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無賴張三到土豪張三,這一過程是十年,也可能更長,但實(shí)實(shí)在在地講,就是十年。長出來的日子,連根加蔓,那都是虛的,陽光一曬風(fēng)一吹,影兒都不見,純屬瞎扯。那是把張三往大里吹捧,相當(dāng)于鍍金了。張三掰著手指頭算。妻子汪小荷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客廳里的燈光亮得人都沒有影子。有時汪小荷抱怨,太亮了,刺眼。但,張三喜歡。張三喜歡的東西,別人不敢言語,特別是近兩年,張三的話就是圣旨,張三的示意或眼神,都是命令。她汪小荷也只有服從的份兒。但是,汪小荷不安了,不安的汪小荷,終于坐在張三側(cè)面的沙發(fā)上,兩個小巧玲瓏的大拇指轉(zhuǎn)著,時快時慢,轉(zhuǎn)了一會兒,忽然用手?jǐn)n攏頭發(fā),額頭已汗?jié)褚黄M粜『擅銖?qiáng)笑笑,說:“這一次,怕是扛不過去吧?”
張三正沉浸在巨大的激情當(dāng)中,好像沒聽到,但當(dāng)然是聽到了,說:“啥?啥扛過去扛不過去的?有老子在,啥事都沒有!”張三喜歡稱自己是老子,對誰都這樣稱。張留根第一次聽到張三當(dāng)著他的面兒稱“老子”時,拿笤帚的手,哆嗦了一下,顫著聲問:“啥?”張三氣沖霄漢,厲聲說:“老子!老子現(xiàn)在說一不二!”張留根的手又劇烈地哆嗦了一下,臉煞白,嘴唇都青了,接著掄起笤帚,就是沒敢砸下去。他被張三大無畏的氣勢嚇呆了。張三雙眼瞪得溜圓,眼光特毒,像噴射出的麻藥,瞬間就把張留根的意志瓦解了。后來好多次,張留根只是嘆息。他不怕張三的拳頭,拳頭再硬,打在身上也只是皮肉傷,疼一陣兒就過去了。他挨過打,而且不止一次,好多次,多得都記不清了。張留根是個菜販子,上菜時和菜老板討價還價,講過火了,菜老板劈臉就是倆耳刮子。張留根也不覺得丟面子,捂著臉嚷嚷:“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天經(jīng)地義!”雖然挨打了,心里卻踏實(shí),看來人家的價錢沒謊。和別人爭賣菜的攤位,爭不過,挨了打,也倒灑脫。該爭的必須爭,爭不爭是態(tài)度問題,爭來爭不來是能力問題,沒啥大不了的。秤桿子里的買賣,講究抬頭看人,低頭看秤,抬頭低頭認(rèn)的都是錢,這里面的說法多了去了。但有時看走眼,缺斤短兩了,被人找回來,挨一頓打是小事,被踢了攤子砸了秤,那就虧本虧大了,但也沒啥的,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終究還是自己賺的多。所以張留根聊以自慰的口頭禪是,吃虧人常在,吃虧是福。有時他竟能哼著唱出來,一手拿了秤盤子,一手拿了秤砣,敲著唱,一唱三嘆,抑揚(yáng)頓挫,唱得有模有樣。當(dāng)然是私下里,大庭廣眾下他是不敢的。張留根的這種狀況結(jié)束于張三15歲那年。15歲的張三,貌不驚人,眼睛賊亮,從不正眼看人,睇瞅人。但,準(zhǔn)。菜老板何老大打了張留根,張三領(lǐng)著幾個小兄弟前去討說法。幾個毛蛋孩子,何老板自然不放眼里。何老板說,我就打了,咋地?何老板五大三粗,自以為幾根手指頭就可以把他們擺倒放平。張三讓他再說一遍。何老板藐視他,剛一張嘴,張三給了他一個封眼錘,然后抄起秤砣,把何老板的頭砸了個血窟窿。何老板損失慘重,鼻梁骨斷了,血淌了一地,老命差點(diǎn)就沒了。幾番權(quán)衡,經(jīng)公不如私了。張三卻一戰(zhàn)成名。也就是從那一年,處理完何老大的事情之后,張三以完勝的姿態(tài),形象高大起來。
兒子是老子的老子,雖然起初很不爽,尤其是當(dāng)著街坊鄰居的面兒,張留根總感覺一股熱血往臉上涌,像被冷不丁地抽了耳光。他低了頭,十指交叉,狠狠地絞在一起。但次數(shù)多了,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老子就老子吧,張留根想,當(dāng)然也是勸自己,他愛咋說就咋說,反正他是自己的兒子,是張家的子孫后代。認(rèn)真說起來,張家到了他這一輩,都是低微貧賤的,而張三橫空出世,成了耀眼的星。他張留根也跟著沾光,能人前顯貴了。張留根認(rèn)真算了一筆賬,張三在他面前稱老子時,從時間和空間上講,都是瞬間的事情。