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方新編
黃一九君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醫生,他策劃出版的《湖湘名醫典籍精華》,凡九巨冊數百萬言,為中醫古籍整理一大業績。其“方劑卷”中收有清道光中善化人鮑相璈“校讎不倦,寢食與俱,二十年于茲”所成的《驗方新編》,開卷如見故人,引起我不少的回憶和聯想。
從小學到初中這段時間,正值八年抗戰,我是在湘北山區的平江度過的。那里本來閉塞,加之內戰外戰連年,兵兇戰危之地,新的圖書很少輸入。八年之中,老家舊存的一些木刻本線裝書,成了我假期中惟一的課外讀物。其中留下較深印象的,除了《史記菁華錄》《唐宋詩醇》《植物名實圖考》《閱微草堂五種》以外,就要算《驗方新編》。
《驗方新編》并不在藏書之列,而是一部家用衛生保健的“小百科”。我因喜看有關動植物和人事的記載,故其中所述各種病癥和藥物,很引起我的興趣。被虎咬傷可用豬肉切成薄片敷貼,青皮橘子百枚九蒸九曬能止氣痛,還有“若要小兒安,須帶三分饑與寒”的歌謠,至今都還記得。
被虎咬傷的機會難得,青橘子九蒸九曬的實驗亦頗難做,但我十一歲時有次久咳不止,卻確實是“驗方”治好的。那次咳嗽的原因,據說不是受了寒,而是“風火”。老家的長輩們便照《新編》指示,買(?)來一種迥異尋常的大顆粒杏仁,在“擂缽”中研磨成粉屑狀,加冰糖放入蓋碗,用沸水沖了叫我候水溫時喝下。小孩子怕吃藥,這一味“單方”卻既好吃又好聞,我喝得不亦樂乎。喝了幾天,咳嗽便痊愈,又可以放開喉嚨大喊大叫了。
日本投降后出外上高中,從此不再回鄉,課外書一變而為《契訶夫小說集》《人和山》《方生未死之間》……《驗方新編》的印象便逐漸模糊。很快我又染上了左傾幼稚病,一心要把“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聽到罵中醫“全都是有意無意的騙子”只覺得痛快,不過對于杏仁能治咳嗽這一點,卻仍然深信不疑。只可惜商店公私合營以后,市面上便難見到那種杏仁,直到“改革開放”它才重新露面,人稱“美國杏仁”。其實在《本草綱目》里,它的名字叫巴旦杏仁。李時珍曰:
巴旦杏出回回舊地,樹如杏而葉差小,實亦尖小而肉薄。其核如梅核,殼薄而仁甘美,西人以充方物。止咳下氣,消心腹逆悶。
“巴旦”乃波斯文badam的音譯,這是它原產西亞的證據。但既成《本草綱目》中的一味,則其歸化歷史亦已悠久,早成“西裔華人”了。由此可見,中醫中藥也不是在和外界絕緣的狀態中存在的,也實行過“拿來主義”。
迨年歲稍長,又讀了幾本講世界文明史的書,才知道古時中國醫藥并不比希臘羅馬落后,遑論阿拉伯印第安。又知道在哈維、巴斯德以前,世界各地都是靠傳統醫藥治病救人,維持人種的生生不息。幾百年前英國的安妮女王,一生誕育十七胎,竟夭折了十六個,即足以說明當時英國醫藥衛生的總體水平并不超過中國。
漢族人的生存環境,似乎并不比別人優越好多(當然不能只和雪地里的愛斯基摩人和沙漠中的貝都因人比)。但歷經幾千年的病疫災荒戰亂,卻能不衰不滅,不曾接受同化,也不曾整體逃亡,根本原因就是繁殖力強,耐受力強,人口總量大。這當然和醫藥有直接的關系。咱們終于成為古文明中種族綿延至今的唯一,成為當今全世界按人數多少排行的老大,追究其原因,以“嘗藥辨性為人皇”的神農氏為象征的中醫中藥,實在是最大的功臣。
不能不承認,和所有其他民族的傳統醫藥一樣,歷史特別悠久的中醫中藥,也有它不科學的地方,更有它尚待進行科學整理或者需要作出科學詮釋的地方。舉例來說,萬一像上海某司機那樣,在野生動物園被虎咬了,當然還得急送創傷外科,不必切了豬肉來貼。但這并不會改變中醫中藥對中華民族興旺發達作出過重要貢獻的事實,也不會改變中醫中藥還在為全民衛生保健繼續作出貢獻的事實。巴旦杏仁的功效,我以為是永恒的。
《本草綱目》收藥一千八百九十二種,其中植物及其制品達一千二百種,其馀部分也都是自然界所生成,非人工合成物。有蔑視中醫的人說:“草根樹皮,何能治病。”我則以為這正是中醫中藥的優勢。有種治食道反流的新出西藥,其價甚昂,我遵醫囑服之,似有療效;而忽獲知美國藥物及食品局公告,謂此藥服后使人心動過速,可以導致嚴重的心臟病,已下令制藥廠限期停產,不禁大驚,連忙停服。似這類有機化學產品,問世時間大多數不長,它們或者會有的危害性,在中國人吃過千百年的“草根樹皮”中是絕對不會有的。即使是烏頭附子,也早已“遵古炮制”,去毒存性了。
聽說中藥正在大量出口,發達國家用作原料,精制成藥,有不少又返銷到中國來,賣得比我們的中成藥貴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看來,作為傳統文化一部分的中醫中藥,確實面臨著一個如何適應現代化,并進一步使本身現代化的問題。中醫典籍的刊行,應是為這件大事提供資料的準備,故有其重要的意義。中國地域遼闊,地方醫藥各具特色,所以地方醫藥古籍的發掘整理尤當注意。黃一九君有見及此,我很佩服。他策劃編成的這部書,即使只為了《驗方新編》,我也愿將其放入容量有限的書架。
善化故地在今長沙、望城二縣南境,這里在近代出過瞿鴻禨、黃克強等人物,他們在當時即被稱為“瞿善化”、“黃善化”,長沙市郊至今也還留有“長善垸”等地名。《驗方新編》是善化人的作品,百五十年至五十年前曾廣泛流行于湘中、湘北城鄉,其中多有本地人民生活的史料,我曾向望城的馮天亮君建議他做些研究。我還向他發過牢騷,以為民國初年將長(沙)善(化)二縣合并成長沙,解放后析長沙為長(沙)望(城)二縣時,放著現成的善化之名不用,偏要把望城坡這個小地名“升”作縣名,實在是一大敗筆,他亦唯唯。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
【補記】曾國藩之女紀芬作《崇德老人自訂年譜》,光緒十七年記云:
余以歐陽太夫人晚年多疾,時須斟酌藥餌,常閱《驗方新編》。是書為中藥家用之集大成者,凡延醫不便,或服藥久不效,得此足為寶筏。近數十年,幾家有其書矣。初印本不久即罄,故丙午丁未之間,復鋟板于長沙。
兒時讀書,未能注意版本,不知老家中的那部《驗方新編》是鮑氏初刻本,還是曾氏的重刊本。反正不管是什么版本,都早就和老家一起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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