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歲月的河匯成歌……”每當那纏綿婉轉的旋律響起時,總會讓我回想起四十多年前我下鄉時的知青生活。一九七四年,我高中畢業了。當時我們畢業后不考大學不分配工作,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山下鄉。記得我們走時,披紅戴花鑼鼓喧天相當隆重,敞篷卡車還拉著我們就像現在的花車游一樣,在市里轉了一圈,甚是風光和熱鬧,這令當時的我們熱血沸騰,很是激動。
一
我下鄉要去的地方是當時的歷城縣港溝公社程莊大隊,這是個離城市不太遠、有著七八十戶五六百口人、村風十分淳樸的小村莊。綠樹掩映下的村莊,麥田三面環抱,村西有座海拔不算高的小山,村莊順坡而建,布局方正,兩條十字形的主干路把村莊切割成四塊,每小塊就是一個生產小隊。村莊在四周的自然村中不算大,村里絕大部分人都姓李。說來也奇怪,明明是李氏家族的村,可偏偏叫程莊,至今我也沒弄清原因。村子在計劃經濟時期,收入主要依靠農業生產,村里社員的生活是很貧窮的。在當時,這樣一個村莊被突如其來地確定為接受安置下鄉知青的村點,對于村里來說不亞于像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了一樣(當時安置知青政府是有補助的),全村男女老少的高興勁兒和重視程度可想而知。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下鄉第一天的情景。我們四十多個十八九歲剛邁入社會的懵懂青年,在帶隊干部的帶領下,坐著堆滿行李的卡車一路顛簸著奔向目的地。車開到村頭便停了下來,早已等候在此的貧下中農自然是少不了鞭炮齊鳴的迎接。就在我們被全村的男女老少簇擁著往村里走時,我發現進村的百余米土路上,隔一段距離就有一位威風凜凜全副武裝手持步槍的民兵站在路旁注視著我們。那情景讓我心里直犯嘀咕,是在檢閱“儀仗隊”,還是被押解?心里很是惶恐。我們被隆重地迎進由村大隊部改為的知青大院,歡迎儀式在這里舉行。兩張舊課桌拼在一起就是主席臺,條凳上坐著村里的大隊領導和我們的帶隊干部,最有意思的是武裝民兵不知什么時候,已持槍列隊站在了主席臺兩側,那架勢怎么看也不像是歡迎會,倒像是到了批斗會現場。多少年以后,歡迎會上誰講了話,說了些什么都已記不清了,唯獨這兩邊的民兵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現如今我有些理解,這也許是當時村里能拿出手的最隆重的歡迎儀式,但細想我更認為那是村里的無奈之舉,是在釋放一種信號,一種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震懾力。因為我們這批人經歷過“文革”的動亂,在學校又沒受過多少正規系統的教育,村里擔心我們這些知青中的個別人,會把放蕩不羈的行為風氣帶到村里,正是出于這些擔心和顧慮,村領導們才想到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顯擺”一下村里的武裝力量,也就有了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下才會產生的那種奇特景象。
二
來到程莊后,真地感覺到我們是在用行動實踐著“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四十多個人分四組,分別安插在了四個生產小隊里,在隨后的日子里,我們這些從城里下來的知青,就在這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里與村里社員一起,面向黃土背朝藍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戰天斗地。其間那難忘的經歷和動人故事,至今都令我激動不已。忘不了刺骨的寒風里揮錘掄鎬整修大寨田的場景;忘不了夏收時節割麥子,因為不會干揮手第一鐮下去就割在了左腳大腳趾上的疼痛;忘不了挑水種地瓜往返二里多路緊跟隊伍咬牙硬挺,幾天下來肩膀腫得老高,一不小心碰一下會疼得齜牙咧嘴淚水掛在眼角的那一刻;忘不了打麥場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壯舉。然而最有故事性和讓我一直銘記的則是我的一次澆地經歷。