而他在人前受到的尊榮和禮遇,卻是無限大。如此一算,張留根心里平衡了,腰桿陡然間就硬了,直了。他也賣菜,但此時已非彼時,彼時是養(yǎng)家糊口,慘淡經(jīng)營,此時卻是閑著沒事干,打發(fā)時光。時光像小溪里的流水一樣,時而怡然自得,時而歡暢奔流,偶爾的浪花漣漪,那都是他笑聲里的音容朗朗。市場的西北角,有一塊空地,閑置久了,成了垃圾場。冬季夏日,賣不盡的蔬菜隨意扔在那里,編織袋、塑料袋,在成堆的垃圾上面,臟兮兮的,一陣風(fēng)吹過,撲鼻的腥臊味兒。張三忽然覺得,這塊地應(yīng)該大有用處,卻又不知道該怎么用。為此他悶了好多天,直到一天早晨,他和幾個小兄弟給攤主派送塑料袋。塑料袋是市場專用塑料袋,大號小號中號都有。派送塑料袋也是他的創(chuàng)舉,成了他的營生。之前攤主們都是自己去塑料袋批發(fā)地買,他也是給張留根買塑料袋時突發(fā)奇想的。這樣太不方便了,而且亂。張三從骨子里討厭亂,有條理,物歸其位,是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他決定從批發(fā)商那里批發(fā)塑料袋,然后同等價位賣給攤主們,送貨上門,服務(wù)到家,既方便了攤主們,自己也從中掙個差價,果然受到大家歡迎。張三受到了鼓舞,索性放開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找到塑料袋生產(chǎn)廠家,要求在塑料袋上印上“黃家村市場專用”字樣,在塑料袋下面印上聯(lián)系電話。如此一來,他張三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名人,他的生活,和眾生間有了某種如絲如縷的聯(lián)系,若有若無,卻又息息相關(guān)。
那天早晨,他和小兄弟們派送完塑料袋,也真是奇怪,他看到的都是嘴,一張張咀嚼著的嘴。早晨的市場,頗有些冷清,攤主們擺放好貨物,忙里偷閑中,往嘴里填吃食。嘴是無底洞,有多少張嘴,就有多少無底洞。咸菜饅頭,油條燒餅,煎餅大蔥。他們吃得匆忙,有時一口食物卡在食道里,艱難地伸長脖子,翻轉(zhuǎn)白眼珠。那樣子,讓人感覺吃口飯竟是那樣難,能果腹竟是那樣不容易。一杯水、一碗湯、一碟下飯小菜……張三如此想著,猛然一拍腦門,對對對,就這么辦!兩個月后,張三在市場西北角那塊空地起了兩間平房,招牌一掛,大地紅鞭炮一響,張三早餐館開張營業(yè)了。
二
汪小荷看著張三,眼珠不錯,足有兩分鐘。有那么一刻,汪小荷神思一恍惚,眼前的張三,已非7年前的張三。7年前,張三還是一個魯莽漢、愣頭青,精干敏捷,身手如餓狼雛鷹,事情有三分,能做到十分,憑的是膽識和兇悍。也非5年前的張三,5年前,張三羽翼漸豐,步態(tài)輕盈,在市場里兄長弟短,和氣如三月里的春風(fēng),人脈寬泛,路路暢通。現(xiàn)在的張三,紅光滿面,肥頭大耳,鼻尖上,皮薄如蟬翼,三三兩兩的毛細(xì)血管清晰可見。屋里開著空調(diào),張三的額頭上,還是生出了細(xì)密的汗珠,用手拭之不絕。汪小荷起身拿塊毛巾扔過去,張三伸手接著。張三的皮膚白,肉肥,肚子凸顯如臨產(chǎn)的孕婦。張三用毛巾擦完臉,再擦前胸和肚子,汗水隨擦隨出,像注水注過頭的豬肉,水滴落不止。
張三說:“媽的!這酒!”汪小荷緊著問一句:“都有誰?”張三說:“還能有誰?疤瘌頭和九指神丐他們,共八個人!”汪小荷就聽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臉色霎時凝重,說:“咋和他們在一起?”張三眼皮一翻,目光如電。現(xiàn)在,按照張三自己對自己的評價,整個一廢物了,不像先時那么有力量了。說這話時,張三一點(diǎn)兒都不頹廢,反倒是信心滿滿的樣子。汪小荷也有自己的看法,打打殺殺沖鋒陷陣是絕不能夠了,那確實(shí)曾經(jīng)是張三自己的力量,氣貫長虹,無堅(jiān)不摧。但是現(xiàn)在,張三似乎擁有另一種力量,目光凌厲,好像眨巴眨巴眼,就能促成一件事,也能毀掉一件事,可怕,卻又想不出可怕在哪里。就連身邊的人,都對張三懷有一種敬畏之情。原先是怕,現(xiàn)在是敬畏,怕和敬畏是不一樣的。所以現(xiàn)在的張三,不論走到哪里,都如入無人之境。汪小荷心中惴惴不安,特別是這一段時間,右眼皮老是跳,好像有什么大事情要發(fā)生。
汪小荷問:“他們呢,他們是拆還是不拆?”
