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沒頭沒腦地落下來時,父親還沒能回到家里來。
前天也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不過很快就化了,路面上有些濕滑。還好早上路面上的融雪凍上了,所以早早起來的父親可以騎著他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馱著用粗柳條編成的裝滿青菜的馱筐去趕集。
即使路面再難走一些,父親也是要去的,因為他要賺夠兒女的學費。
三個孩子,最大的是兒子,兩年前上了在北京的大學。大女兒一年前也考去了北京。只有小女兒中途退了學,在家里繡花。沒黑沒白地繡,繡上半個多月完成一件,把嬌嫩的手指都磨出了繭子,才換回一百來塊錢。
在鄉下賺錢可真不大容易。
父親也不容易,他要從幾十里外的地方進貨,又要披星戴月地去集上占攤位。
紅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時,趕集的人就漸漸多起來,再過個把鐘頭便熙熙攘攘地熱鬧起來。父親這時也早已調整好精神狀態,或蹲或立著,手里掂著桿稱,臉上堆著笑,唱戲般拉長了聲音,招呼著顧客。買菜的喜歡著父親那樣明朗的笑,喜歡聽他生動有趣的拉長了的腔調。父親和別的賣菜人不同,他年輕時候學過戲,把唱戲的那一套融會貫通到賣菜營生上去了。母親當年也正是看上了父親的這份才情,兩人才有了這一世姻緣。
那時錢還比較值錢,做生意時為個一分兩分的也會爭紅了臉。父親不是那種小氣的人,可做生意如果不在乎那些,便很難賺上錢。因此父親也會爭,可實在爭不到也就笑笑,并不會因此而耽誤生意。通常一個集下來能賺個十塊二十塊,也是不少了。遇到集上同樣的菜多時,不論父親是個怎么樣出色的菜販子,也還得降價處理。那樣賺不了錢不說,有時還會賠錢。好在賠錢的時候不多,父親心態也好,做生意嘛,有賺有賠,哪能光賺不賠。
北方平原上的大大小小的村莊里,家家戶戶種著地。那時種地也賺不上錢,除了莊稼會遇到旱澇災害欠收,糧食也便宜得很。當時麥子六七毛一斤,玉米三四毛。大豆要貴些,能賣到一塊二,可一畝地的產量也只有三四百斤。母親身體不大好,常常生病,吃藥打針是常有的事。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生個病有個災的也會花些錢。一年下來,要不是父親做生意,兒女的學是沒法上下去的。
上中學的時候還好,上了大學每學期的學費,兩人加起來需要五六千塊,對于窮困的家來說,那就是個天文數字。還不算每個月的生活費呢,大都市里什么都死貴的,即便節省著花,見月也需要個三四百塊。
哥哥花錢大手大腳一些,妹妹常把生活費省些拿給哥哥。有一個月妹妹只花了六十塊錢,每天只吃饅頭和咸菜。缺心少肝的哥哥起初并不知情,還以為妹妹確實花不了那么多。后來知道了,從妹妹同宿舍的女生那兒知道的。那女生家里也很窮,可還是不如妹妹節省,她說,你妹妹可真能省啊,一個月才花六十塊錢!
那時哥哥才認真看了看妹妹,妹妹又矮又瘦,身子單薄得被風一吹就會歪倒,小臉瘦得像刀刃,黃得像是豆芽。這自然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原因。
哥哥的心痛了,卻責備妹妹說,你啊,真是傻!
