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國哲坐在那里,一邊笨手笨腳地往經棒上纏著經繩,一邊心神不屬地看著站在用棍棒扎起來的架子旁,雙手麻利地織著稻草苫子的妻子李春蘭,小聲嘟囔道:“生活啊,就像纏經繩織苫子,綿長、單調、瑣碎和受累。”
忙活著的妻子解掉一個用完經繩的經棒,一下子把經棒扔進馬國哲懷里,斥道:“甭犯神經了,趕緊纏繩子。”
一直沉浸在自己文學世界里的馬國哲被妻子一經棒給砸醒過來,他看了眼高大壯實的妻子,手上加快了纏經繩的速度。
馬國哲愛好文學,文學對于馬國哲來說,就像一團風兒吹不倒、雨水澆不滅的火,雖然風風雨雨三十余載,卻依然在他心里發著光散著熱。
愛好文學沒有錯,問題是馬國哲是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草根,一個常常為生計而愁眉苦臉的農民。
馬國哲想當作家是從讀初中時開始的。讓他產生這種夢想,并影響了他的是他一個本家哥。那是一個文學火紅的年代,本家哥寫的一篇小說,被本市《州河文藝》采用刊發了,就憑發表在本市雜志上的這篇小說,本家哥被招去了縣文化館,活生生演繹了一出草雞變鳳凰、泥腿子吃皇糧的勵志劇。于是,作文常常得到老師贊揚的馬國哲便立下志愿,向本家哥學習,當一個作家,以文學改變自己的命運。
為了實現自己當作家的夢想,馬國哲無論黑天白夜,無論酷暑寒冬,他不停地寫,不停地看書,不停地投稿。當然,收獲更多的是退稿信。可這絲毫沒有磨滅馬國哲對文學夢的追求,反而更激起他的斗志。他的墻上貼滿了自己揮毫寫下的“有志者事竟成” “寶劍鋒從磨礪出 ,梅花香自苦寒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激勵自己的句子。他和也同樣胸懷文學夢想的同學宋德寶,兩人相互鼓勵,相互鞭策,一起為自己的作家夢寫啊寫。
終于有一天,馬國哲的小說發表了,并且上的還是省級文學雜志。欣喜和激動過后,讓他感到悲哀的是,這個時候的文學,如同散了的集市、撤了火的鏊子一般,在大眾中小了墟場,少了溫度。除了上學的學生,很少有人再看文學書籍了,很少有人再談論文學了,想像本家哥當年那樣,以一篇文章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自己農民的身份,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在縣城文化館工作的本家哥就勸慰馬國哲說:“兄弟,可別泄氣,你起點高,小說一下就發表在了省刊上,不簡單啊!雖說現在文學處在低潮,可是你要堅持下去,只要堅持,總會有回報的。”
本家哥不這樣說,馬國哲也會堅持下去的,畢竟由于堅持不懈,自己的文學夢終于開了花結了果。再說,多年的寫和讀,文學如同一個與他可以過命的戰友和兄弟一樣,讓他割舍不下了。
日子過得稀湯寡水,馬國哲心思不用在盤算著怎么過日子上,卻成天思想著怎樣寫小說,妻子李春蘭便常常埋怨他說,你要是把成天思想著寫小說的工夫,用在思想著過日子上,怕是你也能跟宋德寶一樣當上老板了,咱也早過上好日子了。過去曾經和馬國哲一道愛好文學的同學,開了酒店成了老板的宋德寶,也常常調侃他說,我說馬國哲,你要是把你用在寫小說上的工夫用在造武器上,怕是你原子彈都造出來了。
馬國哲一沒手藝,二沒技術,農忙之余就入了本村建筑班做小工,拌灰和沙,搬磚遞瓦,力氣不少出,掙不得多少錢。一入冬建房蓋屋的就少了,這些忙活了一年的泥瓦工,趁著冬閑,不是聚在一起打牌,就是聚在一起胡侃閑扯,或是三五個氣味相投的弄上三四個菜和兩瓶酒,一起吆五喝六地大口喝酒大嘴吃肉。本來干了一年的活計,歇歇就歇歇了,可他馬國哲不行。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欠下了十萬塊錢的賬,這筆賬如同一塊壓在心頭的磚,讓他成天覺得沉悠悠的。年關將至,沒多有少是要還人家一點錢的。宋德寶的錢可以緩緩,連襟的錢是必須要還一點的。連襟在一個造農肥的廠子里當裝卸工,掙的是力氣錢,上有一個多病的母親,下又供著兩個學生,家境也不是很好。雖然織草苫子換不來幾個錢,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還是能掙一分是一分,忙忙活活地纏經繩織苫子。
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正你織苫子我纏繩,大門外響起“吱吱”的電動車喇叭聲。接著就聽門外有人喊:“馬國哲,有郵件。”
馬國哲忙停下手中的活計,打開大門一看,見鄉郵遞員手里拿著一個大信封,便接過信封,道了聲謝,返回院里。馬國哲急手急腳地拆開信封,見是一本市文聯主辦的文學內刊《州河文藝》。他忙翻看內頁,就見自己的一篇小說刊發在了頭題。立馬,馬國哲的心里像是綻開了朵朵鮮花,就要蹦出來似的,他把鼻子湊近書頁,深深地嗅了一嗅,然后,瞇著眼睛輕輕地吁了口氣。那模樣就像上了煙癮的人抽了一口煙,上了酒癮的人抿了一口酒一樣陶醉、舒爽。
見男人陶醉得一副忘乎所以的模樣,妻子李春蘭問:“里邊有你的小說?”
馬國哲就很牛氣地揚了揚手里的雜志,說:“頭題,放了個頭題。”
妻子又問:“能得多少稿費啊?”
聽妻子這樣問,馬國哲一下蔫沓下來,聲音弱小了許多說:“這是市里的內刊,哪兒有啥稿費。”
妻子就仰了臉斜乜著眼,瞧著馬國哲挖苦道:“熬神費腦地吭哧好多天,連一分錢都沒有,就值得你高興得沒鼻子沒眼的?要是給你個三毛五毛的稿費,你還不得高興得跟娶了個新媳婦似的。”
馬國哲說:“即便是沒有稿費,也不是誰都能上的。”接著他壞笑了一下,說道,“娶新媳婦那也得看娶誰了,要是娶個你這樣的母老虎……”
“放你娘的狗屁,”不待馬國哲說完,妻子李春蘭便指著丈夫開了腔,“要不是我,這個家你能撐得起來?要不是我,你能穩下心來寫你的屁小說?要不是我……” 妻子李春蘭掉淚吧唧地一邊數落著丈夫,一邊訴說著自己的不易和委屈。
馬國哲就忙觍著臉給妻子賠不是:“孩子他娘,怨俺說錯了,你在咱家絕對是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母親、偉大的妻子。”
妻子李春蘭就揉著眼睛說:“滾一邊去。”
2
在鄉村,臘八一過,年味算是一天濃似一天。兒子兒媳在南方打工,打電話說年關火車票難買得很,反正春節就那么回事,再說,廠子初六就開工,算上路上的時間,初三就得趕火車回廠,折騰人不說,到時火車票好買不好買還不好說呢。所以春節就不打算回家了。妻子李春蘭見兒子兒媳不能回家過年,便抹淚吧唧地在電話上叮嚀來叮嚀去的絮叨個沒完。
通過電話,馬國哲在手機上收到兒子的短信:“爸,真不好意思,您兒媳是個摳門貨,錢攥得死緊,我只好把我積攢了一年的私房錢四千塊給您寄過去應應急,兒子爭取來年多給您些。”看罷兒子的短信,馬國哲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他明白,兒子一定是為了年關期間的高工資,才不回家過年的。讓他順心的是兒子攤上這么一個會過日子的媳婦,也算兒子的福氣。瞧瞧半頭白發的妻子,再想想在外打工的兒子兒媳,一種對家庭對妻子的愧疚感,如田野里的霧靄一般在馬國哲的心里飄蕩。
妻子李春蘭長得高大粗壯,比馬國哲還高出半頭。當年兩人提親時,懷揣文學夢想、立志成為一個大作家、平時一副文弱書生模樣的馬國哲,面對粗胳膊壯腰的李春蘭,糾結猶豫了好長一陣子。無奈,自己家境寒酸,沒有哪個窈窕淑女愿意下嫁給一個貌不驚人、又瘦又矮且做著文學夢的青年,所以,心里有幾分不情愿的馬國哲還是跟李春蘭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過了門的李春蘭,很快表現出了與她粗壯身材相符的性格和做派,做事風風火火,說話不繞彎子,地里重活輕活,一個比得上馬國哲兩個。人雖然長得粗壯,可料理起事情來,心中有數,面面俱到。處世為人上,和睦鄰舍,敬孝公婆,讓人沒得說。特別是在公婆亡故的喪事上,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辦理,讓村里那些男主事都佩服。能娶下這么個媳婦,馬國哲心里暗自慶幸在自己的人生中,算是揀了個漏,得了個寶。有這樣一個持家能干的妻子,馬國哲也就懶得過問家里的瑣事,一有空不是看書就是寫自己的小說。
家庭開支是隨著兒子的長大成人開始增加的,馬國哲愛子心切,望子成龍,一心想供兒子上大學,也好脫離農村成為一個城里人。無奈兒子不是讀書的料,盡管復讀了兩年,錢也沒少花,還是沒能跨進大學的門檻。當下農村年輕人娶個媳婦很不容易,家里沒車沒樓房什么都免談。馬國哲傾其積蓄,又跟同學宋德寶和連襟兩家借了十萬塊,建了樓買了車,才給兒子娶下了個媳婦。過后,兒媳得知買的小車是二手車時,時常當著公公的面抱怨丈夫,說些譏諷嘲笑的話,讓一旁的馬國哲很有些無地自容。不過,讀書不中的兒子,哄媳婦倒是很有一套,哄得媳婦兩天不見他就心慌慌,于是,兒子就摟著媳婦,口里唱著“夫妻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去掙錢”,雄赳赳氣昂昂地帶著媳婦一起外出打工。
兒子兒媳結婚兩年了都沒要孩子,見別家跟兒子一起結婚的都有了孩子,妻子李春蘭也就躁,兒子就說趁年輕多掙幾個錢,過兩年要孩子也不晚。馬國哲知道這是兒子想多掙些錢,替家里擔當一些。去年年關兒子回家,瞞著媳婦偷偷給了家里六千塊錢讓還債。
想想自己愛好文學半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除了發表過幾篇小說,被省作協吸收為會員,在小圈子里賺了點薄名外,又得到了些什么呢?不知道的說自己寫小說賺了不少的稿費,得了多少稿費還有誰比自己和妻子更清楚呢?掙的稿費多的話,能拉下這么一大攤賬嗎?那點稿費也值得一提嗎?算算真是不值得一提。這也就怪不得妻子常常對自己怨聲怨氣,越來越不支持自己的文學事業了。
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原想著年關兒子還會給六千塊錢,加上自己一年積攢下的四千塊,湊夠一萬還連襟。織苫子賣的幾百塊錢,兩個人過個年也湊合。因為家里有了四千塊錢,馬國哲心里也就有了底,所以,前些天就許諾下了連襟,年前還他一萬。這樣一來,只有還連襟八千塊錢了。可這說出的話,砸出的坑,到時候在連襟跟前咋說呢?稻草也織完了,不然的話,就是兩個人不吃不喝不歇不睡也要織下去賣錢,湊夠那兩千。落得妻子李春蘭直抱怨他是破了的褲子先露腿,不該早許諾連襟還錢一萬的。
