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當今大陸主要作家王祥夫的短篇小說,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經驗,他不像許多大陸作家那樣有過度意識形態的皺褶,而只是以一個說故事者的身份,注視著他生活的社會,而后將故事以簡約、精確,偶爾會以相當懸疑的敘述方式,將我們帶進故事人物的心靈世界中,去分享那或悲或喜的生命經驗。而王祥夫最杰出的乃是他那畫龍點睛式的收尾本領,他的小說都在收尾后開始波瀾蕩漾。
所有的藝術種類,它的評價和回饋系統,皆有一個嚴重的盲點,那就是以長以大為準,從音樂、繪畫、雕塑、小說到詩歌莫不如此,但長而大就真的更有價值嗎?顯然未必。但盡管如此,由于藝術及文學的體制性,這種盲點人們早已在習慣中視為理所當然,于是難度其實比長篇小說更高的短篇小說遂顯得日益寂寞,或者只不過是小說作者寫作生涯的一種過渡。短篇小說不能提供給作者宏大的表演舞臺,沒有那么多可以在象征、隱喻、因果渲染上發揮的空間,短篇小說中,無論正統的契訶夫、莫泊桑、莫拉維亞這種印象寫實派,或是卡夫卡、波赫士、卡爾維諾這種想象寓言的新派,都講究簡約、細致、切事、準確等品質,這是高標準要求,于是短篇小說就更讓人卻步了。
而王祥夫的短篇小說,無論寫的是老夫婦、著魔的瘋老農、殘障人、年輕的工人或下鄉知青、在社區看管車棚或公廁的小人物……在短篇小說最講究的有骨有肉有血等每個層次上,都厚實有力,一切就切出了非常完整的平面。這是高人本領。
就以我最喜歡的那篇獲得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的《上邊》來說吧。一對老夫婦住在鄰居都已搬走的老社區“上邊”,只有他們獨留,整個社區的老屋日益凋蔽,他們的房子也處處皆漏,他們以前領養現已長大出外工作的兒子有假返家,立刻叫了伙伴來修房子。這其實是個非常普遍的場景,但作者卻真的掌握住了父母與領養的兒子間那種專注但又含蓄的深刻感情。中國人的親情沒有西方那種又擁又親非常外顯的表達方式。中國的親情都很內斂,父母對子女的愛會表現在過度的絮絮叨叨上,會表現在有點慌亂以致于看起來好像很生分的夸張上,而子女其實明明知道,但也要表現出欲迎還拒的不耐煩模樣。中國的父母子女明明都相互關懷相互愛,但卻硬是不會說出來,而是用一種經常會讓人生氣的方式來表現那種牽腸掛肚的心情,而王祥夫處理這種親情可真是細致。領養而長大出外工作的兒子劉栓柱對養父母其實是很牽掛的,但回到家里也不和二老見個面,即呼朋引伴來修漏水的房子。老媽媽看著兒子在屋頂上上下下,則是歡喜和緊張等情懷種種,變得格外嘮叨,一大把年紀也上房去遞水遞毛巾。那種母子間的感情互動,外國人看了可能一頭霧水,而我們則點滴在心,這就是中國人甚至東方人的感情表達方式,我們用羞怯來表達親密,用啰嗦來代替掛念,用慌亂來傳達歡喜。短篇小說不一定要像它發源的傳奇故事那樣,非去講一個故事不可,一個場景、一串互動、一波心里的感動或幾串話、幾個動作,都可以切出許多深刻的東西。
可以和《上邊》相互搭配來對比的是《五張犁》這篇,講“著魔”(Obsession) 這種精神官能癥和老農五張犁的故事。由于他過去承包的土地隨著時代變遷,已被收回成了園林局的地,原來的阡陌田埂也都在重劃后消失,可是這個著了魔的老農還真是憑著自己對土地的那種固執之愛,絲毫不差地找回自己曾耕耘的那一塊,依然像過去一樣耕之耘之,種出來的花草硬是和別人種的都不一樣。這個老農目光灼灼,露著仿佛兒童的笑容。這是個令人傷感而近乎現代傳奇的故事,它把中國農民那種對土地的執著,以一種近乎宗教的態度來投入。當王祥夫以瑣碎的耕耘細節在敘述老農時,整個敘述的氛圍,給人的感覺彷佛是在進行一場無言的土地祭拜儀式,讓人在慘惻中不得不肅穆以對。《五張犁》借著寫瘋子老農,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他筆下所表達的那種對土地之愛,那是中國農民集體潛意識蛻變而成的宗教儀式,是一種固執的升華變成了宗教,而宗教和發瘋之間,原來就只有一線之距離。