回去的路上,哥哥的心里仍在難過,想著想著,眼淚再也藏不住了,就讓那淚水肆意流出來。用淚眼看著大街時,大街上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如同沉重的現實被淚水給泡濕了,變得有了感情,有了靈魂。
二
要過春節了,哥哥和妹妹也都放了假。
哥哥為了省路費有些不想回家,想找一份短工賺錢分擔父親肩上山一樣沉重的擔子。妹妹也想賺錢,她擔心來年家里湊不夠學費讓父母為難。那時家里還沒有裝上電話,哥哥和妹妹一起打公用電話到村里的商店,把想法說給前來接聽的母親。
母親生氣地說,你們現在還是學生,好好用功讀書才是正業,賺錢的事不歸你們操心。家里再難,砸鍋賣鐵都會讓你們讀下去。你們都給我回來吧,回來咱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你們不回來,這個年誰都過不好。
哥哥和妹妹只好放棄打工的想法,去火車站買上了站票,擠上哐當哐當響的綠皮火車。綠皮火車見站就停,開得也有些慢,尤其是過春節時車上人擠人,空氣凝滯得發酸。在那悶罐子車廂里待上十來個鐘頭才能到縣城,又要花一塊錢搭上載客的、騰騰響的機動三輪車到鎮上,從鎮上還得步行十來里路才能回到村上。
回家的路顯得過于漫長,回家的心情又顯得特別復雜。有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有對家人身體是否安康的擔心,還有著不忍看著家人穿得破破爛爛吃苦受累的難過。雖說父母見著他們時會高興地笑著,可笑容背后卻會有著掩飾不往的憂愁。父母的憂愁是沉重的生活,是在城里上學的他們強加給的。
母親感到籌錢困難時,總會抱怨他們。可不管怎么說,他們憑著努力考上了大學,還是件大好事。考上大學可不是件容易事呢,鄉下的孩子從小并沒有受到太好的教育,頭腦并不像城里的一些孩子那樣好使,他們所用的辦法是下死功夫。哥哥和妹妹年紀輕輕的背都有些駝了,眼睛也近視了,配戴著玻璃瓶底般的厚鏡片。
哥哥和妹妹不想重復父母的命運,心里十分清楚考大學是唯一出路。他們先后考上了,給父母的臉上增了光。誰不稱贊,誰不羨慕呢?家里竟然出了兩個大學生呢,不服氣的話你們家也出一個讓別人瞧瞧?尤其是愛顯擺的母親,老愛在村子里說起在首都上大學的兒女。顯擺起來,別人就有些不高興了,就說,那學又不是免費上的,等著吧,以后可有你們受的罪了!父親也為兒女驕傲,但不會向人炫耀,他也經常說妻子。為了給兒女上學攢學費,他已忽略了村子里的一些紅白喜事和人情往來,引起一些人的不滿了,不能在話頭上也要把別人都比下去。
哥哥和妹妹回家之前,父親正在院子里穿著件有破洞的藍秋衣劈木柴,渾身熱騰騰地冒著汗氣。家里頭的那只老黃狗看著正坐在竹椅上繡花的妹妹。母親腰間扎著小灰格子的圍裙忙活著做飯,她知道兒女就要回來了,不時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外面去看一眼。
哥哥和妹妹提著行李走進院子時,黃狗從地上起來,朝他們走來,用黑濕的鼻子親熱地嗅著他們,一點兒都不陌生。
父親已停下了手里的活,笑著,看著他們。
小妹站起身來,朝著廚屋里興奮地喊,老媽,哥哥姐姐回來了!
母親在圍裙上抹著濕濕的手走出來,也笑著,看著他們說,回來了啊,外頭多冷啊,快到屋里去!