張三說:“拆?那么容易?當(dāng)然是不拆!”
汪小荷松口氣,正前傾著的身子一下就倚到沙發(fā)背上。汪小荷說:“不拆——是法大還是違法大?聽說市委劉書記是拆除違法建筑專項(xiàng)小組的組長,只要是違法建筑都一拆到底。”汪小荷的雙臂抱在胸前,裸著的白生生的臂膊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汪小荷用手摩挲著,冷不丁身子抖動了一下。然后,她看了一眼張三。張三渾然不覺,好像依然沉浸在盛大的喜慶和某種強(qiáng)大的氣場中。張三忽然一揮手,說:“媽的!拆我的飯店和庫房,就是要我的命!”那架勢,英雄了得。
實(shí)際上,從土豪張三到英雄張三,就是喝了一場酒的時間。疤瘌頭做東,九指神丐作陪,另外五人,都是在市場上、社會上有影響的人。當(dāng)時,疤瘌頭給他打電話,說兄弟們聚聚,非常時期,要統(tǒng)一戰(zhàn)線。話外之意,是把恩怨都放下。張三一口回絕,他從眼縫里看不起他們這些人。他和他們不同。去年疤瘌頭擴(kuò)建了門頭房,說是擴(kuò)建也不是擴(kuò)建,就是在門頭房前面,用鋁合金搭了一米長的棚子,整個門頭房的空間就寬綽了。當(dāng)時也沒人管。獨(dú)此一家,門頭房往外探著,像個帽檐子,別扭。別扭的事情還在后面,沒過10天,市場上的門頭房,只要能搭的,都搭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大的。本來兩米寬的道路,汽車都能開過去,結(jié)果大家都效仿,別說汽車了,騎輛電動車都費(fèi)勁。路窄成一小溜,堵。車堵人堵心里添堵。張三就罵,等老子當(dāng)家了,把龜孫棚子都拆掉!他媽的一點(diǎn)章法都不講,一點(diǎn)規(guī)矩都沒有,亂套了!疤瘌頭喝了酒,帶了兩個小弟,都扛著砍刀。那陣勢,非要讓張三把說出的話像吃屎一樣吃了。張三不怕,沒等疤瘌頭他們穩(wěn)住腳,張開嘴,張三順手抄起板凳,把疤瘌頭掄倒在地。兩個小弟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張三踹了疤瘌頭兩腳,疤瘌頭狗一樣在地上蜷縮著,嗚嗚叫道:“張三你不仗義,偷下手!”張三一聽火就起大了,蹲下身子,拿手拍著他的臉,說:“媽的我不下手,躺在地上的就是我!”疤瘌頭不服氣,罵:“狗日的張三,今天你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張三放開他,拍拍手,說:“弄死你我犯法,我現(xiàn)在就讓你進(jìn)局子!”張三當(dāng)然是嚇唬嚇唬他。誰做的什么事情誰都清楚。都是懂法的人,都是明白人。問題的關(guān)鍵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叫不醒的是裝睡的人。后來疤瘌頭說,三哥你是黑老鴰趴在黑豬腚上,光看到豬黑了。你那個餐館變成了飯店,從兩間到四間,又在上邊起了四間,成了酒樓,俺們是違建,你那個就合法?張三說,合法不合法的且不說,我那個飯店不礙事,不擋路,而且還給商販提供了便利,盈利是盈利,盈利是盈在服務(wù)上。你們呢,你們是完全的私心私欲,而且還制造了麻煩和混亂。疤瘌頭眼里放著光,手里的兩個錚亮的鋼球越轉(zhuǎn)越快。疤瘌頭說:“人得講理啊,道理上講不通,說啥也白搭!我就聽你一句明白話——是不是違建?”張三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有口氣在胸膛里膨脹。疤瘌頭說:“三哥也是條漢子,說句話就那么難?日后你還怎么服眾?”張三挺挺腰桿,狠狠吐出一個字:“是!”說完,忽然聽到一陣樹葉子嘩啦啦的響聲,幾只麻雀輕盈又疾速地展翅飛向天空,眨眼間就不見了,一片樹葉子墜落在腳前。
疤瘌頭伸出大拇指,在張三眼前晃著,得意忘形地笑道:“三哥果然是男子漢,頂天立地!”這一句贊,張三喜歡,但一看到疤瘌頭得了天下般的歡喜,又十分氣餒。疤瘌頭作勢一鼓作氣,窮究下去,說:“三哥的違建,一百多平方米,俺們的門頭房,搭個棚子,不足十平方米,三哥竟說那樣的風(fēng)涼話,擱誰心里能痛快?同樣是婊子,三哥給自己立了貞節(jié)牌坊,卻把俺們往死里作踐!你倒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張三默然無語。臉上的汗匯集成溪水,從稀疏的頭發(fā)里、額頭間、耳根后流出。張三用手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臉。疤瘌頭說:“哥哥那天要把我送局子,我知道哥哥懂法占理,我持刀行兇、尋釁滋事——哥哥外表像閻王,其實(shí)是菩薩心腸哩,這都知道,黃家村的人知道,市場上的人知道,所有知道哥哥的人都知道!”
