不斷。連續幾天,豬油炒葫蘆把大家都吃膩味了。有天他忽發奇想,捉青蛙改善伙食。晚上,我倆一人一支五節手電,再拿上條米袋,大隊部邊上的田間地頭,手電筒一照,小青蛙們就像身著白襯衫的樂手端坐著,團團簇簇的,腮上不時鼓起一個氣泡,山野里龐大的蛙鳴就是這樣被制造出來的。我們躡足上前,手繞到背后一只只捏起扔進米袋。拎回廚房,在齊腰高的大水缸底留一些水,把青蛙統統倒進去養著。
次日中飯前,把青蛙腿統統剪下來。記得謝老師當時還調侃道:這青蛙只長兩條腿就好了。剝皮后剩下一小碗,煮成一大鍋湯。此前,我以為小青蛙只是鴨子的配菜,喝湯吃肉后才知道,它的肉質和味道美妙之極。打那以后,隔天晚上捉青蛙成了我們的功課。
當年,約兩掌寬的田塍上一般都套種黃豆,走起來得避開黃豆苗,右一腳左一腳從外往內踩在田塍邊上,碰巧還能踩上受驚欲跳的“田雞”。那可是大青蛙里值錢的角色,逮著了好不興奮。謝老師夜間的眼特尖,但手不夠靈活,好幾只大家伙從他手里復歸自然。
在鄉村的田間,時常能聽到悶悶的輕輕的狗叫聲。這時,謝老師的手肘便會碰碰我說:這就是田雞。他拉上我就循聲尋去,很快發現了一頭。我在他的手電光圈里終于找到水田爛泥上隱約現出的蛙頭形狀,特別是露出爛泥的兩個小鼻孔,清晰可辨。蛙不是兩棲動物嗎?它潛在水下還呼吸?但是,有的事情還是真相大白了,原來,當地土話把田雞叫成“泥狗”,說的就是這種藏身爛泥下、叫聲像狗一樣的東西。有謝老師的失誤在先,抓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身上。雙掌慢慢往泥狗頭部位置貼近,屏住呼吸,猝然發力合圍。泥狗感覺不妙欲彈出,腰和腿正巧就卡在我的虎口上。記得有回逮起一只六七兩重的巨型家伙,任憑泥狗怎樣蠻勁掙扎,下半身依舊穩當當捏在我的手掌上。
當年,小青蛙遍地皆是,打不盡殺不絕。田雞經濟價值高,吃害蟲的吞吐量也大,農民還是懂得愛惜它的。我們在田里捉田雞的時候,又一次撞上值夜的農民,他們吆喝幾聲后,舉著松明火把就沖上來繳械,一個手里還提著桿長長的鳥銃。近身一看是孩子老師,馬上忘了此前之事,忙不迭改口道:是謝老師呀!到家里煮碗粉干吃吧。
那時,就是在縣城,自然綠地隨處都有,每到天氣晴朗的夜晚,耳畔也總是蛙聲陣陣、蟲鳴聲聲,聽起來很吵也很荒涼,現在感覺過去卻是一派田園的靜幽與美妙。短短三十年后,在兢兢業業追求的結果上,中國人開始了反省,從氣喘吁吁跑到的終點又折回頭來要求返璞歸真。如今,房地產商打造遠避塵囂的田園風光樓盤,不就是迎合了國人的這種夢想,把從前那種遍地都是的野性自然提煉、上升成一種時尚概念。
多年前,《參考消息》曾經有過這樣一篇報道:科學家發現,出于生存本能,非洲象似乎感覺到了自己頻招人類獵殺的原因,它們生出了無牙后代。為了加速種群繁衍,公象的性成熟期較幾個世紀前提前了十年,而母象的生育期間隔也有所縮短。這些年來,非洲象雙胞胎的概率出現了增長的趨勢。這樣的消息好像對我越來越有利了。
青蛙的日漸稀少是它們喪失了生存空間,鋪天蓋地的農藥絕對是罪魁禍首。青蛙以吃害蟲為生,但根除不盡,農藥卻能斬盡殺絕,只不過順帶把青蛙等一系列野生動物當了陪葬品。人類為解決自己的溫飽付出了高昂學費,當年的菜市場,有被菜蟲啃噬痕跡的青菜是絕對沒人要的。當下,中國人走在食品安全的鋼絲上,怕極了農藥殘留,還留心挑選這樣的青菜來躲避農藥的無所不在。
曾經在報紙上看到有人對飼養黑熊取膽汁的事提出質疑,發言者忘了以人為本,取熊膽汁是為了救人于苦難。倘若位居這個星球食物鏈頂端的人類都要在天災人禍中謝幕,自然界的生物鏈留著還有意義嗎?況且,養熊比之獵熊已是人類的一大進步。同樣是飼養,雞鴨牛羊豬等動物成為人類磨刀霍霍的對象,千百年來,似乎已經約定俗成了,難得勾起人類滿腔的惻隱之心。難道僅僅因為被馴化的歷史久遠就可以被按下不提?
“飼養黑熊取膽汁”問題出在技術性的操作層面,譬如不注重投入、一味提高產量,急功近利而讓人慘不忍睹,等等。
西方發達國家都是在豪取別國資源上發展起來的,即便到了今天,在他們衣食無憂、大談生態環保問題時,仍然花錢把電子垃圾、核廢料等移往他國,并在公海上肆意捕殺鯨魚。殊不知廣義的大自然資源是無國界的,環境保護是人類共同面對的命題。科學研究發現,南美洲翡翠般的熱帶雨林少一片,南極上空的臭氧洞就稀薄一層。北極的冰蓋崩塌、融化一塊,南太平洋島國的海平線就有可能抬高。在窮國饑寒交迫的人民砍倒樹林去換取果腹之物時,富國為什么不能接濟他們一些救命的糧食呢。
自然是上帝為人類預存的一筆基金,人類只能用它派生出來的利息去發展自己,萬幸人類的智者已經發現自己在蠶食這筆基金。倘若哪一天把這筆基金吃光的話,人類肯定要變成孤家寡人了。那時,再言說“唇亡齒寒”這樣的至理名言,當然為時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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