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來愈愛我那被月光帶走的青春了。我夢到自己掉進沼澤,卻怎么也爬不出來,我被一大片月光籠罩,它的下面,有很多青蛙、蜻蜓、蝴蝶,我無法接近它們。夜晚來得如此迅疾,以至于我還沒來得及分辨出它的模樣,就已掉進了夢里,那個多彩的世界。哦,斑斕的月光,我無法不去想它們,夢境,竟是如此美好。我明顯感到了鼓風的氣息,它們一點一點擠涌過來,覆蓋住了我,我的耳朵癢癢的,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開始有點兒看清了那飄過的霧跡、手勢、眉眼與月光。
那個時候,我在縣城讀高中,腦子里經常會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當我坐在座位上的時候,眼睛從不會盯著課本,而是看著窗戶,外面有蝴蝶在飛,有鳥在叫,有很多人一起嬉鬧著,正因此,我常常半閉著眼睛,腰挺得很直,語文老師提問我時,我也沒有聽見,我常??荚嚥患案?,父親經常被語文老師叫來辦公室。我并不認為是我的不對,就算父親扇我個耳光,我仍是那樣,也許是我自己適應了這種生活,也許是其他吧,誰又能說得清呢?我對生活厭煩極了,我渴望飛起來,渴望大聲大叫,渴望朝著相反的方向行走。
我常常聽到奇怪的鳴音,聞到迷醉的芳香,我常常一個人走在大路上,追著蝴蝶,在山野里四處跑,我企圖將生活拋棄掉,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別人來打擾。我奔跑時,周圍的樹也會跟著我一起跑,它們那凌亂的腳步我聽得見,聞得見,感受得到,只可惜你們不能,你們不能感受到這一切,事實上我也不需要你們理解,或者有所醒悟。我就是我自己,我在月光下面奔跑,我和站在樹上睡覺的貓頭鷹一起跳舞,我渴望那樣的生活。
父親曾多次扇我耳光,有次我終于清醒了過來,我開始在他的面前奔跑起來,他提著一只布鞋在后面追我,邊追邊罵,奇怪的是,我竟不那么害怕父親了,我跑著,心里竟全是興奮的感覺,我早已忘記了父親在后面追我,也早已忘記了他那不停地朝我扔過來的臭布鞋。啊,父親,這一切現在想起來竟是如此不可思議,你是不是早已忘記了?那次,我一直跑,沒回過一次頭,等我從我們村跑到另外一個村的時候,我終于停了下來,我大聲地尖叫著,我以為父親會再扇我一個耳光,可當我回頭的時候,路上空蕩蕩,早已不見了父親的蹤影。
那時,我常常處于一種非常之境,在里面窮盡所有的力氣和智商,我以為我可能摘下星星的,在我眼里,這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以為我可以讓兩面的溝坡合并起來,形成一張平面,然后我一個人躺在上面小憩,或者幻想天上的云朵。我認為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它的答案肯定不在語文老師的唾沫星子里,不在那嶄新的課本里,我常常挖藥的時候,就這樣想。想那牽?;槭裁床豢梢蚤L在崖壁上,為什么蟲子非要躲在雜草下面,這一切簡直不可思議。我等著哪吒從天庭飛下來,將我帶走,帶到那遙遠的地方和神仙一起生活。
你肯定覺得我瘋了,然而這就是我那個時期的想法,我閱讀霍金的《時間簡史》,閱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讀得模模糊糊,一點都不懂,但我喜歡這樣,喜歡別人問我物理學上的東西。那個時候,我確實希望從物理學上找出一條途徑,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途徑,它可以錯得離譜,它可以冗長得離奇,但它必須存在,它必須隱藏在某個事物里,給我追求的幸福感。我曾寫過一篇推翻牛頓萬有引力定律的文章,我把它寄給了中國科學院,我并不知道科學院的地址,我只在信封上寫了“中國科學院(收)”的字樣,我相信科學院那些嚴謹的學者肯定會收到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那篇文章的底稿我一直留著,后來,我還給我女朋友看過,她說你那時候真是厲害哇,但我相信她心里肯定覺得我傻,你想想,除了傻子誰還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可那就是我,不是別人。我狂熱的以為在另外一個世界上肯定也有一個和我長相一樣、智慧相當的人,我想找到他,并告訴他我的一切。有時,我會在夢里突然醒來,我會覺出有一股黑暗的力量正隱藏在我的附近,它的氣息是那么濃郁,它的影痕是那么清晰,它會不會就是另一個我的影子?