三
人怕敬,這一敬,就把張三敬到了酒桌上。飯店是市里上檔次的飯店,醉八仙。疤瘌頭專門派了小弟開著自己的那輛路虎,去接張三。電話里疤瘌頭說:“現(xiàn)在交警查酒駕,城管拆違建,都厲害著呢!”接張三的小弟,站在路虎旁,打開車門,恭恭敬敬地說:“三爺,您請上車!”張三說:“麻煩不麻煩?我有腿有腳,也有車,還用來接?”手往上托托肥碩的肚子,鉆進(jìn)車?yán)铩F鋵?shí)是說了廢話,也算是客套話。人家這是對自己的體貼和孝敬呢。算是把自己抬起來了。而抬起張三來的,是排場和氛圍。飯店里的門開了,張三一腳踏進(jìn)屋里,就響起噼噼啪啪的掌聲,像撒著歡兒被引燃的干柴,飛濺著火星子。有人起猛了,椅子哐當(dāng)摔在地上。疤瘌頭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掌聲戛然而止,說沒就沒了。完全的靜,張三暈暈乎乎的。往前看,大圓桌,主賓的位置空著,虛位以待,肯定是他的位置了。
疤瘌頭臉上放著油亮的光,眉毛都在笑著。疤瘌頭清清嗓子,聲音洪亮地說:“熱烈歡迎本市杰出青年、優(yōu)秀青年、城市文明建設(shè)先進(jìn)工作者張三先生!”然后帶頭鼓掌,嘩啦啦,掌聲雷動。掌聲沖勁兒一過,疤瘌頭又做了個停下的手勢。張三有一陣暈眩,接著調(diào)整過來,感覺自己瞬間高大起來。這都是真的,只是當(dāng)時的授獎儀式一完,就恍若隔世,再沒人提起。現(xiàn)在,疤瘌頭又讓他重溫了,感激感動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面子。疤瘌頭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兒,給他往臉上貼金呢。說起來,他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們這些人,只知道掙錢,唯利是圖,個個都請了貔貅,做貔貅樣的人。他也請了貔貅,在家里供著,在車?yán)锇仓孽魇莿拥模孽饕餐碳{四方之財(cái),只是,到了一定時候,他會從手指縫里,流出一些金銀來。至于到了什么時候,也說不好,就是感覺,到時候了,就應(yīng)該這樣做了。他的早餐館擴(kuò)大規(guī)模,掛上黃家村飯店的牌子,他老感覺有件什么事情需要解決,琢磨了幾天,飯店里的地總也不干凈,特別是下雨天,泥污滿地。他決定把不干凈的地解決在飯店之外,思來想去,有一個好辦法就是把飯店前的那條泥巴路硬化。當(dāng)時村支書孫大拿和他開玩笑,說修半截子路是修,修一條路也是修,修路搭橋,大功德呢!后來就把市場里的主路都修了。花費(fèi)不小,張三為此心疼了好長一段時間。有時在市場里路過,總有些聲音在他耳邊、身后縈繞。“張老板!”“張大老板!”“這路都是他修的呢,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擱誰能舍得?”也有說他是憨蛋的,白白拿出那么多錢修路,圖什么?有時張三也深究這個問題,當(dāng)時只是想為了自己方便,后來孫大拿說修路是大功德,其實(shí)骨子里,他張三早就對市場里的路看不順眼了,到雨雪天,市場里就變成新版的“行路難”;或許還有一個念頭,至少修了路,自己也方便……有些事情,真想說出具體是為啥,卻又說不出,似乎都是,也不完全是,糊涂得很,甚至都迷茫了。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張三因?yàn)樾蘖寺罚o市場上的人行了方便,他因此獲得了深厚寬泛的人脈和綿綿不盡的財(cái)源。每天早上,他一開飯店門,就可以看到各種菜蔬,足夠一天的用量。這是看得見的財(cái)富,卻不是數(shù)字能精確計(jì)算出來的,還有看不見的呢,比如只要他張三一出動,哪個不給三分面子?到哪里不受到禮遇和優(yōu)待?說到底,這都是蘊(yùn)藏于生活深處的一筆財(cái)富,像井里的水一樣,源源不絕。