正當兩人犯難為的時候,李春蘭的舅舅來到門上,問她家里還有沒有幾個稻草苫子。李春蘭知道舅舅是個生意精,就告訴舅舅說,稻草都織完了,也賣完了,并問舅舅是不是在做苫子生意。舅舅就告訴她說,快到年了,這段時間大蔥貴得很,他正在販賣大蔥。販大蔥要到四百里外的一個鄉村去收,現在天冷得很,買幾個苫子是為了防護大蔥路上被凍,蓋在上面的。舅舅告訴了外甥女那邊的大蔥價格。李春蘭知道這邊集上的大蔥價,便默算了一下,一斤有六七毛的差價。說話間李春蘭就落淚吧唧地跟舅舅扯起了自家該賬、年前人家催賬、自家又拿不出多少還人家的窘境。一是自家的外甥女,二是自家小子去南方打工,奔的就是外甥女兒子去的,李春蘭舅舅就沉吟了一下,說:“你和國哲要是不嫌受罪的話,就跟俺販幾趟大蔥吧,還比干別的強。”
馬國哲有一輛農用三輪車,除了農忙時節用上一用,其余時間都是閑置在家。他稍稍修整了一下,加滿了油,就和妻子李春蘭隨李春蘭舅舅販上了大蔥。
李春蘭舅舅開的是農用四輪車,證照全,車載重量大,跑得也快。馬國哲的三輪車,沒證照,第一趟,為了讓馬國哲熟悉路途,避開公路上的交警,李春蘭舅舅開著慢車,帶著馬國哲走了不少小路,到地方后,又幫馬國哲收買大蔥,耽擱了自個兒不少時間。
第一趟下來,一三輪車大蔥,賺了六百多塊。妻子李春蘭就掰著指頭算,來回三天一趟,年前還能拉上五六趟,按五趟算吧,一趟六百,五趟就是三千。這一算,把兩人興奮得半夜沒睡著覺。
舅舅給引了一趟路,李春蘭不好意思再耽擱舅舅,就對舅舅說,兩人已識得路了,馬國哲又識文斷字的,就不麻煩舅舅了。李春蘭舅舅見外甥女這樣說,便囑咐了他們一些路上的事和生意上的事,兩家便分開了。
為了路上更安全更保險,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選擇半夜時分動身,四九時節,天寒地冷,又是夜半時辰,路上少見車輛行人。馬國哲一路踩足油門,天亮時就趕到目的地。白天把大蔥收買夠裝好車,兩人就暫且在菜農的塑料大棚里歇息,待到半夜光景,兩人再上路。一夜的奔趨,回到家還晚不了集上賣大蔥呢。
兩三趟下來,拉蔥賣蔥,對于馬國哲和妻子兩人來說,很是得心應手、駕輕就熟了。盡管兩人出門穿得厚捂得嚴,這兩三趟下來,李春蘭的臉依然凍成了紅面包樣,馬國哲兩手凍成了紅蘿卜樣。可那賺得的一張張票子,讓他們如同喝下一杯醇厚味釅的溫酒,感到身暖三分醉,且渾身滿是勁兒。
第四趟,夜半時分,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從收買大蔥的地方開著三輪車往家趕。走到半路,北風起,有零零星星的雪粒從天上隨風灑落,離家約莫百里路程時,北風已在路兩邊的樹枝上嘯起哨音,雪粒也細細密密落得更緊湊了,雪粒隨風打面,寒冷生疼。臥在車上的李春蘭就大聲囑咐馬國哲,下雪路滑,開車注意。馬國哲則大聲回妻子:“這雪下得好哇,大蔥準賣個好價錢。”
三輪車一路“突突”前行,馬國哲就看見前方一片輝亮,他知道那是本縣縣城發出的光。為了躲避交警,先前馬國哲都是繞城走,這一繞要多走二十里路程。馬國哲想,現在是凌晨時分,正是人睡安樂覺的時候,且又風緊雪疾,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行人,即便交警責任心強,這個時段也不可能出來查車的。有了這個想法,馬國哲就決定穿城而走。妻子問:“走城里,行嗎?”馬國哲說:“這個天,這個點沒事。”馬國哲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有幾分膽虛。
馬國哲開著三輪車進了縣城,一路平安無阻,眼見就要出城,馬國哲有些懸虛的心踏實下來。這時,幾道刺眼的光打在馬國哲臉上,馬國哲瞇眼一看,見前面有幾個人打著手電筒照自己,并有人打著手勢讓自己的三輪車往路邊靠。馬國哲心里哀嘆一聲,交警。
交警讓馬國哲停好車,又讓車上的李春蘭下了車。這個地方原來是一個出城的交警卡口。交警把馬國哲和李春蘭帶到路邊的屋子里。屋子里空調呼呼作響,暖風徐徐,馬國哲和李春蘭冷凍了一路,再加上慌張無措,兩人嗒嗒地直打牙巴骨。
這時,一個高個子板著臉手一伸,對馬國哲說:“駕駛證。”
馬國哲抖著身子說:“沒,沒有。”
大個子又說:“營運證,上崗證。”
馬國哲答:“沒,沒,沒有。”
大個子就冷笑著說:“呵,看你個子不大,膽子蠻壯的哈,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嗎?”見馬國哲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他接著道,“明文規定,無證駕駛將被處以兩千元罰款,拘留十五日。并且你這三輪車根本不允許上路跑運輸的,又證照全無,將被處以沒收。看來今年春節你要在拘留所里過了。”
馬國哲聽罷,傻了眼。妻子李春蘭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抱怨丈夫:“讓你繞路你不繞,這下好了吧,嗚嗚嗚。”
馬國哲艱澀地咽了口吐沫,眼里爍動著淚花,低聲哀求道:“同志,兒子結婚俺欠下十多萬的賬。年關了,人家要得緊,不然的話,這冰天雪地的誰去受這個洋罪啊!念俺不懂法規,又是初犯,您就高抬貴手,饒俺這一回吧。”
高個子眼一翻,說:“法規是國家定的,我們是執法的,你即便是再怎么,也不能觸犯法規。國家法規不能因為哪個人可憐,就可以網開一面吧,那樣的話,不就亂套了嗎?”
馬國哲平時就訥語,聽交警這番道理沒一點毛病,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妻子李春蘭就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哭起來:“交警同志,求求您了,就饒俺們這一回吧。”
大個子有些嫌惡地,一邊拉地上的李春蘭一邊說:“不要這樣好不好。”又對馬國哲說:“你身份證得有吧?”
馬國哲慢慢從懷里掏出身份證,遞給了大個子。大個子接過馬國哲的身份證,看了看,然后抬起頭,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矮小猥瑣、渾身發抖的男人,好一會兒,方才問道:“你叫馬國哲?”
馬國哲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小聲說:“俺叫馬國哲。”
大個子掂著身份證,像是查驗一個嫌疑犯,看一眼身份證,瞧一眼馬國哲,問:“我跟你打問幾個人,看你認識不:林立凡、杜福全、葉麗亞。”
馬國哲聽罷,心里一震,說:“這幾個都是俺幾篇小說里的人物。”
大個子問:“你就是那個寫小說的馬國哲?”
馬國哲說:“俺愛好文學,發表過幾篇小說,您,您是咋知道的?”
大個子臉色語氣都緩和了許多,說:“在《州河文藝》和咱縣文聯辦的文學雜志《荷花》上,經常看到你的小說,呵,寫得不錯哦。”
馬國哲臉上露出幾分羞澀,說:“寫得不好,寫得不好。”
大個子倒了兩杯熱水,遞給馬國哲和李春蘭,兩個人忙誠惶誠恐地接過水杯,連聲稱謝。大個子笑了下,點著頭說:“嗨嗨,沒想到一個全縣有名的作家,竟然大冬天的開了輛破三輪販大蔥。”
見氣氛有了緩和,馬國哲就把自己生活的窘境和難處,字字艱、聲聲苦地給訴說了一遍。大個子聽罷,在屋里踱著步子好一陣沒說話。在猶豫一陣子后,大個子說:“看在你是咱們縣大作家的份上,我擔責放你這一次,我勸你不要再這樣干了,一是違法,二是這破三輪跑長途太危險。”
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兩人聽罷,驚喜交加,感激涕零。大個子把二人送出門外,二人千恩萬謝。大個子對馬國哲說:“要謝的話,你就多寫點好小說讓我們看吧,不過,你也要精神、物質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才好。”馬國哲連著聲地說:“一定,一定。”
馬國哲和妻子兩人回到家,還沒從先前發生的事情中緩過來。此時,如果用絕處逢生四個字來形容夫妻二人的心情的話,倒不如用劫后余生來得更貼切。有種后怕的憂戚和劫波過后的蒼涼,在二人心頭繚繞。兩人相對無語,低頭無言。
見雪停了,妻子李春蘭便起身去院子里掃雪。拉大蔥是干不成了,對這份失去的財脈,妻子李春蘭就有種痛惜和不舍,她一邊掃雪一邊嘟囔著說:“這大蔥算是販不得了,唉,早先你要不是迷著心竅寫小說,把心思用在發家掙錢上,就算不能跟宋德寶比,最起碼也不會比俺舅舅差,咱也會開著大車跑生意,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開著三輪被查了。”
馬國哲見妻子這樣說,便甕聲甕氣地說:“要不是我寫小說,這一三輪車大蔥咱還能開得家來嗎?我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家里嗎?怕是早進拘留所了。”
李春蘭怔了一下,喃喃說道:“說的也是,還真是一個爛作家的名號救了咱們。往后你愿寫就寫,愿看書就看書,俺不管了。”
3
對于在外打工,回家過年的青壯年農人來說,過罷初一就算是過罷年了。這些在外打工的人,從初二就開始往外走了。留守在家的農家人,真正忙活要從過罷正月十五才算開始。
村里的建筑班正月十六開工,一直在家等著班頭通知干活的馬國哲,卻沒有等到通知。馬國哲想,也許是班頭一時疏忽把自己忘了,就又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的馬國哲還是沒有等到班頭通知,就有點坐不住了。于是,湊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馬國哲去班頭家里打問。班頭就對馬國哲說,現在人多活少,暫且用不了那么多人,讓他先在家里等等再說。馬國哲回到家,把班頭的話說給了妻子李春蘭,李春蘭說:“不對呀,建房蓋屋,哪一年不都是春天最忙?他說活少?俺咋聽也在建筑班里的張四說,今年建房的多,春天的活計都排到秋里去了,不行,俺去問問。”
李春蘭到了班頭家,班頭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跟她說,建筑班的活計苦累得很,是養壯不養老的活兒,今年有幾個三四十歲的壯年人進了建筑班,只好讓幾個年齡偏大的先歇歇,再說,大哥一個大作家,成天一身灰一身泥的,也忒丟身份了。李春蘭知道丈夫人過五十,且又瘦又矮,力氣又瓤,當然不能跟年壯的人比。班頭這樣說,李春蘭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怏怏而回。