記得那是隆冬,有一天生產隊長安排冬灌的活,也就是為冬小麥澆水,為搶時間夜里也要澆,于是就把夜間灌溉的活交給了我和一個叫“壞蛋”的社員。“壞蛋”其實人很好,這不過是他的小名,當地農村認為男孩名字叫得越難聽越好養,“壞蛋”之名還算是好聽的,還有的直接就叫“狗?!薄ⅰ肮肥骸蹦??!皦牡啊碑敃r大我幾歲,人長得矮,脾氣特好,不笑不說話,書沒讀幾年卻早早地在生產隊里干活了。我倆接受這澆地的活后,他主動找我約定好時間。農村的冬季夜晚,天特別黑和冷,我倆扛著鐵鍬,“壞蛋”還系著一條分不出什么顏色的圍巾,從頭頂系到下巴上,像偷“地雷”的,我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地頭。村頭機井里抽上來的水經過水渠引到了地頭后,我們再把麥畦前面的土壟挖開,讓水順著麥畦往前流淌,等這畦灌溉完后堵上缺口再挖開下一畦,這就是我倆那晚要干的活。因每畦麥地長度有七八十米,天又黑,看不清水流,我倆就分工把守兩頭,一個開挖,一個觀察,“壞蛋”照顧我讓我負責觀察。記得那晚特別冷,北風呼呼地吹,不一會我倆凍得就受不了。還是“壞蛋”有辦法,他放開一畦水后就趕快招呼我,帶著我鉆進不遠處有一育地瓜苗的地溝里,因苗床還有點熱乎氣,我倆就貓在那里取暖,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再上去。就這樣來回反復,一直到天漸漸亮了,我們早已被一夜的勞作折騰得筋疲力盡了。在地頭看著遠處的來水離得遠,實在是困極了的我順勢就躺在了麥地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透心的涼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當我睜開眼時發現,水已從身上漫過去了,自己整個人已經泡在水里了。正在發蒙時生產隊長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什么話也沒說就讓我趕快回去換衣服。我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往宿舍跑去,一路上可以說是狂奔,窘迫得唯恐碰上什么人。
三
要說插隊生活中有什么最讓我留戀和難忘,那還是要首推我們的知青大院。說是知青大院,其實也就是我們常見的那種老百姓的住宅,北面三間正房,東西各有一間廂房,緊靠東廂房有一間做飯的伙屋,再住東去在一不大的三角空地建了一處廁所,院東北角還有一處用磚墊起水泥臺面的乒乓球臺,這就是知青大院的全部了。所有的女知青和帶隊干部,吃住都在這里,所以當地社員和我們也就習慣地稱這里為知青大院。
大院帶給了我們太多的溫暖和回憶。每當天蒙蒙亮時,隨著兩扇門板轉動發出的嘎吱聲,大院里就會涌出一群肩扛手提農具朝氣蓬勃的知青,他們哼著歌說笑著朝村外走去,從而拉開了一天勞作的序幕。當時農村的勞動每天分五塊,當地社員叫“拍”。早晨起來干到吃早飯叫一“拍”,吃完早飯到午飯前這一上午稱為二“拍”,以中間休息劃分,下午同樣也是這樣分為兩“拍”,每天干五“拍”活。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曾在生產小隊中干過一段記工員的美差。
大院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莫過于中午。每當中午時分,沒有手表判斷時間的大家,靠著辨識太陽的能力和饑腸轆轆的呼喚,陸續地返回大院,開始享受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說那一刻幸福不僅是因每人能分得到一份一天只有一次的屬于自己的一勺菜(早晚飯都吃咸菜),而且因為大家能在此相互見上一面打聲招呼,包括分散住在社員院里的男知青們此時也都聚集到了這里。開飯時,因為沒有桌子,大家把飯碗都擺在屋里的地面上,由一人端著一臉盆菜,用鐵勺分別往每個碗里舀菜,如不均還要勻一下,而后每人一手端著菜碗,一手抓著兩個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有時還要串來串去與周圍的人說笑著打鬧著。
現在看來生活確實艱苦了點,可在當時并沒感覺多么苦,反倒是苦中有樂,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時有著必不可缺的文化活動。閑暇時,一些愛好運動的知青時常與附近村莊的知青進行乒乓球、籃球比賽。大院里有一塊面積不算大用水泥糊在墻上做成的黑板,它也就成為知青們唯一的宣傳窗口和文學愛好者的園地。時常有知青創作的文章和詩歌登在上面,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創作的一首詩歌的第一句:“嘩,一桶水攪亂一缸彩云……”當時在下鄉知青中流傳甚廣的知青詩歌:“沾一身清香的泥巴/開兩手光榮的繭花/媽媽你看我還是不是當年的小嬌丫……”也曾登上過大院里的黑板。最富詩情畫意的則當屬夕陽西下時,收工的路上遠眺著暮色中被裊裊炊煙籠罩的村莊,大口吸著空氣中彌漫著的農村特有的泥土芳香,真是有一種陶醉的感覺,至今想起來我還都心馳神往。
四
