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妓與憶民
宋蓉塘評香山詩,謂其“憶妓多于憶民”,梁晉竹稱之為“腐論”,見《兩般秋雨庵隨筆》。腐者,迂腐也,也就是不夠開放的意思。
宋氏的話,對香山居士明顯懷有貶意。對于只讀過《賣炭翁》,還有總想從《長恨歌》中找人民性的人來說,恐怕不易認同。但若將白氏全部詩作二千八百一十二首分類統計,則不能不承認“憶妓多于憶民”確是事實。
白居易詩中所憶之妓,有官妓,也有家妓;有正在走紅的妓,也有已經淪落的妓;有十六歲的女道士(“綽約小天仙,生來十六年”),也有十四歲的小尼姑(“頭青眉眼細,十四女沙彌”)。唐朝之女冠女尼,許多是變相的妓女,可公開接客,應召侑觴,這是誰都知道的。
至于“憶妓”之詩,則實在太多,不能具錄,現在只舉《不能忘情吟》一首為例。白居易七十歲時,“既老,又病風”,本擬將家養的一匹馬和一名妓女(就是被形容為“櫻桃樊素口”的樊素)轉讓。據說此馬此妓都眷戀老主人,不肯離去,于是改變主意,繼續留供己用,并賦詩言志云:
……吾疾雖作,年雖頹,幸未及項籍之將死,何必一日之內,棄騅而別虞?乃曰:素兮,素兮,為我歌楊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與爾歸醉鄉去來。
七老八十的人,盡可以搞他的黃昏戀。但若憑致仕尚書的權勢,或憑二千石的財勢,或憑大詩人的聲勢,像畜犬馬一樣畜著此“年二十馀”(《不能忘情吟》詩序自云)的家妓,讓她們提供性服務。“既老,又病風”,則可以轉讓給別人;“幸未及項籍之將死”,又可以繼續留供自己。這種詩的本事雖真,總難說是美,也難說是善吧。
當然,正如西儒在《道德觀念變遷史》中所云,人類的道德觀念,社會生活的準則,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九一九年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國男人狎妓納妾,既不觸犯法律,也不觸犯道德。作古正經如賈政,于王夫人之外,也還有一個周姨娘,一個趙姨娘。薄命司中又副冊上的襲人、香菱、平兒一干人,也就是白香山的樊素、蘇東坡的朝云了。這種家庭中的性奴隸,實在比潯陽江頭、秦淮河上做生意的還要可憐。同屬買賣行為,既經“買斷”,則連不肯的自由也沒有,倒不如花魁娘子有時還有選擇顧客的權利也。
這里買賣的是性,還有沒有情呢?賈政之于趙姨娘,恐難說有情。而人之所以異于禽獸,就是除了性之外,總還需要有情。張愛玲雖是女人,但她從上輩男人們的生活中見慣了海上花開花落,有一段話說得實在對男人們夠體諒的:
有產階級的男子,既沒有同本階級女性平等社交的自由,這種自由就只有到長三堂子里去找了。
精通東西文化的辜湯生說得更不客氣卻更幽默:
中國人之召妓,有如西洋人之求愛;中國人之娶妻,則如西洋人之宿娼。
明乎此,則知何以贈校書、悼亡姬都是中國愛情詩的正宗,杜十娘、李香君、小鳳仙則是中國愛情戲的主角,香山居士又豈足深責。
如今大興古學,大捧古人,古典文學比陳獨秀、魯迅時代更吃香了。我卻希望積極學古的青年朋友能看到,在古典文學里有《賣炭翁》,也有《不能忘情吟》。這里無妨套一下公式,也就是所謂精華與糟粕吧。
白樂天自不妨其為偉大詩人,但也要看到偉大的亦有不偉大的一面。硬要把七八十歲老人御女說成是工作需要,說樊素、小蠻、女道士、小尼姑都沾上了偉大的光,硬要請她們來擔當什么戲的主角、什么公司的董事長,就更可以不必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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