又過了兩天,當李春蘭打聽到建筑班里除了自家男人沒去干,別人都好生生干著時,就咽不下這口氣,便要去班頭那里評理,讓馬國哲攔住了。馬國哲說:“既然人家不想讓你干,人家滿嘴凈理由,讓他覺得死乞白賴求他似得。建筑班干不成,咱再找別的活干就是嘍。”雖然妻子不再說什么,可馬國哲看得出來,妻子對自己也是心存不滿的,那意味,就好像是自己不爭氣,干活偷懶使滑,不招人待見,讓人開除似的。這讓馬國哲心里很受傷。
過后,馬國哲偷偷向跟自己關系不錯的張四打問班頭不通知自己的原因,張四告訴他,說現在活計難找,特別是年齡偏大的找活更不容易,建筑班里幾個年齡偏大些的,為了保住這份活計,都在年前或是手提兩瓶好酒,或者懷揣一條香煙去了班頭門上。張四說,他無意中聽到班頭說,馬國哲販了一頭年的大蔥,自己連他一根蔥毛都沒見著。馬國哲聽罷,明白了班頭不讓自己干建筑班的原因,便在心里調侃自己是“一棵大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農人的命是雞命,一會兒不抓撓,就沒得飯吃,何況又負了一身的債啊!建筑班干不成了,那就另尋別路。馬國哲找了兩天活,去了幾個地方都沒能找下活。人家不是嫌他年齡大,就是嫌他沒技術。無奈,他便去找連襟,看連襟能不能在肥料廠給他找份活干。連襟就說肥料廠的活又臟又累,怕他干不了。馬國哲就說臟點累點,總比找不到活干強。連襟就答應給他問問。
馬國哲隨連襟進了肥料廠,才知道這里的活計可不是一般的累。他隨連襟干裝卸工,一天到晚,裝車卸車。在這個廠里,力氣是廉價的。工資按計件算,肥料一袋一百斤,裝一袋卸一袋都是兩毛錢。也就是說,扛上五百袋肥料才能掙一百塊錢。即便是一個干慣了這活的壯實人,要掙上一百塊錢,也是很不容易的。馬國哲是個新手,身板跟一袋肥料差不多,一天累個半死,也只掙四五十塊錢。幾天下來,本就矮瘦的身子,又好像縮緊了一圈似的。連襟就勸他,實在干不了就不要硬撐,這個年齡累毀了身子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找份活兒不容易,自己辭了這份活,又能干什么去呢?馬國哲就說,剛干,不熟練,時間長了就好了。
裝卸班有十五六個人,班長是個三十一二年紀、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說他頭腦簡單算是抬舉他了,讀過兩年書的他,不光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連一加二等于幾都算不清,分明就是一個缺了六成心眼的人,除了知道吃飽干活幾乎什么都不透理。他身大力壯,別人一次扛一袋肥料,他扛兩袋,別人一天掙一百,他能掙兩百。盡管他傻,可裝卸貨物一個頂倆,夸他兩句,他還能吭吭哧哧地一肩扛三袋。有人給他起了個諢號“四寸頭”,意思是他只有四成心眼。裝卸班要的就是這種人,廠長喜見的就是這樣的人,就讓他當了裝卸班班長。
對新來的工人,廠長也是留意的。他會暗中觀察這人干活是否下力,是否老實聽話。通過幾天的了解,他看到這個新來的裝卸工,干活雖然不利索,卻很會拉呱,常常在小憩的時候,一班子裝卸工圍住他,聽他說水滸講三國,有時竟把憨子班長都聽得張著大嘴呵呵傻笑。勞累中能聽上一個故事,聽上一段笑話,讓裝卸班的一班人感到既放松又愉悅,所以他們對這個新來的伙計,表現出了待見和尊重。有時馬國哲累得快搬不動肥料袋子時,就會有人伸手幫上一把。廠長是個細心人,這些,他都瞧在了眼里,記在了心里。
一天下來,馬國哲累得身子散了架一般,有時半夜腿腳抽筋,直疼得哎哎喲喲,齜牙咧嘴。妻子李春蘭也就心疼,勸他說:“不行的話,就甭硬撐了,要是累出個好歹就麻煩了。”
馬國哲就說:“現在找個活干不容易,先在那里干著吧,等尋摸著輕省活再說吧。”
妻子李春蘭說:“要不你去廠長那里跟他說說,看能不能調換個輕省點的活。你不妨跟他說,你是個作家呢,說不準廠長是個惜才的人,給你調個寫寫劃劃的活。”見丈夫沒吱聲,就又說,“你別拉不下臉來,不好意思去找,你都累成憨子了,身體和面子哪個更要緊?說不準廠長也跟大個子交警一樣,讀過你寫的小說呢。”
馬國哲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自己跟廠長一不沾親,二不帶故,自己不去主動爭取一下,人家哪兒會惦記著你?于是,馬國哲喃喃道:“等湊個機會,我找廠長說說。”
一起干裝卸工的連襟,見馬國哲干得吃勁費力的,還掙不多工錢,也勸他說:“我看這樣干下去非把你累垮不可。要不我去廠長那里給你問問,看能不能調個輕省點的活,哪怕工資少點呢。”
馬國哲就說:“湊個機會還是我去問吧。”
就在馬國哲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地考慮著怎么去找廠長說調活的事時,不成想廠長卻先找了他。
那天,馬國哲被叫到了廠長辦公室。廠長五十上下,高個,白凈,清瘦,面善,透出一種儒雅之氣。馬國哲一搭眼,就對這個廠長有了好感。接下來廠長的舉動,讓馬國哲覺得真沒枉了自己對廠長的好感。廠長一邊熱誠地讓座,讓煙,一邊給馬國哲倒水。廠長坐下后問了馬國哲家里幾口人,幾個孩子,孩子多大了,在哪里做工等一些家長里短的話。廠長語氣溫和,面帶笑容,這讓有些拘謹的馬國哲放松了許多。憑廠長這副姿態,他猜想,廠長叫他來辦公室,一定不會是什么壞事。他也就思量著湊這個機會,跟廠長提一下自己調活的事。
廠長喝了一口水,吸了一口煙后,說:“叫你來辦公室,是有一件事跟你說,合成車間差一名工人,打算把你調過去。”
馬國哲聽罷,內心一陣欣喜,他覺得廠子里最勞苦的工種就數裝卸工了,能調離裝卸工,那是他時時刻刻都想的事情,不成想,沒待自己開口,廠長卻說了出來,這讓他欣喜之余對廠長充滿了感激。馬國哲幾乎就有點語無倫次了,說:“謝謝廠長,謝謝廠長,我聽從廠長安排。”
廠長笑了笑說:“看樣子,你是個有文化的人啊!”
馬國哲便說:“不瞞您說,俺寫小說,是個作家呢。”
廠長顯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說:“呀,你是個作家?”
馬國哲瞧了一眼廠長辦公桌上的電腦,說:“您在電腦上搜一下,百度上能查到俺的名字。”
廠長真就打開了電腦,一陣查看后,瞧著馬國哲說:“喲,你還真是一個作家呢,無怪乎裝卸班一班人都圍著你,看來把你調離裝卸工,去合成車間算是調對了,不然真是大材小用了。”
馬國哲回到裝卸班,連襟就把他叫到一旁,問廠長叫他去辦公室什么事。馬國哲難掩一臉的怡悅,把廠長調他去合成車間的事跟他說了。連襟聽罷,愣愣地瞧著他,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見連襟一副這樣的表情,馬國哲就問:“咋了,你怎這樣看著我?”連襟就輕嘆了一聲,搖了下頭,干活去了。馬國哲鬧不明白,連襟聽說廠長給自己調換了活,怎么不但不為自己高興,反而是這樣一副神情。
合成車間是個大車間,工人加上馬國哲卻只有六個。所謂合成車間,就是把從外地進來的成袋成袋的農用肥拆開,和廠子里自己生產的肥料倒進攪拌機摻兌攪拌,然后再裝袋,歸垛碼好。馬國哲的活是把摻兌好的肥料袋一袋袋碼好。摻兌好的肥料袋通過輸送機的皮帶傳過去,馬國哲在皮帶那端,接袋碼袋。
幾天干下來,馬國哲才知道合成車間的活居然比裝卸班的活還要累,而且車間里的六個人,除自己外,其他五個人是同一個族姓的兄弟爺們。看得出,這五個人對馬國哲的加入很是不待見,他們讓馬國哲在輸送帶前面接袋子碼袋子,一個班下來,要接碼一千多袋肥料,一天干下來,馬國哲的兩條胳膊累得幾乎抬不起來。晚上別說寫上幾個字了,就是坐在床上看會兒書都疲乏得看不下去。馬國哲不明白,廠長為何把干裝卸本就十分吃力的自己調到這個對他來說更加吃力的車間。
讓馬國哲感到煩惱的,不只是廠長給自己調了這么一個比裝卸還臟還累的活計,還有就是,這兩天廠子里幾個坐辦公室的人員,不時去合成車間溜達,且像打量異類一樣,或斜乜著眼,或一副不屑,對自己指指點點,譏諷嘲笑話毫不遮掩:“呵,他是作家?這作家門檻就那么低啊!” “現在誰還有那份閑心看什么鳥小說啊!就他這副模樣寫小說,小說寫他還差不多。”其中更有一個穿著光鮮亮麗的女子,捂著嘴角咯咯笑著說:“不會是現實版的孔乙己吧?”這樣的嘲諷很是讓馬國哲感到悲傷,因為自己的狼狽和潦倒,讓人嘲弄在自己心里非常神圣的“作家”和“小說”,為此,他心里生出深深的自責。
這天傍晚下班,馬國哲和連襟一路回家,就把合成車間的情況及自己的困惑跟連襟說了。連襟就一聲嘆,說:“你還作家呢,這點還看不出來嗎,廠長是在有意拿捏你呢。”
馬國哲就有些迷惑,說:“我沒怎么樣啊!”
連襟說:“這廠長有點特別,廠子里幾個有文化的技術工是他親戚,他最不待見的就是別的工人有文化,更別說你是作家了。”
馬國哲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說:“這,這從何說起啊?”
連襟說:“他認為,凡有文化的人,頭腦復雜,心里彎彎繞多,除了會蠱惑人,百無一用。除了自己人,沒有可以信任的。”連襟頓了一下接著道,“碼袋子是不是也輪換著干?”
馬國哲說:“整個班都是我一個人碼。”
連襟說:“這幾個家伙最是欺生,碼袋子又臟又累,他們讓你一個人干,那是欺負人呢,先前就有兩個,讓他們給擠對走了。”連襟嘆了一聲接著道:“反過來說,想要擠對走你的還是廠長,他就是要借這幾個人,把你累孬累走。”
聽連襟這樣說,馬國哲來了邪脾氣,說:“他們不是說俺是孔乙己嗎,他們不是想把俺累孬累走嗎,俺偏要咬牙挺下去,俺倒要瞧瞧他們還會出啥幺蛾子。”
馬國哲在合成車間咬著牙還真的挺了過來,他用自己的堅韌和任怨任勞,最終感動了那五個人。這五個人開始輪流替換馬國哲,在輸送帶前接袋子碼袋子了。當他們知道馬國哲還會寫小說時,言談話語上,對馬國哲又多了幾分佩服和尊重。盡管這五個人接受了自己,馬國哲卻沒有絲毫的懈怠,上班總是提前半個小時到車間,把開工前需要做的事,一樣樣做好,等那五個人來齊,直接合閘開機就行了。當然,這五人對馬國哲的篤實和勤快也給予了回報,干活時能照顧他一下都盡量去照顧。在稍做歇息的時候,馬國哲也會說上一段聊齋,直聽得幾個人興致盎然,支棱著耳朵唯恐漏掉一個字。一來二去,馬國哲和這五人的關系越來越親善和睦了。
馬國哲在合成車間沒被累垮,也沒有被另五個人擠對走,且有扎地生根的跡象,這讓廠長感到奇怪的同時,心里也很不舒服。他不喜歡有文化的工人,因為知識水平和認識水平越高的人越能看透事情的根末,而越笨的人越好指使管理。廠里絕大多數工人都是些頭腦簡單、粗豪率直的漢子,很容易讓有文化的人蠱惑和籠絡。馬國哲,一個身單力薄的人,在摽力氣的裝卸班和合成車間一眾壯漢中能穩住陣腳,并且讓眾人都跟他親近,很能說明此人非等閑之輩,要是這樣的人在廠里盤下根來,背地里鼓動教唆工人,找廠里漲工資要福利,或者鬧個罷工什么的,還真是麻煩。廠里怎么能讓這種人舒舒坦坦地干下去呢?
