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你曾經愛過,也曾經被愛過;假如你在年輕時有過夢想,假如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那么你的身上一定多多少少有賈寶玉的影子。
得是一塊玉,失也是一塊玉。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存在于比較中。
影子只能是影子。人的出身,人的血統,人的命運,在大觀園的平臺上,形象被高度濃縮。他的性格是他痛苦的根源。
一個人的一生,或長或短,可以愛很多次,但最愛只會有一次。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最多情的人,往往也是最無情的人。時間有限,精力有限。愛情,既是篩選別人的過程,也是被別人篩選的過程。而自己又能主宰自己的多少事務?
每一次的任性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也只有在起伏中才能更深地體味人生的苦樂。“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 ——這是人之常情。從上一輩繼承的財富來得容易,失去也不難。命該如此。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女人過度地愛最終往往遁入虛無。青春易逝,韶華不再。“蝴蝶總是要跟它的蛹決裂的。”擁有是暫時的,失落是注定的。女人與女人的區別,男人與男人的差距。水的清澈與渾濁,泥的干凈與骯臟。骨肉之情,血脈相連。
了解賈寶玉,了解男人的一種角度;認識賈寶玉,認識人性悲憫的一面。
同一部《紅樓夢》,在不同的時代,既是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也是讀者心目中的賈寶玉。所以,時代變化了,賈寶玉的形象也發生變化了。
二
作為讀書人,我感興趣的是曹雪芹與賈寶玉的關系;作為寫作者,我想知道曹雪芹是如何塑造賈寶玉的。
賈寶玉是涉世未深的曹雪芹,即王國維所說的:“主觀之詩人,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曹雪芹是曾經滄海,自我改造了的賈寶玉,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也即“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人間詞話》定義了詩人的差異。
賈寶玉是一個浪漫的詩人,在脂粉堆中成長,在女人的呵護下生存,他的心智年齡遠遠小于生理年齡。夢幻、瘋癲、囈語、好色、貪玩……他所學的知識,很多是詩歌給予他的。他聰明、敏感、悟性高,受感情支配,易于感情用事,不喜歡八股文、“四書五經”的說教,對科舉制是厭倦的,是叛逆的詩人。這也折射出曹雪芹的人生觀。大觀園是詩人的烏托邦,是展示才華的平臺。小說首先是一個人的心靈史,然后,正如巴爾扎克所說的“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小說中沒有詩,就像人沒有靈魂。如果將《紅樓夢》中的詩歌刪除,人物形象便失去了鮮活;如果離開了書的背景,只看詩歌,便像木心所說“水草離開了水”。渾然一體,誰也不能離開誰。
懂得曹雪芹的身世越多,則剖析賈寶玉的性格越深。小說是真實的虛構,也是虛構的真實。前提是自傳,是建立在閱讀之上的超越。感同身受,觸景生情。曹雪芹在賈寶玉身上呈現了自己的命運。在敘述中,跟著人物的“悲歡離合”走,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經典中的留白,讓不知深淺的人去續吧。簡單的故事好續,藝術的感覺、作家的風格難續。誤讀是必然的,讀者審美眼光的高低深淺決定了自己從《紅樓夢》中的取舍。
三
女人是世界上最靚麗的風景。曹雪芹是愛女人的,他借賈寶玉這面鏡子,照出了女人的神采、嫵媚的風情、無限的魅力。《紅樓夢》是刻畫女人形象最成功的小說。對比《金瓶梅》,一個重在精神層面,是靈動的;一個側重欲望的展示,是肉體的誘惑。同樣是寫女人的高手,曹雪芹更多的是貴族氣,蘭陵笑笑生是平民化。
賈寶玉和女人的關系,剪不斷,理還亂。好女人惠及三代,有賈母在那里罩著他,無人可比的長輩的恩寵與關愛。元妃是他親姐姐,那是出自皇權的愛。母親王夫人,還有什么比母愛更博大、更深邃的嗎?王熙鳳是他親舅舅的女兒,是表姐,一個能女人對他的關愛,是更切實、更具體的愛。
與林黛玉之間的愛,是一見鐘情的愛。青梅竹馬,為她刻骨銘心,為她走火入魔,為她失魂落魄。悲劇的愛情,“將美好的一切毀滅給人看。”但從另一角度審視,兩個純粹的詩人的結合,最終會幸福嗎?只有過來人看得最清楚。當家族沒落,他們靠什么來養活自己?悲劇人格,只是上演換一種方式的悲劇。
選擇是困難的,不選擇更困難。他和薛寶釵的婚姻,以世俗的眼光看,不失為一個完美的家庭。一個長得好、性格好、身體好的女人,體貼、聰慧、善解人意,哪里有這么標致的女人。他處在兩難中,要么是有,要么是無,除非時光靜止在某個時段。能與薛寶釵相近的女性是史湘云。曹雪芹在塑造這兩個人物時,大概有一個影子在晃動,你中有她,她中有你,無疑都是最適合做妻子的楷模。既有性情的一面,又有包容的一面。美得可親可愛,美得讓人看不出嫉妒心。只有十分自信的女人,才能做得恰到好處。