酒桌上,每人胸前擱著一個高腳酒杯子。張三看了一眼,口小肚大,這是二兩的酒杯。這樣的酒杯,一般酒桌上不用,酒量小的不敢用,酒量一般的掂量著用。張三知道,這是照死里灌,這樣的場面,有哪一個皺皺眉,就不是人,就是孬種。在這些人面前,張三有足夠的自信,從疤瘌頭數(shù)起,一二三……也就是疤瘌頭能和他喝個差不多,其他人,如果跟他一樣喝,到最后都得趴桌子底下。張三看著一張張臉,都是笑著的臉,嘴角的笑,眼角里的笑,眼神里的笑,眉毛里的笑;附和的笑,會心的笑,敬畏的笑,仰慕的笑;真心的笑,虛假的笑,陰險的笑,不屑一顧的笑……張三暗自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亮堂著呢。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他等著。酒到三分時,大伙哥長弟短地捧他,蹺著大拇指,夸他本事大,能力強(qiáng);酒到五分時,已經(jīng)有兩個人舌頭短了,數(shù)說他為老百姓做的好事、善事。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事情,拍馬屁拍到點(diǎn)子上,張三頭嗡一聲,酒勁兒往上沖。他一揮手,說:“別、都別說了,不就做了那么幾件破事么,都是隨手就能做的事情。”張三一開口,頓時鴉雀無聲。張三的手在半空中揮了兩下,忽然停住了,兩個手指頭哆嗦著,話吐了兩吐,帶著哭腔吐出來:“他媽的是真可憐人,眼巴巴地看著別的小孩喝牛奶,他老子不給他買也就罷了,還揍他……真他媽的不是人!”九指神丐忙把煙遞上來,疤瘌頭手里的打火機(jī)啪一聲著了。張三忙用手捧住疤瘌頭打火機(jī)的手,吸著了,再用手使勁兒拍拍疤瘌頭的手,以示感謝。張三說:“我不是純心做好事,更不想得什么榮譽(yù),就是看不下去了,所以就做了!”
大伙雞一嘴鴨一嘴地說,三哥名利雙收啊!三哥仁慈啊!三哥有心栽楊成大樹,無心插柳柳成蔭啊!好像都醉了,醉了的話語里,都見了真性情,都把一顆心掏出來擺在桌面上。疤瘌頭脧眼眾人,都群情高亢,又乜斜一眼張三,張三已經(jīng)喝到了一定程度,好像端坐在一輛車?yán)铮蝗送浦实垡话恪J菚r候了,疤瘌頭想,疤瘌頭打了個飽嗝,打飽嗝的內(nèi)容有些夸張,疤瘌頭的飽嗝聲音響后,沒人再言語了,都看著疤瘌頭。疤瘌頭動情地說:“三哥不容易啊,白手起家,從派送塑料袋到開小餐館再到開飯店,三哥這是一路輝煌啊!”鼓掌,可著勁兒地鼓掌。疤瘌頭搖搖手,示意大家停下,又說:“我認(rèn)真想過了,飯店是三哥的革命根據(jù)地,有了這個根據(jù)地,三哥可進(jìn)可退,如魚得水——不是有人估算嗎,這飯店值百萬!百萬的固定資產(chǎn)啊,現(xiàn)在,說拆就要拆了,不賠一分錢不說,還得自己動手拆!”
疤瘌頭的話好像一巴掌打在張三的臉上,剛才的鼓掌聲好像都齊刷刷地打在張三的臉上。砰一聲,張三一拳砸在桌子上,拳頭像被吸附在桌面上,抖動著。桌子上的盤子、碗、筷子、酒杯子,遭受地震一般,跳了兩下,有菜湯酒水濺出來。張三吼道:“媽的誰說要拆了?老子的飯店,哪個敢動一指頭!”
片刻,掌聲雷動。憋急的尿一樣,痛快淋漓。
四
很快,限拆令到了。根據(jù)依法拆除違建領(lǐng)導(dǎo)小組的統(tǒng)一部署,限拆令一過,將由領(lǐng)導(dǎo)小組組織執(zhí)法隊(duì)伍強(qiáng)制拆除,并按拆除面積征收拆除費(fèi)用。限拆令規(guī)定的日期是30號。30號那天早晨,天起了大霧,整個市場上,也就能看清一米多遠(yuǎn),汽車的喇叭聲,摩托三輪的馬達(dá)聲,無時無刻不在響,吵得人腦殼子都疼。疤瘌頭一夜都未曾睡,從早上起來,就圍著市場轉(zhuǎn),這里站站,那里看看,一包煙很快吸盡了,又拆開新的一包。下午的時候,大霧消去了大半,也還有,絲絲縷縷的,扯不盡。東邊那條街上,賣咸菜的王二和他老婆春花,從搭建的棚子里往屋里拾掇盆盆罐罐,春花朝王二努努嘴,王二瞥見了疤瘌頭,兩口子丟下手中的東西,往屋里去了。疤瘌頭站在那里等,等了一會兒,一支煙吸盡了,也沒見王二兩口子再拾掇東西,倒是春花往外探了兩次頭,看到他還站著,就忙把頭縮進(jìn)去了。疤瘌頭罵了句膽小鬼。中間那條街上,“百依百順”服裝店的陳紅和陳禿頭爺倆,起手往屋里拿衣服。疤瘌頭問:“拆啊?”陳紅哭喪著臉,說:“俺們小胳膊小腿的,不拆能成嗎?”