過年是農村一年中比較熱鬧和最重要的事情。每到年根,張燈結彩置辦年貨自不必說,在那個文化相對貧乏封閉的年代,過年期間各村之間互動的文藝演出活動卻是必不可少的。知青的到來對村里來說很重要的一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引進了文藝人才,壯大了演出隊伍。別說,我們知青中還真有那么十幾個人喜歡文藝,記得當時知青中有會說山東快書的,有會樂器的,幾個面容姣好的女知青還自編自導了舞蹈。說句實在話,在當時的農村,稍微認真編排幾個節目那就是精品,其受歡迎和喜愛程度不亞于現在的明星露天演出會。我們知青中就有這么一位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名叫樹芳。她人長得漂亮,表演水平也相當不錯,深受村里社員喜愛。當時與村里的男社員合作演出最受當地老百姓歡迎的呂劇《都愿意》,她出演女主角,那俊俏的扮相和唱腔挺像那么一回事兒,演出大獲成功。接下來社員就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我們的演出走到哪兒他們都會跟到哪兒,在當時那是相當風光和有面子的一件事。在走村串鄉的演出過程中,時常有一幅揮之不去的畫面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在演出結束后的返程路上,有一隊肩背樂器手提道具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著,每人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哼著同一首歌,月光下沿著一條高低不平崎嶇的小路前行。這就是我們每次演出后的真實寫照,像極了電影《英雄兒女》中王芳和她的文工團員們夜赴前線慰問演出路上的情景。每每想起,這畫面和感覺總會讓我十分動情。
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算起來如今已過去近半個世紀。我們這代人趕上了這場波瀾壯闊的運動,正如有的人對自己當兵的經歷十分看重和珍惜一樣,履歷中多了知青這一條,我常以此為耀。知青的經歷對于我來說不完全是歷練和財富,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我從中還收獲了一份來之不易的愛情。這起因還得從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說起。
那是初秋的一個夜晚,夜已深,村莊一片寂靜,知青大院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了,從里面急匆匆地走出一個人,打著手電跌跌撞撞地朝村南頭的一座院奔去,推開院門開著徑直走到東屋門口,沒等敲門就著急地沖著屋內大喊。當時我是知青組長,與三個男知青就住在那里,那時我們都已睡了,睡夢中被喊聲驚醒后,我定了定神聽清楚了是我們同組的一位女知青在喊我,說是組里的另一位女知青突發急病,病情嚴重,肚子疼得無法忍受,來找我問怎么辦。聽清楚后我急忙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見同屋的三人還在睡,也沒叫他們就急匆匆地與她一起朝她們住的知青大院跑去。到了大院我看見她們住的屋里亮著燈,屋內的人都焦急地圍在病人身旁,我進去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我,見到這種情況,我說趕快送醫院。當時離我們村莊最近的醫院也有近十里地,用人背、抬都不現實,只能用交通工具,當時別說是汽車,就是拖拉機也不好找。正在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時,一轉身我發現知青大院對面一生產隊院內,停放著一輛架子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三步并兩步跑到車前一看,原來是輛毛驢車。白天可能剛用驢拉完東西,車還沒來得及弄走,驢套還留在上面。當時著急也顧不上這么多了,我把套子往脖子上一放,拉著患病的女知青就往醫院方向奔去。當時我年輕,因為下鄉鍛煉體力也相當地好,加上那驢套也能使上勁兒,這一路上幾乎都是小跑,把跟隨的兩名女知青和帶隊干部都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也許是疼痛減輕,加之一路的顛簸,到了醫院停住車,我氣喘吁吁地回頭一看,頓時嚇壞了,那位患病的女知青躺在車上不動了。開始我以為她暈過去了,等湊近一看才哭笑不得,她竟然在車上睡著了。后經及時就醫,女知青轉危為安,不久便康復了,這是后話。不得不說的是由于那夜我的出色表現,博得了患病女知青的好感,俘獲了她的丘比特之箭。多年以后我們相愛結婚走到了一起,那晚的經歷也就成了我們二人之間的永恒話題。
我懷念曾經的知青生活,也很感激曾為之揮灑過汗水的這方熱土及當地淳樸的社員百姓。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開車帶著愛人,去尋找過我們下鄉的那個程莊,可現實很無奈,在飛速發展的城市建設中,那曾經的村莊早已不復存在。在那方土地上只能看到高樓林立、道路縱橫。望著這幢幢高樓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只有感嘆,只能把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留在記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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