我感到胸口有點沉重,周圍的一切是那么清晰而模糊,暗黃的燈泡像個笨拙的鴨梨一樣掉在那里,炕頭柜上的灰塵可以掃出一麻袋了,我掉進另一個世界里,有點黑,正是我所尋找的力量。我也出現了幻聽的癥狀,總是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她躲在我的背后輕輕叫我,而每當我回頭的時候,卻發現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黑暗,夾雜著大大小小的鳥屎。我又重新閉上眼睛,幻想另外一個場景:燈具,荒冢旁的蛇,地洞,某個折斷的樹枝,我蹲著,向前看,一面黑色的墻壁朝我壓了過來。
以往在夜里,我都是躺在炕上幻想各種事情,我從未在半夜走出過庭院和家門。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種天大的約束,令我無法施展開來,我沉溺在夢靨里,可那畢竟是膚淺的、短暫的,我又何曾不想離開。這樣的情況,我可以打一比方,以圍墻來說,我坐在圍墻里構造自己的世界,空中是我的父母親和老師們,他們手里拿著教棍,指著我,偶爾也會罵我,勒令我必須停止下來此刻正在進行的事,而趕快去完成家庭作業。可能嗎?對我來說,那圍墻外面,怎能不是一個美好的境地?
想到這里,我又醒了過來,無法睡著了。我穿好衣服,輕輕爬了起來,借著從窗戶射進來的月光,下了炕,我走得很謹慎,可還是碰到了板凳,砰一聲嚇得我身上竟起了冷汗,慶幸的是父母并沒有被我吵醒來,我依然能聽到他們微微的鼾聲,我有點情不自禁地激動,接著打開門,輕輕走了出去。院子里一片透亮,今晚的月亮很圓,雖然院落里有幾棵粗壯的梧桐樹,但還是沒能擋住月光,那絲絲繞繞的亮光,像無數個小蟲子,在地上到處亂爬,爬得我心里癢酥酥的,我打了一個噴嚏,我盡量克制著自己。
我出了院子,來到了溝邊,然后順著彎曲的溝路下了溝,坐在了一片開闊的溝坡上。天空明凈得出奇,我看見了一棵槐樹,它的樹身上竟然畫滿了各種古怪的圖案,這樣的情況我是從未發現過的,我不由得興奮起來。有的圖案像一大塊野地,有的像老鼠的蹤跡,有的像羊毛灣水庫里的多足魚,還有很多。
我突然想起了貝多芬的月光交響曲,那猶如在瑞士盧塞恩湖搖蕩的輕舟一樣的月光,是它們賦予給了這棵槐樹另一種軀體?還是其他奇妙的猜想?我坐在那里一直盯著這棵槐樹看,以前,我可從未這樣仔細觀察過一棵槐樹,這次,我分明看清了槐樹身上的血管,看清了它那血管里綠色的血液在流淌,那汩汩的聲音,以至讓我對這件事著迷起來。似乎在它的軀干里有一個瘋狂的世界,那里面,我們喝酒,放鞭炮,狂歡,跳舞,我們扭著腰大聲唱歌,我們在向世界宣泄著我們憤然的情緒,我們渴望這樣,渴望體內流著瘋狂的血液。
一陣野風將我吹醒了過來,我聞到一股野味,讓我狂野起來的味道,我不由自主的站起來,然后抖了抖身體。這個時期,我已經發育成熟了,臉上也起了青春痘,我有時為那幾個該死的痘痘抓狂,這種理由說起來真有點哭笑不得的,我不是女孩,可我不想這幾個該死的痘痘一直長在我的臉上。我見到女生臉會紅起來,羞得不知道東西了,我拍了拍屁股,一層土揚了起來。然后我就往遠處走了。
這晚上的月亮確實很亮,好久我都沒有見過這么亮的月色了。月光灑下來,地上亮堂堂一片,有些樹葉來回晃動,一動就顯得好像是月亮在動,頭抬起來一看,月亮的確是在動,你看它那旁邊的黑云明顯在移動呢,。這么一個晚上,很安靜,這是鄉村的夜晚,這是溝野的夜晚。這個夜晚屬于昆蟲,屬于樹葉,蛇,蟑螂,野兔子,螳螂,鳥蛋,屬于我那發狂的思想,屬于我那與月光接觸的悵惘。要是在縣高中,夜間出來,總會碰到車和人,這不是我想要的夜晚,這樣的夜晚不屬于我,屬于那些庸俗的車輛、那些笨拙的怪物。