這天,廠里在合成車間開全廠職工會,廠長講了一通生產上的事后,重點表揚了裝卸班班長“四寸頭” 人實在,有力氣,能干活。然后說道:“咱們這個廠要的就是這樣的人,無論你什么人,你只要進這個廠,你就得老老實實出大力流大汗,你就是有造航天飛機的本事,進了這個廠,也得規規矩矩干活。聽人說咱們廠還有什么作家,我在這里申明,我不管你是作家還是莊稼,你就是再牛,進了我這個廠也得老老實實扛大包。”廠長停頓了一下,掃視了一下眾人接著道,“我奉勸這位作家一句,還是現實一點的好,老老實實掙些工資好好養家,寫什么鳥小說、爛文章啊,它能讓你養家糊口嗎?能的話,你還來我這個廠天天一身臭汗的受累?”
這些話無疑是沖著馬國哲來的,站在人群中的馬國哲感覺有好多雙眼睛如同一面面小鏡子紛紛往自己這邊照射,廠長那滿含羞辱的話,就如一顆顆射向自己的子彈,打穿了自己的自尊,涼了自己的心。他不能理解一個長相和善儒雅的人,怎么就那么不待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馬國哲心里那個悔啊,悔不該當初跟他說自己會寫小說,是個作家,還顯擺著讓他去電腦上搜自己。那一剎那,馬國哲有站出去跟他理論一下的沖動,就在此刻,他想起著名詩僧寒山和拾得的對話,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拾得說:“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馬國哲忍下了,讓他感到悲傷的是,一個作家的名號竟成了一塊讓他在這個廠里熬不下去的絆腳石。這一刻也讓他下定了辭職的決心。
4
馬國哲辭掉了肥料廠的活,一時找不到活干,在家閑著。
一天,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本家哥回家看父母,順便來找馬國哲約稿。這位本家哥現在是縣文聯主辦的文學雜志《荷花》的主編。當年憑一篇小說改變了農民身份,成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城里人的本家哥,看到馬國哲眼下的現狀時,一陣欷歔一番感嘆后說:“一旦迷戀上文學,要想舍棄難啊。我雖說是文學的受益者,可這二三十年也苦在了文學上,雖然進步不大,卻依然迷戀文學,大多時間都是看書寫字,人脈網窄,朋友圈小,托人辦事都很難。我要是花上對文學一半的心思去投機鉆營,怕是早就弄個局長干干了。”本家哥一聲嘆息后,接著道,“文學邊緣化、小眾化,從縣領導到普通工作人員,沒人再重視文學了,作家在他們眼里根本就無足輕重了。縣里兩會其間,我曾見到你們鄉的黨委書記,我給他提到了你,讓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看能不能給予你一些幫助和支持,人家聽后跟沒聽見似的。唉,早先我還給你打氣鼓勁,現在看你這個現狀,我不主張你再這么干下去了,把這個愛好該放一下就放一下吧,都這個年齡了,還是多保重一下自己的身體和多慮量一下自己的生計問題吧。”
曾經和馬國哲一道熱愛過文學、如今已成為酒店老板的同學宋德寶,聽說馬國哲辭掉了肥料廠的活,在家里閑著找不到活干,便也為他發愁,替他操心。他跟馬國哲是打小一塊光腚長大的發小,既是同學又是好朋友好兄弟,他不替他操心誰又替他操心呢?畢竟他們還曾經一起熱愛過文學,畢竟他開酒店認識的人多,結交的人廣,找人辦點事還不算難。
宋德寶和馬國哲讀中學的時候,正是全民文學熱的年代。宋德寶和馬國哲是班級里作文寫得最好的兩個同學,他們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班級里評講、表揚,并夸獎他倆是當作家的料。這讓他們倆很受鼓舞,兩人立下志愿,要一起當個作家。馬國哲的本家哥,一篇小說就把自己從農民變成了公家人,這大大激勵了二人。他們以馬國哲本家哥為榜樣,把成為一個作家當成自己的最高理想和奮斗目標,他們一起如饑如渴地閱讀文學書籍,以懸梁刺股的勁頭寫啊寫,以至于荒廢了別的學科,最后,他們高考落榜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兩人有理想有目標有追求,高考落榜何所懼。回村務農的兩人相互鞭策相互鼓勵,勞作之余書不離手,勤寫不輟,為實現自己的作家夢一起奮發努力著。終于有一天,馬國哲的一篇小說被省級一家文學雜志刊用了,在接到雜志社寄來的樣刊時,兩人激動得欣喜若狂,可這個時候,文學熱卻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在社會上再也泛不起浪花,蕩不起漣漪了。像馬國哲本家哥那樣,憑一篇小說改變命運,已然成了一種美麗的傳說。
三年后,和馬國哲一同愛好文學、追逐作家夢的宋德寶終于撐不住了。一天晚上,宋德寶把馬國哲叫到自己家,在自己的書架前,他對馬國哲說自己要跟文學拜拜了,因為雖堅持多年,他都沒能發表一篇小說,哪怕是在本市的內刊雜志上。他說看樣子自己確實不是寫小說的料,再就是,文學耗費了他太多的熱情和工夫,讓他對家的付出太少,他感到因為自己的愛好,虧欠家里太多了,家里的日子過得稀湯寡水,他必須安下心來掙錢養家了,所以他要放棄夢想。
見他退意已決,馬國哲也不好說什么,只有長吁短嘆。宋德寶拿出一大摞自己的稿子,對馬國哲說:“甭管咋說,這些稿子也是我多年來的心血,你看到希望和光明了,咱兩個能有一個寫出名堂的,也不枉咱們愛好文學了一場。你應該堅持下去,你把這些稿子拿去,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用。”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書架說:“這上邊的書你也挑挑拿去吧。”
稿子馬國哲是堅決不會要的,那樣的話自己成什么了。馬國哲在宋德寶的書架上只拿了兩本書。最后,宋德寶把自己的稿子和書一把火全燒了。那一刻,面對著呼呼跳躍著的火苗,兩個人都哭了。
宋德寶出外學了兩年廚師,回家自己單干,先是開了一個小吃鋪,慢慢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后來竟在鄉街上買下一處地盤,蓋起了一座兩層大酒店,宋德寶也從窮娃子搖身一變成了酒店老板。
在鄰鎮,有一家外地人開辦的紡紗廠,因為宋德寶的酒店在這一方有些名氣,這個紗廠的老板常帶業務上的客戶來宋德寶的這個酒店吃飯,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絡了。這回,紗廠老板又帶客戶來飯店吃飯,宋德寶湊了個機會問紗廠老板:“楊老板,廠子里還要不要工人?”
紗廠楊老板說:“女擋車工還可以收。”
宋德寶就問:“廠子里缺不缺男工人?”
楊老板說:“紗廠擋車、梳棉、并條全是女工活,男工除了修理工,用得很少了。”楊老板一頓,問:“宋老板給誰找工干?”
宋德寶就說:“我有一個要好的朋友,家里條件不是太好,找不到活干,一直在家閑著,見您來了,就順便問問。”
楊老板問:“您這個朋友多大年齡了?”
宋德寶說:“五十了。”
楊老板就一陣沉吟,說:“年齡是偏大了點,不過看在宋老板的面子上,讓他去廠里試試吧,試用期一個月,試用期間工資一天六十塊,試用期過后,如果試用合格,月工資兩千七百塊,時間是三八制。”
宋德寶連忙稱謝。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也非禮也。既然人家給了自己面子,宋德寶也不能含糊,為此宋德寶少收了楊老板兩個大菜的錢。
在宋德寶的幫助下,馬國哲去鄰鎮的紡紗廠做工了,干的是推紗工,就是把車間紡好的紗錠用推車拉到倉庫碼好。雖然忙忙碌碌不安閑,可比起先前干過的裝卸工和碼肥料袋子輕省多了,且只干個八小時,這樣就有時間看書寫東西了。
馬國哲吸取了在肥料廠的教訓,再不敢跟人說聊齋講三國了,更不敢跟人說自己識文斷字會寫小說,人前盡量表現出一副少見多怪、見識淺陋的樣子,就連上班簽到寫自己的名字,他也有意寫得歪歪扭扭不像個樣子。
紗廠老板叫楊東生,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寸頭圓臉,成天立眉瞪眼的,就像別人都欠他錢似的,又因他常常訓斥工人,人們背后都叫他“鬼子”。
第一個月的試用期,馬國哲干得小心又賣力。盡管這樣,楊老板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訓了馬國哲兩回。讓馬國哲可以忍受的是,這個老板兇是兇了點,可他訓人就事論事,從不諷刺挖苦人,且過去就完,不記恨人。“天下烏鴉一般黑”, 現在的工廠老板又有幾個不是這樣的呢?你掙老板的錢,既然端了人家的碗,就要聽從人家管。啥廠子都喜歡年輕力壯的,作為一個年過五十的農民,都不招用人的廠子待見了,自己能有這么個活干實屬不易。想到這一點,馬國哲心里也就平靜安然了許多。
一個班時八小時,活是三班倒,除八小時以外,馬國哲也就有了富余的時間。馬國哲手上有一部寫了三年的長篇小說,還有兩三個章節就寫完了,現在有了時間,他便開始著手往下寫。
宋德寶雖然當年燒了自己的稿子和書籍,跟文學拜拜了,但那一是因為對文學這條路的艱辛和渺茫產生了悲觀失望的情緒,二是家境困苦所迫。現在生活富足了,自己也成了一個“土豪”,他有時反倒感到一種空虛和無聊,要像別的老板們那樣“吃喝嫖賭抽”去填補生活中的空虛和無聊,他還真是不屑。不是他多么高尚偉大,而是他覺得那是一種墮落,是可以把一個“土豪”打回到“土鱉”的墮落。為了打發這種空虛和無聊,他開始拾起多年不讀的文學書籍。這一拾就成了習慣,且不光看文學類的書籍,還常常關注文學界的事情。宋德寶安慰自己,既然沒有別的愛好,那就把讀書當作自己茶余飯后的一個小小愛好吧。宋德寶也會在看書時有感而發寫寫小文章抒發一下自己的情懷,因為有早先的文學功底,有兩篇文章被馬國哲本家哥拿去,在本縣文學雜志《荷花》上刊用了。當他拿到散發著墨香的《荷花》雜志,翻到印有自己文章的頁面時,內心還是禁不住涌出莫名的激動,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對文學的那份情還在。
宋德寶的酒店,在本鄉甚至臨近的鄉鎮都是很有名的,酒店大,菜做得好是一方面,在服務上也學習了城市大酒店的那種模式,招了幾個年輕高挑、面容清秀的女子做服務員,她們服務周到,和藹親切,給酒店增光加分不少。宋德寶給服務員統一服裝,規范管理。
宋德寶的酒店生意興隆,也就引來同行的嫉恨,就有人散布說宋德寶是打著開酒店的幌子開妓院,別看服務員個個長得端莊秀麗一本正經,只要有錢,都是個個能上的主等。真也罷假也罷,反正宋德寶的酒店從沒在這方面出過事。
酒店里有個名叫夏楠的服務員,空閑的時候也喜歡看書。別人閑時都是端著手機玩微信聊天或者看些網絡文學什么的,她卻手里掂本書或雜志翻看,且多是些文學類的書籍。這就引起了宋德寶的好奇和注意,宋德寶也就常跟她聊些讀過的文學作品,讓宋德寶感到驚訝的是,夏楠不光讀過很多中國的文學作品,就連外國的文學作品也讀了很多,并且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和觀點。中國的作家自不必說了,外國的作家她一口氣都能數出十來個,比如羅曼·羅蘭、海明威、塞林格、卡夫卡、村上春樹、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
對夏楠,宋德寶在佩服之余平添幾分敬重,于是,他找出一些馬國哲發表在省級文學雜志上的小說讓她看。夏楠一看過后問宋德寶:“這個作者是哪里的?”