那么秦可卿呢?說不清,道不明,隱秘的太虛幻境,是迷幻的夢。以那一種姿態誘導他,靈與肉的掙扎與覺悟,讓人看不透的紅塵。還有與他的貼身大丫頭襲人的“一夜情”,與丫頭晴雯的另類之愛,決絕與眷戀,被曹雪芹渲染得淋漓盡致。
花開有主,花落誰家?他與女人有太多的愛。他愛花、賞花,又不能不面對花的枯萎、花的凋謝。女人如花,是寫不盡的。
一個人的品格體現在他對待女人的態度上,不論地位高低,身份貴賤。他是博愛的,近乎一視同仁地尊重女性;同時,又是用情專一的,他心里只有一朵花,那就是林黛玉,那朵早逝的玫瑰。
四
他是一個偏女性化的男人,感性大于理性,活得很透明、很詩化,沒有多少功利性,更談不上做人的心機。
整部《紅樓夢》,像是一個女兒國,除了賈寶玉,其他男人更像是女人的陪襯,綠葉襯托紅花。他的思維區別于蕓蕓眾生,別人看重的恰恰是他看輕的。他那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與現實的失落感,形成巨大的落差。他躲進大觀園中,又何嘗不是在逃避現實。
賈政,給他心理帶來巨大的陰影,讓他心存畏懼,有一種莫名的恐慌。作為父親,威嚴有余,愛心不足。曹雪芹的父親曹頫是不是賈政的原型,不好妄自推斷。久在封建官場上的人,一定有他端與裝的習性,久而久之,人性化的東西少了,為官的習氣重了,這是普遍的現象。
在蔡元培的筆下,“賈政者,偽朝之吏部也。”在俞平伯的眼中,“賈政者,假正也,假正經也。”
典型化的符號,這樣的人,曹雪芹見得多了,寫得很逼真。即使現在,也還能看到類似的人物出場。慈父生孝子,嚴父嚴得不是地方,也影響到賈寶玉性格的形成。這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有以水喻女、以泥喻男的論調。男人給他造成的更多是煩惱,女人給他創造的更多是快樂。
賈環,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也許是自卑的境地衍生出嫉恨,兄弟相傾軋。小小的年紀竟有那么多的壞心眼,一個環套一個環,動不動就說不,心懷嫉妒,代表了人性惡的一面。在權力、財富面前,爭來爭去,相爭的多半還是離自己最近的人。皇室如此,王侯將相也如此。
讀過《金瓶梅》,再讀《紅樓夢》,薛蟠這個人,總叫人聯想到西門慶。“不是風流是下流。”一個賢淑的妹妹,一個無賴的哥哥。這也是后天的讀書與不讀書、讀什么書的差異了。
有反面的教材,就有正面的。北靜王,像賈寶玉的保護神,與他惺惺相惜,情同手足,在精神上有共鳴。還有甄寶玉,幾乎是他的翻版,不僅長得神似,心靈也是相通的。
還有秦鐘,秦可卿的弟弟,寓意情種。與寶玉情投意合,是密友,也是膩友。以及美男子蔣玉菡、賈蓉、賈薔、賈蕓之流,是他的陪客與玩伴。
歌德斷言:“只要你告訴我,你交往的是些什么樣的人,我就能說出,你是什么人。我只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就知道,你能成為什么樣的人。”
五
文化的傳承性,淺閱讀只是看看熱鬧而已,深閱讀則不一樣了。了解賈寶玉的前提是研究曹雪芹。從老子的無為、莊子的逍遙,到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再到納蘭性德的“今宵便有隨風夢,只在紅樓第幾層”“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萬物一理,聚散兩依依。聚也罷,散也罷,人生就是聚和散的過程。聚得越熱烈,散得越冷清。“霽月難逢,彩云易散”。美的事物稍縱即逝。誰說的“長達一刻鐘的彩虹也就沒人看了”?
曹雪芹讓賈寶玉喜聚不喜散,是人之常情。但沒有不散的筵席,好事不過三。本杰明·富蘭克林說:“三天的娼妓令人倦,三天的陰雨叫人厭,三天的賓客討人嫌。”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即是智者。
賈寶玉的貴族身份,假如將他置于西方,那么就是拜倫詩中的唐璜。只是缺少行動力和冒險精神,顯得虛弱了。這也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拜倫說:“可怕的是,既不能和女人一起過生活,也不能過沒有女人的生活。”結果他選擇做一名斗士,幫助希臘民族的解放,他有自由的向往。曹雪芹在窮困潦倒中,只好借助于小說,預言了心灰意冷、極端苦悶的賈寶玉要么遁入空門,要么走仕途之路。
的確,“驗證金子的是火,驗證女人的是金,驗證男人的是女人。”女人是一本大書,是變幻莫測的學問。透過女人看男人,所謂成功,所謂失敗,也都離不開女人。對比曹雪芹與拜倫,前者是熱愛女人,后者不無歧視女人;前者是真心的依戀,后者是真實的游戲。
年輕是生命的原始資本,也是愛情的未知數。但時光經不起揮霍,過去的時光就那么過去了。有人感喟:“黃金時代,永遠不是現在的時代。”是未來的時代嗎?還是過去的時代?
六
緣分天注定,情為何物?“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納蘭詞》),這也適宜賈寶玉。金玉有緣,金玉無緣。從多情到薄情,只有一步之遙,直至無情。
愛他的人,越來越少。有的去世了,有的出嫁了,有的失聯了,而需要他付出的、擔當的,卻是越來越多。他任性過了,遷就過了,而世俗的生活需要的是做事的能力。看看哈姆雷特,看看娜拉出走以后,經典的啟示性,在開放式的閱讀中,在發散性的思考中,也許能想開了。悠著點,做好自己,“像詩人那樣創作,像市民那樣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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