我四處走著,沒有一點方向,在溝里往南或者往北走都會是一樣的結果,并不存在什么特例。我比較奇怪的是這么曠幽的夜里,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影?我停了下來,將耳朵貼在地面上,我隱隱聽到了吱吱的聲音,哦,這是植物們散發激素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嘈雜,不怎么安分,這是年輕植物的氣息,我又聽到了蟲子們交配的聲音,聞到那些雄性蟲子們分泌物的味道,一股一股,注進了空氣里,雌性昆蟲們在四處走著,它們那不安的步調里透出它們那顆不安的心,哦,這是年輕昆蟲們的氣息,哦,這是青春的氣息。
我走過了村子,已經順著溝路走到石頭溝了,石頭溝是我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那里兩側都是巨大的石塊,記得小時候有大人對我說過:娃呀,那石頭有命哩,夜里偷偷長哩!石頭溝入口那塊,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在地上平鋪著,周圍又有兩塊小石頭,作凳子用,中間的那塊石頭上刻著一張圍棋盤,傳說李世民曾和某位大臣在這里下過圍棋。當然這都是傳說,傳說有真有假,況且與我要說的也有點遠,那就暫且繞過它。
月亮很亮,石頭上亮花花一片,看得人有點眩暈。在前方的拐彎處,一塊大石頭從崖壁上突兀了出來,給人一種從天而降的感覺,它的下方有叢綠草,綠得發黑,上面沾滿了黃色的小星子,我猜想是月光落在上面的緣故。我以往并沒有過這樣的觀察,也沒有觀察得這般細致,有些東西,經常在我體內翻騰,平時它們不會出來,莫非我現在見到的一切是平時暗藏在我的神經里的東西?莫非青春期的我是一個變異的怪物?仔細想起來,這真有不可思議。我看了那塊從崖壁上伸出來的石頭一眼,然后就往前走去了。
有時候,我無法弄清楚現實與夢境,這的確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上課時我常常走神,我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平心靜氣下來聽老師滔滔不絕的陳述。我的心思在虛幻的事物里,在奔跑的蝸牛身上,在月亮的糞便下面,在對女性那種朦朧的快感里,在空杯子里的歌聲中,我常常被一些古怪的想法攪亂,被它們那火熱的觸角包裹住了。啊,青春,竟是如此荒唐!走到這里,真是奇怪,我在心里竟然作起了詩來,真是奇妙,我喜歡寫詩,在這個年紀,無來由的,就是喜歡,我喜歡把寫好的詩句夾在某個女生的課本里,然后一直盯那女生看到紙條后的反應,我對神秘的事情如此渴望,我詛咒那些呆板的東西。
正因為這樣,我陷于虛幻狀態已很久了,有時在我排隊打水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腳下一輕,微微浮了一下,手接著松開了,砰一聲,才知暖壺掉在了地上打碎了。有時候我也罵我自己,罵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怎么不可以做個好學生?為什么我身體上開始有了汗味,開始有了腳臭,開始變得患得患失,見到女孩臉要變紅?為什么?就因為我處于青春期?這是個難題,一來我極其討厭自己這樣,而另一方面我卻對此如此著迷,甚至達到了癲狂之態,我渴望死,渴望擁有一些別人未曾有過的感覺,渴望大汗淋漓,渴望幻想。