而在同樣寫親情的《浜下》這一篇,它更像是出家庭倫理喜悲劇。八十三歲的老媽媽,雖然二子二女,但都各忙營生,關懷當然都在,但看著老母親一切都好,大家自然都把關懷變成了冷淡,但老母親縫鞋子時不小心吞進了一截斷針,于是子女原來的關懷都被調動了起來,成了一種贖罪的虧欠。女兒怕母親會死,硬是一個晚上替老母親趕縫出一件棉被。但在一場慌亂中,母親卻排泄出了那節斷針,于是大家放了心,又回到過去那種清淡的情況,而就在那么一天,母親很得意地夸耀棉被時卻突然倒了下去。這是個很不尋常的結局,子女的孝心仿佛都成了替母親預做的死亡準備。對于這樣的結局,我們真的不知該喜或悲,只能說那是一種奇特的遺憾——老母親在體會到子女的孝心后猝然而倒,子女在彌補孝心的遺憾后卻碰到真正的遺憾,這樣的結局是真正的高人手筆。亨利·詹姆斯曾說過,短篇小說是寫于詩的窮盡處和現實的開始時,短篇小說因而仍帶著詩里的那種模糊多義,給人反復咀嚼的余韻,王祥夫的小說見證了這樣的境界。
契訶夫、莫泊桑、莫拉維亞這種寫實傳統的短篇小說家,都特別偏好在邊緣小人物或畸零人的生活里去尋找生命最基本的意義、最初的感動、最后的憤怒。這幾乎是長篇小說無法取代的角色。《半截兒》寫一對殘障夫婦懷孕的故事,冷靜的筆法讓人覺得殘酷,而殘酷中都有著最后的溫暖,那是非常具有現代性的動人傳奇;《堵車》則像超現實的戲劇,一條高速公路大堵車,堵上十天半月,一個老農對他賣出的老牛黑妞不忍,那種人畜間的感情被夸張處理到一個高度臨界狀態。而《懷孕》寫一對多年未孕的夫婦,為了領養孩子而假裝懷孕,最后真的懷孕了,這是難得的小型喜劇。至于《洗澡》寫知青;《狂奔》寫一個看管公廁的優秀小孩自我扭曲的故事;《菜地》寫山西富裕煤礦老板要吃無污果蔬菜而找農民種菜的故事,則帶著濃重的嘲諷;《端午》寫工地過節加菜,則儼然是另一種諷喻;至于《懲罰》寫干部的惡形惡狀反慘遭報復,反倒太露骨了。反倒是《菜頭》一篇寫沉默者的憤怒就有力多了。契訶夫有個短篇《傻子》,寫人的卑順。《菜頭》則是《傻子》的另一面。
而整本書里,最讓我安慰的乃是《花生地》,看管車棚的老趙地位卑下,形同整個社區的公用仆人,穿的吃的用的都是剩余的東西,但他們可活得真有品味與格調。有一天他意料之外地請街坊鄰居吃飯,不但秀出他們的水準,而最后一道菜掀開,原來是他兒子考上清華大學的入學通知書,這是不可思議的結局。這個故事讓我想到小學時的一個同學,他們家住在臺南市東門城的違章建筑里,他們家窮,但窮得清清爽爽,父母卻極斯文雅致,而我同學也長得異常端正,成績又好,一手好毛筆字是教室壁報欄上的范本,但有一天大臺風,城墻塌倒,他們一家都死了。當我讀到《花生地》,我童年的記憶又告浮起,家人其實是很高貴的!王祥夫所要傳達的,大概也是這樣的訊息。
這本小說集,縱使放在普世短篇小說的標準上來看,也可算是極為杰出之作。無論從故事的選取、切入、表達方式,甚至語言運用,它都匠心獨具,是短篇小說的一個高峰,而難得的是它的每個故事,都會觸及到人性的琴弦,讓余音一直縈繞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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