哥哥和妹妹的眼睛濕了,是高興的。他們說,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哥哥和妹妹是帶著繁華都市的印象走進家里,家里頭的一切都熟悉,都是屬于他們的,沒有絲毫的在都市中的那種陌生感。家里的一切仿佛有著醒目的、溫暖的光暈,會散發出一種熟悉的,特殊的味道,甚至鍋碗瓢盆也在說著無聲的話語,讓他們感到親切,讓他們想流下些眼淚。
三
父親天天起早趕集,今天這兒,明天那兒的,總有趕不完的集。今天進蓮藕,明天進土豆,也總有賣不完的菜。
兒子在夜里偷偷試過父親裝在馱筐里的菜了。他在學校里還算個體育健將,投標槍時還拿過名次,可他彎腰展臂試了幾次卻沒搬動那馱筐。他是親眼看著瘦高的父親能夠搬上搬下的,父親怎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吃過晚飯時一家人聊天,兒子突然就想和父親掰一下手腕,試試父親有多大的力氣。黑瘦的父親笑著答應了。爺爺奶奶已回里屋去睡了,母親和大妹小妹在一旁觀戰。
一開始,兩個男人的力量是僵持著的,像是父親也想看看兒子身體里有了多大的力似的。不過,最終還是父親敗下來了。
兒子感到父親是故意敗下來了,便說,不算,不算,不要你讓我。
一旁的大妹和小妹也都笑著說,不算,不算,爹的力量肯定比哥大,不許讓,不許讓。
父親便又笑著,認真支好手臂說,好吧,咱們再戰一個回合。
兩只手,一只粗糙厚實,一只細白單薄,又緊緊握在一起。用力,用力,兩個男人都使上了勁兒,誰也沒有讓誰的意思。不過,十來秒過后還是父親敗了下來,這一次像是真的敗了。
母親有些生氣地說,你爹趕了一天的集累了,都歇著吧。
大家都不笑了,笑不起來了,除了父親。父親咧嘴笑著說,我是有點兒累了,不累的話你還不是我的對手。
兒子也說,我就說嘛,正常的話怎么會掰不過我呢。
父親雖然累了,一時卻也沒有睡意,他想再多了解一些兒女在城里的情況。一家人上了炕,打開了話匣子。可要真正說起來時,兒子卻總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女兒也是。父母不熟悉大城里的生活,有些話也無從問起的。不過,有了口才極好的母親是冷不了場的,她便說起村子里和家里的一些瑣屑的事情。兒子和女兒聽得津津有味,可聽著聽著就聽到了父親打鼾的聲音。鼾聲有著累極了的酣暢淋漓。
小妹調皮地說,瞧,老爺子對老媽子的話不感興趣,睡著了。
小妹是個胖胖的姑娘,比大哥小六歲,比大妹小四歲,當時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上了初中的她學習是極好的,成績在班里數一數二。只要她讀下去,升高中,上大學是不太成問題的。她的記性好,也靈活,父母很疼愛她,總夸她腦子比哥哥和姐姐強多了。
可小妹偏偏就不想上學了。小妹是個懂事的孩子,那時哥哥考上了大學,需要一大筆學費。看著姐姐的學習勁頭兒,覺得她不考上大學也是不肯罷休的。父母很難支撐三個孩子上學,不如自己退學做些事情,分擔一下家里的困難。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父母總忙著家里家外的活兒,不太能顧得上身體不大好的爺爺奶奶,她不忍心看著他們吃不上個熱飯,身邊缺少個照料的人。哥哥和姐姐也都知道妹妹為他們所做的犧牲,曾經為她難過,卻也勸不動她再去上學。
小妹是個樂觀的人,她笑著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就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我不用你們操心,我開心著呢。
小妹又是一個愛哭的人,看到父親在冬天被凍得裂開了血口子的手指,就偷偷抹眼淚。看到爺爺奶奶生病咳嗽時痛苦的樣子,也會哭得滿眼通紅。有回看到帶著個小孩來家里討飯的女人,她也難過,把家里的白面饅頭拿了好幾個給人家。
母親有些心疼干糧,就說她,天底下就你最好心!
小妹不滿地說,我不用你管!
四
離過年前一天,大妹和小妹開始幫著母親準備過年吃的東西。蒸花糕、做饅頭、包餃子、燉豬肉、炸魚干、團丸子,有說有笑的,忙得熱火朝天。哥哥的眼里沒有什么活,一時也幫不上什么忙,走過去看時就成了被取笑的對象。
小妹笑著說,我看哥只要生著一張嘴會吃就好了,要手啊腳的是個擺設,沒啥用!