我來到了一塊較為平緩的地方。有幾棵樹,樹一旁是一個小池塘,月光灑下來,池塘亮光閃閃,仿佛金子灑在了地上。這時,月亮已經升至中天了,仍是先前那么亮,這確實是個特殊的夜晚,蟲子在黑處拼命的叫著,仿佛要把天上的月亮給叫下來。我頭腦也因池塘里亮閃閃的光而變得輕飄飄起來,眼前一片漆黑,出現了一堆小黑點,它們擠眉弄眼,像一群逃跑的小老鼠,這也有點像我的情緒,慌慌亂亂,有點兒不知所措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個女孩。我認識,和我一個班,平時不怎么說話,在我印象里挺可愛的一個女孩,叫朵棉。她一個人坐在池塘邊,我真是驚奇為什么剛才過來沒有看見她。平時在學校,她穿得很樸素,穿一件發黃的外套,下面配一條泛白的牛仔褲,走路也很快,我忘記了她的笑容,似乎我沒有看到過一樣。今天她的打扮有點讓我震驚,她穿了一條帶有淡綠色花紋的短裙,上面穿了件緊身的T恤,透過側面,明顯能看到她那飽滿的乳房,她坐得樣子有點呆,胳膊環著腿,手托著下巴,白皙的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面。我說不上來我的感覺,我心突突跳了起來,一時竟不知所措。
她看見了我。然后轉了過來說:“小武?”我吞吞吐吐,點了一下頭,我感到我臉已經紅透了,平時在學校我基本上沒和她有過來往,除了有回她收作業,問過我過一次,那次我竟離奇地把作業本給她了,要知道我可從來沒交過作業。我還在回想學校生活的時候,她又對我說了句:“你怎么來了?”我真有點奇怪,這話應該我問她呀,她在另外一個鎮,這個地方正好是在我們鎮,她怎么能在這里?而她這一問又將我弄得更加害羞了,心里好像塞了一把毛刷子,刷得心里癢絲絲的。我說:“我來這里抓魚。”我這一句有點口是心非,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來這里到底干什么來了,可我還是說了這么句。這句把她噎了下,然后竟笑了,“抓魚呀,哈哈。我也喜歡抓魚呢。”我心里有點樂,“真的呀?”她說:“當然嘍,要不咱們一起抓魚吧?”我笑著說:“好哇好哇?!?/p>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抓魚。她有點兒激動,這和她在學校時完全是兩個樣子,我從沒見過她竟有如此快樂的一面,她找到了一截樹棍,在池塘里搗鼓起來,臉上不時顯出笑容來,簡直可以用手舞足蹈來形容了。我站在一旁一動不動,眼睛有點呆滯,我忘記了我倆現在正在抓魚。我成了一位觀眾,她的觀眾,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從上到下,不停地變換著視角。她將樹棍一甩,腿也跟著提一下。
她突然回過頭來。她說:“小武你在干嘛呀?還不快過來幫我抓魚?!彼倪@句話讓我一下子臉紅到了脖子底下,我心突突跳著,趕緊將眼光偽裝了起來,我這個年紀竟喜歡偽裝,其效果有時候一點也不比裝死的蟲子差勁。我說:“來啦,哈哈?!蔽覂刹娇绲剿母埃缓笊斐鲆恢皇肿プ×藰涔鳎覀z一起在池塘里插起魚來。她依舊是那么興奮,而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偶爾會側斜一下目光。她的情緒一直很高漲,緊緊抓住樹棍在池塘里找魚兒。
我萬萬沒想到我倆的手碰在了一起,這讓我更加緊張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還是在我發愣的時候,她的手往下一滑,就和我的手碰到一起了,她的手有點兒涼,月光下面顯得很白皙,但絕不是蒼白,就那么一瞬足以讓我發癲發狂了。我盯著她的手,而她好像沒有發生過什么事似的,并沒有因此而停下她那興奮的樣子。她說:“你怎么啦?臉怎么這么紅?”我又急又想笑,但我沒有笑出來,我笑我自己,在月光這么透亮的夜晚,臉紅竟然可以被看出來,我的臉該是有多么紅啊!我打著哈哈說:“沒事,我看見一條大魚。”她說:“什么?大魚,在哪里,在哪里呀?”我隨便指了一個方向,她順著看了過去,而我卻偷偷看了她一眼。當然她不會看到那條大魚,那條大魚不在池塘里,在我的心里。