宋德寶說:“我們一個村,跟我是同學也是好朋友。”
夏楠問:“他干什么工作?”
宋德寶說:“農民,日子過得很緊巴,到處打工。”
夏楠就一臉驚訝,說:“呀,一個農民,居然能寫出這樣的小說,真不簡單,真沒想到您還有這樣一位作家朋友,您能否把他邀來,認識一下,一起聊聊文學?”
宋德寶爽快答應:“這有啥難的,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嘛。”
宋德寶找到馬國哲,把酒店服務員夏楠喜歡看文學類的書,看過他的小說后很是慕名他崇拜他,并想見面聊聊文學的事跟他說了。宋德寶讓他抽時間務必去酒店一趟。馬國哲不以為然,開玩笑說:“莫不是你想拉我下水吧?”
宋德寶嘴一撇,說:“切,瞧你那副尊容,那副身板,旱地里都站不穩,還下水?找死啊!再說,我有那個拉你下水的心,也沒那個膽,要是你家的母老虎知曉了,還不敢吃了我?”
玩笑過后,馬國哲便說:“一個做服務員的,怕也就是喜歡看看書,要真像你夸的那樣,文學修養那可不是一般水平了,文學造詣這樣高的人,會出來干服務員?”
聽馬國哲這樣說,宋德寶便戧道:“干服務員又怎么了?你一個省作協會員,不也是個扛袋子推車子的農民工?”
馬國哲無言,想想也是,自己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農民,一個草根作者,有什么理由去說道一個打工的服務員呢?再說,現在又有誰能跟你坐下來一起扯文學呢?能碰上這么一位要跟自己聊文學的人,也實在難得。于是,馬國哲應下宋德寶,這兩天就抽空去酒店,跟服務員夏楠一起聊聊文學。
5
這天上午,馬國哲去了宋德寶的酒店。
因去之前給宋德寶打過電話,所以他剛進酒店,就見大堂里宋德寶和一個女子站在那里。見馬國哲來了,宋德寶就舉手跟他打了個招呼,那女子卻迎著馬國哲走了過來。女子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個子高挑,頭發染了棕色,上了粉的臉上,眉描得又細又長,雙唇抹得猩紅。女子這樣的打扮,讓馬國哲覺得有幾分風塵氣,心里也就生出幾分菲薄和輕視。女子則一邊大方地朝馬國哲伸出右手,一邊說:“您就是馬國哲老師吧?”
馬國哲稍微遲疑了下伸出手來跟女子握了一下,說:“您是小夏吧?”
女子笑著說:“我叫夏楠,經常聽宋老板說起您,他給我看了您寫的小說,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了您的粉絲了。”
這話讓馬國哲心里很受用,可他卻表現出一副矜持的樣子微微笑了下。
三人來到二樓宋德寶的辦公室,女子跟宋德寶爭著倒罷水泡罷茶,三人便圍著茶幾坐下來,一邊品茶一邊敘聊。
三個人的話題很快就切轉到了文學,馬國哲最想聽的就是這個叫夏楠的服務員對自己小說的看法,宋德寶就說:“夏楠,你就說說你對馬老師小說的看法,好的地方跟不好的地方都說說。”
夏楠笑了下,開始評說馬國哲的小說,她首先對馬國哲的小說進行了一番贊美,比如,語言質樸,敘述流暢,構思奇妙,引人入勝,使人發省。并以其兩篇小說舉例,評說小說情節起伏波折、人物外在行為的大幅度變化造成的戲劇性沖突所表現出的意蘊。即使是粗線條的勾勒,小說中的人物依然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說:“由于有些作家長期疏離了農村生活,而當下的農村又發生著巨大而紛繁的變化,因此在很多反映農村生活的作品中,原生態的、當下的農村場景,以不易為人察覺的方式,悄悄蛻變成作家想象的‘鄉村拼圖’。這些作品中的鄉村人物也悄悄發生了異化,盡管表面看來,作品中的人物依然是行走于鄉村的農民形象,其實他們已經異化為由作家虛構、供作家驅使、為自己服務的工具和符號。像您這樣真實反映底層生活狀態的小說,很少看到了。”
夏楠的評價,用詞專業、具有獨到的眼光和見解。這讓馬國哲心里深感佩服,他看著夏楠,微笑了下,說:“您夸完了,該說說不足了。”
夏楠攏了下頭發,接著又以他的兩篇小說為例說:“從藝術上而言,小說敘事過于綿密,事無巨細,取舍剪裁不夠,因小說的張力不足,讓人頗感累贅和沉悶。此外,筆無藏鋒,少蘊藉含蓄,情感傾向一覽無余,讓讀者讀來少了品咂的余味。”
夏楠對自己小說不足之處的評說,讓馬國哲徹底心服口服了,自己的這些缺點和不足,馬國哲是知道的,可就是一直苦于無法突破自己,所以,在寫作過程中,這些不足一直困擾著他并侵蝕著他的自信。這個叫夏楠的女子對自己小說竟看得那么透徹,切中要害,這讓馬國哲在佩服之余又生出了驚訝,此刻他明白,這個坐在對面,一開始還被自己認為帶有幾分風塵氣的夏姓女子,在文學方面的造詣,絕不在自己之下。就對文學作品的識辨及理論方面馬國哲自愧不如。
馬國哲心里有些感動,說:“小夏老師……”
沒等馬國哲把話說下去,夏楠就截住了,說:“馬老師,您可別稱呼我老師,您還是叫我小夏吧。”
馬國哲依然說道:“小夏老師,謝謝你對我的東西看得那么細致,分析得那么透徹。”馬國哲停頓了一下,一聲長嘆后,接著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寫的東西并不像你說的那么好,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可對于我這樣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草根作者,常常為生計所困,買書太貴,找書難找,能在一起談論文學的朋友少之又少,要想有所突破和提高那是何其難啊!放棄吧,舍不下;不放棄吧,就這樣不尷不尬,甚至遭人笑話嘲諷。由于文學的低潮和邊緣化、小圈子化,在許多人看來,一個農民愛好文學是多么的不務正業和不合時宜。唉,文學啊文學,作家二字本就不該屬于草根階層的。”
夏楠輕輕啜了口茶,說:“執著、堅守,我佩服馬老師您的正是這一點。在越來越多的人不愛文學、瞧不起文學的今天,作為一個底層的農民作家,您的這種堅持和執著,那豈止是愛好和勤勉?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壯烈了。這年頭,人不選擇文學,但文學卻在選擇人。選擇那種用苦難抗拒平凡,用心靈抗拒庸俗,追求高尚,以及人性不被扭曲的人。既然文學選擇了你,你也選擇了文學,那就在這條路上頑強地走下去。寫作是一種創造,能造出這世上原本沒有的東西,不但能賦予人物名字和生命,還能賦予其思想和靈魂,讓他活起來,動起來,呼吸起來。想想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如果能讓人從你的字里行間,傾聽到一種最質樸、最真切、最執著,同時也最溫暖的人性聲音,你的寫作就更有意義了。”
一旁的宋德寶擊掌叫好,說:“這些話可以制成心靈雞湯去蠱惑人了。”
馬國哲瞧住夏楠,猶豫了一下說:“小夏老師,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夏楠爽快地說道:“馬老師,您盡管問。”
馬國哲沉吟了一下,說:“小夏老師,就憑你的文學素養,你絕不可能就是一個打工妹,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夏楠聽罷,竟咯咯笑了起來,且一邊笑一邊說:“難道馬老師還懷疑我是一個潛伏的特務啊?我就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只不過平時喜歡讀點文學作品,有時有感而發,胡亂說些自己的感受而已,哪能談得上‘素養’二字。”然后她指了一下宋德寶說,“馬老師不信的話,可以問問宋老板。”
見馬國哲看向自己,宋德寶便說:“偉人不是說過嗎,‘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你懷疑小夏的身份,你不也是一個到處打工的農民工嗎?”
馬國哲輕輕搖了下頭,誠懇地對夏楠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多年書。小夏老師不光指出了我寫作中的弱點,讓我在以后的寫作過程中,對自己該怎么寫,應注意什么,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更是給了我知音般的理解和鼓勵,這種理解和鼓勵,讓我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你這么高的學識都能屈身做一個服務員,我又有何理由去怨天尤人呢?”馬國哲說著雙手合十,對著夏楠道:“小夏老師,謝謝了,真的謝謝了。”
夏楠忙屈了一下身子,連說:“馬老師過譽了,您這樣說,我可受不起。我愿當您的忠實粉絲,期待著您的新作品發表。”
馬國哲說:“好,為了你的期待,我一定努力,如果有作品發表,我第一時間拿給你看。”
馬國哲看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多,酒店該忙生意了,便起身告辭。宋德寶真心挽留馬國哲吃罷飯再回,馬國哲說家里自來水壞了,李春蘭還等著他回去修理呢,不然中午飯都做不成。宋德寶見馬國哲執意要回,便和夏楠一起把他送下樓。
出了酒店大門,宋德寶又送了馬國哲幾步,馬國哲小聲說:“我絕對不相信這個小夏老師來自農村,她的學識咱倆綁在一起都比不上。”
宋德寶也小聲說:“你不信,我也不信啊!可她身份證上住址欄里明明寫著安徽省某某縣某某鄉某某村中街某某號。即便這不是她真實的身份,人家不愿說,咱也不好強問人家啊!”
馬國哲輕輕搖了搖頭,喃喃道:“這真是一個奇女子,一個謎一樣的女子,她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6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這天,紗廠老板楊東生把馬國哲叫到一邊,說:“老馬,你試用期過了,你也看到了,廠子里跟你干一樣活的都比你年輕,你干活也算勤懇,可跟那幾個人比,不論是力氣還是腿腳都要是比他們差些。”
馬國哲聽老板這樣說,心頭一緊,心想,怕是這紗廠的活又干不成了。
老板楊東生見馬國哲臉上顯出一副局促窘迫的模樣,便道:“不過,看在宋老板的面子上,我還是決定把你收下。明天把你身份證帶來,跟廠里簽個勞務合同,就算廠子正式員工了。”
馬國哲聽罷,一直提著的心立馬落回肚里,他跟楊老板道了謝,答應明天帶身份證來跟廠里簽勞務合同。
第二天下午,馬國哲下了班,就去了楊老板辦公室。馬國哲進了辦公室,見老板楊東生正在自己辦公桌前用打印機打印什么。楊老板見馬國哲進來,便示意他稍等。馬國哲見那打印出的紙上是一篇文章,大號題目上面有用括號括起來的“散文”兩個小號字,便湊過去俯身看了看。讀了三四行,馬國哲感覺文筆還不錯,便問:“楊老板,您寫的?”
老板楊東生淡然地說:“無聊的時候,胡亂打幾個字玩玩,自娛自樂一下。”
見楊老板一副淡漠的樣子,馬國哲便不再言語。等老板打印完文章,他拿出身份證來遞了過去。楊老板拿出勞務合同書讓馬國哲看一下,待馬國哲看完,問有沒有什么疑問和意見。很多私企廠子跟工人都沒有簽訂勞務合同這一說,這家紗廠能跟工人簽勞務合同,已經算是很規矩很正式的了。馬國哲就答沒什么疑問和意見。簽罷合同,馬國哲就拿起楊老板打印的文章說:“楊老板,我喜歡看別人寫的文章,您寫的我更要學習學習,這文章我就拿走看看了。”楊老板沒有言語,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馬國哲見他雖然有些不情愿,卻也沒有表示出不同意,便拿了楊老板打印的文章走出了辦公室。
馬國哲回到家,仔細看了一遍楊老板寫的文章,感覺還真是不錯。他想,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板楊東生長著一副粗拉吧唧的模樣,寫出的文章卻炳炳烺烺的。他吃罷晚飯,用兒子的電腦,把老板楊東生的文章打成文字,發給了在縣文化館任《荷花》雜志主編的本家哥,并附上留言,說這個姓楊的作者,是自己的老板,文采不錯,希望本家哥予以采用。
一個月后的一天,馬國哲接到本家哥寄來的幾本新出版的《荷花》雜志,雜志內頁的散文版里,楊東生的散文被放在頭題的位置,并且在雜志的卷首語中重點推薦,對這篇散文給予了贊美和褒揚。
這天,上早班的馬國哲提前去了廠里,換好工作服后,他把裝有兩本《荷花》雜志的一個牛皮紙信封送給了老板楊東生。
下午,馬國哲下班換好衣服,騎上車子準備回家,被老板楊東生叫住。馬國哲隨楊老板來到辦公室,楊老板拿起桌子上的兩本《荷花》雜志問:“這是你們縣文聯辦的文學雜志?”