大妹說,就是,你看他背著個手像個來視察的干部,多有派頭啊!
母親不滿地說,你們別說了,你們哥哥能做的事,你們做不了,過年放兩響,你們敢嗎?
小妹說,誰說不敢呢,只不過是有了他這個當哥的,我們得保持低調罷了,不然什么事都不讓他做,就太便宜他了不是?
哥哥笑笑,也不說什么,轉身走出了家門。
他是要去村子里,去田野里轉一轉,感受感受那鄉村的氣息。再回到城市里時,可就全都看不到了,只能在回憶中,在夢里重放了。
不大的村子坐落在平原上,橫豎不過兩條街,也不過四五十戶人家。那時家里負擔少的,收入多一些的人家蓋上了前出叉兒的五間大瓦屋,但多數人家還住著低矮的平房。
家門前有爺爺早年種下的一棵槐樹,已經長得又粗又高了,美中不足的是落光了葉子,也沒有槐花的芬芳和嗡嗡唱歌的蜜蜂。槐樹腳下是條小河,小時候哥哥和妹妹下河摸過魚蝦,戲過水。如今河里結了透明的冰,看上去也不太厚,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踩在上面玩耍了。
穿過村子,遇到一兩個人,哥哥笑著打了招呼,聊了幾句,繼續向家后走去。
家后是打麥場,場里麥垛間落著些蹦蹦跳跳的麻雀。哥哥想象著從前麥收季節村子里的人們在場上熱火朝天忙活的場景,便忘記了當初的苦和累,覺得比起壓力山大的城市,留在鄉村也并不是太壞的選擇。
麥場邊和田野邊有落光葉子的樹,枝條刺著陰沉的灰色天空,在有些樹的枝杈間有醒目的老鴰窩。那是詩意的場景,喜歡寫詩的哥哥深深吸著帶點兒甜味的清新空氣,心里頭有了些詩興。帶著那股詩興,他又走進田里,蹲下身來用手觸摸著泥土。泥土被冰凍了一部分,表面的有些卻還是松軟的。一行行被霜雪打地的麥苗,遠遠望去,青綠的一片。
小麥們安靜地期待著一場大雪,以便開春后長得更有勁兒。
哥哥拔了一棵,看著小苗灰白的根莖,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又揪凈了根上的泥,把麥根放在嘴里嚼了嚼,有股兒令他喜歡的又苦又甜的味兒。
順著田間的道路走下去,會遇上一條有寬度的豐收河。那河流過許多田野和村莊,哥哥還小的時候,經常和小伙伴們去河邊割草放羊,覺得那是條很大很大的大河。可再次去看時,卻又覺得也遠遠算不上大了。
哥哥那些當年一起玩的小伴們有幾個都結婚了,有的還有了孩子。他們見到哥哥時,多少會覺得哥哥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人了。哥哥考上了大學,進入了大城市,命運被改變了。哥哥想到他們時卻是憂傷的,覺得自己當初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逃離鄉村的想法多少有些盲目。不過哥哥是不愿意再長久地生活在雖然詩意,卻也落后的鄉村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來在等著他。
眺望著無際的田野,田野間被一些樹木圍著的三三兩兩的村莊,哥哥輕輕嘆了一聲。哥哥在心里盼望著場大雪,似乎那大雪能夠連接城市和鄉村,使天地萬物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那時只感受那冰雪世界的美好就是了,不用再有過多的思考。
向回走時,抬頭便又看到那黃白的、線條柔美的自己的村莊,村莊是安靜的,正在升騰起一縷縷的青煙。
哥哥想,時間過得真快啊,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五
父親仍要趕舊年的最后一個集。
哥哥和妹妹醒來時,父親已經出發了。
