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散記
教六年級國文的張先生(當時的學校里不叫老師叫先生),本人是因抗戰輟學回鄉的大學生,家里是平江縣的世家大族,故能自己掏錢石印一些文章給我們做“補充閱讀教材”。第一篇是葉紹鈞的《伊和他》。第二篇是郭沫若的,題目已經忘記了,只記得開頭一句是:
樓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斷地奔流。
我被指定站起來朗誦時,讀成:
樓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斷地奔流。
先生馬上說錯了,因為“川上江”不能斷開,那乃是日本的一條河,在看慣了長江大河的中國人眼里不過是條小溪,所以才說“川上江中的溪水”。先生的這番教誨,至今仍未能忘。
還有篇豐子愷的《憶兒時》,是寫他母親在家里養蠶的,讀來很是有味。文末引《西青散記》里一聯詩,“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給我的印象很是新鮮,大異于本家長輩教讀的“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下子便記在心里了,同時也就記住了《西青散記》這個書名。
六十年前的往事,正如川上江中的溪水,不斷地奔流過去了。先生教我的好文章,卻一輩子也沒能學得做出一句半句來。老來幸得離休,薪水不愁,可又不會釣魚不會打麻將,更不會偷閑學少年去跳交誼舞,于是只好找點本子薄些(厚了臥讀時手酸)文字淺些(深了自己看不懂)的舊書,大半是通稱為筆記一類的,裝裝讀書的樣子。幾年來胡亂翻過的,大概也有好幾十上百種,早在心里掛了號的《西青散記》卻幾次拿起又放下了。因為早已對寫才子佳人、仙凡遇合、奇聞異事的書失去了興趣,想知道的只是一點普通人們生活和思想的狀況,連文詞佳妙與否也并不特別在意。正如老年人的舌頭,早被酸咸苦辣弄得麻木,對于兒時垂涎的糖果便不會再如何思念,而寧愿噙一枚青果,或者啜一口澀茶了。
《西青散記》里的詩詞,有些的確寫得不壞,但一開頭就說是女仙的“乩筆”,又都那么脈脈含情,我就不禁要想,難道女仙們都是李冶、魚玄機修成的么?從卷二出現的“雙卿”,據說是個農家女,嫁給了僅能“看時憲書,強記月大小”的粗笨男人。還只有一十八歲,卻能在芍藥和玉蘭的葉片上(!)用水粉(!)寫出《浣溪紗》“暖雨無情漏幾絲……”和《望江南》“人不見,尋過野橋西……”送給《散記》的作者。說什么:“妾生長山家,自分此生無福見書生,幸于《散記》中得識才子,每夜持線香望空稽首,若籠鳥之企翔鳳也。”這就不僅使我肉麻,也不禁懷疑起來,難道這會是真的么?
《散記》中的佳人一出場就慶幸“于《散記》中得識才子”,這便泄露了才子的心理,也泄露了這位“雙卿”和紛紛臨壇的眾女仙一樣,很可能是才子心中想象出來的。可笑古今中外不少文人,卻偏要討論“雙卿”是何方人氏,真實姓名云何,史悟岡地下有知,豈不會笑脫牙齒?我之所以提不起對《西青散記》的興趣,除了厭見女仙和準女仙外,對于這類“研究”覺得心煩也是原因之一。其實此與《散記》本身無關,而是自己太容易遷怒了。
轉念一想,自己的閱讀興趣也太偏。如果不把《西青散記》作筆記看,干脆當成一部小說,那么杜撰亦即是創作。女仙和“雙卿”既是白日夢中的形象,用筆把她們寫出來,而又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寄托了自己的感情,便可視為十八世紀前期出現的一部個性化作品,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早期的“意識流”小說,這倒真有文學研究的價值了。可惜我于此道全未入門,不能冒充里手說什么話。