馬國哲就點了點頭,說:“辦了十來年了,是省文聯、作協評選的‘十佳內刊’之一,在文學圈里也是小有影響。”
老板楊東生一邊翻看著雜志一邊說:“的確不錯,從封面設計到內頁設置,都彰顯大氣,蠻上檔次的。”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的這篇文章你怎么遞上去的?”
馬國哲就把自己用兒子的電腦,把文章打成文字,發送給《荷花》雜志社的事說了。
老板楊東生聽罷,說:“哦,你還會用電腦打字啊,難為你了,謝謝你了老馬。”
馬國哲就擺手說:“老板您不用客氣,我是看著文章寫得確實好,才發給雜志社的,這不,還真就采用了,還放了個頭題。”
老板楊東生說:“ 老馬,你是不是平時也愛好文學啊?”
聽老板這樣問,馬國哲頭腦里便進行了一番思想斗爭,他想:我馬國哲不會點兒就那么背,再遇上一個嫌煩有文化的老板吧,這個姓楊的老板應該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自己跟他有共同的愛好,再說,自己把他的文章打成文字發送給《荷花》雜志,并予以發表,就算自己沒功勞也有苦勞,即便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員工有知識有文化,自己告訴他真相,怕也不會對自己趕盡殺絕吧。想到此,馬國哲便心一橫,說:“楊老板,您看沒看《荷花》雜志編委一欄都是有誰?”
老板楊東生說:“我還真是沒仔細看編委一欄呢。”說著便又翻看雜志。看著看著,他盯住馬國哲說:“這編委里邊的馬國哲是不是你?”
馬國哲笑著點了下頭。
老板楊東生就有些驚喜,說:“喲呵,行啊老馬,你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啊,你都寫些什么?小說、散文還是詩歌?”
馬國哲就說:“楊老板,您不妨到電腦百度上去搜一下我的名字。”
老板楊東生便真打開電腦,他一邊看一邊臉上露出莊重來。看罷,他緊緊盯著馬國哲喃喃說:“我還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呢,沒想到你在文學創作上有那么大的成績。你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家呢。”
馬國哲忙說:“楊老板,您可別這么說,您過譽了,我只能算是一個文學愛好者。”
老板楊東生手一擺說:“走,今晚咱倆好好喝兩盅,邊喝邊聊。”見馬國哲推卻不去,他便真誠地說:“對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沒有什么比自己的文章能夠發表再讓人高興的事了,不為別的,就為我的文章發表,也該慶賀慶賀啊!”
見老板楊東生誠心相邀,馬國哲便不好再推辭了。
在附近一家小酒館里,幾碟菜一瓶酒,老板楊東生和馬國哲兩人言語投機,意氣相投,聊得輕松怡悅。從老板楊東生的談話中,馬國哲得知他家在沂蒙山區,在讀中學的時候就愛好文學,高中畢業后考上了中專,因為家里貧窮,他便湊課余的時間做家教,干零工,掙學費,受了不少的苦。在校三年,他沒跟家里要過一分錢。他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讀高中時的那種困境,就是自己讀中專時的真實寫照。能支撐他熬苦受煎的動力,也完全是路遙的這部小說。中專畢業后,他一路打拼,拼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說他愛好文學,卻從沒有給雜志投過稿,這篇發表在《荷花》上的散文算是他的處女作了。
馬國哲也說了自己的人生歷程和自己的現狀。因為兩人都過過苦日子,又都愛好文學,且聊得甚是投機,兩人就都有種相見恨晚、路遇知己的感覺。一瓶酒下去,兩人都有些醉了,話更稠了,心也更近了……
馬國哲換活了,老板楊東生把他由車間推紗工調換為紗廠發貨員。這對馬國哲來說是一個既輕省又體面的活計,且工資由原來的每月兩千七百塊漲到每月三千塊。馬國哲對老板楊東生的那份感激自是不必說了,可又無以回報,所以,他就像過去在肥料廠合成車間那樣,早去晚歸,做些自己分外的活,打掃一下倉庫衛生,整理一下碼歪了的貨物什么的。
活計輕省,有了富余的時間,又心情愉悅的馬國哲寫作也有了激情,他往一家省級文學雜志投遞的一篇小說,被告知已過終審,即將刊發。他沒有跟老板楊東生說這事,在沒拿到樣書前,他不想告訴楊老板。他曾經有過接到雜志社采用通知,卻最終沒能予以刊發的事。他想等到拿到樣書后再告訴他。
一天,《荷花》雜志主編、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本家哥給馬國哲打來電話,說過兩天市作協舉辦一次文學創作筆會,請了幾個在全國文學界都有名氣的省內作家和編輯講課。讓各縣選派一個熱愛文學、創作成績突出、年齡不要太大的作者參加。時間是一個星期。本家哥說,縣里文學人才青黃不接,有成績的年齡大了,年輕點的又成績不突出,考慮再三,他決定推薦馬國哲去。至于年齡偏大的事,只要馬國哲愿意去,他會跟市作協主席協調的。
馬國哲聽罷,怦然心動。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他太想參加這次筆會了,能親耳聆聽幾個大作家的授課,對自己文學創作水平的提高將有很大幫助。這樣的筆會對他誘惑太大了。可他轉念一想,自己畢竟在紗廠上班,從家到市里二百多里,加上來去,這一缺班就是一個多星期,這事必須要跟老板楊東生說一下,他如果批準假便好,要是因為工作忙離不開,自己還真是不好硬去參加這個筆會,畢竟自己是在人家廠子里掙人家的錢,且老板對自己又不薄。再說,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星期,缺一個多星期的班,就會少掙八九百塊錢,自己沒什么,就怕妻子李春蘭心疼舍不得。于是,馬國哲就給本家哥回說,老板現在不在廠里,待老板回來,他跟老板請好假,明兒給他回話。
馬國哲湊下班的時間找到老板楊東生,猶猶豫豫地把本家哥給他打電話的事說了,并說自己想去不想去的,想讓老板給拿拿主意。老板楊東生聽罷,很堅決地說:“去,一定去,這樣的筆會可不是誰想參加就能參加的,這么好的學習機會很難得,必須去。我讓人頂替你幾天,你放心去。”
老板楊東生的爽快和支持,讓馬國哲心里很是寬暢,無疑也增加了他去說服妻子李春蘭的膽氣和信心。回到家里,當他支支吾吾地把想去市里參加筆會的事說給妻子李春蘭時,不成想李春蘭卻很平靜地說:“你想去就去吧,你能在紗廠干得這么順溜,除了感謝跟你有一樣喜好的楊老板,還要感謝文學幫了你。既然文學能幫了你,你就好好去學吧。”
一個多星期后,馬國哲從市里參加完筆會回來,去廠里上班,正趕上這天發工資。領到工資的馬國哲數了一下,發覺不對頭,待別人都領完工資走出了房間,馬國哲手里拿著工資對會計說:“閆會計,我的工資您給算錯了。”
閆會計問:“馬師傅,哪兒算錯了?”
馬國哲說:“我只上了二十二天的班,您發給我的卻是滿班的工資。”
閆會計笑了下說:“是楊老板安排我這樣發的。”
自己沒上班,卻要白拿人工資,這怎么能行呢。見馬國哲堅決要退掉多領的工資,閆會計便說:“這事是老板安排過的,我可不敢擅自收回,要退您跟老板退去吧。”
馬國哲找到老板楊東生,執意要退掉多領的工資。老板楊東生就沉著臉說:“我說馬兄,這樣婆婆媽媽的俗了吧,這是你應得的,這是你平日里早來晚歸的報酬。”
馬國哲明知道老板這是在照顧自己,可既然老板都這樣說了,自己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他把感激埋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對老板楊東生的好,自己一定要感恩于懷,結草銜環以報。
7
這天,馬國哲下班回到家,妻子李春蘭就遞給他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馬國哲接過來一看,是那家曾通知采用自己小說的省級文學雜志社寄來的。他忙拆開,里邊是兩本新嶄嶄的樣書,馬國哲打開刊有自己小說的頁碼,他把鼻子湊近書頁,深深地嗅了一嗅,然后,瞇著眼睛輕輕地吁了口氣。那模樣陶醉、舒爽。他決定把這份喜悅與老板楊東生分享,并抽空去同學宋德寶那里,送一本樣書給那個叫夏楠的服務員。
這時,妻子李春蘭說:“人家楊老板這么善待咱,不如趁這個茬口叫上人家,去宋德寶酒店里好好感謝一下人家。”
馬國哲覺得妻子說得在理,便朝妻子豎起大拇指抖了一陣子,說:“妻子英明,英明啊!”
妻子李春蘭就做干噦狀,笑嗔說:“一邊去。”
馬國哲沉吟了一下說:“去宋德寶酒店,怕是他不會留咱錢的,如果不收咱的錢,就失去了咱請人家的意義了,那樣會不會讓人覺得咱是會算計、占人便宜的人啊?”
妻子李春蘭想了下說:“說的也是,可人家一個大老板你帶人家去個小酒店,是不是也顯得咱忒不鄭重忒小氣了?還是去宋德寶那里為好,既然請人家,就辦得場場面面的,去時多帶點錢,說啥也不能讓宋德寶墊這個錢。”
馬國哲把刊有自己小說的雜志樣書帶到廠里拿給老板楊東生,楊東生一邊翻著雜志,一邊連連叫好。那樣子就像自己的作品被刊發了一樣振奮和喜悅。馬國哲就說,小說發表了是件喜事,必須好好慶祝一下,并邀楊東生去同學宋德寶的酒店,一是宋德寶也曾熱愛文學,現在雖說專心生意,但文學情結還在,二是他酒店里有個叫夏楠的女服務員文學造詣很高,幾個人在一起聊起來一定怡情悅性,暢快淋漓。
楊東生聽馬國哲說起宋德寶酒店里叫夏楠的女服務員,他說對這個姓夏的服務員有印象,那時就感覺這個女子說話有文化有水平,如今聽馬國哲這樣評說夸贊她,也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女子的學識,便爽快地應允下來。馬國哲見楊東生應了下來,便拿出手機跟宋德寶聯系,手機那端的宋德寶說夏楠回家了。楊東生聽罷,就跟馬國哲說,既然那個叫夏楠的女子回家了,就宋老板、馬國哲他們三人,就沒必要去宋德寶的大酒店了,不如就在附近兩人曾去過的那家小酒館里,把宋德寶約出來,一起說說話罷了。待那個叫夏楠的女子回來,再湊空去宋德寶酒店不遲。
馬國哲就依了楊東生。為了不耽誤工作,他們把這場慶賀酒安排在了晚上。
晚上,宋德寶安排好酒店里的事,便讓人開車送自己去紗廠找楊老板和馬國哲。馬國哲好說,人家楊老板邀了,說什么也不能推脫。再說,通過馬國哲他也了解到,這個楊老板吃過苦受過罪,也是個文學愛好者,且人誠實仗義,俠骨柔情,對待馬國哲如同兄弟。
在小酒館里,馬國哲、楊東生、宋德寶三人圍在一起,為馬國哲的小說發表舉杯慶賀,一陣推杯換盞后,話題就扯到了那個叫夏楠的女子身上,宋德寶見馬國哲和楊東生對沒能見到夏楠感到遺憾,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馬國哲,說:“這是夏楠臨走時留下的,讓我有機會交給你。”
馬國哲接過一看,見紙上有幾行鋼筆字,字跡娟秀俊逸:“人生苦旅中的交集,相遇,是一份意外的驚喜。相訴,是一闋優美的斷章。相惜,是一種情誼的升華。緣為何來,莫問因由,且歌且吟,且行且暖,且暖且惜,誦幾行平仄的詩文,讀幾篇優美的華章,沐浴似水流年,一杯粗茶,一口淡飯,兩份牽掛,一半云游,一半落鄉。”馬國哲看了兩遍,默默遞到楊東生手里。楊東生看了一陣子,笑了一下,說:“文筆不錯。”
馬國哲問宋德寶:“她什么時候走的?什么時候回來?”