陳紅長得瘦瘦巴巴,辦事卻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陳紅說:“當(dāng)時搭這個門臉花一千,明兒公家給拆了,再拿兩千的勞務(wù)費(fèi)——賠死了!”疤瘌頭嘆口氣,又來到西邊那條街上。賣小家電的王大鵬,正把電風(fēng)扇、電飯鍋往電動三輪上搬,門臉上的電器都快搬盡了。疤瘌頭問:“不再等等?”王大鵬說:“等個球!等到明兒推土機(jī)來了,一窩兒全砸個稀巴爛!”疤瘌頭干笑道:“凡事都壞在你們這些人身上!俗話說,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一點(diǎn)風(fēng)雨都經(jīng)不起,還成什么大事?”王大鵬說:“扯淡吧你!你是死到臨頭也要拉個墊背的,別再瞎忽悠了!”疤瘌頭心一沉,怒道:“媽的誰死到臨頭了?”又緩口氣,說,“天還沒塌哩!就算天塌了,也有大個兒頂著呢!”王大鵬冷笑兩聲,說:“俺們拿什么和你比?俺們就這幾平方米的違建,拆了就拆了,你呢,你別處還有庫房和廠房,好幾十萬呢!俺們和你可陪不起!”說到底,人都精明得很,加減乘除,算盤珠子一撥拉,算自己,也算別人。其實(shí),疤瘌頭一直都在算,他算計(jì)的是張三。他鐵定了一條心,就算是拆,也得先拆張三的,因?yàn)閺埲莻€大人物,他的黃家村飯店是標(biāo)準(zhǔn)性違建,不拆飯店,不動他張三,那不是欺負(fù)老百姓嗎?有一陣子,疤瘌頭竟是欣喜的,他想,拆拆拆,拆它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第二天早上,市場上幾乎沒有出攤的。人倒不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的。整個市場是沉默的,也是期待的。一夜之間,違章搭建的棚子又拆了不少,有清空物品的,也有拆了半個的。幾只麻雀嗖嗖地飛來,落在空地上,張皇四顧后,又都嗖嗖地飛走了。8點(diǎn)整,從市場南面的公路上,出現(xiàn)了騎自行車的隊(duì)伍,流水一樣,煞是壯觀。而后是兩輛執(zhí)法車,執(zhí)法車后面是急救車和民政局的一輛白色金杯車。群眾從四面圍攏過來,膽大的和執(zhí)法人員湊著說話,指指畫畫,膽小的落在后面,觀望著,議論著。一場大戲即將開演,前臺已經(jīng)清場,劇務(wù)人員在后臺緊張有序地忙碌著。工作人員開始喊話,拿著電喇叭,一條街一條街地喊。起初時,疤瘌頭看到浩浩蕩蕩的執(zhí)法隊(duì)伍,知道完了,任何抵抗都是螳臂當(dāng)車。可是那隊(duì)伍,沒帶任何工具,都很聽話地待在那里,好像是來捧場的,僅僅是制造一種聲勢,嚇唬嚇唬人罷了。又見執(zhí)法人員只是喊話,忽然就有了底氣,又來了膽子。四周的群眾越聚越多,也有的,失望地離開了,不耐煩了。疤瘌頭看著喊話的人從自家店門前走過去,對著他們的后背罵:“媽的也就是欺負(fù)欺負(fù)小老百姓,專揀軟柿子捏!有本事有能耐的,去拆那些大老板的違建啊!”喊話的人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疤瘌頭有些心虛。這都是陌生的面孔,按理說,他疤瘌頭應(yīng)該都認(rèn)識,至少應(yīng)該面熟。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這些人的來歷。
“同志,我們不欺負(fù)老百姓,我們是依法拆除亂搭亂建。”喊話的共三個人,左邊靠后的那個,戴著眼鏡,白白胖胖,“現(xiàn)在,本市爭創(chuàng)全國衛(wèi)生城,這是本市的榮譽(yù),每一位市民都應(yīng)該大力支持才對!”
疤瘌頭看看眼前的這位胖同志,嘴巴有滋有味地嚼了兩下,一伸脖子,咽下去了。疤瘌頭有個習(xí)慣,遇到大事或者不容易對付的人時,嘴巴總是不住地嚼,嚼得差不多了,一伸脖子或者一仰頭,把什么東西咽進(jìn)肚子里,接著,話就上來了。疤瘌頭說:“咱不管什么衛(wèi)生城不衛(wèi)生城,咱就知道,本都好好的,你們的嘴一張,說拆就拆——不就是搭個門臉嗎,違法還能違到哪里去?”