哥哥和妹妹,還有小妹起床后也要去趕集。他們要去集上看看花花綠綠的年貨,看看那許多穿著厚棉衣的人,看看他們黑黃的臉,臉上喜洋洋的表情。他們也要和那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但看著都蠻親切的人走在一起,那樣他們便能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東西。那是種什么東西呢,說不清楚。不過,他們愿意成為熱鬧集市上的一個小小的部分。
母親交待過了,他們也要買回些鞭炮對聯之類的東西。兄妹三個答應后就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了。集市在八里之外的另一個大村子上,去往那兒要走一條并不太寬的泥土路。路的兩邊是樹,是河渠,是田野。兄妹三個個頭高低不一,邁動的步子很輕快,說說笑笑著不一會兒就到了集上。
那時集上已經熱鬧起來。賣花生瓜子的,賣衣服的,賣年畫對聯的,賣鞭炮禮花的,賣青菜干貨的,賣雞鴨魚肉的,賣牛羊畜口的,也還有斗羊耍猴的。擁集的人們緩緩前行,聽著各種吆喝,聞著各種味道,看著路兩邊的年貨。兄妹三人很快買了想要的東西,想著賣菜的父親該在什么地方,他們要去看看他。
哥哥和兩個妹妹想象著,搜尋著父親的身影,終于找到了。父親正彎著腰被一些挑挑撿撿的顧客圍著,說著些話,不時地為挑好了的人打稱,收錢找錢。面對著形形色色的顧客,父親臉上的表情也不時變化著,有時和氣地笑著,有時又故意板起臉,完完全全投入到生意里去了。三個孩子看了好一會子,父親也沒有發現。
看著那么多的顧客,父親有些忙不過來的樣子,小妹最先跨到父親的身邊。小妹提醒一位拿了菜還沒付錢就要走的中年婦女,大聲說,哎,這位大嬸子,您還沒給錢哩!
那中年女人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瞧我這記性,都忙活暈了。
說著把手里的錢交給小妹。
小妹幫著父親收錢,父親這時也看到了兒子和大妹,對他們笑了一下,也沒顧得上說話,他還得忙著。兒子和大妹幫不上忙,也不知怎么幫,就在一旁看著。
年三十的集和往常不一樣,只能算是半個集。趕集的人買到想要的東西,便急忙著往家里趕了。到了家里要大掃除,貼春聯,準備年夜飯。父親很快賣光了菜,卻不能像別人那樣回家。他還需要騎車到三十里外的縣城批發甘蔗。大年初一甘蔗最好賣,有了壓歲錢的孩子們都喜歡吃。
兄妹三個聽到這個消息,心里都有些失落,有些難過,不過也理解。畢竟春節過后父親要拿出幾千塊錢的學費呢,差一點也不行。他們幫著父親收拾好攤子,父親對他們笑笑,讓他們早些回家,便騎上車去了。
回家的路上,兄妹三個都發現了,天空陰得很沉,又沒有一絲兒的風,這意味著要降下一場大雪了。
六
吃過午飯不久,雪便開始不管不顧地落下來了。
那真是鵝毛一樣的大雪啊,雪片兒在安靜的空氣中飄著,密密集集地落向院子,落向房頂上,落向街路,落向田野,似乎也落到全世界上去了。
小妹在堂屋的門口憂愁地看著雪花,沒有一點兒欣喜的心情,他對身邊的哥哥姐姐說,看啊,這雪真是越下越大了,你們說咱爹也真是的,為賺錢都不要命了,下這么大的雪,他可怎么回來啊!
哥哥不說話,皺著眉頭看天。
姐姐也不說話,心里也在難過著。
母親從廚房走出來看了看外頭說,這老天爺下雪也不分個時候,多少人還在外頭呢!
雪,繼續落著,靜靜地落著,漫天漫地的,很快就積了厚厚的一層了。
哥哥忍不住,從屋門口走到院子里,又走出了院子,走到街路上。
大妹伸手觸摸著飄落的雪,也跟了出來。
小妹對母親說,我們去外頭看看。
母親說,看有什么用,這么大的雪,可別凍著了,這大過年的!