接著,我也自己找了一個樹棍,我覺得我倆僅拿一根是抓不到魚。池塘里的水,在月光下,發白如銀,當我將樹棍捅進池塘里的時候,我竟產生了種錯以為將勺子塞進銀湯里面的幻覺,我為這種感覺感到狂喜。人確實是一個很奇怪的物種,當你不去用心做一件事時,你的直覺便從這件事里脫離了出來,而如果此刻正好遇上另外一樣東西,你便可能產生連綿不斷的幻覺,這幻覺里有多種圖案,你自己感受得到,但不能清晰看見,幻覺讓我感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河山大好的版圖。
也許朵棉抓魚抓累了,她停下來,將樹棍放在了一旁,然后她將裙子往上提了提,將T恤往下拽了拽,這一動作,我的幻覺一下就被拉了回來。她轉過來說:“看啥呢?羞死啦!”她說“羞死啦”我不知道這三個字是在說她自己羞死啦還是說我應該為我的眼神而感到“羞死啦”,我低下頭,輕輕說了句:“對不起?!边@三個字一出口,我的心便再次突突狂跳了起來,你要知道是“狂跳”,它和跳動這樣的詞有質的區別,緊張,緊張。緊張。這種情緒誰沒有呢?我盡量安慰著自己,同時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卻好像完全沒有在乎我所說的。她說:“說什么呢?你看你傻乎乎的,平時見你在班上大大咧咧的,愛鬧愛笑的,沒想到你還有害羞的一面呀!”說完她突然大笑了起來。我也被她的話激得靈醒過來,我平時確實很糟糕,不交作業,不聽課,到處亂跑,盡量做出一副大大咧咧對任何事無所謂的樣子,和現在的我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人。我有點眩暈起來。難道人具有兩面性?難道人可以分為雙份?一個在這個世界,一個在另外一個世界?這種種想法,的確讓我難以理解。
我緊抓住手里的樹棍,希望心里面的緊張感可以通過這根樹棍傳出去,傳到池塘里,傳給那些靈活的魚兒身上,讓它們緊張起來,讓它們歡快地跳躍起來。魚兒是有神經系統的,它們敏銳的聽覺里,涵蓋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而這個夜晚,在它們眼里也許就是一個片段罷了。月光很亮,鋪滿了一地,我感到了某種空茫茫的感覺,它帶領我忘記了那些繁瑣的事情,比如作業什么的,甚至我忘了該怎樣刷牙、洗臉、走路這些簡單的事情,我沒有過分虛構,這都是我此刻心里的感覺,我需要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地將它們記下來。在這里,我也許是我的另一個肉身,也許不是,但我開始隱隱相信了人是兩個影子的重合體。
朵棉建議我和她唱一首歌,我答應了,我唱得不好,我說:“你唱,我聽著。”朵棉有點不高興,她說:“什么呀,咱倆一起唱,不唱我和你不玩啦。”我趕緊說:“好好好,我和你一起唱,你可別嫌棄呀?!闭媸瞧婀?,要是在平時,我不可能這樣的,我會直接拒絕掉的,這個年紀,我絕不容許別人做出絲毫侵犯我的決定權的行為,這也可能是我經常和父母鬧架的原因。
我倆一同坐了下來,并排坐在一起,腳丫子掉進池塘里,魚兒偶爾還會碰一下腳板,那種舒癢的感覺總讓我倒吸幾口氣。朵棉唱了起來,我一直側著看她,看她的臉,雖然月光很亮,但我發現我仍是無法看清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她的臉很白,側面很好看,鼻梁上長了幾個小小的雀斑,讓那張臉更加生動起來。月光啊月光,灑了一地,同樣也灑在她的臉上,也可能是因為月光太亮以至于我無法看得清她的臉廓。