胖同志用食指和中指很優(yōu)雅地往上推推眼鏡架,從眼角的余光里,知道有些人正往這聚攏。疤瘌頭又說:“俺們是違搭亂建,可是,人家的飯店呢?那么大的飯店,得占多少平方米?”疤瘌頭的脖子極力地往西邊扭著,胳膊也不停地?fù)]動,都是向著一個方向,黃家村飯店的方向。其實(shí)用意是十分明顯了,是告訴胖同志他們,黃家村飯店才是第一等違建,要拆,就該先拆黃家村飯店。胖同志果然往西張望,他已經(jīng)看到了黃家村飯店,也意會了疤瘌頭的心思,剛要開口說話,卻被聚攏過來的人搶了先。
“狗日的疤瘌頭,你是條瘋狗,亂撕亂咬!”張三的堂弟張大鵬說。
“大兄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拆到誰家就認(rèn)了吧!”賣豆腐的王志強(qiáng)說。王志強(qiáng)是有名的精明鬼,從張三的早餐館開始,就只帶干糧,喝張三餐館的免費(fèi)小米粥,然后,把隨身攜帶的大水杯灌滿白開水,足夠他在市場上喝的。疤瘌頭瞪著張大鵬,說:“你才是條狗,是張三家養(yǎng)的狗!”兩人劍拔弩張了,摩拳擦掌地要動手。張大鵬身后的幾個人,顯然不是瞧熱鬧的,有人吼了一嗓子:“先把他家的拆了再說!”說著一哄而上,工具都是現(xiàn)成的,疤瘌頭想阻止都沒了手腳,被兩個壯漢死死地摁在地上。疤瘌頭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眼珠子都紅了,頭發(fā)直豎起來,拿頭拱著摁在自己身上的手。有一刻,他的頭變成了一只刺猬,頭發(fā)變成了刺猬身上的刺兒,那些刺兒扎進(jìn)摁著的手,扎出了鮮紅的血。果然被扎疼了,暴怒了,忽然一塊磚頭拍在他的腦袋上。后來疤瘌頭告訴張三,當(dāng)他看到磚頭的時候,他忽然清醒了,啥都明白了,他想告饒,他想只要不拿磚頭拍他,他喊爹都行,他跪下磕頭都行,可是,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了,幸好,那塊磚頭不算太硬,是塊劣質(zhì)磚,把他拍悶了,磚頭也粉身碎骨了。
五
黃家村飯店是三天以后被拆的。專項(xiàng)小組下達(dá)了違建拆除通知。下通知的人,張三認(rèn)識,是區(qū)里的賈區(qū)長,也是專項(xiàng)小組的副組長。張三的幾項(xiàng)榮譽(yù),都是賈區(qū)長提議的。張三拿著違建拆除通知看,看了半天,急得一頭汗,手都哆嗦了。賈區(qū)長說:“拿倒了。”張三用手抹了一把汗,干笑道:“媽的胎位不正啊!”又說,“拆就拆唄,下啥通知?人家的都拆了,如果單留下我的,那我的這張臉就是腚改的,以后還怎么上街?還怎么混?”
汪小荷在一旁蒙住了。但張三的話她聽明白了,她說:“不行,不能拆!”張三眼一瞪,吼道:“娘們兒家家的,一邊去!”張三簽完字的時候,張留根剛好趕到,他顫巍巍地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三,不能簽啊,不能簽字啊!”張三嘆道:“爹,俺的親爹,你瞎摻和啥呀!”一聲爹,把張留根感動得熱淚盈眶,張留根哽咽著說:“你要真當(dāng)我是爹,就別簽字——飯店不能拆啊!”張三說:“就是因?yàn)楫?dāng)你是爹,才得拆!不然,我八輩子祖宗都得招人罵——人得講理啊!”張留根嗚嗚地哭起來。張留根舍不得黃家村飯店,倒不是因?yàn)辄S家村飯店多么值錢、能創(chuàng)造多少利潤,而是因?yàn)椋@幾年來,他和黃家村飯店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張三沒時間在飯店里經(jīng)營,全撂給了汪小荷,汪小荷是個婦道人家,張留根不放心,天天就待在飯店里。他啥事也不用做,泡上茶,端著茶杯,這里看看,那里轉(zhuǎn)轉(zhuǎn),雖說啥都沒做,其實(shí)啥都做了。他是飯店老板的爹,其實(shí)比老板都管用。別人稱他老爺子,對他都是恭恭敬敬的,那感覺,真好,也真妙,像坐在轎子里,被人前呼后擁著。可是,忽然地,飯店就要被拆掉了,他的世界沒了,他的家沒了,他想以后,自己就是一條夾著尾巴的狗,一條沒有家的狗。張三放出話來,飯店里的東西一件都不要了,拆的時候,都砸在里面,干凈。張三的意思是,那些東西用了幾年了,都沒有使用價值了。張留根卻誤解了兒子的意思。張留根說:“也好,眼不見為凈,省得傷心。”