宋德寶說:“她走了好些天了,她當時說家里有事,不回來了,本來要跟你當面打聲招呼的,正好你去市里參加筆會去了。她走時讓我捎話給你,讓你加油。”
馬國哲就一臉黯然,備感失落,問:“可惜,可惜。你沒跟她聯系問問她家有什么事?”
宋德寶說:“她走的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她,電話停機了,又打過幾次,都是停機。”
楊東生說:“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是她不希望別人再聯系她。”
馬國哲喃喃說:“她家到底發生了啥事,讓她關了手機呢?”
三人就這個叫夏楠的女子家里會碰上什么事情猜想了好幾個可能,越說越覺得這個夏楠渾身是謎,越說越對這個謎充滿了好奇。楊東生就問宋德寶:“她家離這里有多遠?”
宋德寶說:“按她身份證上的地址我算了下,離這里大約五百里路。”
楊東生拍了一下桌子,說:“宋老板知道她家在哪里,咱們干脆開車去她家里看看。”
楊東生的話,宋德寶、馬國哲二人很是贊同,三個人商定開車去外省,去尋找那個叫夏楠的女子。
馬國哲和宋德寶跟楊東生分手后,宋德寶就對馬國哲說:“從今晚你請客就能看得出楊老板是個性情中人,也是個仁義心細的人,絕對值得深交。”見馬國哲一副究問的目光瞧著自己,他接著道:“你看,他知道你請客,他不讓你去我那里去請,一是想讓你少破費,二是覺得咱倆關系好,我不會讓你掏錢,其實這慶賀酒,他也完全可以買單的。他心里明了你對他是感恩的,他也明了你是想借慶賀小說發表,來聊表一下對他的心意的。他選擇小酒店,既讓你少花了錢,又讓你心理上得到一種安頓。從他提議去找夏楠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楊老板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夏楠的才氣和謎一樣的背景固然是讓他好奇的地方,可去夏楠家里去找,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聽說夏楠家里有事,他是想伸手幫這個才女一把啊!”
馬國哲聽罷,喃喃說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領’。他施恩于我,我也早已把他當成跟你一樣的至交和知己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板楊東生開上自己的小車,載著宋德寶、馬國哲二人,踏上尋找夏楠的路途。
本來五百來里的路程對于老板楊東生的東風本田越野車來說算不了什么,可連下車打問加上幾十里起起伏伏、窄寬不勻的山路,待找到夏楠身份證上所寫的地址時已是中午時分。老板楊東生把小車停在一處麥場上,三人便往村里走去。
這是一個閉塞的小山村,大約是年輕人都出外打工了吧,他們見到的多是些老年人和孩童。從村里的房屋和大人孩子的穿戴看,這個村莊并不富裕。他們向人打問夏楠這個人,接連打問了好幾個人,都搖頭說他們村里根本沒有叫夏楠的。三人感到疑惑,便問人這地方是不是有跟這個村莊重名的莊子,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馬國哲小聲對宋德寶說:“當時在你酒店里我就懷疑她不可能是農家女,身份證怕也不真,果然不假吧。”
宋德寶說:“要說她假,可她身份證上的這個地址不是假的啊!咱們不妨找村長去問問。”
三人在一個老漢的引領下,到了村長門上。村長是個六十來歲的老漢,待三人說明來意,并問起夏楠這個人時,村長立馬搖頭,說:“俺村一個姓夏的都沒有,哪兒來的夏南夏北的。”三人立時瞪了眼。愣了一會兒,老板楊東生像是想起什么,對宋德寶說:“宋老板,您手機里有沒有夏楠的照片?有的話讓村長看看。說不定人出門在外改名字了呢。”
宋德寶一邊說有道理,一邊在手機上翻找,還好,他在手機上翻找到一張夏楠的照片,他把照片放大了一下,拿給村長看。村長看罷,說:“這不是林老三家的大丫頭山女嗎,啥時改叫夏楠了?”
見村長這樣說,三人忙問緣由。村長說:“這個山女高中畢業回了村,活兒閑的時候喜歡寫文章,后來因為文章經常上報上書的,前些年就讓縣里要去了。”
馬國哲就問村里還有山女哪些近人,村長說,她家里人全外出打工去了,常常連年都不回家過。
三人回到車上,一致認定這個山女就是夏楠,一定是她為了體驗生活才出外做服務員的。有了村長說的線索,三人感到振奮,決定馬不停蹄直奔縣城去找這個叫夏楠的山女。
半下午的光景,他們來到縣城。由于山女是因為寫文章被縣里要去的,三人就直奔文化部門去找,去了縣文聯。在文聯主席的辦公室里,宋德寶拿出手機,讓文聯主席看了山女的照片。文聯主席看罷,驚然問道:“她現在人在哪兒?你們怎么認識的?” 待三人說清了緣由,文聯主席深深嘆了一聲說:“這個山女真的是個才女,曾用筆名林麗發表了好些文章,小說、評論經常被大雜志刊載,并且很有反響。”
馬國哲聽罷,心里一震,前些年他在一個很有名氣的文學雜志上就讀過林麗的小說,當時他就感到這是一個很有實力的作者。沒想到夏楠就是她。
文聯主席說:“山女后來被調到縣創作室搞寫作,雖然是臨時工身份,可縣里給了她五險一金的待遇,縣領導還許諾湊時機再給她轉為正式人員。兩年后,就在她前途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她卻不辭而別了,走時留下一個紙條,說是為了更好地深入社會,體驗生活,要浪跡天涯,做個流浪作家。她這一走,就沒了蹤影,有人說她經常變換著名字在報刊上發表小說什么的,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時間,拔腿就走人,且斷絕和熟人的一切聯系,不知真假。不成想她跑到你們那里去了。”
三人走出縣文聯辦公樓,仰望了一下灰藍色的天空,又瞧了一眼身后那個叫夏楠的山女曾經工作過的辦公樓,心頭涌出一種無以言狀的悵然。
8
轉眼就到了農歷年底,紗廠準備放年假了。廠里的管理人員,幾乎都是楊東生從他家鄉那邊帶過來的。過去放年假,楊東生都會留下兩個人在廠里護廠。在外忙活一年了,誰不想歸鄉和家人團聚,共享天倫之樂,即使給留下護廠的人開雙倍工資,被留的人心里也是很不情愿。老板楊東生也覺得這樣做有點不近人情,可是,這個紗廠畢竟也算是個大廠子,不留下兩個自己信得過的人護廠那怎么行呢。
今年不同了,因為他結識了馬國哲。在他看來,馬國哲除了有寫小說的天分外,他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家漢。不過,在這個農家漢身上,體現出了農家人的一切優點,厚道、實誠、謙和、恭謹。他為此佩服他,敬重他,信任他。他打算今年年假,讓他帶來的管理人員都回家好好過個年,讓馬國哲過來看護廠子。
馬國哲說自己的長篇小說已經寫完了,還有幾個地方需要修改,里邊的詞句還需打磨修飾一下。楊東生想讓馬國哲和妻子兩人來看護廠子,馬國哲家離廠不遠,廠子里又靜寂,讓他和妻子一起護廠,既可以多掙些錢,又可以讓他在這里靜下心來修改小說。廠子里他辦公室的電腦可以讓他打字修稿。
楊東生找到馬國哲,把想讓他和妻子年關一起看護廠子的事跟他說了,問他愿不愿意。看護廠子本就是要用老板信賴的人,妻子李春蘭不是廠子里的工人,楊東生卻讓她頂一個工人來看護廠子,還跟自己一樣拿雙倍工資,老板這樣做無疑就是變相在關照自己幫襯自己,楊東生如此信任自己照顧自己,馬國哲焉有不答應之理?
紗廠放了假,老板楊東生一班人都回去了,馬國哲便和妻子李春蘭住進了紗廠。年前,兒子寄回家一萬塊錢,說是和媳婦不回家過年了。有自己積攢的工資,還有妻子平時給人干些零活掙的錢,再加上兒子寄回的錢,馬國哲還清了連襟的三萬塊錢。從連襟那里,馬國哲得知,肥料廠年前因為摻假造假,坑農害農,被上邊查封了,肥料廠廠長也被公安抓走了。那個合成車間,其實就是一個摻假車間。
還清了連襟的賬,了了一樣心事,兩口子就覺得心里松寬好些,本可以再還宋德寶一萬的,宋德寶說,他的錢不急,甭零零散散的還了,等攢夠了一塊還吧。馬國哲知道,宋德寶這是不讓自己因為欠債而太過緊巴自己虧苦自己。于是,他就領了宋德寶的這份情。
兩個人的年好操辦,妻子一人就辦了,馬國哲只是埋頭修改自己的小說。經過四五天沒日沒夜的修改,小說終于修改完了。寫下一個長篇不容易,正因為不容易,才要更好地去雕琢打磨。自己感覺行了還不中,還需要聽聽別人的意見和看法。于是,馬國哲通過電腦把他的長篇小說,傳給了在縣城的本家哥。
除夕夜,馬國哲和妻子李春蘭正在看春節晚會,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甚感納悶,這個時候都是家家團圓,聚在一起看春晚的時候,這個點來電話會有什么事呢?他拿起手機,是縣城里本家哥打來的,他忙摁了接聽鍵。手機里馬上傳來本家哥的聲音:“國哲,你寫的長篇小說我剛看完,很好,很不錯。比一些有些名氣的人寫得都漂亮。”接著本家哥給提了幾個意見,讓他再做些修改,并說等他修改好,幫他往大型文學雜志或者出版社推薦一下,爭取在大雜志上刊發或者出版社出版。本家哥說他對這個長篇充滿信心。
本家哥的這個除夕電話,讓馬國哲心里久久不能平靜。本家哥能在除夕夜還在看自己的小說,說明他真的被小說吸引住了。本家哥能這樣評價他寫的長篇,說明這個小說應該是真不錯的,自己三年的心血也算是沒白費。要是如本家哥說的那樣,能在大型文學雜志上發表或者由出版社出版,那將會讓自己對文學創作增添更大的信心。
過罷正月十五,老板楊東生一班人回來了。正月十六,在一陣鞭炮的炸響聲中,沉靜了二十多天的紗廠,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和繁忙。
馬國哲見老板楊東生過了一個年,沒胖反而瘦了,便問是不是回家應酬多,酒場多,飲食不規律作踐的。楊東生便說,都是些無法躲避和推拒的同學朋友,還有親戚近鄰,讓酒作弄得連飯都吃不下了。馬國哲就囑咐他少喝酒,健康重要。楊東生向馬國哲問起長篇小說改得怎么樣了,馬國哲就說暫且修改成這樣了,并把本家哥對小說的評價,和他要往大刊及出版社推薦的事告訴了楊東生。楊東生聽罷很是高興和振奮,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讓馬國哲趕緊把改就的小說傳給他。當聽馬國哲說已經把小說傳在他電腦里了時,他快步去了辦公室。
兩天,楊東生幾乎沒出辦公室的門。當他讀罷馬國哲小說的最后一個字,站起身,禁不住攥起拳頭捶了一下桌子,然后跨出辦公室的門。
楊東生找到馬國哲,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說:“題材新穎,語言樸實,故事曲折,這個小說一定能打得響。”他跟馬國哲說好,明天一起去縣城找馬國哲本家哥,就這個小說是推薦給文學雜志還是找出版社商量一下。
第二天,楊東生開車拉著馬國哲去了縣城。中午,在一家很有氣派的酒店里,楊東生宴請馬國哲本家哥,宴請的理由是,馬國哲本家哥是這個縣很有名氣的作家,又是《荷花》文學雜志主編,自己對馬主編是久聞大名神交已久,且馬主編又發過自己的稿子,為了答謝馬主編的厚愛,特來縣城一敘的。
馬主編就說:“楊老板常聽國哲說起你,今兒來到我門上了,你是客,哪兒有讓客人請客一說啊!”