她唱歌的時候,將裙子收在一起,又將手放在了裙子上,我不敢去看她的手,我盡量保持著平靜,她的小腿不停地擺動,并且唱得很投入,雖然她的歌聲不怎么樣,但我還是覺得好聽。我覺得我們現在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我們唱歌,大吼,對著天空擠眼睛,朝著群山放屁,我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唱得時間長了,朵棉呼吸便緊促了起來,我明顯聽到了她的喘息聲,這種聲音讓我愉快,并感到舒服,而這更讓她神秘了起來。有一刻,我很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的心里面做著劇烈的思想斗爭,猶豫要不要這樣做,要是我將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生氣了怎么辦?可我要不這樣做,我心里就愈發難受。
而在我這樣躊躇的時候,朵棉竟然主動將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沒有回過頭看我,而仍繼續唱著歌,我不清楚是她太過陶醉以至于忘記了將手放在我的手上還是她有意的,我努力去看她的臉,她的臉還是那么白。在她的手觸碰到我的手的時候,那一刻,心里竟滑過了一絲暖意,她的手涼涼的,我感覺有種神秘的氣流從她的手背上傳遞給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立馬就緊張了起來,持續的緊張,仿佛這種氣流將我的中樞系統完全沖擊亂了,內部四處塌陷,所有的道德觀、價值觀、人生觀,在這一瞬完全消失,我完全成了一個赤裸的人,將內心袒露在了空地上,鶯鳥在看著我,周圍的一切都在看我,包括朵棉。
我沒有一點兒危言聳聽的意思。事實上,當她的手觸碰我時,我的神經系統也跟著錯亂了,土崩瓦解了。夜晚還是挺涼爽的,偶爾也有風吹過來,旁邊的樹葉便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仍然沉浸在快樂中,可另外惱火的是就在我用心體會那種涼颼颼的感覺時,一股野風送了過來,朵棉的裙子微微被吹動了,她立即收回了手,將裙角摁了下去。她的這些一連串的動作,看起來是如此流暢且具有美感,我被這種夜晚的神秘感不停地激醒來,想想看,要是沒有晃動著月光的水面,沒有那些叫聲慘烈的蟲子,這個夜晚該是多么乏味。
朵棉說她累了,得歇會兒再唱,我站了起來,在她的周圍走動了起來。一起來,我才知道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我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干草和塵土,然后開始打量起周圍來。夜間的月光很冷,這是真的,它不像陽光那么蠻橫,不容你考慮就進入你的世界,月光不一樣,它冷淡的脾氣讓我簡直快要瘋狂起來,我喜歡這種冷。那些干草垛在月光下面顯得比白天小,周圍帶上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光暈,我又將視覺對向了朵棉,她那么安靜,冰清玉潔,真像一個月美人兒。我甚至產生了某種震震顫顫的想法,它們不那么清晰,一絲連著一絲,但它們顯然是想讓我走向前去抱住她。我不能,我不能這么做,直覺告訴我,然而我又想。
月光給人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我迷戀這種感覺,朵棉不知道此刻想什么呢?她記著剛才將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嗎?她有那種模糊的冰冷的感覺嗎?她是否已經遺忘了?我更相信這個結果,她遺忘了。我又怎么能企圖她清晰地記著呢?