《西青散記》的文字本來沒得說的,若要欣賞古典美文,其中頗有好材料,如卷一“飲餞于城南之折柳亭”一節:
負濠面野,市聲已遠,兼葭楊柳,新翠蓊然,漁村田舍意也。竹蘭外方池為密萍所漫,魚唼喋呴萍隙,不得見。漉沙者步水中如鷺,亭上人銜杯望之,彼則自顧其業耳。……各道客況,離家幾何時,道路幾何里,旅游相識幾何人,老親與稚子別至今又益幾何齒;身無歲不為客,夢無夜不還家,囊中錢贈何人,笥中衣典何處;發某年白,病某年滋,視某年昏;地所歷孰多,游所至孰遠,名利心孰淡,倦游欲歸意孰深。相告太息,酒寒忘飲。
又如寫“先生之自娛也奚為最”:
邇者幼兒學步,見小鳥行啄,鳴聲啁啾。引手潛近,欲執其尾。鳥欺其幼也,前躍數武,復鳴啄如故焉。凝睇久立,仍潛行執之,則扈然而飛。鳥去,則仰面囒哰而嘔呢,鳥下復然。觀此以自娛也。
此種文字傳統的古文中絕不可得見,晚明筆記小品中稍有之,亦無此細致,而落拓文人寂寞蕭散的心情描寫如畫,甚難得也。
卷二寫段玉函客行中聽姑惡鳥:
自橫山喚渡過樊川,聞姑惡聲。入破庵,無僧,累磚坐佛龕前,俯首枕雙膝聽之。天且晚,題詩龕壁而去。姑惡者,野鳥也,似鴉而小,長頸短尾,足高,巢水旁密筿間,三月末始鳴,鳴自呼,凄急。俗言此鳥不孝婦所化,天使乏食,哀鳴見血,乃得曲蟮水蟲食之。鳴常徹夜,煙雨中聲尤慘也。
寫人物從細小動作中具見性情,寫鳴禽出自目擊的印象,又特別注意鳥聲在人心中引起的感受,這些都值得佩服。
又如記敘自己在田野中的經歷:
八九歲,獨負筐采棉,懷煨餅。鄰有兒名中哥,長一歲。呼中哥為伴,坐棉下分煨餅共食之。棉內種芝麻,生綠蟲,似蠶而大。拈之相恐嚇,中哥作駭態,蹙額縮頸以為笑。后雖長,常采棉也。采棉日宜陰,日炙敗葉,屑然而碎,粘于花。天晴,每承露采之,日中乃已。……前歲自西山歸湖上,攜稚兒采棉于村北。秋末陰涼,黍稷黃茂,早禾既獲,晚菜始生。循田四望,遠峰一青,碎云千白,蜻蜓交飛,野蟲振響,平疇長阜,獨樹破巢,農者鋤鐮異業,進退俯仰,望之皆從容自得。稚兒渴,尋得馀瓜于蟲葉斷蔓之中,大如拳,食之生澀。土蝶飛擲,翅有聲激激然,兒捕其一,旋令放去。晚歸,稚兒在前,自負棉徐步隨之,任意問答。遙見桑棗下夕陽滿扉,老母倚門而望矣。
此種描寫不知比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何如,我看至少要更曲折生動一些,因而也能使人覺得更為親切。此不僅是散文與詩的區別,時間相去一千三百多年,后來者畢竟也該有些進步罷。
看來看去,覺得上面抄的這幾節,即使放在上品的筆記當中,亦堪稱佳構,因為它們正是人們生活實相的若干側面,自具情趣。而寫來文情并茂,更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即張岱《陶庵夢憶》、龔煒《巢林筆談》亦無以過之,可惜的只是太少了。但少而佳總比多而不佳好,就憑這一點,這次讀《西青散記》也是值得的。
書中游覽名勝的記述亦可讀,雖然我覺得反不如寫普通“平疇長阜”的好。至于關于女仙和“雙卿”的部分,自己不能欣賞,不去欣賞也就是了。古人云,開卷有益。各取所需,不亦宜乎。
我的這個態度,在許多《西青散記》讀者看來,也許正是所謂買櫝還珠也不一定。但我對于這個櫝確實是喜歡的,珠則讓識貨的人去買也好。百年心事歸平淡,對人對事皆當力求寬容,于古人亦何必苛求。《西青散記》能給我這些好文章,也就很值得感激,因此又憶及六十年前先生的恩惠,真不能忘。
(二零零一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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