兄妹三個站在街路上,看著父親騎車歸來的方向。
雪花落在他們的臉上,涼絲絲的,似乎也有了細微的沙沙聲。他們的視線被落著的雪擋著,是模糊的,并看不了多遠。他們心里都在盼著父親能早些歸來。他們都怕雪再大一點,父親就騎不動自行車了。
在雪中站了許久,身上滿是雪花了。
大妹跺著腳,對著落著的雪捶了兩下說,雪啊雪,你們就不能停一停再下嗎?
小妹也恨恨地說,以后我再也不喜歡雪了!
母親走過來,要孩子們回去,她生氣地說,都不要命了?這冰天雪地的,都在雪里傻站著,有什么用?
七
父親批了三捆甘蔗,兩捆豎放在馱筐里,一捆橫放在馱筐和車座的空隙間。
三捆濕沉的黑褐色甘蔗大約有二百多斤,父親小心騎上車時,不斷搖擺的自行車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左,像匹桀驁不馴的野馬,難以駕馭。
四十出頭,年富力強的父親練有著高超的騎行本領,他的身體重心壓向失重的一側,很快就讓載重的自行車保持住了平衡。
父親掌著車把,躬身緩緩用著力蹬車前行。
三十多里的路,照說也并不算太遠。可剛騎出不到兩里路,天上就降起了雪,雪花像精靈一樣團團圍著騎車的父親。父親腳上用了用力,想騎得快一些,他可不想被大雪阻在半路,還要盡快趕回家里過年呢。
可是雪落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密,天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虛實了。雖說是公路,可公路上也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小心的話車子會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父親已是小心又小心了,可還是在雪中摔倒了兩次了。幸好橫放的、高高的甘蔗有支撐的作用,人只落在地上,卻沒有摔痛。
不過,扶正車身是需要些力量和技巧的。
平時在干地里也就罷了,不過是處理好自行車頭輕尾重的問題,可那天結實的、有些上凍的地面上落滿了雪,父親身上的力量找不準方向的話,很容易就滑到空處。
父親第一次扶車時,人和車都在打滑。經過多次失敗,直到冷靜下來,慢慢地才掌握了要領。第二次就要輕松多了,不過扶正時又發現橫放的甘蔗偏向了一邊,父親只好支起車子重新捆綁。那樣一陣折騰,在那么冷的雪天里,父親的身上便有了濕濕的、熱熱的汗。
重新再騎上車的時候,父親發現天已徹底黑下來,路上的雪也更厚了,使人更不知深淺了,根本沒法再繼續騎行。他只好從車上下來,用身體靠著自行車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可載重的自行車輪子沒在雪中,需要用大的力氣推著才能行進。用力推車的父親又要盡量保持著車的平衡,而腳下的雪也跟著搗亂,時不時會滑上一下,因此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是在做著高難度的動作。
走了不一會兒,父親的棉衣便被汗水溻濕了,黏黏的像是泡在米湯里。更要命的是父親左腳上的棉鞋在用力的時候開了線,再繼續向前走時有半個鞋幫子脫了腳。父親只好停下來找了根繩子捆住,但沒走幾步繩子又脫落了。
遠遠的,村莊中傳來放鞭炮的聲音,應是下餃子時放的。
父親想到了家,可家還在十多里之外呢,又累又餓的他心里有些急起來。可大雪一點兒也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如果把那些甘蔗放到半路上不要了,單單推著空馱筐就輕快多了。不過父親又怎么會放棄呢,那三捆甘蔗可是花了不少錢批來的。如果堅持一下運回家里,就能回本,還能賺上三四十塊錢呢。
父親再次停下車,脫掉汗濕的棉衣,塞進馱筐,只穿著一件單秋衣。他蹲下身,重新用繩子綁緊了開裂的鞋子,又站起身用力地緊了緊腰帶,然后深吸一口氣,再次把凍得麻木的手按在冰冷的車把上,用身體緊緊靠住車身。
那時天光已經徹底暗下來,只能看到滿世界模模糊糊灰白的雪。
走,父親給自己加油一般,輕輕喊出那個字。
人和車又在大雪中慢慢移動起來。
八
最初母親不讓孩子們去接父親,怕接不著,也怕把孩子給凍壞了。她更愿意相信孩子們的父親能把事辦好,不久就能平安地歸來。不過,不停落著的雪讓孩子們心里越來越沒有了底,尤其是小妹,她的臉上掛著淚,用手擦了一串,新的一串又滑下來。
哥哥和大妹看著小妹,眼里也濕濕的。
小妹對哥哥和大妹不滿了,她哭著說,都是因為你們,要不是因為你們,爹會在大過年的去批甘蔗嗎?批來了又能賺幾個錢?城里人吃頓飯的錢都不夠!都是因為你們,上什么破大學啊!