楊東生說:“我跟國哲親如兄弟,你們是本家兄弟,咱們就算是一家人,咱們兄弟之間數我年齡小,大讓小是老禮數了,馬兄是大文人,這禮數規矩您還是不要破的好。”
馬國哲本家哥知道犟不過這個楊老板,便呵呵一笑不再說什么。
席間,他們談論最多的就是馬國哲剛寫就的長篇小說,馬國哲本家哥和老板楊東生一致認為,只要這個小說被文學雜志發表或者由出版社出版,一定能引起反響。馬國哲本家哥說:“待這幾天忙完手頭上的事,我就重點為這個小說跑跑。這事能成的話,不說別的,即便能評個市級獎,也能讓馬國哲得點獎金,貼補家用,給縣里也能增光加彩。”
楊東生說:“如果馬主編在跑小說的過程中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馬國哲本家哥也是聰明人,知道楊老板話里的意思,便說:“楊老板,您一個異性兄弟就能這樣支持幫扶國哲,作為本家哥的我,更沒有二話了。再說,國哲要不是受我的影響,怕也不會把日子過成如今這個樣子。我幫他,義不容辭。”
從倉庫紗的積壓看,紗的行情似乎是不太好,老板楊東生也越顯消瘦。馬國哲就勸他,生意行情本就起起伏伏,落落漲漲,不要壓力太大,太過操勞。楊東生說,現在同行業的競爭很激烈,今年紡紗生意會很艱難,不過他有信心挺過去。他又問馬國哲:“馬主編那邊有沒有小說的消息?”
馬國哲搖了搖頭說:“還沒有,再等等吧。”
兩個月后的一天,本家哥給馬國哲打來了電話,說:“兄弟,我把小說打印了五份,分別送給了五家雜志社,最后都回復不擬刊用,他們說現在文學雜志的生存狀況也很艱難,盡管小說寫得不錯,可為了吸引讀者,提高發行量,一般來說雜志社對那些在全國有名氣的大作家的長篇才感興趣,對一般作者或者沒什么名氣的作者寫的東西,基本不會給刊用。”本家哥在電話那端嘆了一聲,接著道,“我帶著稿子又去了省城幾家出版社,出版社的說法是,現在出版社大多都是自負盈虧,除非是全國大作家的作品才可以免費出版,絕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個人自費出版。我也曾找過縣里的有關領導,看能不能為你爭取一點扶助資金,唉,兄弟,要想讓人關注并幫助一個農民作者,太難太難了。”最后,本家哥勸慰他不要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等待時機,只要作品在,會有面世的那一天。
馬國哲聽罷本家哥的電話,心里甚是失落和沮喪,可他依然對本家哥的奔走和幫助表示了感謝。馬國哲把本家哥的話告訴了老板楊東生,楊東生聽罷甚是不平和感憤,可現實就是這個樣子,怨天尤人都無用。楊東生沉吟了一下說:“問一下出版社,自費出書需要多少錢,我看好這個小說了,我來出資出版這個小說。”見馬國哲張嘴要說什么,他就擺了下手說:“我就是喜歡這個小說,這書我出定了。”
再怎么也不能讓人家出資為自己出書啊!再說人家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當下生意又不是太好,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出錢出書。馬國哲雖然嘴上應下來,心里卻打定主意,把這事拖下去。
雖然馬國哲不讓老板楊東生出錢為自己出書,可也并不想把耗費了三年心血寫就的小說擱置在那里。他想,如果花錢不多的話,就自己拿錢把書出了。于是,他打電話給在縣城里的本家哥,把想自費出書的想法跟他說了。本家哥說:“自費出書需要書號費,書號費又分叢書號和單書號。叢書號便宜些,單書號就貴了,單書號費價格一萬五到六萬不等,叢書號六千到九千左右。如果印一千冊,算上印刷費,單書號要四萬左右,叢書號要兩萬左右。”
聽本家哥如此說,馬國哲便默默收起了電話。無論單書號還是叢書號,這樣的數額對馬國哲來說無疑都是個大數目。還欠著別人一大把賬的他,無論如何是舍不得花這么多錢出書的。
9
紗廠行業間的競爭激烈,銷貨不賒賬,沒人買你的貨,貨賒出去賬又難要得很。楊東生一出去就是十多天,在外催賬要賬。
楊東生外出十多天,回到廠里,人似乎又瘦了一圈,還不住地咳嗽,有時還咳出血來。人們就勸他去醫院讓醫生瞧瞧。他便說沒事,吃點止咳藥就行。馬國哲就勸他:“身體是本錢,什么都可以耽誤,唯獨病耽誤不得。為了家人、事業,還是去醫院瞧瞧吧,去瞧一下,有病治病,沒病更好。”
楊東生聽了大家的勸說,決定回家去醫院看看。臨走那天,楊東生問送他的馬國哲:“出書的事問了嗎?”馬國哲就謊說已經跟本家哥說過了,本家哥還沒有回話。楊東生說:“你再催問他一下,等我回來咱就著手辦這個事。”馬國哲便支吾著搪塞過去了。
楊東生自回家看病,二十多天沒回來,其間,馬國哲給他打過電話,楊東生說自己沒事,過幾天就回廠。
轉眼又過去了二十多天,楊東生還沒回來。
這天,閆會計還有幾個管理人員突然回家了,且走時顯得倉促和慌亂。老板楊東生不在,廠子里又忙,管理人員一下子走了這么幾個,一定是有什么大事。馬國哲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讓他心驚肉跳,他祈禱上天,讓自己的這種預感落到太平洋里,他祈禱上天,保佑老板楊東生安好無事,早日回來。
一個星期后,閆會計幾個人回來了,且都神情肅然。馬國哲趕緊跑了過去,一把抓住閆會計的手,急切地問:“閆會計,楊老板的病怎么樣?他沒事吧?”
閆會計語氣沉重地說:“楊老板得的是肺癌,晚期,前后就三十來天的時間,人說沒就沒了,我們是在葬了他后才回來的。”
閆會計的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打在馬國哲頭上,一下就把他給打蒙了,他雙手垂立,仰臉向天,呆滯著眼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任由淚水從兩腮肆意滑落……
幾天后,閆會計把馬國哲叫到辦公室說,老板楊東生臨終前曾叮囑他,如果馬國哲找下出版社出書,出書的費用全部廠里資助,賬記到他楊東生身上,并讓馬國哲在出來書后,湊個空閑給他墳上送上一本就行。
馬國哲潸然淚落,馬國哲在楊東生生前就沒接受這份資助,現在更是不能接受了。于是,他謊說,本家哥通過關系,給找了一家出版社,出版社很看重這個小說,決定免費給予出版。
馬國哲決定要自費出書,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逝去的楊東生。馬國哲沒有把要自費出書的事告訴同學宋德寶,他知道,如果告訴宋德寶,宋德寶一定也會給自己提供資助的。馬國哲不想舊賬未清,再添新賬,對于他和宋德寶來說,一分賬就是一分情啊!他實在不想太虧欠朋友。當他把自己要出書的想法告訴了妻子李春蘭時,這個平日里會過日子的女人卻沒有猶豫,就同意了丈夫的想法。李春蘭說,人要是不知恩、感恩、報恩,那還算人嗎?
馬國哲去縣城找到本家哥,把楊老板去世的事和自己想自費出書的事說了。本家哥聽說楊老板去世了,甚是惋惜。聽馬國哲說要自費出書,就說:“這可不是小數目,你還欠著賬,草窩里埋不住夜明珠,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先放著不要緊,總會遇到機會的。”
馬國哲出書的態度非常堅決,并說為了省錢,冊數上可以少印一些。本家哥見馬國哲執意要做,便答應下來。
本家哥很快就聯系上了一家省內出版社,他跟這家出版社社長熟悉,他跟出版社社長說了馬國哲的情況,本來要兩萬的書號費,讓了兩千。本家哥又聯系了印制《荷花》雜志的印刷廠,讓他們設計封面,排版,裝幀設計。
出版社經過了三審三校,馬國哲的小說終于定稿,可以印刷了。
這天,本家哥帶著馬國哲一道去了印刷廠。因為馬國哲本家哥跟這家印刷廠有業務來往,印刷廠經理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本家哥跟印刷廠經理說馬國哲是一個農民工,家里經濟條件差,為了省錢,印數上印不多。印刷廠經理聽罷,表示理解,說:“沒事,我們這里剛進來一臺從荷蘭進口的激光快印機,印數少的話,可以用這臺機子印刷。”經理問他們:打算印制多少本。
本家哥就問馬國哲,馬國哲沉吟了一下,說:“印一本,能印嗎?”
馬國哲的話,讓印刷廠經理和本家哥都瞪了眼。忙忙活活了近兩個月,只印一本,開玩笑啊!本家哥說:“再想省錢也不能印一本啊!哪怕只印一百本也行啊!印一本,夠人家麻煩的嗎?”
馬國哲卻很平靜地說:“如果這臺機子能印的話,就只印一本,印刷費可以緊著留。”
見馬國哲仍執拗著說只印一本書,本家哥就勸道:“國哲,書稿花了這么大的代價,又經了出版社三校三審,不容易啊!還是考慮多印幾冊吧,哪怕印十本二十本的呢?”
馬國哲低頭沉思了下,緩緩說道:“能印一本就印一本吧。”
印刷廠經理呵呵一笑,說:“這機子印一本也是可以的,對于我們來說,客戶就是上帝,既然你要求印一本,我們就給你印一本好了。”
于是,印刷廠經理就讓人給馬國哲算了印制一本書的印刷費。封面設計費、排版費、裝幀設計費、印刷費,共計一千二百塊。印刷廠經理看在馬國哲本家哥的面子上,再加上馬國哲是個農民工,最后收了一千塊錢。
這天,同學宋德寶開車,由閆會計引路,載著馬國哲,直奔四百里外的楊東生家鄉,去祭奠老板楊東生。
馬國哲有四個多月沒見到楊東生了。
楊東生的墳墓建在一個小山坡的半腰上,此時,青草萋萋,野花遍野。馬國哲老遠就看見了豎起的墓碑上嵌著的楊東生放大了的遺照。遺照上的楊東生寸頭圓臉,微笑著看著他們,馬國哲大聲叫著“兄弟啊,俺來給你送書來了。”說著疾風般往上跑去。跑到墳前,一把摟住墓碑的馬國哲發出了一聲如老牛般低沉而悲切的號叫:“兄弟哎,你可讓我怎么想你……”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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