按說依法拆除黃家村飯店應(yīng)該是很順利的,但還是出了一點(diǎn)兒意外。那天是星期天,上午9點(diǎn),專項(xiàng)小組組長、副組長以及電視臺記者,都到了現(xiàn)場。陣容是空前的,可以說,自成立專項(xiàng)小組以來,這是第一次,兼任組長的劉書記親臨現(xiàn)場。劉書記戴了嶄新的紅色安全帽,對著話筒簡明扼要地講了這次集中拆除違建的意義和成果,并滿懷激情地說:“我相信,在未來的城市文明建設(shè)中,我們的城市將是更加衛(wèi)生、文明、和諧和團(tuán)結(jié)的!”噼里啪啦的掌聲迅疾而熱烈。有一群孩子,大約有四五十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像一群嘰嘰喳喳的貼地而飛的麻雀,齊齊地向現(xiàn)場奔來。所有人以為,這群孩子是來瞧熱鬧的。劉書記趕忙指示身邊的工作人員,不要讓孩子們到近前來。工作人員攔不住,這群孩子在飯店門前站好,又自覺地按個頭兒站成兩排。一個個的孩子,頭頂上冒著熱氣,臉蛋兒紅撲撲的。其中一個喊:“不能拆!”所有孩子跟著喊:“不能拆!”揮舞著小拳頭,樣子認(rèn)真,模樣可愛卻又讓所有人感到震驚詫異。這是黃家村小學(xué)的孩子。很快,教育局長來了,黃家村小學(xué)的校長來了。局長痛批小學(xué)校長,小學(xué)校長臉煞白,觳觫著。原因很快查明了,這群孩子說,如果拆了飯店,叔叔就沒錢買牛奶給我們喝了。劉書記聽完匯報,笑道:“告訴孩子們,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電視臺記者抓住了由頭,對著話筒講了幾句后,忙把話筒對著劉書記的下巴。不得不講了,劉書記表態(tài),城里所有小學(xué)的孩子,一個標(biāo)準(zhǔn),一個孩子一天一袋奶。可孩子們不走,孩子們說是騙人。小學(xué)校長急了,人一急就話不擇口,說:“我騙人——劉書記總不會騙人吧?”“騙!一看他就是電視上演的,電視上的東西都是騙人的!”孩子們只相信張三的話。沒法兒,只得派人把張三接來。
兩年前一個夏天的午后,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哭著要喝牛奶。他老子不耐煩,吼了他兩句,小男孩的淚水和鼻涕浸濕了他干裂的嘴唇。一看就知道,這是鄉(xiāng)下人,是在黃家村市場上賣菜或干別的營生的人。張三看他有些面熟,卻又想不出具體姓啥叫啥——市場上,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不少,得有幾十戶。小男孩喝奶的欲望特別強(qiáng)烈,不喝就要死一樣。他老子用巴掌打著他的臉,啪啪的,一句一句恨恨地說:“喝你娘的狗屁奶,喝你娘的狗屁奶……”就是因?yàn)檫@件事情,黃家村小學(xué)的學(xué)生,那些窮學(xué)生,都得到了張三提供的牛奶,每人一天一袋。劉書記笑著迎上來,握住張三的手,笑道:“謝謝你!我們沒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記者們飛快地忙碌著,劉書記握著張三的手,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正好對準(zhǔn)了鏡頭。劉書記說:“從明天開始,城里的小學(xué)生,每人一天一袋牛奶!”掌聲響起來,熱烈而持久。張三的臉色非常難看,似笑不是笑,似哭不是哭,扭曲成猙獰的麻花。面子工程,形象工程,張三想。張三離開的時候,私下里對劉書記說:“牛奶的事情,可以不可以再考慮一下,只發(fā)給那些最需要的,別搞一刀切。”劉書記笑著笑著,臉色凝重起來,像一塊石頭。
從拆除黃家村飯店的第二天起,張三開始晨練。他給自己制定了目標(biāo)和計(jì)劃,每天跑5公里,一定把身上多余的肉跑下來。他出發(fā)的時候,太陽還在睡覺,他回來的時候,是迎著太陽跑。那天,他自己都搞不懂,為什么改變了路線,竟然要經(jīng)過黃家村飯店。黃家村飯店已是一片廢墟瓦礫。張三在經(jīng)過黃家村飯店的時候,步子慢下來。汪小荷昨天晚上說,在拆黃家村飯店之前,允許群眾拿里面的東西,只要是喜歡的、有用的,都可以。群眾搬運(yùn)東西的時候,有人為了搶一張吃飯的桌子,竟然大打出手,把頭都打破了。張三想著想著,步子逐漸加快。“別人不要的東西,竟然有人為此打破頭撕破臉!”張三搖搖頭,臉上似有笑意浮動掠過。又想,如果認(rèn)真責(zé)問起他們來,為什么因?yàn)橐粡堊雷哟髣痈筛辏麄兛隙〞f:“不是桌子的事情!”他們這些人,而且是好多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說的,都是大相徑庭,明明是為了尊嚴(yán)和面子,結(jié)果都沒有了。臉都不要了。
轉(zhuǎn)過彎,往回跑的時候,張三看到了長長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忽然之間,張三懊悔無比,狠命地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沖去。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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