哥哥和姐姐知道小妹是無心的,她只是心疼和擔心父親,忍不往埋怨了他們而已。
哥哥望著落雪的天空不吭聲。
姐姐看著小妹,淚水也涌了出來。
姐姐對小妹說,妹,咱不哭了,咱們去接爹回來吧。
哥哥也說,對,咱們去接!
已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鍋里早燒好了水,餾好了包子和干糧,就等著下餃子了。
天色更暗了,暗得快看不到落著的雪了。
母親聽到孩子們的話,也同意了。
母親讓孩子們穿了厚的衣服,又找來了雨衣和塑料布讓他們披上。
哥哥找來了手電筒。
大妹和小妹把鍋里熱著的包子用干凈的棉布包好放在背包里,又用個保溫瓶盛了熱的水也放在背包里。
整理好行裝,三個孩子便走進雪里。
走進雪中,雪像是更大了,落得更真實了。
哥哥打著手電筒照路,黃白的電光里,雪花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發瘋的蝗蟲。
兩個妹妹緊緊跟在哥哥身后。
剛出了大門口,三個孩了便忍不住頂著大雪奔跑起來。
也不敢太快,怕滑倒了。是慢跑,一口氣跑出了村莊,跑到了大路上,誰都沒有覺著累。他們都想要盡快發現父親,為他送上吃的喝的,幫他推車子。
跑了大約有三四里地,身上跑出了汗水,可也沒有遇到一個可以問一問的人。那時大約所有的人都趕回了家中,和家人一起在吃著香噴噴的年夜飯了吧。
不過,那樣的奔跑多么好啊,孩子們發現他們從來沒有那樣愛過父親,那樣的奔跑是在向自己的父親靠近啊。
在那片灰黑的雪天里,在模糊的路的一端,在手電筒黃白的光柱里,他們終于是看到了那個黑黑的影子,那正是他們艱難地推著車的,一步一步挪行的父親。
父親并沒有想到孩子們會來接自己,看到了他們,聽到他們用歡快的、激動的、同時也帶著哭腔的聲音喊他時,他的心里頓時一熱,欣喜地望著孩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哥哥從父親手中接過自行車把推著車,可自行車很快沉重地傾倒了,再試著去扶時,怎么也扶不起來。
父親搓搓凍僵的手,從大妹手中接過包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了兩個,又從小妹手中接過水,喝了口水。
終于,父親和孩子們一起扶正了車,父親開口說,回家!
接下來,用手扶著車把的父親已經感到非常輕松了,因為小妹打著手電筒照路,哥哥和大妹在后面正賣力地推著車子。
那時大雪依舊飄飄灑灑地落著,執著地、頑強地、不要命地、滿世界地落著。可行在雪中的人,卻仿佛沒有誰再注意那雪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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