朵棉站了起來,她朝我走了過來,站在了我的面前,這回我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臉廓,臉蛋微圓,眉毛粗黑,她的表情讓我緊張,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她一個如此簡單的表情可以讓我緊張到我忘記了我的存在?這真是一個僵硬的問題。然而她還是說話了:“小武,對不起?!碧靺龋趺磳ξ艺f了對不起,要知道我那會兒剛剛對她說了對不起的。我趕緊說:“怎么啦?怎么說對不起?”她說:“剛才碰到你的手了,對不起?!碧靺?,她就因為這個對我說對不起?要說也該是我對她說一百聲對不起的,我的神經系統立馬緊張了起來。我說:“怎么這樣說?”她微微低下頭說:“我唱歌陶醉的時候會忘記一切?!彼@樣說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我為我那會兒沉湎于享受那種微妙的觸感而感到羞恥。
其實羞恥何止這些,就在我為這些想法感到羞恥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又產生了其他更值得羞恥的想法,羞恥到我真想猛扇自己兩個嘴巴子,那個羞恥的想法便是:我竟然萌生了想吻她的想法。這讓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無地自容。我十八歲了,已經是成年人了,可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壞想法?在這個年紀,確實讓我惆悵不已。朵棉就那樣站在我的面前,風不時將她的頭發帶起來,讓我誤以為她是仙女下凡,而我真的開始以為她就是仙女。她跺了跺腳,然后拽了拽衣裙,我的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我也感受到了她有種緊張的情緒,不然她怎么會一直不抬頭看我呢。
我又走進了她一步,我的所有毛孔都已完全張弛了開來,我似乎中了邪,完全被某種黑暗的力量給攫住了。她的胸脯一呼一吸,一起一伏,甚是好看,我又走前了一步,竟然將她抱住了。天吶,這一切多么不可思議。天吶,我在心里不住的發出“天吶”的感嘆。她竟沒有反抗,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實上我也完全沒有做出任何料想,我一點都不清楚我為什么將她抱住了。我開始認真感受她的心跳聲,那一刻,我腦子里也沒有知覺了,我只是一個勁地喘息,像得了哮喘病的老人。我們倆都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抱著持續了十秒鐘,然后她將我推了開來,我們倆的目光相遇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我平息了下呼吸,微微彎了彎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哦,上帝,這種軟綿綿的感覺足以讓我窒息掉了。我緊聽著周圍的聲音,所有的空氣都繞開了我,然后一個鋪滿月光的世界想我打了開來,我懷疑我是否掉入了幻境,這一切顯得多么令人可疑。我看著朵棉,她也看著我,又這樣持續了十秒鐘,她說:“小武,我得回去了,明天該上課了。”我沒有回答。我也沒有辦法回答。就簡單一句“明天該上課了”將她帶走了,我再一眨眼,她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地銀光,閃閃發亮,蟲子還在拼命地叫響著,制造著更大的噪音,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月光。月光。我也該回去了,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池塘,這一切發生得如此快,我完全沒有足夠回想的時間。我出了石頭溝,那塊從崖壁上伸出來的石塊仍在那里突兀著,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活氣,它下面的荒草卻顯得非常生動,它們在夜風的吹拂下,閃閃爍爍,晃晃動動,好像剛經歷了一次值得為之狂喜的事情。我的胸口也開始舒展了開來,清爽的風被我吸進去,然后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我為我制造的氣流而高興,為它們感到輕松。
夜晚很奇怪,它堆積在一起,發酵,然后醞釀著一系列醉人的氣息,我感到自己如同經過了某種洗禮,我在心里悄悄地對自己說:我長大了。這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渴望這些影影綽綽的事物,渴望它們那黑色的卻泛著銀光的堅硬翅膀,它們帶我進入另一個奇妙的世界,帶我上升、下落,最后盤旋在某個地方,展開雙臂擁抱這個緊張的、冰冷的世界。它們如此迷人,透過它們淡薄的霧靄,我能看清月亮上的船只,我能看見麥垛下面另一個激烈紛擾的宇宙,我能聽見光的聲音和氣息,我能感受到黑暗擁抱我的臂力。
我奔跑,瘋狂地想象,我創造世界,不用筆,用我的觸覺。我用不著去躲避,用不著跨過月光,我似乎完成了某個值得我記憶終生的表演,它是唯一的、特殊的,一群奇形怪狀的東西混在一起,我看不清它們的樣子,我也無法用筆去完全復原出它們的形象,這一切,就靠你自己的幻覺吧。我抄著原路,又走了回去,庭院里還是一片透亮,月光亮得讓我站不穩,我悄悄打開了屋門,父母仍在熟睡著,他們的鼾聲讓我高興,我為今晚上的一切高興,更為沒有一個人知道而高興。接著我又躺上了炕,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范墩子
中短篇小說見《山東文學》《作品》《西部》《延河》《遼河》《黃河文學》《青年作家》《北方文學》《滿族文學》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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